龔曉康
摘 要:明代中晚期,“德性之知”與“見聞之知”轉(zhuǎn)換為“良知”與“知識”之辨。一般的觀點認為,陽明強調(diào)致良知的道德實踐,故而對經(jīng)驗知識有所忽略,甚至是以德性消解了知識。也有學者認為,陽明雖強調(diào)致良知之工夫,但并未輕忽知識之價值,知識有其獨立的地位。事實上,陽明在論述良知與見聞之知的關系時,明確有“不滯”與“不離”的說法:良知不依見聞而有,為見聞生成之場域,故“良知不滯于見聞”;見聞之知源于意、物的分化,為良知的客觀呈現(xiàn),故“良知不離于見聞”。究言之,陽明既非以良知取消知識而落入泛道德主義,亦非以知識泯滅良知而落入唯知性主義,而是在承認知識價值的同時回歸良知本體之澄明。
關鍵詞:陽明心學;良知;知識
中圖分類號:B24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7615(2021)01-0033-08
DOI:10.15958/j.cnki.jywhlt.2021.01.006
如所周知,張載區(qū)分了“德性所知”與“見聞之知”兩種不同的知識路徑。前者為人先天所具有的天德良知,故“不萌于見聞”;后者出于感官的知覺作用,依之而形成后天的經(jīng)驗知識。王陽明承繼張載之說,認為德性之知“是為良知,非知識也” [1]261。那良知與知識之間究竟存在著何種關系呢?學界對此有爭論。一般的觀點認為,陽明強調(diào)致良知的道德實踐,故而對經(jīng)驗層面的知識有所忽略,有泛道德主義的傾向。冷天吉認為,王陽明過分強調(diào)了儒家為學的成圣目標和德性工夫,“忽視人的認知與知識在德性培養(yǎng)中的作用”[2]99。趙衛(wèi)東持相近之觀點,認為王陽明“抹殺了知識在成德中的獨立價值,表現(xiàn)出重德性而輕知識的傾向”[3]。丁為祥認為,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排除或屏蔽了外向的格物窮理與知識追求”[4]13。也有學者提出了另外的觀點,認為陽明雖強調(diào)致良知,但并未輕忽知識之價值,知識有其獨立的地位。余英時指出,王陽明的學說雖是反智識主義的高潮,但“并不含蘊王陽明本人絕對棄絕書本知識之意”[5]。劉述先認為,陽明堅持要把德性與見聞兩下分疏開來,“實有其不可磨滅的貢獻”[6]。彭國翔甚至認為,陽明學堅持良知與知識異質(zhì)性的立場,“反而更具有契接西方科學思想的學理基礎” [7]。也有一些學者提出,良知與知識之間并非相互對立,而是可以相互促進與補益。張學智認為,陽明的致良知教是德性與知性的結(jié)合,每一個致良知的行為都會導致“知性的明敏和德行的深粹”[8]36。張明、王建明指出,王陽明主張德性與才藝知識的一體成就,“德性的修養(yǎng)自然會帶來才藝的養(yǎng)成,而才藝的養(yǎng)成也會促進德性的成就”[9]43。劉榮茂分析了陽明學派“游藝”與“養(yǎng)心”中的知識面向,認為“心學修養(yǎng)為求知學藝提供了精神歸宿”,同時,“知識技藝在心學中獲得顯著且獨立的地位”[10]167。
就目前的研究而言,唐君毅的論述特別值得關注。他將德性之知與知識之知的關系概括為四種:一是德性之知直接通過知識之知而表現(xiàn),二是成就知識之知乃德性之知所決定,三是以知識之知為手段以達成德性之知,四是德性之知未能充分滿足時對知識之知的抉擇與承擔[11]278-284。但是,唐先生是在承認知識之知與德性之知各自成立的基礎上討論的,對于德性之知如何轉(zhuǎn)換為知識之知的問題則未能有清晰的闡明。事實上,關于良知與知識之間的關系,王陽明有著明確的說明:“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于見聞,而亦不離于見聞。”[12]77那良知與見聞(知識)之間的這種“不滯”與“不離”關系究竟有何意蘊呢?良知如何能開出一般意義上的知識呢?致良知的工夫排除了知識的進路嗎?諸如此類的問題,皆有待于進一步澄清。
一、良知:知識生成之場域
一般而言,知識的生成源于人之認知活動。在認知活動中,有認知主體與認知客體的區(qū)分:認知主體具有認識的能力并且作用于認知客體,而認知客體不過是認知主體所把握的現(xiàn)實的對象事物。認知主體與認知客體的交互構(gòu)成了人類的認知過程,同時兩者共同構(gòu)成了人所在的“世界”。對于這種流俗之見,西田幾多郎提出了批評。他認為,在認識活動中,除了作為純?nèi)换顒又y(tǒng)一的“我”,以及相對于“非我”的 “我”之外,“也必須存在著將‘我與非我的對立內(nèi)在地包含的東西,也就是說,必須存在著讓‘意識現(xiàn)象得以內(nèi)在地產(chǎn)生的東西。” [13]西田將這種意識活動得以產(chǎn)生的東西稱為“場所”。
如果借用西田的“場所”概念,那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陽明所言的“本心”即相當于認知活動得以可能的場所。何以如此?本心既創(chuàng)生了天地萬物之本原,又與天地萬物神感神應,為前對象化、前概念化、前理論化的源初境域,依之而有主體與客體的分化。一方面,“心之所發(fā)便是意”,意識為本心之流行發(fā)用與明覺感應,并構(gòu)成了認知活動的主體。另一方面,“意之所在便是物”,作為認知活動的客體根本上也是源出于本心。質(zhì)言之,作為認知主體的自我與作為認知客體的外物皆源于本心的發(fā)用,而本心也就成為讓主體與客體交互作用的“場所”。
本心為“即存有即活動”者,既是天地萬物之最終本體,亦是天地萬物的創(chuàng)生力量,為意識活動的真正本源。陽明謂:“夫人心本神,本自變動周流,本能開物成務?!盵12]2 115天地萬物生生不已,不過源于本心之造化。良知即是心之本體,故陽明亦謂良知為萬化之本原。他曾以良知的收斂凝一與妙用發(fā)生來說明“世界”之隱遁與開顯:“夜來天地混沌,形象俱泯,人亦耳目無所睹聞,眾竅俱翕,此即良知收斂凝一時。天地既開,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聞,眾竅俱辟,此即良知妙用發(fā)生時?!盵12]116故而,人心與天地一體,上下與天地同流。質(zhì)言之,良知為萬物隱顯之源初境域,故陽明謂之為“乾坤萬有基”。
本心既開顯出天地萬物,亦與天地萬物感觸神應,陽明以虛靈明覺概括之:“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盵12]52分而言之,本心具有虛無、靈動、光明、覺照等性質(zhì)。
首先,何謂本心之“虛”?陽明以太虛喻之。心之本體如太虛般廣大,含攝萬物而不為萬物所障礙:“良知本體原來無有,本體只是太虛。太虛之中,日月星辰,風雨露雷,陰霾饐氣,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為太虛之障?人心本體亦復如是。”[12]1 317天地萬物皆在本心中發(fā)用流行,而于太虛之本體無所妨礙。
其次,何謂本心之“靈”?天地萬物既由人心所生成與開顯,則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fā)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 [12]118。依于人心一點靈明,萬物呈現(xiàn)出意義與價值。陽明追問道:天沒有人心一點靈明,則誰去仰他高?地沒有人心一點靈明,誰去俯他深?鬼神沒有人心一點靈明,誰去辨他吉兇災祥?故而,人心一點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地鬼神萬物離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12]136。在人心靈明的感觸神應之下,天地萬物生生不已而成其自身。
再次,何謂本心之“明”?陽明謂人心自能散發(fā)光明,故有“心體之光明”的說法。心體光明朗照萬物,而不為萬物滯礙,故良知之發(fā)見流行“光明圓瑩”[12]93。而且,天地萬物皆有生滅,而心體光明卻為永恒,所謂:“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團圓永無缺?!盵12]829當然,常人百念紛然雜興而流入昏憒之中,須是磨去思慮塵念之昏蔽,則“自然里面生出光明”[1]272。
最后,何謂本心之“覺”?人既為天地之心,則與天地萬物為一體,而“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12]86知吾身之疾痛者,為心之同體感應,表現(xiàn)為悱惻不忍:“故順天地萬物之理則心安,不順天地萬物之理則心有不安,安與不安之際,其名曰‘知。”[12]1 633心之安與不安,吾人之良知皆能自我覺察,故陽明謂良知能知得意念之善惡:“其善歟,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歟,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是皆無所與于他人者也?!盵12]1 019即使是小人,也具有自我覺察之良知——小人雖為不善,見君子則必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可見其有不容自昧之良知。當然,良知之知善知惡,非是知得善惡之知識,而是本心悱惻不忍的感通能力。
本心之虛靈明覺即是良知,那良知所知者究竟為何呢?陽明謂良知只是“知個天理所在”。本心之發(fā)用流行,自有其天然條理,即是所謂的“天理”。在陽明這里,天理并不是指僵化的道德教條,而只是本心“不容已”之流行,“理也者,心之條理也”[12]294。天理乃是本心的活動秩序,發(fā)之于親則為孝,發(fā)之于君則為忠,發(fā)之于朋友則為信,“千變?nèi)f化,至不可窮竭,而莫非發(fā)于吾之一心。”[12]294因此,天理不外于本心,是為“心即理”。這也說明,“天理”只是本心流行的條理,并非認知意義上的知識。
嚴格說來,良知并無特定之物為其對象,只是朗現(xiàn)無對的心體的覺照,非是基于對象化的認知,故不在主客關系中呈現(xiàn)。換言之,良知并未落入能所的對待,只是心體自身的神感神應,故陽明謂之為“獨知”。陽明喻良知如“燈”,自身本具光明,在照了他物之時,亦能照亮自身:“明德只是良知,所謂燈是火耳,吾兄必自明矣?!盵1]252燈之火,在照亮眾物的同時,亦照亮燈之自身。良知亦如是,其對天地萬物之開顯,也是本心之自然明覺。牟宗三指出:“惟在表示由超越的道德本心之知用來反顯德性心靈之無外,亦即心體性體之無外,性體道體之無外,而實無認知意義也?!盵14]良知并無內(nèi)外的分別,其不依見聞而有,實與見聞無關,故“良知不滯于見聞”。這也意味著,良知為人所先天具有,無需后天之學慮,反諸自身即可證得。
概言之,本心既能生成天地萬物,亦具虛靈明覺之功,為“即存有即活動”者,亦為前對象化、前概念化、前理論化之源初境域。然依于作為“場所”之本心,而有對象化、概念化、理論化的認知活動,這就需要進到對意識層面的討論。
二、知識:良知的客觀呈現(xiàn)
前已論及,本心雖為寂然不動之本體,亦具有感而遂通的性質(zhì),其發(fā)用流行則為現(xiàn)實世界。也就是說,本心具有不容已的力量,它生生不已而周流六虛,即需要在經(jīng)驗世界顯現(xiàn)出來。當本心發(fā)動而落實于個體生命時,則有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分化。那這種分化是如何形成的呢?意識發(fā)動之時必有與之相待的對象,這就導致了渾然一體的本心的分化:意念活動之發(fā)動者成為“自我”,意念活動的對象成為“事物”,由此而有主體與客體的對待,而主客的相合則有“知識”的產(chǎn)生。從另外的角度來說,“知識”開顯出了對象世界。
首先,依于本心之發(fā)用流行,而有人之意識活動?!靶闹l(fā)謂之意”,本心的流行依于個體生命時,則有個體意識的產(chǎn)生。而意識活動所具有的知覺思慮,根本上說來,源于良知的虛靈明覺。陽明謂:“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盵12]52分而言之,依良知之“虛”,而有意識活動之場域;依良知之“靈”,而有意識活動之動能;依良知之“明”,而有意識之明辨;依良知之“覺”,而有意識之覺知。故而,意識的根本在于良知,所謂“意之本體便是知”[12]6。當然,意識雖源于良知之應感而動,但與良知又有著根本的不同:良知只是本心自身的感應與朗照,意識活動卻必基于主客的對待。
其次,意識活動生起之時,即有本心的分化。這是因為,意識之生起必有其對象,“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12]100,意識自身不能為空,其必指向特定的事物,“凡意之所在,無有無物者”[12]1 305。當然,此處所謂的事物并非指外在意識的客觀存在,而是說意識生起之時必有其意向?qū)ο?。因此,事物的現(xiàn)起不能離于意識的意向作用,是為“意之所在”;而意識自身又源于本心體發(fā)動,是為“心外無物”。既然事物只是意識活動所指向的對象,那事物就并不能外在于意識而存在,故陽明弟子王龍溪謂之為“分別影事”[15]274,為呈現(xiàn)于意識中的影像而已。
最后,依于意、物的對立,而有知識的建構(gòu)。意識具有知覺思慮之功,依于感官而能分別事物,故眼能辨五色,耳能辨五聲,口能辨五味,鼻能辨五臭。在感官與事物相接之際,種種感覺得以產(chǎn)生,進而形成見聞之知。因此,見聞之知基于主客的相合,正是一般意義上的經(jīng)驗知識。
見聞之知既然需要在感觸知覺中呈現(xiàn),那就必囿于見聞活動而受制于經(jīng)驗。換言之,經(jīng)驗知識既為內(nèi)外相合的產(chǎn)物,那它必定依條件的變化而變化,從而呈現(xiàn)出相對的性質(zhì):首先,見聞之知依于個體的感官,為感官所限并有現(xiàn)實的差異;其次,隨著時代的變遷,見聞之知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征;最后,知識的建立依于名言概念,故在不同的語言系統(tǒng)之間存在著差異化的發(fā)展。這是因為,見聞之知的形成需要諸多的因緣,而因緣又時刻處于變化之中,依之所形成的知識便具有相對的性質(zhì)。
但是,見聞之知看似為感官的作用,實則源于本心的流行?!锻蹶柮髂曜V》所附“《天成篇》揭嘉義堂示諸生”有云:
是天地萬物之聲非聲也,由吾心聽,斯有聲也;天地萬物之色非色也,由吾心視,斯有色也;天地萬物之味非味也,由吾心嘗,斯有味也;天地萬物之變化非變化也,由吾心神明之,斯有變化也:然則天地萬物也,非吾心則弗靈矣。吾心之靈毀,則聲、色、味,變化不得而見矣。聲、色、味、變化不可見,則天地萬物亦幾乎息矣。[12]1 352
天地萬物之聲、色、味、變化,雖依于感官而呈現(xiàn),然能辨其聲、色、味、變化者,實為本心之虛靈明覺。依于人心之一點靈明,則有天地萬物之聲、色、味、變化,“世界”才得以開顯出來。職是之故,我們也可以說,“知識”乃是一種解蔽,讓那不可思議之本心,得以顯現(xiàn)為萬物蕓蕓之“世界”。
既然事物乃是依于本心而得以顯現(xiàn),那事物之理亦不能離于本心。陽明謂:“此心在物則為理。”[12]133“理”并非事事物物所定然具有,而是本心流行于事物時所呈現(xiàn)的條理。因此,物理并不能外于本心,只是本心的客觀顯現(xiàn)而已:“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12]47職是之故,陽明謂“致知格物”,乃是致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能得其理。依此而言,“天理”與“物理”只是一個,前者乃是就本心之自然流行而言,后者乃是本心流行于事物而言。
這種依于本心所現(xiàn)的事物之理,如何能具有客觀的性質(zhì)呢?這就涉及人與人之間共同在世的主體間性問題?!秱髁曚洝匪d“《天成篇》揭嘉義堂示諸生”云:
吾一人之視,其色若是矣,凡天下之有目者,同是明也;一人之聽,其聲若是矣,凡天下之有耳者,同是聰也;一人之嘗,其味若是矣,凡天下之有口者,同是嗜也;一人之思慮,其變化若是矣,凡天下之有心知者,同是神明也。[12]1 352
依文中所說,人既為人,則有相同的感官;有相同之感官,則有相同之感覺。所謂一人之視,則為天下之人所同視;一人之聽,則為天下之人所同聽。事物之顏色、聲音等,并非事物的本來屬性,而是依于人之主體間性,從而呈現(xiàn)出客觀性:一方面,天下之人皆同有目之明、耳之聰,依之而可形成共通的感知覺;另一方面,依這種共通的感知覺,人之所視、所聽則具有了客觀的性質(zhì)。
進而,世人依于共通的感知覺,而以名言言說之,則建構(gòu)出共同認可之“知識”:一方面,事物本來只是蔽于混沌之中,因為名言的作用而得以與他物相區(qū)分,從而顯現(xiàn)于世并具有客觀的性質(zhì),進而被視為現(xiàn)成的存在者;另一方面,事物被符號化而進入了名言概念體系,人們依這而確定其性質(zhì)及相互關系,作出判斷與推理,從而形成所謂的“知識”,依之而建構(gòu)出觀念的世界。
事實上,陽明把見聞之知的根源歸結(jié)為本心,這就回答了知識的普遍必然性問題:一方面,這種知識不能離于見聞經(jīng)驗,離開經(jīng)驗便不能產(chǎn)生;另一方面,見聞之知并非單純的后天感知印象,而是有著本心的先天作用?!叭送诵?,心同此理”,本心具有統(tǒng)覺的作用,能分別經(jīng)驗的雜多而將其形成為客觀的對象,進而作出判斷的聯(lián)結(jié)以形成知識。由此看來,知識雖然是從見聞開始,卻并不能說從見聞中發(fā)源。這也就表明,見聞之知既包含了先天的成分,也包含了后天的經(jīng)驗,實由先天與后天結(jié)合而成。因此,見聞之知具有兩方面的性質(zhì):因其源于經(jīng)驗,故能不斷地產(chǎn)生新知識;因其源于本心,故具有普遍必然性。
當然,這些知識既然由主體間性所建構(gòu),也就具有了獨立的地位與客觀的價值,并不能以個體的任意而否定之。正因為如此,陽明雖強調(diào)致良知,然亦不廢知識之習得。請看如下之對話:
昔有問:“人能養(yǎng)得此心不動,即可與行師否?”先生曰:“也須學過。此是對刀殺人事,豈竟想可得?必須身習其事,其節(jié)制漸明,智慧漸周,方可信行天下。未有不履其事而能造其理者,此后世格物之學所以為謬也??鬃幼灾^軍旅之事未之學,此亦不是謙言。[1]260-261
“養(yǎng)得此心不動”,作為致良知之工夫,意指本心不為私欲所擾動。然“行師”為“對刀殺人事”,需是“身習其事”以獲取足夠之知識,而知識畢竟源于耳聞目見,故非靠玄想即可獲得。事實上,陽明之所以成為杰出的軍事家,與其早年研習兵法有莫大的關系。他還寫有《觀稼》詩,表明他對日用知識之重視:“下田既宜稌,高田亦宜稷。種蔬須土疏,種蕷須土濕。寒多不實秀,暑多有螟螣。去草不厭頻,耘禾不厭密。物理既可玩,化機還默識;即是參贊功,毋為輕稼穡!”[12]734因此,陽明反對將致良知與求知識相混濫。在他看來,致得良知者,并不能增長知識:“圣人本體明白,故事事知個天理所在,便去盡個天理。不是本體明后,卻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來也?!盵12]106圣人之為生而知之者,專指圣人自能明白良知本體,至于天下事物,圣人亦須學而后知。
綜言之,本心為主客認知活動生成的源初場域,見聞之知不過是本心的發(fā)用流行。見聞之知依賴于本心的分化,然本心卻不依賴于見聞,故“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見聞所形成的一切知識都只能是經(jīng)驗的,但一切經(jīng)驗對象及其知識依于本心而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良知開出了知識,或者說,“良知不滯于見聞”。但是,良知并不能直接開顯出知識,知識的構(gòu)建必定基于主客的分化。換言之,圣人并非無所不知,知識需由見聞而有。因此,知識雖然具有相對的性質(zhì),但卻具有獨立的地位。質(zhì)言之,知識不過為良知之發(fā)用,為良知于經(jīng)驗世界的客觀顯現(xiàn),同時,知識豐富了良知的內(nèi)容。就此而言,陽明并沒有落入消解知識的泛道德主義。當然,知識畢竟以主客的分化為前提,這就有可能導致對良知的遮蔽。
三、遮蔽與澄明
前文論及,心體之虛靈明覺,為良知自身之感應,不依于見聞而超越于見聞,是為“良知不滯于見聞”。意、物皆源于本心,兩者相待而生,表明本心具有能動的力量,其發(fā)動而為意識,意識又建構(gòu)出對象。知識生成于意、物分化之際,雖然緣于見聞并為見聞所限制,但因主體間性的作用而有其客觀的意義。
事實上,意識在指向?qū)ο蟮耐瑫r,也設定出個體自我,即對作為“非我”的事物的設定,也意味著對“自我”的限定。在陽明看來,本心廣大無礙,造化萬物,周流六虛,其間并無自他之分別,而與萬物神感神應,由此而可謂“仁者以天地萬物本為一體”。故而,“大人”乃是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則為“小人”[12]1 015。小人為形骸所桎梏,遂以天地萬物為外在者。依于意識的這種執(zhí)定作用,小我與外物皆成為現(xiàn)成的存在者。
作為認知活動主體之自我,相較于本心之“大我”而言,只是落于經(jīng)驗世界的“小我”。這個“小我”擁有意識的分別功能,它在設定“自我”的同時,也將與自我相待的“非我”設定出來。此即是謂,良知作為心之本體,納萬物為一體,本無內(nèi)外之分。然由于意識的執(zhí)定作用,人遂落入“小我”之中,以小我為真實之自我,這就是牟宗三先生所謂的“良知自我坎陷”。認知主體由自由無限心之自我坎陷而成,它“執(zhí)持自己而靜處一邊”而成為認知主體,同時亦把“物之在其自己”之物推出去而視為對象[16]。但在筆者看來,良知并不能自我坎陷,坎陷良知者實為意識之執(zhí)定,其將主客視為實在的存有,從而遮蔽了真正的本原——本心。當世人墮于知解意識的分別時,也就意味著陷于名言所編織的觀念世界,而遺失了作為源初存在的本心,虛靈明覺之良知遂為知識所遮蔽。
小我受到非我的限制,也就成為有限性的存在。但是,小我畢竟源于本心,其試圖超越非我的限制,而追求一種無限性,這就表現(xiàn)為人的沖動與欲望。依王龍溪所說:“高者蔽于意見,卑者溺于利欲?!盵15]383高明者桎牿于意見,為固有觀念所局限;卑下者陷溺于嗜欲,為感性欲望所支配。無論是欲望還是意見,皆源于意識的滯礙分別,偽妄不真而于心體有所妨礙。陽明有謂:“聞日博而心日外,識益廣而偽益增。”[12]289因此,若不以良知作為道德踐履的根本,只是單純以追求名物度數(shù)為目的,從冊子上鉆研,名物上考索,形跡上比擬,“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12]31。知識之增長非但不能使人行善,反而會成為良知之害。
故而,陽明謂良知與見聞之知實有層次上的區(qū)分,“致良知”為圣門教人“第一義”,而求見聞之末則落入“第二義”[12]77。前者是在心地上用功,以擺脫私欲與私意的束縛;后者乃多學而識,尚依賴于感性經(jīng)驗的運用。相較于“第二義”的知識之求取,“致良知”具有更為本原的地位如果說致良知為實踐理性的話,那求知識便為理論理性。在陽明這里,實踐理性雖然不離理論理性,但卻具有優(yōu)先的地位。有人問陽明:“知識不長進如何?”陽明回答說:“為學須有本原,須從本原上用力。”[12]15在陽明看來,為學工夫之次第,須是先致得良知,以知天理之所在,方為學問的根本頭腦。我們可從三個方面概括之:
首先,良知能為知識的獲取指明前行的方向。世人多以追求知識為要務,“不知作圣之本是純乎天理,卻專去知識才能上求圣人”,以為圣人無所不知。其實,知識不過是依見聞而假立者,事物無限則知識亦無限。對于無限的經(jīng)驗世界,即使是圣人也不能全部知得,“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數(shù)、草木鳥獸之類,不勝其煩。圣人須是本體明了,亦何緣能盡知得?”[12]106圣人之所以為圣人,并非其擁有豐富的經(jīng)驗知識,只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雜。故陽明批評朱熹的格物窮理說落入支離,“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尋討,卻是無根本的學問”[12]109。顯然,陽明強調(diào)良知對知識的指引作用。對知識的認知需要奠基于本體之上,方能具有倫理上的規(guī)范與實踐價值。
其次,良知能為知識的獲取提供內(nèi)在的動力。人之所以具有道德的動力,不在于知識的多寡,而在于良知的有無。陽明舉例說,人若真有“誠于孝親的心”,則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凊的道理”。人如若真能葆有良知而誠于孝,則自有冬溫夏凊之行為。此中道理在于,“有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12]3。在本心良知的驅(qū)動下,人自然會去思考如何做出適宜的道德行為。亦即是謂本心具有不容已的力量,能夠超越感性的束縛而為見聞之知提供動力。
最后,良知能為知識的獲取提供清明的理性。陽明注意到,就知識的學習而言,存養(yǎng)本心者易于成功,欲望泛濫者則難以為之。他以學射為例說明,小人“懆于其心者其動妄,蕩于其心者其視浮,歉于其心者其氣餒,忽于其心者其貌惰,傲于其心者其色矜”,因小人心之不存,故不可謂之為學。反之,君子之學于射,則善存其心,“心端則體正;心敬則容肅;心平則氣舒;心專則視審;心通故時而理;心純故讓而恪;心宏故勝而不張,負而不馳?!盵12]262可見,君子之于射,內(nèi)志既正,外體則直,而后可以言“中”,故射可以觀君子與小人之德。陽明所言,類似于西方哲學的“理智德性”,即一個心平氣和、全神貫注、不計得失之人,其德性之清明更有利于知識的學習。
當然,陽明以見聞之知為“第二義”,并沒有否定這種知識的作用。其實,良知非為抽象的理體,而是必然流行于經(jīng)驗世界,故良知之流行不離于見聞。從某種意義上說,經(jīng)由見聞而獲取知識,乃是致良知工夫的根本要求。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點:一方面,意識本為良知之應感而動,故良知之流行并不能外于意識之思慮,“思是良知之發(fā)用”[12]78。良知固然超越于思慮,但卻非是斷絕思慮。而且,“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隨事應去,良知便粗了?!盵12]120人之良知多為私欲所遮蔽,正是緣于意識思慮之助發(fā),才得以讓良知之虛靈明覺,得以在現(xiàn)實世界中呈現(xiàn)。因此,良知精明不離意識之思慮,即不離意識思慮之知識。另一方面,良知之顯明不離事上磨練的工夫,而事上磨煉又不離見聞知識的作用。陽明云:“吾儒養(yǎng)心,未嘗離卻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盵12]117所謂的存養(yǎng)心性,并非離卻事物而墮入空寂,相反,應是重視人倫物理之習得,在事上磨練中涵養(yǎng)德性,而這不離見聞覺知。對于是否需要講求“名物度數(shù)”的問題,陽明認為既不能將其作為“裝綴”,亦不能“全然不理”[12]23。就此而言,良知并不能離于見聞,而須見聞之知以助發(fā)。
事實上,良知與見聞之知皆源于本心,故兩者擁有共同的本原,但又存在著重大的差異。良知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故為“大知”;見聞之知“才有執(zhí)著意必,其知便小矣”[12]93。因此,問題的關鍵不在于見聞之有無與知識之多寡,而在于見聞有無私欲執(zhí)著之染污。若無私意執(zhí)著的染污,則見聞皆歸于良知之流行。陽明謂:“若主意頭腦專以致良知為事,則凡多聞多見,莫非致良知之功?!盵12]78故陽明并不反對多聞多見,只是認為見聞應以致良知為本。他甚至認為,“除卻見聞酬酢,亦無良知可致矣”[12]78。良知流行而為見聞,見聞之外并無良知可致。人若能在見聞酬酢之際,致得良知精精明明,無一毫私欲執(zhí)著之遮蔽,則“聲色貨利之交,無非天則流行矣”[12]134。也就是說,我們并不能廢絕知識以成就良知,而是應破除知識中的私欲執(zhí)著。若能如此,則知識當下即可轉(zhuǎn)變?yōu)榱贾牧餍?,是為心學的“轉(zhuǎn)識成智”。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良知與知識之間實際上存在著非一非二的關系。在根本上,知識依于良知而有,但知識形成之后即有其獨立的地位。但知識若失卻良知之指引,則易助長人之惡行;知識若為良知所指引,則成為良知之發(fā)用。因此,既不可將致良知與求知識截然對立,也不可將兩者混為一談;致良知者需要求知識以增長智慧,求知識者需要致良知以回歸德性。進而,陽明試圖和會朱陸尊德性與道問學之爭。在他看來,尊德性與道問學其實只是一事,“如要尊孝之德性,便須學問個孝;尊弟之德性,便須學問個弟。學問個孝,便是尊孝之德性;學問個弟,便是尊弟之德性?!盵12]1 547尊德性不能離卻道問學,是為“良知不離于見聞”;道問學不能離卻尊德性,是為“良知不滯于見聞”。因此,不是尊德性之外別有道問學,也不是道問學之外別有尊德性,兩種工夫不容割裂,實可以相互資益。
四、結(jié)語
要言之,心之虛靈明覺即是本然之良知,其發(fā)動而有意與物之間分離,故良知實為認知活動生成的源初場域。良知既為吾人先天之心體,不因后天之見聞而有,故其能“不滯于見聞”。本心發(fā)動而為意識之時,則有意識與外物的分化。意識活動的發(fā)動者視為主體,其所指向之對象則為客體,主客相合而有“知識”。因此,良知雖為認知活動的“場所”,但并不能直接開顯出知識。確如牟宗三所言,知性主體的建立,需是基于良知之坎陷,只有在意、物的分化處,方能有所謂的“知識”。知識的形成既然依賴于內(nèi)外之因緣,那其必定具有相對的性質(zhì)。但是,知識的形成在根本上源于本心的作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正是由于主體間性的作用,知識不但具有客觀的性質(zhì),也具有獨立的地位與價值。知識依于良知而生成,又不斷地敞開經(jīng)驗世界,充實著良知的具體內(nèi)容。
但是,知識畢竟基于主客的對立,故有可能遮蔽良知,故需良知以作為指引。同時,良知畢竟要依于見聞,方能有客觀的呈現(xiàn),故良知亦不離于知識。因此,問題不在于知識之有無,而在于有無意識之執(zhí)定:若有意識之執(zhí)定,則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若無意識之執(zhí)定,則知識成為良知之發(fā)用。故而,心學區(qū)分良知與知識,自有其理論上的重要意義,不但保住了知識的獨立地位,也回答了道德如何可能的問題。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陽明“良知不滯于見聞,而亦不離于見聞”之說,乃是一種即知識而超越知識的中道知識論:一方面,他雖然重視致良知的工夫,但非以良知消解知識,從而陷入泛道德主義;另一方面,他看到了見聞之知的作用,并未排除知識的進路,而是在承認知識價值的同時回歸良知本體之澄明。
參考文獻:
[1] 王陽明.王陽明全集補編[M].束景南,查明昊,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2]冷天吉:知識與道德——對程朱、陸王、船山格物致知思想的考察[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05.
[3]趙衛(wèi)東.分判與融通——當代新儒家德性與知識關系研究[M].濟南:齊魯書社,2006:83.
[4]丁為祥.宋明理學的三種知行觀——對理學思想譜系的一種逆向把握[J].學術月刊,2019(3):5-16.
[5]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清代中期學術思想史研究[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0:296.
[6]劉述先.理一分殊[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119.
[7]彭國翔.良知學的展開:王龍溪與中晚明的陽明學[M]. 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377.
[8]張學智.王陽明研究的知識進路[J].中共寧波市委黨校學報,2014(6):36-39+118.
[9]張明,王建明.“成色”與“分兩”:陽明心學視域下的德藝觀[J].教育文化論壇,2020(3):43-48.
[10]劉榮茂.“游藝”與“養(yǎng)心”:陽明學派的知識面向——以顧應祥、唐順之為中心[J].哲學與文化,2020(6):167-178.
[11] 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導論篇[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278-284.
[12] 王陽明.王陽明全集[M].新編本.吳光,錢明,董平,等編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13] 西田幾多郎.西田幾多郎哲學選輯[M].黃文宏,譯注.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3:163-164.
[14] 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一[M].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3:571.
[15] 王畿.王畿集[M].吳震,編校、整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
[16] 牟宗三.現(xiàn)象與物自身[M].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3:10.
(責任編輯:楊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