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山梁
摘 要:漳州是紫陽、陽明二圣過化之地,文化底蘊深厚。明代中后期的100多年間,先后有黃直、何春、陳九川、施邦曜等一批陽明門人蒞漳或任職、或謫戍,利用其政治影響力,講授不輟,刊刻書籍,致力于傳播陽明心學,使之在漳郡發(fā)揚光大,嘉惠后學,從而推動一大批漳籍學子舍舊聞而好為新論,入宗王門??v觀漳州陽明學的發(fā)展,歷經三個重要階段,具有三個明顯的閩南地域特色,成為“閩中王門”弘揚傳承、創(chuàng)新傳播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深度影響了漳郡的文化生態(tài),促進了閩南地區(qū)的文化繁榮進步。
關鍵詞:明代中后期;漳州;王學;陽明后學;講學傳播
中圖分類號:B248.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7615(2021)01-0048-07
DOI:10.15958/j.cnki.jywhlt.2021.01.008
漳州自唐垂拱年間置府建州至今,已有1 300多年的悠久歷史,是紫陽、陽明二圣過化之地,文化底蘊深厚。
明正德十一年(1516)九月,王陽明任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等處,次年(1517)正月十六日蒞贛上任,巡撫包括漳州在內的“八府一州”。期間,曾親率2 000名精兵入閩平漳寇,打響了他巡撫南贛的第一仗——漳南戰(zhàn)役,肅清了發(fā)生在閩粵交界山區(qū)數(shù)十年之久的山民暴亂。之后,兩度上疏奏請朝廷,提出“添設縣治,以控制賊巢,建立學校,以移風易俗”[1]406的長治久安之策,建議添設平和縣,創(chuàng)辦學校教育,對漳州地區(qū)產生了深遠影響。
自宋以降,漳州就是朱學重地,但這并不意味陽明學在漳州地區(qū)湮沒無聞,也不代表漳州地區(qū)未受過陽明學的影響。完全有理由說,陽明學在漳州地區(qū)始終得到了一定程度傳播,甚至一度成為社會主流意識。究其原因,除了王陽明本人在巡撫南贛期間的平亂、施政、教化之外,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得益于一批蒞漳任職、或被貶謫到漳的陽明門人、后學在漳州地區(qū)所付出的艱辛努力,使得陽明學得以沖破朱學藩籬的萬重阻隔,傳播四方,發(fā)揚光大,澤被后世。
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雖有“閩粵王門學案”一卷,但卻以“閩中自子莘以外無著者焉”[2]一筆帶過,更無記述“閩中王門”的發(fā)展。其實,王陽明門人、后學在漳州、福建講學傳道卻是毋庸置疑的。單從漳州地區(qū)的情況就可窺一斑。從明嘉靖三年(1524)到崇禎十七年(1644)的120年間,已知的就有數(shù)十位陽明門人、后學或任職、或謫戍而寓漳。他們盡管身居官場高位,卻始終不忘闡發(fā)王學之根本,充分利用自身的政治影響力,致力于傳播陽明學,講授不止,耕耘不輟,影響不斷。無論是在漳州府任職的黃直、施邦曜,還是在屬縣擔任知縣的何春、王立準,或是謫戍鎮(zhèn)海衛(wèi)的陳九川、李材,都擁有一般平民百姓所沒有的特殊社會資源,這對于明代中后期漳州地區(qū)的陽明學發(fā)展起到了極大推動作用,既改變了漳州地區(qū)的文化生態(tài),也促進了漳州地區(qū)的文化繁榮進步。正如《漳州府志》所記:
明自成化以前,姚江之說未興,士皆稟北溪之教,通經明理,躬修實踐,循循乎上接乎考亭,無異師異說以汨之,不亦樂善乎。正德以后,大江東西以《傳習錄》相授受,豪杰之士翕然顧化,漳士亦有舍舊聞而好為新論者。如邱氏原高“昔信理,今信心”之說,陳氏鳴球“吾心無二”之云。[3]1 338
梳理明代中后期漳州地區(qū)陽明學發(fā)展歷程,可以把其分為明嘉靖、萬歷、崇禎年間三個發(fā)展階段,且各有特色凸顯。
一、明嘉靖年間的陽明門人擔綱講學傳播,開創(chuàng)漳郡陽明學的傳播先河
明嘉靖年間,一大批親炙陽明的弟子門人入閩蒞漳任職,如聶豹巡按福建、黃直任漳州府推官、何春任詔安縣首任知縣、王時槐王時槐(1522—1605),字子直,號塘南,江西安福人,為陽明再傳弟子。據(jù)《鎮(zhèn)海衛(wèi)志》記載:“銅山千戶所……(嘉靖)三十六年倭警,眾議東北城圮且卑,具呈漳南道王公時槐愿自修筑。委詔安知縣龔有成勘修,益卑以高,易土以石,東北始為崇墉。”王時槐在嘉靖年間蒞閩履職,積極踐行先生“知行合一”思想,始終心系東南沿海的海防建設,推動、指導鎮(zhèn)海衛(wèi)所及其所屬之戶所的修建。與此同時,王時槐也秉承陽明先生“隨時隨地講學”的作風,時時不忘辦社學、興教化。分巡漳南道,加上馬明衡游學漳州、陳九川謫戍鎮(zhèn)海衛(wèi),使得陽明門人在漳州地區(qū)的講學傳道一時蔚然成風,拉開了“漳士舍舊聞而好新論”的帷幕。
1.黃直
黃直(1500—1579),字以方,金溪人,嘉靖癸未(1523)進士,受業(yè)于王守仁。
嘉靖三年至七年(1524—1528),黃直任漳州府推官,期間“嘗署長泰、漳浦兩縣,擴學宮,置射圃,立文公祠,建講堂齋舍,經費皆取之淫祠,而勞不逮民。每朔望蒞學,與諸生講義理,日中乃退?!盵3]1 190《長泰縣志》載曰:
(嘉靖)四年署縣,撫恤貧窮,懲革奸猾。勸課農,雪冤獄,每朔望,蒞學與諸生講論,日中乃退。斥毀淫祠,拓建廟學,壯麗偉觀,有功于教化甚大。參見長泰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長泰縣志》(乾隆庚午版,重印本),2008年,第117頁。
《漳浦縣志》也有“(嘉靖)五年,推官黃直署邑篆……以授學徒”參見漳浦縣政協(xié)文史資料征集研究委員會:《漳浦縣志》(點校本),2004年,第236-237頁。的相關記載。可見,無論是擔任長泰署縣,還是履職漳浦署縣,黃直都重視思想教育和民風教化,拆毀淫祠、鬼祠,擴建學校,堅持每月初一、十五兩天的上午時間,擱置政務,親自到學宮向庠生、秀才講學授課,且未到正午時刻絕不結束講課,讓長泰、漳浦兩邑學子接受陽明學的教化熏陶。這與王陽明在贛州期間,親自到濂溪書院授課講學的做法如出一轍《崇義縣劉氏四修族譜》“劉鏷”條目載:明正德十三年,陽明公召諸生講學濂溪書院,與堂弟鏗同赴贛集講堂聽受旬余,自是學業(yè)益進。。
2.馬明衡
馬明衡(1491—1557),字子莘,號師山,福建莆田人?!睹魇贰酚洠骸伴}中學者率以蔡清為宗,至明衡獨受業(yè)于王守仁。閩中有王氏學,自明衡始?!盵4]5 464
馬明衡自明嘉靖三年(1524)因“大禮儀”被罷黜為民后,長期賦閑莆田老家。期間,他借助同門學友黃直任職漳州之便,經常出入漳州一帶講學,傳播陽明學。嘉靖年間,馬明衡在撰寫《平和縣碑記》時,既描述了陽明先生的奏設肇創(chuàng)平和之功,又對“平和”縣名進行闡發(fā):
又懼非長久之道,覆詳諸司,僉議設縣。疏上,天子可其奏,謂地曠民頑,即若析南靖之半,分理得入,將寇平而人和。[5]1 121
嘉靖五年(1526),馬明衡還為漳浦縣撰寫了《重建明倫堂記》《漳浦縣志》(卷九,學校志)記載:嘉靖五年,推官黃直署邑篆,更建明倫堂,規(guī)制宏偉,其木石取諸毀東岳廟,有莆田馬鳴衡記。,以“學其如圣人者、去其不如圣人者,務存吾心之天理而去人欲之謂也”“志也者,天地之所以不息也,人心之所以不死也”[6]等觀點,闡釋良知、立志等思想,傳播陽明學。
3.陳九川
陳九川(1494—1562),字惟浚,號明水,江西臨川人,江右王門重要代表人物?!睹魇贰吩唬骸蔼z成,九川戍鎮(zhèn)海衛(wèi),邦偁等削籍有差。久之,遇赦放還,卒?!盵4]5 023
陳九川謫戍鎮(zhèn)海衛(wèi)三年期間,盡管身處“遙遠、困苦、瘴海煙霧之中”[7]136,但始終不忘“崇理學,御教化而春秋俎豆”[7]136,將陽明學在荒野的海疆點亮,照耀著衛(wèi)國守疆將士及其眷屬的前路,讓教化不及的海疆軍民依然可以享受“文章在傳播,昭昭乎不可泯者也”[7]136。還與聶豹一起,針對漳州、福建民眾的客觀需要,輯編重刻《傳習錄》,讓八閩民眾以更加通俗易懂、更加接地氣的形式接受陽明學。正如聶豹在《重刻傳習錄序》所言:
是《錄》也,答述異時,雜記于門人之手,故亦有屢見而復出者,間嘗與陳友惟浚(九川),重加校正,刪復纂要,總為六卷,刻之八閩,以廣先生之覺焉。[8]
鎮(zhèn)海衛(wèi)軍民感念其“扶輿正氣”“篤佑忠良”,即使身處“海瀕,也操志益勵,苦節(jié)彌貞”,特建祠祀之,“以慰衛(wèi)人仰止之望”[7]136??梢?,陳九川在被謫戍鎮(zhèn)海衛(wèi)期間的講學傳道,深得民眾之心,贏得了百姓的感念與緬懷。
4.聶豹
聶豹(1487—1563),字文蔚,號雙江,江西永豐人,正德十二年(1517)進士?!睹魇贰份d:“豹初好王守仁良知之說,與辨難,心益服。后聞守仁歿,為位哭,以弟子自處。”[4]5 336-5 337
聶豹巡按福建期間,正值陳九川謫戍鎮(zhèn)海衛(wèi),與其頗有往來,因此多次往返漳州,并在漳郡宣講“良知之學”,對當時陽明學在漳州的傳播發(fā)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正如其為陳九川所撰:“時余以御史按閩,(九川)先生自忘其為遷客,余亦忘之,往來商訂,互有裨益?!甭櫛€留下了多首游歷漳州的詩句,在詩中也表達了面對“嚚訟民非”的漳州社情,深感“推行大道教化民眾”的艱辛與不易,流露了“期待恢復禮教”的使命與擔當。
5.何春
何春(生卒不詳),字元之,江西于都人,弘治甲子(1504)舉人,是王陽明于都“王門五子”于都王門五子指何廷仁、黃弘綱、何春、管登、袁慶麟。之一。王陽明在贛州時,何春時常聆聽先生講授良知之學。
嘉靖十年(1531),何春任詔安首任知縣,面對百廢待興的一個新縣份,積極推行被陽明先生實踐證明切實可行的《南贛鄉(xiāng)約》,移風易俗,強化社會治理。在政務之余,效仿陽明先生“召諸生講學”的做法,在縣治明倫堂,傳授陽明學,推行鄉(xiāng)約,化民成俗,深得民眾擁戴。
嘉靖十年知詔安縣,春嘗師事王陽明先生,學以圣賢為的。其牧民不拘于簿書期會間,政暇詣明倫堂,與諸生講論,示以為學趨向。教民行鄉(xiāng)約,習文公家禮。毀淫祠,禁圖賴。當縣治新設之初,務欲化干戈俎豆。在任未久,改知含山,行李蕭然,民至今思之。[5]1 146-1 147
明嘉靖時期,這些入閩蒞漳任職的陽明弟子,為其他弟子在漳講學傳道提供了良好的環(huán)境,既推動了李世浩、林楚、陳鳴球等一批漳籍陽明后學傳播王學的積極性,也促進了一大批漳士外出追問王學,拓寬視野。如漳浦人邱原高得知陽明弟子安福鄒守益、吉水羅洪先在贛講學,不遠千里,徒步趕赴安吉府,刻苦學習,思索探微,領悟陽明學的要義,頗有心得。學成之后,回到家鄉(xiāng)漳浦,與同志學友切磋研磨學問,倡明王學之道。
二、明萬歷年間的李材及漳籍后學講授不輟,促成漳郡陽明學的勃興振發(fā)
明隆慶元年(1567),朝廷“詔贈新建侯,謚文成”[9]1 495,認為王陽明是“紹堯、孔之心傳,微言式闡;倡周、程之道術,來學攸宗”[9]1 496,加上明萬歷十二年(1584)從祀文廟,使得王陽明及其心學在明隆慶、萬歷年間不再是“偽學”,甚至成為社會主流意識,這給漳州陽明學的發(fā)展帶來了一個新機遇。期間,被貶戍鎮(zhèn)海衛(wèi)的陽明再傳弟子李材與當時號稱“漳州五賢”漳州五賢指施仁、潘鳴時、高則賢、潘桂芳、周一陽。等諸生,時常在漳州龍江書院龍江書院,屬漳州府義學書院。據(jù)《漳州府志》(光緒本)記載:在府治西北登高山(今漳州市區(qū)芝山)上,舊為臨漳臺。宋朱文公守漳州時筑室講學,未果,后守危稹乃創(chuàng)為之,以成公志。宋季毀于兵,遺址歸浮屠氏。明知府王文、陳洪謨相繼重修,遺址猶未盡復。嘉靖三十年(1551),知府孫裕辟新路,立碑路口。三十五年(1556)知縣蔡亨嘉毀僧房,自井東以上,辟為五經書院。內建講堂,扁正門曰“一郡精華”。講堂之后,最高處曰“極高明”。外建東西大門,曰“崇正辟邪”“繼往開來”,規(guī)制宏廣。嘉靖四十五年(1566),知府唐九德重修,扁講堂曰“道一堂”,東西二門曰“崇正學”“育英才”。覈其房間,號以千字文,命士肄業(yè)其中,每月躬往課之。院東舊有道原堂,后為朱子祠,今為芝山書院。正學堂講學授道,使得“姚江致良知之說”在漳州成為一時風尚,風靡八閩,以致“閩士負笈至者,無慮數(shù)百人”[10]218之眾。
1.李材
李材(1529—1607),字孟誠,號見羅,江西豐城人,素從陽明弟子鄒守益講學。據(jù)《明史》記載:
至(萬歷)二十一年四月,始命戍鎮(zhèn)海衛(wèi)。
材所至,輒聚徒講學,學者稱見羅先生。系獄時,就問者不絕。至戍所,學徒益眾。[4]5 958
謫戍期間,正值鎮(zhèn)海衛(wèi)所商議建立講堂,擬聘李材講學,以革除“士官多為浮浪子弟,終日無所事事,武備流于形式”的弊端。李材欣然接受,并以師道自居,做到師嚴道尊,嚴于約束,在講學中傳承發(fā)展陽明學,以“大學知止知本”為宗,強調“隨地體認天理”“正心修身”,以擺脫放誕虛矯之弊,給當時的鎮(zhèn)海衛(wèi),乃至漳州、福建帶來一股清新的學風。
李材謫戍鎮(zhèn)海衛(wèi)期間,恰逢陽明后學許孚遠許孚遠(1535—1604),字孟中,號敬庵,浙江德清人,嘉靖四十一年進士?!睹魇贰份d:“二十年(1592)擢右僉都御史,巡撫福建。”“孚遠篤信良知?!庇需b于許孚遠在漳州的行跡尚未掌握,所以本文沒有單獨列出介紹。巡撫福建,與李材“日相過從”,讓其有一個良好的傳授氛圍與愉悅的講學心情。這也許是李材在閩講學成果頗豐的一個重要原因。其在鎮(zhèn)海衛(wèi)謫戍、講學經歷,當?shù)厥分径嘤杏涊d:
李見素材戍鎮(zhèn)海時,遇操習期必戴胄、執(zhí)戈,赴教場供職。時升平日久,衛(wèi)官皆紈绔膏粱,久廢武備,苦之,乃群議立講堂,延李講學。李以師道自處,乃已。[7]179
至漳,自都邑大夫,下逮子衿,咸執(zhí)弟子禮焉。于巡撫敬庵許公、督學匡岳徐公稱師友。改修道原堂為講學書院,所傳語錄甚多,無非反復開明“修身為本”也。[3]2 163
2015年8月初,在漳州市政府大院內發(fā)現(xiàn)一塊立于明代漳郡正學堂正學堂,位于今漳州市區(qū)的芝山。歷代稱謂不一,或曰龍江書院、芝山書院,或曰道原堂、正學堂。殘碑,故名“正學堂碑”,碑文主要闡述李材修身為本的思想?yún)⒁娻嵆恳骸稄摹罢龑W堂碑”看陽明學在漳州的傳播》,《陽明學與閩南文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19年,第44-48頁。。立碑諸生中,有漳籍陽明后學潘時鳴的兒子潘庭禮、門生吳道濂,還有洪啟源洪啟源,字懋仁,龍溪人。在李材《正學堂稿》中有《王饋兼金百鎰章答洪懋仁問》等篇答問。、林鳳翔林鳳翔,字而德,鎮(zhèn)海衛(wèi)人。在李材《正學堂稿》中有《答林而德書》等篇答問。等一大批在《正學堂稿》中體現(xiàn)的門生。由此推斷,立碑者不乏入宗王門的漳籍學子。此碑成為明中晚時期陽明學在漳州地區(qū)傳播最為直接、有力的文物證據(jù)。
2.潘鳴時
潘鳴時(生卒不詳),字征平,海澄人。少年之時就有大志向,在龍嶺巖讀書時,得到王陽明所著《傳習錄》善本,細讀深究之后,欣然領會,頗有收獲。負笈趕往紹興,拜謁王龍溪、錢緒山,學習探討“良知之學”,深有體悟,認為“天下事皆起于心”。學成歸來,召聚門徒講習討論,寒暑不輟,不遺余力地傳播“良知之學”。
潘鳴時不僅講習傳播陽明心學,還付之于行動。他學習借鑒王陽明的社會治理模式,在本鄉(xiāng)推行“舉鄉(xiāng)約、積義倉、練鄉(xiāng)兵”等措施,以防不測。當時,五寨發(fā)生草寇擾民之亂,潘鳴時出動所練的鄉(xiāng)兵征討草寇,將其擒獲,同時親自到山寨講明道理,安撫逆黨,使之歸順朝廷。此舉,深得當時執(zhí)政者的欣賞與器重。明隆慶二年(1568)領恩貢入太學,歸來之后,聽其講習的門徒日益增多。去世后,漳籍門生吳道濂、蘇攀等為其建祠,祀于南山寺潛云室。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漳州郡守閔夢得同意其門生的申請,春、秋兩季以府學官臨其祭,仍以吳道濂、蘇攀配祀,二生循習師訓,皆敦行君子也[3]1 337。
3.施仁
施仁(生卒不詳),字近甫,龍溪人。博洽善屬文,每月定時在龍江書院開課教授,以“姚江致良知之說”為講學內容。當時知府要求所有地方官員、府學生員每月至少要到龍江書院學習修課一次,施仁等“漳州五賢”借此機會大肆闡明、傳播陽明學,一時風靡八閩大地,以致全省不少學者慕名而來,負笈臨漳求學,學生人數(shù)之多,一眼望去人頭攢動,每每都有數(shù)百人之眾。其中又以爭相聆聽施仁講課教導而開啟者為最多。
之后,因母喪丁憂在家。一有空余時間,就與諸生講論不輟,于義利之介斤斤如也。特別是晚年,更加注重講學,坐次左右均為經史,或是見聞的善言善事之類,與友人談論,只有討論天道,再無其他可言的。其從子施三畏,也好古力行,家庭間自為師友。當時,在漳州就有“一門兩道學”的贊譽。
4.潘桂芳
潘桂芳(生卒不詳),字佳植,龍溪人。16歲時,到潮州拜陽明親傳弟子薛侃為師,學習陽明心學。薛侃向其講授《研幾錄》《研幾錄》:明薛侃撰,其門人鄭三極所編。。學成歸漳,與從兄潘鳴時共同細繹參訂陽明學。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應貢之后,擔任錢塘、泰寧縣學博士,始終不忘昌明圣學,以勵學成德為己任。致仕回漳后,繼續(xù)講學,時常到龍江書院傳授“良知之說”。深得宗伯林士章的賞識與器重,潘桂芳成為其子林汝詔的老師。
可見,在明嘉萬年間嘉萬年間指明代嘉靖、隆慶、萬歷三個朝代。,漳州地區(qū)崇尚“姚江致良知之說”成為一時風尚,龍江書院成為傳播陽明學的主要場所。授課老師除了“漳州五賢”外,還有周一陽、侯任侯 任,字志尹,龍溪人。因為家境貧乏,以收門徒授課文為生計,供養(yǎng)家人,成為漳州文化名人。明嘉靖己未(1559)倭寇入侵漳州時被抓,素聞其名,不忍加害。侯任與當時的漳州知名學者潘鳴時、施仁經常有往來,一起講學。、陳第偕等漳籍陽明后學,聽課者數(shù)百之眾。
三、明崇禎年間的陽明后學互動掀起,推動漳郡陽明學的持續(xù)發(fā)展
明崇禎年間,施邦曜、王立準等一批浙籍陽明后學蒞漳任職,以“知行合一”的自覺,踐履“明德親民”的理念,做到崇實黜虛,經世致用,既贏得了漳郡民眾的信任與尊崇,又讓陽明學得以擴充傳播,影響了一大批漳籍官員的思想意識,使得陽明學在漳傳播又有新發(fā)展,并得以推向一個新高度。
1.施邦曜
施邦曜(1585—1644),字爾韜,號四明,浙江余姚人?!睹魇贰焚澠洌骸鞍铌咨俸猛跏厝手畬W,以理學、文章、經濟三分其書而讀之,慕義無窮。”[4]6 852
擔任漳州知府期間,“遇饑煮粥,遇旱布禱,恤孤憐寡,扶善鋤強,一切行政區(qū)畫方略都按當年陽明平漳寇時的舉措辦理,政績突出,故漳州有‘前后兩個文成之譽?!盵11]《漳州府志》甚至將其贊為“媲之紫陽”:
四明守漳,超倫軼類先輩,媲之紫陽,入為納言,捐軀殉國,其古志士仁人之流矣![3]1 186
可見,那種“身經戎行,平賊定難,抒朝廷之憂患,解蒼生于倒懸”的惠政施而萬民蘇之功業(yè),與王陽明當年巡撫南贛汀漳等處平寇靖亂之偉業(yè)是何等相似??梢哉f,施邦曜以其親身踐履良知之教,在漳州地區(qū)高揚起“王學”旗幟。斯人已去,政聲永留,《施郡侯鎮(zhèn)門功德碑》《惠建銃城功德碑》等歷史遺存矗立在漳郡下屬的龍海市榜山鎮(zhèn)、漳浦縣舊鎮(zhèn)鎮(zhèn)。盡管碑文已被風雨侵蝕,字跡模糊,但從只言片語中還可見施邦曜的作為,深受商民士紳的稱贊。當?shù)匕傩諡槠淞⑸簦芟穹Q神膜拜,譽為“施太爺”,數(shù)百年來始終如初,香火不滅。正是由于施邦曜在漳州的影響力,讓明季的漳州掀起了一股“陽明熱”。
期間,在精讀隆慶謝氏刻本《王文成公全書》時,常常加以評點、批注,深感其帙卷繁多、閱讀不易,便按理學、文章、經濟,歸類匯編《陽明先生集要》三編十五卷,授梓于平和知縣王立準督刻(學界稱此本為崇禎施氏刻本)。這部刻本后來成為多家翻刻底本,與隆慶謝氏刻本并稱陽明著作兩個極為重要的版本,是研究陽明學術的基本資料,為陽明學的傳播和發(fā)展做出重大貢獻。
此外,施邦曜還重建祭祀王陽明平漳寇重要屬官鐘湘的“鐘公祠”,支持平和知縣王立準移建王文成公祠,還“從姚江得文成像,遂貌之,并為祠費具備,屬于紀事”[12]218,并為該祠題匾“正學崇勛”,成為平和百姓“追憶陽明肇建之功、傳承陽明心學之光”的地方。
2.王立準
王立準(生卒不詳),字伯繩,別號環(huán)應,浙江臨海人,是陽明再傳弟子王宗沐之孫,從小在家庭就接受陽明學熏陶,尊崇王陽明。明崇禎六年(1633)始任平和知縣,任期三年有余。期間“至特建王文成公祠,刻其全部文集,極有功名教?!盵13]288
到任平和不久,王立準以建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位于儒學西南角的陽明祠“湫隘卑庳”[13]336為由,鑒于“溯文成之原,宏文成之業(yè)。以上正鵝湖,下鋤鹿苑,使天下之小慧閑悅者無以自托,是則亦文成之發(fā)軔藉為收實也”[13]336之目的,“移建于東郊”[13]336,改名為“王文成公祠”,以懷念陽明功德,恢復祠祀規(guī)禮。新建公祠三進,面闊三間,并請黃道周撰書《平和縣鼎建王文成先生祠碑》記述:
于時主縣治者,為天臺王公諱立準,蒞任甫數(shù)月,百廢俱舉,行保甲治諸盜有聲。而四明施公蒞吾漳八九年矣,漳郡之于四明,猶虔、吉之于姚江也。王公即選勝東郊,負郭臨流,為堂宇甚壯。施公從姚江得文成像,遂貌之,并為祠費具備,屬余紀事。[12]218
建祠之后,捐錢購置良田數(shù)頃,作為祀田。與此同時,受施邦曜之托,組織16名刻工,于崇禎七年(1634)秋開刻《陽明先生集要》,經過近一年緊張而又艱辛的刊刻,于次年(1635)夏末竣工成書,將陽明學說在漳州地區(qū)的弘揚、傳承、發(fā)展推到一個新高度。目前,該刻本僅存世兩套,分別藏于國家圖書館善本部、山東師范大學圖書館。
3.黃道周
黃道周(1585—1646),字幼元,號石齋,漳浦之銅山人,天啟二年(1622)進士?!澳晔模挥兴姆街?,不肯治博士業(yè)。抵博羅謁韓大夫日纘。韓家多異書,得盡覽所未見?!盵3]1 345應該說,黃道周的學術氣質偏向于朱學,但受泰州學派、同邑陽明后學薛士彥的影響,加上在漳講學期間,與時任漳州知府的陽明后學施邦曜往來密切,彼此共同研討學問,加深了對王學的接受與吸納,從其為《陽明先生集要》所作序言中可窺一斑:
明興,而有王文成者出,文成出而明絕學,排俗說,平亂賊,驅鳥獸,大者歲月,小者頃刻,筆到手脫,天地廓然,若仁者之無敵。自伊尹以來,乘昌運,奏顯績,未有盛于文成者也。[1]序6
黃道周在撰書《平和縣鼎建王文成先生祠碑》時發(fā)出了“不同時兮安得游?登君堂兮不得語,耿徘徊兮中夜”[12]218之嘆,從中可以看出他“因所處時代不同而不能步入王陽明門下”的遺憾與感慨,看出他對王陽明的崇拜。在講學時,黃道周并不排斥陸王心學,采取“擇其善者而從之”的態(tài)度,引用一些陸王心學的觀點。正因其對王陽明事功、學術成就的尊崇以及對其學說的接受,以至于有人將其直接歸入王學。清代學者袁翼認為:
“石齋湛深經術,私淑陽明而所謂心學者,微有轉手。先生以此山名其文集,其寄意或在是也夫?!眳⒁娫恚骸稌?崇祀錄>后》,《邃懷堂全集》文集卷二。
袁翼以“微有轉手”來指出其對陽明心學的一種選擇性接納參見陳良武:《王學在閩南的傳播及其對黃道周的影響》,《陽明學與閩南文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單列本第14頁。。
4.薛士彥
薛士彥(生卒不詳),字道譽,號欽宇,漳浦綏安人。萬歷庚辰(1580)進士,官至廣西、云南左右布政使。致仕回漳后,創(chuàng)辦“共學堂”,講授理學,“本諸盱江羅氏盱江羅氏指王門泰州學派的羅汝芳。,四方負笈者以百計”參見《漳浦縣志》(校注本),第457頁。。薛士彥天性勤學,雞鳴必起親燈,勤懇辦學授課,至老不倦,數(shù)以百計的學者從四里八鄉(xiāng)云集其門庭之下,接受陽明心學的熏陶,如陶望齡為其撰寫墓志銘的云霄人林偕春。
此外,有“理學布衣”之稱的張士楷,潛心“性命”于姚江“致良知”之學,人們爭相拜其為師,如同邑陳祖虞不足30歲便放棄科舉學業(yè),而“師事丹山張士楷,器重之”[3]1 338,專注于圣賢之學,頗有成就。王志道之孫王仍輅也“從丹山張士楷游”[3]1 348??梢?,明末清初年間,漳州地區(qū)依然追崇陽明學,學風之熾、傳播之遠有如嘉萬年間嘉萬年間指明嘉靖、萬歷年間。之盛。
四、結論
每一個地區(qū)的文化發(fā)展都受到“長期累積的本土文化底蘊與當下主張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雙重影響。作為明代中后期興起的陽明心學,在朱學重地漳州的傳播發(fā)展,同樣擺脫不了漳州本土文化的影響,在傳播、嵌入、融合的發(fā)展過程中而形成具有漳州特色的陽明學。具體體現(xiàn)為三個方面:一是朱王會通。作為朱學重地的漳州,陽明學受到開放、包容的閩南文化影響,呈現(xiàn)出多元包容并蓄的特征,不少學子負笈外出學習,出現(xiàn)了一個宗族里既有學宗程朱又有探微陸王的學術現(xiàn)象,形成了漳郡“陽明后學與朱子后學共通共融”的一個重要特點。如陽明后學林一新胞兄林一陽林一陽,字復夫,號復庵,漳浦人,嘉靖三十年(1551)舉人。官至濟南通判、唐府審理。則尊崇程朱理學,對陽明學說進行批評和抵制。從黃道周的學風發(fā)展、學問切磋、講學內容等方面來看,既傳承朱學的文化底色,還吸收王學的文化營養(yǎng),是一個“朱學為體,王學為用”的完美結合。二是家族抱團。在眾多的漳籍陽明后學中,不少是同一宗族的學子,抱團一起求學,如漳浦三鳳廳林氏一族的林成綱、林一新、林楚以及宗親潘桂芳,結伴到潮州拜師于薛侃門下;龍溪人黃如潔、黃如信、黃如颙、黃如慶等兄弟皆為李材門生。又有家族代代相傳的,成為漳郡王學世家,如潘時鳴、潘庭禮父子,施仁、施三畏父子,周一陽、周起元爺孫,都浸潤于姚江之學。這種以血緣、宗族關系為紐帶而“抱團一起”、具有明顯閩南文化特質的傳承弘揚方式,在陽明學的發(fā)展中,也是鮮有地域特色的。三是回饋桑梓。陽明學在漳州地區(qū)的傳承、發(fā)展中,除了一批蒞漳任職、謫戍、游學的陽明后學外,還有一支很重要的力量,那就是漳籍陽明后學。他們學成之后,或致仕,或歸隱在鄉(xiāng)里社學、城中學院,以親身行動效仿王陽明“平生冒天下之非詆推陷,萬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講學,惟恐吾人不聞斯道”[9]45之精神,孜孜不倦地傳播“良知之學”。正是這些“扎根故土、永不撤退”的陽明學傳播者,利用其特殊的社會影響力,讓明中后期的漳郡高揚“王學”旗幟。如平和人、寧波府教授李世浩致仕歸鄉(xiāng)后,建聚賢堂,講陽明之學;潘桂芳致仕回漳后,時常到龍江書院傳授“良知之說”……這些“回饋桑梓”的文化傳承方式正是閩南人“重鄉(xiāng)崇祖”生活哲學的具體表現(xiàn)。
明代中后期的漳州,在“閩中王門”的發(fā)展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學術地位凸顯,概括起來有三:一是成為“閩中王門”的發(fā)展重地。明代中后期,一大批陽明門人及其后學寓漳,高揚“王學”旗幟,一度以官府的公權力介入講授其間,將“姚江之學”傳入漳州;一大批漳籍學子遠走四方問學“王門”,學成歸梓,辦學堂、招門徒,吸引八閩學子慕名負笈來漳,將“姚江之學”傳遍漳州,成為漳郡學術時尚,風靡八閩,點亮“閩中王門”的靈光。二是陽明學古籍善本的刊輯基地。先后刊刻《傳習錄》《陽明先生集要》兩部陽明學的著作,極大地促進了陽明學在漳州、福建的傳播,也讓后世打開了洞察明中后期漳州、福建學風的一扇“窗口”。三是漳州陽明學的發(fā)展從未間斷。無論是嘉靖年間,由黃直、陳九川、何春等陽明親傳弟子擔綱的講學傳播,開創(chuàng)了陽明學在漳郡的傳播先河;還是在萬歷年間,由李材以及“漳州五賢”等漳籍陽明后學領銜的學院講授,吸引了八閩學者紛至沓來;或是崇禎年間,由施邦曜、黃道周等陽明后學掀起的“陽明熱”,都是明代中后期“閩中王門”弘揚、傳承、發(fā)展的一個個重要節(jié)點,對陽明學在福建的傳承發(fā)展做出積極貢獻是毋庸置疑的。同樣,陽明學在漳州的傳承與發(fā)展也是生生不息的,對漳州特別是閩南文化所產生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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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