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穎
4月,魯迅《狂人日記》、王安憶《長恨歌》、阿來《塵埃落定》……這些如雷貫耳的文學名作,接連以話劇的形式登上申城舞臺,成為了一道“高亮度”的文化景象。
2021年是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為致敬文學巨匠,多家機構聯(lián)合創(chuàng)排話劇《狂人日記》,并由波蘭戲劇大師克里斯蒂安·陸帕導演。小說《長恨歌》自18年前改編為話劇以來,經歷了一輪又一輪不斷地演出,成為了上海舞臺的一部經典之作。今年是西藏和平解放70周年,描寫“藏族土司時代”興衰的話劇《塵埃落定》也成為以藏族為題材的作品中難得的話劇作品。更讓人感到“高成色”的是,這幾部改編作品,制作精良、呈現(xiàn)大氣,在票房上也取得了好成績。
文學改編歷來是戲劇創(chuàng)作的重要來源,而圍繞著“原著精神”“文學性與戲劇性”等產生的討論也從不絕于耳。
觀眾愛看文學名著改編,那么我們還能看到更多中國文學經典搬上舞臺,看到更多文學改編回歸嗎?
《狂人日記》《長恨歌》《塵埃落定》一直是受人關注的暢銷經典小說。對于把嚴肅小說改成戲劇,作家是抱著歡迎的態(tài)度,但是他們也坦承,改編不多。
王安憶說:“我的小說被影視劇改編幾率很低。制作人找我談版權,往往臨門一腳縮回去了,做成影視劇非常困難?!堕L恨歌》可能是個例外。”
阿來也說:“之前我一直期待我的作品被改編,但是真正被改編的還是很少?!睆囊粋€作家的角度出發(fā),阿來認為,小說的成功是“語言的勝利”。但是在戲劇改編中,如何在特定的空間中,用特定的戲劇形式講述這個故事,并且表現(xiàn)出故事之外的“語言的勝利”,是戲劇主創(chuàng)團隊最大的挑戰(zhàn)。因此阿來最怕的就是改編“只講故事”。“我一直都有期待,但別的劇組也沒有給我驚艷的感覺,因為大部分都是跟著故事線走,走的是一般的戲劇形式?!?/p>
而王安憶對話劇《長恨歌》最大的要求是“別搞成非常大眾口味的電視劇般的戲劇”?!拔铱床煌妗堕L恨歌》,總感覺為什么變得這么傷感主義,為什么一直悲悲切切?不應該這樣。那么多版本《長恨歌》,話劇最靠近我?!?p>
話劇改編的成功,對講究文字的作家來說,首先肯定的是同樣講究文字的編劇的功勞。
看完話劇《塵埃落定》后,阿來留下了八個字的評價“水乳交融,天衣無縫”,他說,“我知道話劇里的臺詞有些是我的,有些是劇作家的,但我在看戲的時候,完全分不清。這就是水乳交融”。談及話劇的改編,阿來補充道,“精氣神都在”。“什么是忠于原著,我說精氣神都在,這叫忠于原著?!?/p>
18年前,編劇曹路生一口氣讀完小說《塵埃落定》,沉湎于詩意語言難以自拔,“甚至可以說是很震驚”。正是因為“舍不得放掉”阿來原著詩意美好的語言,曹路生在話劇改編時有意保留主人公傻子的大量內心獨白,以此貫穿全劇。曹路生說:“話劇的特色就是語言。在各種先鋒派戲劇提出不同見解的當下,我依舊這么認為。這也是曹禺、老舍的劇本可以流傳下來、常演不衰的原因。”
因此,曹路生也堅持認為,“只有話劇,才是最適合改編阿來的。唯有用傻子的敘述方式來構建這部作品,才能保持小說的精髓和內蘊其中的哲理和思想性”。曹路生表示:“我們總說要解構原著,可是小說《塵埃落定》那么好,我為什么要解構它?我所做的,不過是讓更多的人看到阿來作品的詩意和精神內核?!?/p>
對于小說原作者王安憶而言,在《長恨歌》從書本到舞臺的改編過程中,編劇趙耀民無疑是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拔覀冞@些作家非常怕被貼標簽。這部小說誕生已經有二十多年了,我變了,對王琦瑤的認識也有改變?!毙≌f文字停留在王安憶落筆的那一刻,但舞臺鮮活的角色卻隨著作家、編劇、導演與演員不斷“進化”。
制作人裴姝姝記憶猶新,編劇趙耀民在餐巾紙上記錄修改意見的情形?!巴醢矐浝蠋熣f了她對于王琦瑤新的認識、對于話劇不滿足的地方。趙老師沒帶本子,拿著一張餐巾紙,借了一支筆開始記。幾天后,我們又約了一個會,趙老師的小本本寫滿了字,于是有了2016版《長恨歌》?!?/p>
“這就是話劇的魅力,可以不斷地詮釋出新的意思。”王安憶總結道。
而對戲劇來說,改編文學名作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擺在他們面前的問題就是體量和制作成本。這一點最明顯的體現(xiàn)就是時長。
首版《長恨歌》的制作人李勝英用了“又長又恨”來形容演出時長。李勝英說:“當時《長恨歌》第一版排出來的時候是3個半小時或者3個小時40分鐘,反正很長,所以說《長恨歌》又長又恨。但是為什么后來刪掉了呢?就是因為考慮到當時的地鐵最后一趟車是10點10分。18年來我一直恨在心里面,砍掉的半小時的戲真好。我一直想,能不能把半小時的戲再撿回來,因為3個半小時的戲更完整,能更全面地體現(xiàn)出王安憶小說的精華?!?/p>
《長恨歌》導演蘇樂慈回憶,18年前做《長恨歌》時,話劇市場并不像今天這樣紅火,但是為了能夠讓話劇更好匹配這部文學大作的內容和質感,方方面面都投入了很大,也不計較排練的時間,排練的時間很長,“下了決心,下了大力量,排練從來沒有受到過限制”。
蘇樂慈說:“這18年來《長恨歌》一直是在不斷改動,現(xiàn)在好多戲往往演完就扔了,很可惜,我覺得《長恨歌》的經驗是可以借鑒的。一個戲能夠有這樣的生命力,18年一演再演,到現(xiàn)在還有那么多觀眾喜愛它,說明它的生命力是值得我們保留的。”
從《白鹿原》到《平凡的世界》,從《巴黎圣母院》到《亂世佳人》,《塵埃落定》出品方之一的九維文化幾年來完成了多部經典文學作品的戲劇化。對于為什么選擇“文學經典”,出品人張力剛說:“近幾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中,劇作家占了一半。而中國現(xiàn)在的戲劇作品不突出劇作家,感覺劇作家‘離作家很遠?!彼J為,讓戲劇回歸文學,或者說至少讓劇作家可以跟文學家并駕齊驅地去做一些事情成為迫切的追求。
話劇《塵埃落定》時長近215分鐘,排練花費了3個多月時間,整個作品極為精良講究,舞美、燈光、音樂、音效、服飾、形體,無不體現(xiàn)主創(chuàng)團隊的創(chuàng)意和用心。用張力剛的話來說,話劇《塵埃落定》是以“不會過時,至少能演十年”的標準來要求的。“我一直認為,有份量的東西經過時間的沉淀會留下來,就像阿來老師的這部作品暢銷二十多年,每年都有幾十萬的讀者在買在讀,這就是經典作品的魅力,它不會過時。我們也希望做一些大部頭的、有份量的戲劇作品,讓它們能存在十年?!?/p>
與前兩者小說本身篇幅很長的情況不同,4000多字的《狂人日記》是在身兼導演和編劇的陸帕的改編下,擴充為了4個多小時的大作品。這對觀眾的感官體驗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但陸帕希望的就是“慢”,陸帕說:“《狂人日記》節(jié)奏緩慢不是沒有原因的,我希望大家能好好觀察。我所期待的是一種束縛或者痛苦,給觀眾更多的思考,這些東西沒辦法很快速地傾倒給觀眾,要有思考的時長,束縛才能徹底地表現(xiàn)出來,觀眾才能感受到?!?/p>
演員梅婷透露,陸帕對魯迅研究極深,為《狂人日記》準備好幾年,給團隊講了很多魯迅的故事?!坝^眾說《狂人日記》好長,很難堅持,我很理解。我作為演員在后臺等,也很焦慮。但上海演出前,當我演完自己的部分,第一次在觀眾席看彩排時,突然悟到了?!犊袢巳沼洝肥怯虚T檻的,它是舞臺上的詩,我們要像讀詩一樣感受它,而不是看劇情或者故事。話劇與小說,各自有各自的生命。小說猶如一棵大樹,舞臺劇是大樹木材做的產品,由大樹而來,有獨立生命。就像陸帕說的,作為藝術家,在臺上表演不是為了贏得掌聲,而是探索人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