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恩波
內(nèi)容提要:此文是對高海濤近年來英文譯詩的賞析性梳理和綜評,探詢了一個詩歌譯者將所偏愛的英文詩用中國漢字,轉(zhuǎn)換成母語作品的心路歷程:博采眾長,一路擷取,無論原作者是大師還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作者,都給予同等的精神關(guān)注和價值認同,并融入了詩歌血脈的承接、傳遞和貫通,從而營造出可讓自己詩意棲居的精神田園。此文以詩意的萃取為核心,知人論世,指出《北方船》等譯詩充滿了儀式感,愛,還有個性尊嚴,值得讀者久久凝視、品味和欣賞。
關(guān)鍵詞:萃取? 禮物? 含英咀華? 文化自信
對生活,對我們周圍的一切充滿詩意的理解,是童年
給予我們的偉大饋贈。如果一個人在漫長而嚴峻的歲月中,
沒有失去這個饋贈,那他就是作家和詩人。
——巴烏斯托夫斯基
創(chuàng)作無疑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表達,思慮和探求,是生命本身的賜予。即便是翻譯文學,同樣離不開精神的深度介入與愛。
“關(guān)于為什么要翻譯詩,我是這樣想的,我覺得自己是個比較全面的文學愛好者。我不寫小說,但我評論小說,以評論向小說致敬;我不寫詩歌,但我翻譯詩,以翻譯向詩歌致敬,至于散文和隨筆,我沒有別的致敬方式,就自己寫了一些?!?/p>
這就是高海濤先生踏入詩歌翻譯領(lǐng)域的真情告白,抱著虔誠謙卑的“致敬”心態(tài),并且具有多方面的文學熏陶和素養(yǎng),使得他的詩歌翻譯,從一開始就占據(jù)了不一般的精神高地,用詩人和翻譯家王家新的說法,他的翻譯“凝聚了他對自身命運的深切體驗”(《一個翻譯者和他的“北方船”》)。
高海濤從《北方船》一路進發(fā),博采眾長,擷取英語詩歌的一片片湖光山色,錦繡云霓,營造編織著可讓自己詩意棲居的精神田園。
對于我來說,首先是《北方船》的撞擊,這本譯詩集,在年深日久的翻閱中,就像是不經(jīng)意地在樺樹林里找到了幾顆精美的鳥蛋,讓人沉迷顛倒。作者把他偏愛的英文詩用典雅流麗深情脫俗的漢字,轉(zhuǎn)換成了心靈立體的冰雕,值得讀者久久凝視、咂摸和欣賞。這《北方船》某種程度上是翻過了歲月柵欄和藩籬的承載著我們精神舞步的葉片,凝聚著詩意的脈絡(luò)和紋理,萃取著大地的靈性與生息。你讀它,你就接通了來自異域他鄉(xiāng)那些優(yōu)質(zhì)心靈的電流的震蕩,仿佛親臨到一種感知高貴和美麗氣質(zhì)的閱讀現(xiàn)場。
海德格爾在《尼采》一書中引用費爾巴哈的話,人是什么,就看他“吃什么”。
好的詩歌,也是吃的藝術(shù),譯者端上來美食,那是值得我們吃的。然后我們放心吃了。
我先是找到了雷蒙德·卡佛的詩,從前看過于曉丹譯的《你在圣·弗朗西斯科做什么》,心為之迷,覺得這個常常醉酒的美國佬寫起東西來,卻是那么清醒、睿智,饒有風趣。既然小說寫得剔透入骨,那詩會怎么樣呢,人的好奇,就是身不由己的癡迷、沉浸和被什么裹挾。我觸摸到了卡佛的酒意,嚯,在詩里藏著呢,或則唱著呢?!蹲詈蟮南M奉^幾句話,“她把車子和二百美元都給了我/說再見了,親愛的,保重/聽見了嗎?二十年的因緣/就值這么多?!边@是劈頭蓋臉的打法,打臉呀,這樣的話讀起來質(zhì)樸,頓挫,屬于有力道的詩行。離異的妻子希望自己的丈夫完蛋,以此取得心理上的完勝。但這詩隨著一層層推進,在結(jié)尾部分實現(xiàn)了生命故事的大逆轉(zhuǎn),“當我有一天再次/在那座房子前出現(xiàn),幾個月/或幾年之后,開著另一輛車/她在門口看著我,她哭了?!迸搜劾锏哪腥瞬辉傩锞?,穿著干凈的襯衫,長褲和靴子。有點像是電影鏡頭轉(zhuǎn)換的場景,男人的光輝在女人的淚水里終于得到默認??稍娙藚s竟然一反常態(tài),抑或是正話反說,覺得那一刻的光鮮換來的正是女人最原始的絕望,——女人這種造物常常心口不一,本身就是個謎??ǚ鸬脑?,寫出了人生顛簸行程里的變易,哀婉和滄桑。淡淡的詩味兒,沉淀在酒糟一樣的狀態(tài)里,揮發(fā)著發(fā)酵的醉感。
譯者譯詩,許多時候都體現(xiàn)了老辣、凌厲、果決之態(tài)。蘭斯頓·休斯的《嚴父》,在他手中,就涌動著陽剛跳脫的不凡氣魄。那位父親看上去有點像《舊約全書》里的耶和華的樣子,嚴酷,正大,甚至過于冰冷,絕不會為了什么而心慈面軟。兒子伏在他肩頭哭泣,肯定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可這老東西卻“轉(zhuǎn)身背對我,他說這種女人的哭泣,從來不讓他動心。”而兒子的反擊也在殘酷的擊打中醞釀,恰恰是從這情感風暴的盤旋里野性地滋生蔓延,“我真想生出翅膀,像雄鷹飛在天空。然后去撲向父親,把他的雙眼抓掉?!痹谶@里我們果真遇到了尼采式的酒神精神和強力意志。生命碰撞的對面是人性的成長。就像毀滅的邊際是新生的搖籃和新一輪希望的肇始與發(fā)端。
高海濤先生,長期浸潤中西文化的研讀,比照和闡釋,兼工于散文隨筆創(chuàng)作,且曾負笈大洋彼岸,以此資歷和感受,意趣和悟性,游走于英漢之間,并樂此不疲,用他自己的說法,就是“含英咀華”,可謂會心傳神,一往情深。
我讀《北方船》,感覺那是步入了詩歌靈性的殿堂,探測著每一處邊邊角角,游弋于錯落有致的正堂內(nèi)室,為他那種“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的深美追求和風韻,喚起經(jīng)久而綿延的閱讀沖動。
英文原文我不知也無從查找,自己的外語水平也就夠捧著詞典讀讀小品文的程度,在那書中我只是約略領(lǐng)受漢字傳遞過來的人類心靈共有共通的矯健,樸實,堂奧,絢麗,奇妙和悠遠而已。
用兩個字概括,就是喜歡。
喜歡詩里的人格,藝術(shù)的美感,風骨和精神,體式與旋律。
菲利普·拉金,開一代詩風的《荒原》作者T·S·艾略特之后又一英語詩歌執(zhí)牛耳者。海濤先生首當其沖把他“拿下了”。
我看過許多譯者譯拉金,感覺高譯詩味兒最足。幾首譯詩不僅做到了信達雅,而且翻出了人生氣象和氣質(zhì)的真神與真義。
就以《丑姐姐》為例——
我需要攀上三十層階梯,
才能進入我的房間,然后
躺在床上,沒有音樂,
提琴,短號以及鼓點,
都不能流進我的心田
我的青春從沒經(jīng)歷誘惑,
也從沒有人教過我愛戀,
因此我愿聽白楊的喧響,
或垂柳的沉靜,任風穿行其間。
詩歌是有節(jié)奏感的藝術(shù),繪聲繪色的情態(tài),宛如動人的樂曲,穿過讀者心弦。在這詩中,我們聽到了拉金式的運動感,生命意識,以及低聲吟誦的小調(diào)。
拉金,很古怪的英倫才子,隱士,仇視女人和婚姻,否認永生或者死后再生,大量喝酒,迷戀爵士樂,然后又討厭了,據(jù)說得了憂郁癥,有朋友勸他去聽榮格心理學講座,說不定能幫助治療治療,此公到現(xiàn)場坐了五分鐘左右,溜之乎也。憤世嫉俗是他的天性,他嫉恨晚生的年輕人比他擁有更多的自由,還跟父母親嚴重不合,寫詩挖苦他們??墒?,可但是,他寫起詩來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這首《丑姐姐》,像是情詩,又像是挽歌,帶著個人的悲憫,意氣,還有恩怨,帶著生命的節(jié)奏和音樂的動感,引動著我們敏感柔軟的神經(jīng),介入到故事與情境的交織與融匯里。個體生活失敗了,但詩歌精神勝利了,這是我對拉金的基本認知。他的詩,經(jīng)由海濤先生之手,在漢字里煥發(fā)了勃勃生機。那首《北方船》當然譯得更加精美、曼妙,回腸蕩氣,意境幽遠,就像是奧德修斯的那次歷史性的歸航,負載著對蒼茫大海的特殊眷戀和迷惘,而抵達親人有如夢幻的故鄉(xiāng)。
而查爾斯·布可夫斯基的詩同樣以另外一種韻味擊中了我。神經(jīng)兮兮的布可夫斯基,在女人和酒,精神和感性之間找到了藝術(shù)靈性微妙的平衡。
《父親與手稿》猶如辛辣的老酒,就著往事的漣漪,沁人心脾的細節(jié),為我們帶來了父與子最動情的生命故事。
小說家寫詩,總有一股別致意外的格調(diào),那是訓練有素的情節(jié)張力和講故事的本領(lǐng)融合起來形成的口吻,技巧和內(nèi)涵發(fā)酵成的品質(zhì)。
“在大蕭條的歲月/我十六歲,總是/喝醉酒回家,把衣物/隨意拋擲——短褲/內(nèi)衣、皮箱、襪子/還有我的一些短篇/小說手稿,被扔在/草坪上,或者路邊/紙葉飄零,到處翻飛”,一種親切有味的感覺撲面而來,透射著冷凝踏實的意韻和光彩。叛逆頑劣的男孩,遇到自己的時代,在生活的大潮里顛簸,如動蕩的船。氣勢洶洶的父親,則多半不會缺失和冷場,跟兒子在身體和心靈兩個層面角逐較勁兒,可是母親會護著自己的孩子,總是藏在一棵樹后面等我,“孩子,別進屋,孩子……/他會弄死你的,他/看過你寫的故事……”母親給兒子一點兒錢,讓他去了別處。這是一個轉(zhuǎn)折,懸念跟著來了。父親怕他高中不能畢業(yè),就一次次把他找回來。接著安排了一個動人的細節(jié),有天晚上父親拿著稿紙,走進兒子房間,說“這是偉大的/短篇小說,很了不起?!比松膽騽∩涎萘烁缸雍徒獾囊荒?,轉(zhuǎn)而敘述故事里的故事,兒子寫了一個富人跟老婆吵架,到夜店里去消遣,然后回家先去馬廄看他的馬,卻想不到意外給馬踢死了。繼而再從小說時空回返到現(xiàn)實光景,兒子讓父親留著那篇手稿,于是父親拿著走了,“關(guān)上了門,輕輕地。”但兒子的語氣仍是淡淡的,說那“可能是我們之間/從未有過的親密?!?/p>
布可夫斯基的小說寫得很冷峻峭拔奇崛堅硬,酒氣熏熏的,再來看他這首溫和溫情意味十足的詩,那對比和反差確實夠大的,就像在品嘗了烈度酒之后來一點淡茶。
譯者譯詩,最怕找不到原詩本身帶來的感覺,或者以自己的意志強作解人。
布可夫斯基小說里的生活流和質(zhì)感表達,讓我相信這位大師在粗糲之中所隱含的柔情的力道。那再來讀海濤先生會心相約相遇的詩行,我知道那個味道只可能是布可夫斯基的?!皩γ篮檬挛锏碾[秘悼念”,構(gòu)成了他的奇異而卓絕的風格。
人與詩的邂逅,來自內(nèi)心世界的光亮的照耀和輻射,來自美與夢的融匯與交碰,以及個體精神存在賜予的形式和節(jié)律上的和諧均衡。
在海濤的譯詩中,我們會與時間、經(jīng)驗、幻象、歷史、人性、思想等等諸多的事物所引發(fā)出來的精神奧妙相伴而行。
讀朗費羅的《青春祭》,一下子將我們帶向十九世紀美國浪漫傳統(tǒng)的熱血、熱情和熱愛之中,那是一個醒來的大陸的宣言和號角般的靈性吹奏,“少年的意志是風的意志,年輕的思想是悠長的思想”,全詩節(jié)律激蕩,頓挫抑揚,宛如天風舒卷,海浪拍岸,元氣淋漓大氣磅礴之際而氣象萬千。海濤譯文仿佛把一連串的珍珠穿在一起折射出大海的顏色,將亮晶晶的歲月鏈條打磨成清新別致美妙無比勾魂攝魄的樂章。朗費羅式的昂揚著個性特點的抒情基調(diào),顯然不同于卡佛、拉金、布可夫斯基的那種敘事和訴說,它的歌唱的、回旋的進行曲式的調(diào)子,與后者那種內(nèi)斂抑制沉穩(wěn)的室內(nèi)樂曲式判然而別。這是兩個時代的鴻溝,兩個時代的審美距離,兩個時代的精神趨向不同而形成的詩歌本體的差異。久違了朗費羅,久違了那原始歌謠般的夢幻,天真、純凈的寄托,哀婉和蒼涼!
精致優(yōu)美渾厚的詩句是裝載人性體量的最好器皿和容器,其容積跟作者的氣度、才情、感受力,思辨力等等因素直接相關(guān)和印證。當你走進W·H·奧登的《懷念葉芝》,會邁向歷史深處個體激情跟文明制約系統(tǒng)的齟齬錯位而形成的生命迷霧里,尋覓著詩人之死的內(nèi)在意義、旨趣、分量和價值。
葉芝是一位值得人們?yōu)橹?,感嘆和琢磨許久的詩歌巨擘,艾略特在《論葉芝》中對他做過中肯而精到的評價,其中說,“我認為他不同于許多作家,他更關(guān)心的是詩歌而不是名氣或他作為詩人的形象。藝術(shù)比藝術(shù)家偉大,他以這種思想感情與人交流……”
奧登的悼詩有一種智性而深沉的美,海濤的譯文充滿了氣韻悠長的詠嘆調(diào)般的節(jié)律,把“將詛咒變成葡萄園”的葉芝的鮮活的個性形象,點染得栩栩如生,氣勢沛然?!皭蹱柼m瘋了,把你傷害成詩”“詩不能讓任何事改變:它活在語言的幽谷”“他要在別樣的林中尋找快樂,也將受懲于異鄉(xiāng)的法典和良知”……
葉芝活在語言里,以及那背后覆蓋,激蕩和隱藏的精神湍流。
讀海濤譯詩,感覺他將自己的活力、呼吸、情感、狀態(tài)都深沉澆筑進每一頁縈繞著歲月折痕的詩行中,無論大師還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作者,他都給予同等的精神關(guān)注和價值認同,并融入了詩歌血脈的承接、傳遞和貫通。
《北方船》行走在英語詩歌經(jīng)典和優(yōu)秀作品的航線上,并且刷新了我們對詩歌精神本體和內(nèi)涵,形式和意味的認知與感受。
就我自己而言,從前看過許多名家的譯詩,像李野光譯的埃利蒂斯,楚圖南譯的瓦爾特·惠特曼,江楓譯的狄金森,張棗譯的史蒂文斯,趙蘿蕤譯的艾略特,西川譯的博爾赫斯……都給予我莫大的欣賞上的愉悅和享受。而將海濤的《北方船》里負載著的許許多多的優(yōu)美的英語詩歌作品放在其間,我覺得同樣能領(lǐng)略到一種同等的靈性和藝術(shù)魅力的奇異感召與神秘吸引。
在譯者手里,漢字本身好像被異國情調(diào),情趣,信仰和精神力量賜予了另一種存在樣態(tài)和可能。這是兩種語言互相取悅對方的努力與嘗試。海濤先生是架橋者,一個完成語言文字成功轉(zhuǎn)換的魔術(shù)師。這體現(xiàn)在他對筆下每個字句、段落還有整體感的反復(fù)斟酌,淬煉,打磨和再造上。讀他的譯文,你會覺察到他仿佛在用全部心意饋贈給我們一件件做工精良款式美妙的禮物。
譬如,“有只老灰兔,還有老獵犬/還有老房子,透著古雅的/清寒。大霧與鴿群,關(guān)在/籠子里,讓人看著,就感到溫暖”——《母親說過的英格蘭》,阿爾伯特·雷奧斯的作品,起首幾句就投射出靈魂的暖暖的溫度和柔情,海濤把這首詩處理成謠曲一樣的風格,音調(diào)鏗鏘悅耳,節(jié)奏自在跳躍,令人耳目一新。
再如,面對安妮·卡爾森的《小鎮(zhèn)生活》,我們能體味到詩歌以閃動迷離斷斷續(xù)續(xù)的節(jié)奏,將諸多不同氣息和風格的小鎮(zhèn)拼貼到精神萬花筒般的旋轉(zhuǎn)格局和程式里,幻化出意象紛呈、結(jié)構(gòu)錯雜的人文詩意畫卷。
《北方船》收入了形形色色的作品,既有波瀾壯闊的美,也有小橋流水的美;就時代歷史范疇和藝術(shù)流派而言,意象主義,象征主義,先鋒探索,后現(xiàn)代實驗,寫實敘事,浪漫抒情,薈萃在一起,融匯為一爐。更讓人不勝向往的還在于,該書附錄中收集了英譯本中的俄羅斯白銀年代經(jīng)典創(chuàng)作,從阿赫瑪托娃到帕斯捷爾納克到曼德爾斯塔姆,另有布羅茨基和納博科夫的詩,更是增加了該書的包容性,系統(tǒng)性和創(chuàng)新性。就此等文本容量,精神厚度還有生命價值傳承的爆發(fā)力而言,恐怕將其稱之為大手筆的精彩轉(zhuǎn)譯想來也不為過。
對詩藝探索的不斷追求,讓海濤的譯詩充滿了儀式感,愛,還有個性尊嚴。他翻譯出的不少詩歌,接通了人類的高貴、樸實、大氣、包容等優(yōu)秀品質(zhì),從而讓那些作品仿佛是“以個人的方式代替整個人類說話”(艾略特語)。當我翻閱到艾德溫·馬克海姆的詩《第三奇觀》,內(nèi)在的心,被深深地徹底地震撼了,——“有兩件事,康德說,會撼動我們的靈魂/一是天上的星空,二是大地的良心/而我知道還有件事,雖然不夠明顯/但更感人至深,那就是一無所有的窮人/卻年復(fù)一年,懷著巨大的沉默與堅忍?!?/p>
讀到這樣的詩行,我們幾乎無話可說,唯有帶著虔誠感靜靜領(lǐng)悟那神奇的撼動。
語言就是傳統(tǒng),訴說就是傳承?!兜谌嬗^》在高度凝練濃縮的表達中,找到了詩歌母體上的泉眼。
美國大詩人羅伯特·勃萊曾說,所有的詩篇都是旅程。它們從一處走到另一處。最好的詩篇經(jīng)歷漫長的旅程。
如此說來,《北方船》對于我們來說,也將是漫長的旅程,每一次閱讀,都將是一次全新的開始。全新的期盼,希望和祝福。
當然,學無止境,翻譯事業(yè)是一項不積硅步無以致千里的深耕細作的活兒。海濤在《北方船》出版之后,繼續(xù)在他鐘情的土地上辛勤耕耘,取得了一系列新的收獲和成果。
譬如,他翻譯佛蘭妮·林德塞的《母去來辭》悱惻纏綿,字字落地有聲,聲聲貫通人的心脈?!皯浤赣H,一灣無愁河水/滾滾魚群如銀子般閃亮/憶母親,一株無花果樹/質(zhì)樸的懷抱從不會寒涼/雙手皴裂,拿不起編花針/一對星眼,卻從不會閉上……”讀著這一唱三嘆的歌謠般的詩,我們仿佛步入了巴赫音樂的神圣回響中,傾聽那親切酣然闊達深切的圣詠?!耙苍S從未想過要被人記住,她/悄然走遠,如同在黑暗中徜徉/只留下一路燃燈的意象,似有意/也平常,我遞出的鮮花,在她的/指間放光”。林德塞是美國女詩人兼古典鋼琴演奏家。其詩意通過海濤的妙手傳遞得渾然入心,一派天成。
根據(jù)《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紀》第11章記載,人類曾經(jīng)聯(lián)合起來希望能建造通往天堂的高塔。為了阻止人類的計劃,上帝變亂人的口音,讓他們彼此不通,計劃因此失敗。
就此來說,翻譯,就等于為我們又建造了一個不同民族共同欣賞和接受人類精神價值的巴別塔。譯者,接通高塔信息通靈之信使也。
作為信使,海濤把眼界放得很開,晚近譯羅伯特·哈斯就是明證。哈斯是美國桂冠詩人,影響如日中天。海濤翻譯的《晚春》代表了哈斯的風格取向,在娓娓道來的敘事節(jié)奏中接通個體心靈的秘密詩意。這是小說的筆法,不過壓上了詩的韻致。更加含蓄內(nèi)斂節(jié)制,于無聲處聽見了人的驚心。
《晚春》里面有場景,有人物,鋪排,渲染,張力十足的講述,在生活細節(jié)的展開里,透視著靈性和睿智,“許多事都在改變。沒有必要聽夢中囈語。改變,這節(jié)奏讓我一直醒著。”
我想說,海濤也一直在變化著,通過翻譯不同的詩人作品,打通了他心意的各式各樣的通道,當然,熱愛總是有的,癡迷不改初衷,譬如對納博科夫。
他晚近的一項工程就是把納博科夫的長詩《劍橋詩稿》翻譯成中文,即便不是破天荒的,也稱得上空谷足音,人跡罕至。
我知道海濤是納博科夫的知音和資深的欣賞者,他撰寫的論文《傳詩之作:〈洛麗塔〉與〈紅樓夢〉之比較》和長篇隨筆《紅樓中人洛麗塔》,從價值精神的傳承和建構(gòu)角度,非常深入剴切地探討了兩部經(jīng)典作品深層次的心靈激蕩和文化碰撞。在他看來,象征性,神秘感和形而上意味,讓兩者擁有了值得闡發(fā)的藝術(shù)共相。盡管一個是前現(xiàn)代的古典精神集大成之作,另一個隱含著后現(xiàn)代主義的解構(gòu)拼貼戲仿游戲,但作為傳詩之作,它們又都擁有共通的青春視角,春天意象,夢境思維,還有徹底的幻滅感,甚或出世的氣息。藝術(shù)到了極限都難免有通往彼岸世界的眺望。
而當我們走進《劍橋詩稿》,不能不注意到這種藕斷絲連或是互為精神深處濡染的文本間關(guān)聯(lián),你很難拒絕把那詩中塑造的英國女孩瓦爾蕾和美國土生土長的洛麗塔,還有我們大觀園中的林黛玉,放在一處進行如影隨形恰到好處的比照。都是青春的詩,鮮活的生命成長史,最后歸于靈性的徹底失蹤,背叛和幻滅,這一切關(guān)乎人生滄桑,歷史浮沉,歲月轉(zhuǎn)換的深刻命題,而那女孩,在此之中,就充當了藝術(shù)終極的媒介和載體。
閱讀《劍橋詩稿》,會在字里行間見證和印證納博科夫式的鄉(xiāng)愁,記憶,女性,時間,流亡等等人性主題的精到傳神的寫照。該詩在篇幅和韻律上仿效普希金的敘事長詩《葉甫蓋尼·奧涅金》,共有63首十四行詩構(gòu)成。原詩創(chuàng)作于1926年,用俄文寫成,后來由他兒子譯成英文,被譽為“光芒四射的詩體小說”。
在海濤的筆調(diào)里,納博科夫詩歌的柔情,美麗憂傷的神韻,流散的詩意的細節(jié)勾勒,微諷的辛辣,節(jié)制的戲謔……都變成了人性的微雕,立體的畫卷,還有歲月和歷史的還魂寫真。
《劍橋詩稿》的翻譯,顯示了海濤的雄心和魄力,自信和果決。這樣的作品確實考驗一個人的水準與功力。
大師以小說筆法和抒情詩的格調(diào),交匯而成的《劍橋詩稿》,無疑也將譯者的精神架設(shè)工程帶到了新的高度。我們不難看到,海濤在優(yōu)雅諧趣之間,在書卷氣和街頭俚語之際,在充滿想象力的別致語句和帶著倦怠奚落感的口吻邊緣,將納博科夫式的靈性之真藝術(shù)之美,傳遞轉(zhuǎn)接得活靈活現(xiàn)水到渠成。
隨便翻閱到詩意飽滿的一行一段之中,你都會與譯者信手拈來的美妙詞句迎頭相碰,會心接洽?!斑@個羞怯的男人,就像/亞當?shù)奶O果,覷著褐色/眼珠,看上去如同斜眼/講話時而停下,一陣哮喘”,或者“請原諒我這缺乏浪漫的/歲月吧,對我來說,詩人濟慈的/大理石玫瑰,要比所有那些/搔首弄姿的情感風暴,都更迷人”,再有像下面的話,“矮小的老太婆,要在午夜/準時送我離去。我跪在/提箱上,把它扣上鎖緊/又帶著愛撫,將網(wǎng)球拍/放進盒子。我讓靈魂漫游過所有的/角落和墻壁,久久凝視/是的,一切都打點好了……”
就這樣,海濤的詩歌翻譯,是把生命的氣味,情感的花紋,理智的剃刀,靈性的筆法,鑲嵌在一起而形成的五光十色蔚為斑斕的精神彩錦。
錢鐘書在《談藝錄》中,曾經(jīng)直言不諱,說“放翁之不如誠齋,正以太工巧耳”。海濤翻譯詩歌,精雕細琢,卻不失之于工巧,而是在混沌中成就天然質(zhì)樸,朗朗氣象。
他本來是以翻譯拉金,畢曉普,還有納博科夫為其特色和擅長。不過這個喜歡海納百川兼容并蓄的譯者,翻譯起別的大師,同樣當仁不讓。我注意到他譯的米沃什的《書還在》,果真是老米的口吻和腔調(diào),從前翻閱綠原,沈睿等人的譯詩,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約定成俗的鑒賞習慣,但海濤又注入了自己新鮮的活力。原來米沃什的氣象可以這么莊嚴,浩瀚,盛大,通天際,接地壤,越人倫,達四方——
書還在,在書架上,這些獨立的生命,
曾是那樣清新,飽滿
像秋天樹上,閃光的栗子
被觸摸,被撫愛,并從此
活了下來。任憑
風摧城堡,火漫天邊,
部族遷徙,星移斗轉(zhuǎn)。
我們還在——書
這樣宣告,盡管
有些書頁被撕裂,
文字被火舌吞卷。?
我們是脆弱的,生命的
激情,會隨著記憶冷卻,
逐漸泯滅,終至消散。
但這些書,卻顯然
比我們更歷久彌堅。
假如我不再活著,我想
這世界不會失去什么,
也沒有任何震顫??赡?/p>
稍顯陌生,卻依舊美麗壯觀。
丁香依舊墜滿露珠,
女人依舊花枝招展,
歌聲從幽谷傳來,
唱著動人的詩篇。
而書還會在,在書架上,
它們是高貴的生命,
來自人民,也來自
鑲著金邊兒的云端。
這就是米沃什的魅力,人書合一,情理兼?zhèn)?,神智交融。海濤的傳譯,可謂音韻鏗鏘,節(jié)奏悠揚,通篇散發(fā)著大氣磅礴,深沉渾厚的質(zhì)感和美感。有如此詩,才有如此譯。有如此譯,才有如此詩。
總之,翻譯是思想和詩意的擷取,也是思想和詩意的饋贈,是文化交流賦予人世間最好的一份禮物。關(guān)于米沃什,海濤還曾重譯過他那首深受贊譽、優(yōu)雅澄澈的名篇,以表達自己的精神家園之思。那首詩題為《禮物》,但從頭到尾,卻沒有“禮物”的意象。對此海濤是這樣理解的,他借用哲學家克爾凱郭爾的話:“不能變成禮物的過去是不值得記憶的”,認為這就是米沃什所要表達的主題,并進而發(fā)揮說:不值得記憶的過去也同樣是不值得書寫的,當然也是不值得翻譯的。而所有優(yōu)秀詩人和詩歌譯者的工作,就是要把自己的生活和藝術(shù)體驗變成真正的“禮物”,讓它可以寄到遠方,被更多的人所接受和喜愛。
是的,“如此幸福的一天,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里干活。蜂鳥停在忍冬花上”——每當想起米沃什的這首《禮物》,我就想起海濤先生,他可能每天都是幸福的。他仿佛站在英文詩歌的花園里,一邊采擷,一邊分發(fā),像是在不計酬勞、自得其樂地干活。偶爾直起腰來,會看到藍色的大海和帆影。這個滿懷文化自信的人,我相信他會饋贈給我們更多的禮物。
(作者單位:遼寧省文化藝術(shù)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