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義霞
摘要:隨著時代變遷和戲劇創(chuàng)作觀念的變化,新時期桂劇在拓寬題材空間和豐富人物塑造方面做了很多創(chuàng)新,于傳統(tǒng)審美風格基礎上衍生出新的氣象。其中尤為突出的是,更加關注人的心理場域與內(nèi)在生命運動,注重探索人性的復雜與微妙,以嶄新的開拓性思維,為常常被格式化的帝王將相形象“祛魅”,成功塑造出立體、繁復、富有歷史感和真實感的圓形人物,以之聯(lián)通歷史和現(xiàn)實。新時期桂劇表現(xiàn)出由多種理解融匯而成的一種新視域,體現(xiàn)了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多重魅力與藝術價值。
關鍵詞:新時期桂劇 帝王將相 重寫與重塑
人事代謝、江山更迭、皇室糾葛、宦海沉浮等不僅是歷史長河中的重頭戲,也是戲劇選材的重要礦區(qū)。中華民族五千多年恢弘浩蕩的文明史,為帝王將相歷史題材的選擇與裁剪提供了特別豐富的背景和素材。關于帝王將相與宮闈故事的書寫在中國具有廣泛的受眾基礎,多以綿延已久的傳統(tǒng)敘事模式,演繹跌宕起伏的權力對抗與情感糾葛,以滿足大眾的審美期待與心理寄托。就像孔慶東所說的那樣,帝王戲一般分三類:“一類是贊歌,一類是戲說,一類是諷喻。”[1]然而,在明君圣主理想化的贊歌、民間立場喜劇性的戲說和朝代更迭政治化的諷喻之外,歷史還有更多維的存在,帝王將相也有更豐富的棱面。新時期桂劇真正做到了從人的視角出發(fā),探照人心,燭照現(xiàn)實。其帝王將相書寫,既涉及皇家威儀也透視歷史與性格悲劇,既勾畫外在的政治風云也描摹詭奇的心理圖譜,既傳遞著歷史回聲也寄寓著現(xiàn)實思考,人物形象的質感很強。
一.關注個體的生活和命運,注重心理寫實,寫出人物的多面性與復雜性
新時期以來,隨著“戲劇觀”大討論的廣泛展開以及新歷史主義理念的深入浸染,創(chuàng)作者們的認知視點和創(chuàng)作心態(tài)也經(jīng)歷著大幅度刷新。比如《七步吟》,劇作家對幾乎定型化的歷史人物開啟了新的審視與“重寫”,揭示了暗涌在政治史之下隱秘的人性史,并以此表達對作為生命個體的“人”以及人性、人情的觀照與反思。
關于曹丕的人物設定,太多的版本傾向于從厚黑學角度鋪展情節(jié),圍繞七步詩、洛神故事等將其簡單化為暴戾、殘忍的人物,而忽略其“天資文藻,下筆成章,博聞強識,才藝兼該”(陳壽《三國志·文帝紀》);眾多版本濃墨重彩書寫其為權力爭奪殘害手足的絕情與無情,而忽略其謀略與抱負。與之相應,曹丕的內(nèi)心世界與情感波瀾便常常成為書寫的荒原。從20世紀80年代的《曹植》、90年代的《曹操父子》《曹植與甄宓》《曹植與甄洛》到21世紀的《七步詩》《水月洛神》,曹丕在時間長河與不同劇種里,幾乎一直呈現(xiàn)出如此類型化的定位。與之相比,新時期桂劇《七步吟》(編劇呂育忠)的筆觸是大膽而細膩的,人物審視也是復雜而幽微的。作者一手寫曹丕于大事件面前的果敢決絕與膽識膽魄,一手寫其輕率武斷、剛愎自用;一手寫曹丕理政時的威嚴霸氣與文韜武略,一手寫其被遮蔽在王者身份之下的痛苦壓抑、孤獨沮喪。劇作家通過曹操靈堂的虛擬設置,曹丕和曹植趕赴京城之旅的驚心動魄、曹丕面對心腹吳質建議囚禁曹植時的心理糾結、曹植激烈責問曹丕的義憤填膺、曹丕心儀之女情牽曹植帶來的兄弟之鬩、曹丕貶曹植為安鄉(xiāng)侯等一系列大事件,反映出特殊環(huán)境下政治、親情、愛情之間難以抉擇的殘酷性、相悖性。尤其是所娶之女傾心于自己的弟弟曹植,這種情感上的痛苦,是權力所不能完全抵達的領域。作家寫權力與親情的大碰撞,寫愛情帶給人的妒忌猜疑,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將筆觸伸向人性的暗箱,細膩展示了曹丕由愛生恨、漸萌殺心的心理曲線,從而使生活在具體歷史環(huán)境中的人物更真實可感。
因為跳脫了歷史上“貶丕贊植”的定論,新時期桂劇“把歷史題材擴展到人性的廣闊領域,并能深入到歷史生活的底蘊——人的內(nèi)心生活”[2],從而呈現(xiàn)出特別的真實感。這種細膩和真實還體現(xiàn)在曹植身上。劇作沒有像大部分同類題材那樣沉浸于書寫才子之“骨氣奇高,詞采華茂”,而是展示了在王位爭奪戰(zhàn)中曹植之所以失敗的偶然性和必然性。劇作開篇,面對曹操先遺密詔(敢闖其宮者繼承王位)又提出“擅闖宮門者斬”的矛盾,曹丕用智謀、果敢和深沉的心機搶得先機,而曹植則因猶豫錯過機會;在愛情婚姻方面,曹丕搶先將甄氏娶回,致使曹植空余悵恨;在文學和政治關系的認知方面,曹丕認為“文只可幫政,決不許亂政”,曹植以文學為張揚個性的工具;在識人方面,曹丕敏感多疑,曹植樸素單純;在治國理政方面,曹丕是行動派,曹植雖有高遠志向卻常常無從實施。作者將曹植因何在王位爭奪戰(zhàn)與愛情爭奪戰(zhàn)中遭遇滑鐵盧寫得透徹深刻,也將身處權力場的曹植之迷惑、彷徨、隱忍、警惕寫得真切動人,表達了劇作家對過于定格化的文學形象的另一種思考。
權謀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早先的帝王書寫給予其充分的想象。但《七步吟》以現(xiàn)代人文精神觀照帝王生活,大膽將封建帝王放到歷史原點進行理性分析,賦予帝王將相生活化、世俗化的形象,將其心靈鋪展為一個混亂的戰(zhàn)場,凸顯了人性的博弈與靈魂的撕咬,從而提供了帝王形象的多解性。
二.透視權力的泛化與異化,反思民族痼疾,揭示帝王將相故事背后的政治與文化
與帝王有關的政治事件、軍事斗爭、宮廷心計、奇聞秘史等形成以帝王為中心、受眾基礎深厚的龐大故事體系。眾多帝王將相作品或講述開國之艱或聚焦“盛世敘事”或描寫開拓之力,塑造了一系列理想化的君王。那些勤政愛民、高瞻遠矚、勵精圖治的帝王和智勇超人、憂國憂民、剛正不阿的將相,呼應著民眾渴望明君圣主拯救、希望民族國家強大的心理。即使是戲說,帝王將相們在受眾面前也多是智勇雙全、深謀遠慮。在劇作家魏明倫看來,這是典型的不假思考的帝王崇拜。在此投影下,帝王形象多是高大完美,其野心膨脹、權力追逐、厚黑之道、唯諾自保以及極權土壤下釀就的人格缺陷常常被遮蔽。與之對比,新時期桂劇對歷史的再解讀與對現(xiàn)實的新思考顯得難能可貴?!洞笕暹€鄉(xiāng)》《泥馬淚》《秦英小將》等作品體現(xiàn)了新的時代品格。這些作品,是對政績的重新思考以及對權力異化的反思,構成了帝王將相書寫的新維度。
《大儒還鄉(xiāng)》以新穎的構思、巧妙的設計與深沉的思考,被評為“2005—2006年度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十大劇目”之一,該劇以“南桑北引”工程為鏡,照出了造假工程、豆腐渣工程背后隱藏著的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鏈。對于此勞民傷財?shù)拿孀庸こ?,有人冒死進諫,極力阻止,終被皇帝賜酒毒死,化作一縷亡魂(佟三秦),并承受滿門抄斬之殤;有人一直被蒙蔽,直到生命盡頭才看到真相(陳宏謀);有人為了朝廷榮光,勸阻當事人放棄探察真相,主張繼續(xù)瞞騙(乾隆)。主人公陳宏謀是乾隆時期東閣大學士兼工部尚書,是有口皆碑的賢臣碩儒,一生政績輝煌,其著力倡行的“南桑北引”工程曾經(jīng)被視為一大政績,卻是那個時代典型的面子工程,“買南絲充秦綢秦絹”,不但欺上瞞下,還勞民傷財、傷及人命。面對史料記載中幾乎看不到污點的清官、名臣、學者、大儒,劇作者打破了慣例,選擇歷史的細部書寫了其另一面的存在,生動展現(xiàn)了人物之豐富性、多面性、復雜性。而乾隆皇帝,在悉心為民與政權利益、探究真相與保持穩(wěn)定、推倒豐碑與唯上不唯實的權衡中,看重的是后者。此劇中,無論是乾隆帝還是清官陳宏謀,都突破了某種條條框框,成為后來人思古鑒今的重要資源。作者以當代旨趣審視歷史中人與歷史中事,打破了讀者的閱讀期待,也刺破了封建政治的虛偽與虛妄。歷史往往隱藏著關于未來的秘密和啟示,對歷史的剖析更多的是為了燭照當下。
《泥馬淚》取材于民間傳說“泥馬顯靈渡康王”并賦予其現(xiàn)代意義的解讀,該劇直擊造神運動的愚昧與痼疾以及其帶給整個民族的心理余震,揭示統(tǒng)治者的殘忍與虛偽以及對底層群眾的愚弄。在書寫民眾心理創(chuàng)傷之外,此劇也剖析了民族心理深層結構。灌注其中的疼痛感是一個民族的隱痛。宋靖康二年,康王趙構被金兵追殺,李馬背其渡淤泥河,因護主身中數(shù)箭,可等待他的并不是感恩回報和加官晉爵,而是家人被殺??低鯙榱似鄄m民眾、抬升自己,宣揚“天子”與“凡夫俗子”差異的必然性,引導“草民”對“天子”的仰視、敬畏和膜拜意識,大肆宣揚所謂的泥馬顯靈、皇位“神授”,并為了防止消息泄露而殘忍地殺害知情人,將李馬無辜的妻子秋娘割舌。該劇圍繞長期以來帝王敘事中的仰視、神化以及帝王本身的自我神化現(xiàn)象,解剖了千百年來沉淀在民族心理深處的明君夢、英雄夢,推動了古代帝王由“神”向“人”的還原,啟迪著民眾對于官場、政治和人性的思考。
此外,改編自桂劇傳統(tǒng)戲 《乾坤帶》的《秦英小將》也頗耐人尋味。在新作中,秦英從原來的配角走向主場。出身皇門的他為民伸冤、殺賊立功,展示了皇族后代可貴的政治品格與英勇之風、仁義之心。改編者一改舊劇中一家團圓皆大歡喜的模式化設計,以銀屏公主和兵部大人帶著囚車捉拿秦英回朝,書寫政治漩渦的殘酷與大權力場中個人無力主宰命運的種種不得已。
新時期桂劇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對歷史的再解讀與對現(xiàn)實的新思考熔鑄一體。除了名作 《大儒還鄉(xiāng)》《泥馬吟》《秦英小將》,其他諸如《深宮棋怨》《曹操與楊修》《南唐遺事》等,都特別注重當代意識的滲透,寫出歷史的多面性與人物的多維性。
三.跳出思維的盒子,揭示人性暗箱,闡釋利益關系背后的社會屬性
中國的帝王將相,身置封建權力的巔峰。對于這樣遠離普通人生活的神秘人物,大家的想象與描寫很容易流于極端,自覺或不自覺地向明君、昏君、暴君這幾個方向靠攏。于是,他們要么是不顧百姓死活、專制無道的暴君,要么是不辨菽麥、任意妄為的昏君,要么是心系天下蒼生、力主仁政的明君。如果寫其私生活,作家們也多執(zhí)著于其情愛故事,渲染政治的聯(lián)姻、霸道的浪漫或稗官野史類的傳奇,缺乏深刻的寄寓。與以往帝王將相書寫沿襲而成的模式化相比,新時期桂劇《瑤妃傳奇》《靈渠長歌》等更為有新意。
《瑤妃傳奇》重點書寫瑤族姑娘紀山蓮與明憲宗朱見深(成化皇帝)的愛情故事。圍繞兩人的既有甜美的愛情,也有皇家專制禮教之害以及舊時代封建禮法的殘酷?,庡岢鰷p免瑤族沉重的徭役,憲宗答應她;瑤妃呼吁廢除皇家的“千年祖訓”、改變毀滅人性的“凈身”制度,憲宗決不同意,并因威嚴受到影響而將其打入“冷宮”。憲宗一面欣喜于瑤妃以真性情為沉悶的皇宮帶來了新氣息,一面屈從大臣的輿論影響,違心地選擇與瑤妃分手。在瑤妃面前,憲宗表面上身著瑤族青年的服飾,自稱“阿哥”,骨子里卻洶涌著封建思想和封建禮教。他對瑤妃的愛情有其真誠的成分,但是在不觸動封建統(tǒng)治的根本基礎上。一旦封建道統(tǒng)、皇家威嚴與愛情沖突,他就決然地放棄后者。故事的后半部分,瑤妃雖然生子但并沒有母憑子貴,最后落得被趕回瑤山,母子分離,抑郁而終?!冬庡鷤髌妗芳冉庾x了特定時代背景下人物選擇的因由,也剖析了宮廷“古訓”“法規(guī)”與自由愛情的對立和排斥。劇作中的帝王作為個體生命,有其歷史局限性,有其殘忍虛偽性,也有其悲劇性。
《靈渠長歌》講述的是兩千多年前偉大的水利工程靈渠修建的故事,是桂林桂劇團精心打造的精品劇目。該劇將時間聚焦于先秦時期,寫秦始皇為一統(tǒng)華夏進軍嶺南,為保障軍隊供給而修建靈渠的故事。主人公史祿是靈渠修建的靈魂人物,歷盡千辛萬苦成就千古工程,而圖祟則作為始皇帝派遣督建的皇權代表,堪稱秦王朝殘暴強權的代名詞。作為督建者和驗收者,其欣喜與遷怒共靈渠而生。當首次建成后坍塌的靈渠在第二次建成后又一次潰塌,他惱羞成怒,欲再次將史祿治罪。作為領命而來的監(jiān)察御史,圖祟這位武夫不但貢獻不了方案和計謀,反而深陷封建迷信,欲以駱越女子祭河神以換來成功。其驕橫跋扈與剛愎自用既無傳統(tǒng)書寫模式中大將軍的智勇雙全,也無大眾想象中監(jiān)察御史的明察秋毫。在圖祟身上,投射著始皇帝的影子。
“歷史劇不僅表現(xiàn)歷史的事件和歷史人物,不僅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的潛在觀照,還應該滲透著一種更加深邃的東西,就是對人類普遍存在狀況的思考,對整個生命過程價值和意義的追問?!盵3]在新時期桂劇中,帝王將相雖然一再出場,但他們多以豐富而多面的存在,呈現(xiàn)出特別的藝術真實,同時灌注著歷史意識和現(xiàn)代意識。
基金項目:廣西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桂學研究院資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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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譚霈生.中國當代歷史劇與史劇觀(中)[J].戲劇,1995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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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