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燁,楊 丹
(中南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3)
懷歸于宋代文學而言實為一種重要題材類型。在詞體方面,研究者曾將全宋詞按題材類型分為36類,其中第8類為羈旅詞,指“表現(xiàn)旅居異鄉(xiāng)孤寂情緒的詞作。內(nèi)容涉及對功名仕途的厭倦、對往昔繁華熱鬧生活的懷念、對他鄉(xiāng)荒涼環(huán)境的怨苦、對家鄉(xiāng)和親人的思念等”。又第9類為隱逸詞,指“表現(xiàn)隱士的生活情趣和思想感情,或表達對隱士生活的向往、以隱士的高潔情操品格自勉的詞作”。兩類題材總數(shù)在全宋詞中占10.66%。就內(nèi)容而言,這兩類題材大致與通常意義上的懷歸題材重合,由此可見出懷歸題材在詞體中所占之比重。在詩方面,雖然由于宋詩總量超過20萬首,因此尚不易對全宋詩中懷歸題材之具體數(shù)量做出統(tǒng)計,但今人仍可以由一些個案窺見懷歸題材在全宋詩中所占之分量。例如,以“思歸”“懷歸”等38個關鍵詞對全宋詩的標題進行檢索,可得到結(jié)果1100項,可想而知,內(nèi)容涉及懷歸而未以詩題揭示的作品當遠遠超過此數(shù)。
然則宋人何以對懷歸題材如此熱衷?文學終究是現(xiàn)實遭遇和相關情緒的投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認為懷歸題材盛行是宋人生活方式?jīng)Q定的結(jié)果。傳統(tǒng)時代的士人之所以懷歸,無非緣于暌違鄉(xiāng)關、久別親人,由此生出思念、無奈、不甘等種種情緒。而就宋代文士而言,與懷歸題材有關的一項前提,是已知宋代文士絕大多數(shù)曾有仕宦之經(jīng)歷,仕宦對于宋代文人而言實為最重要的謀生方式,這樣一來,仕宦求俸便成為文士離家在外的最主要原因,奔走四方也成為宋代文人(主要是入仕文人)的生活常態(tài)。事實上,檢點宋人筆下的懷歸作品,絕大多數(shù)正是作于仕宦期間,這一狀況直到南宋后期才出現(xiàn)明顯變化,江湖文人漂泊求食,筆下也多見懷歸之作,但這對應的正是由于冗官問題加劇、入仕艱難,以致宋人以仕為生的生活方式出現(xiàn)明顯動搖的新形勢。就此而言,仕宦作為一種主流生存方式構(gòu)成了宋代懷歸詩大量出現(xiàn)的基本背景。
不過,仕宦求俸的生活方式對于宋詩懷歸題材的影響還不僅限于對于離家狀態(tài)的促成。這種生活方式以及士人對于這一生活方式的態(tài)度,也或隱或顯地在懷歸詩的情緒生成及表達中發(fā)揮作用,以下本文試分別予以闡釋。
懷歸情緒的具體生成,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視為宋人以仕謀生生活方式的結(jié)果。
就懷歸情緒的通常觸發(fā)點而言,大抵出于宦游士人對處境以及遭遇有所不滿,因不滿而思歸,故鄉(xiāng)于是具有了映照當下不堪的彼岸意義。所謂不滿,雖然可能出自各種原因,但如果當事人是抱有謀生目的出仕,則自然會將種種不堪視為謀生選擇的結(jié)果,感慨仕途艱辛之余,歸去的愿望便也順勢而生。這種謀生選擇與不滿現(xiàn)狀之間的矛盾,適如徽宗朝趙鼎臣在《過武強渡》詩中感嘆的那樣,“心欲求田耳,身如作吏何?;臎鋈龔酵?,歸計日蹉跎”。而這種兩難與無奈在宋人筆下實為常見,如寧宗朝黃干在與友人的書信中言及:
幹本但為貧,循常調(diào),竊升斗耳,豈敢為寸進計。諸公推挽,朝廷誤以為可用,擢貳淮州,又不得展布。而受命于庸人,其勢必不合,不合則當去,朝廷遂易以他郡,只得聽命。然未能決去者,試邑之后作倅,亦非分外事耳。但老矣,故山之夢甚切,來春當力懇廟堂,求為歸計也。
(《復楊志仁書》之二)
據(jù)黃干所言,治績出色而獲擢用,又與上官不合而改任,職守漸重而事體愈繁,心欲歸去又不忍棄職守于不顧,其間經(jīng)歷雖無特別之處,然而本來為生計出仕,一入宦海則身不由己,看來又是勢所必然,黃干于此呈現(xiàn)的也正是入仕文人的普遍感受。需要指出的是,雖然在人們的通常印象中,仕途坎坷、功業(yè)難遂似乎是士人意欲歸去的最重要原因,但由于以仕謀生在宋代已成為士人的基本生存方式,對于經(jīng)濟收益的考慮事實上也在宋人的歸去意愿中占有相當比重,而且常常與對于功業(yè)的考慮共同發(fā)生影響。關于宋代官員的仕宦收入,目前學界大多認為,雖然中高層官員收入較為豐厚,但下層官員的俸祿收入則非常有限,與中高層官員差距極大,而下層官員實為宋代官員的主體,約占官員總數(shù)的80%。又由于宋代官員支出多端、家庭家族負累較重以及守選待闕時間漫長,短暫或長期的入不敷出對于宋代官員來說乃是常態(tài),可以說大多數(shù)宋代官員在日常生活中都不能避免拮據(jù)之感。因此對于宋代士人的實際處境而言,常??赡苁怯捎诠I(yè)與謀生俱不理想,使得居官在外的意義喪失殆盡,返歸田廬也就成為自然的訴求,即如黃干所言:“進不得行其志,退不能活其家,以是思之,不若放歸山林之為樂也?!?《與林公度》之十二)又或如陸游之謂“功名富貴兩茫茫,唯有躬耕策最長”(《書懷》)。而由這類表述之中,也正可見出宋人謀生方式對于其日常心態(tài)乃至其懷歸情緒的影響。
宋人可能出于對謀生方式之不滿而心生歸意,這種情緒的抒發(fā)自然會成為懷歸詩中的常見內(nèi)容。值得注意的是,如果對于士人而言其出仕本有謀生目的,那么這種不滿乃至反思中往往會帶有一種權(quán)衡利弊得失、計算仕宦謀生代價的意味,即并非直接表達對于具體收入的不滿,而是以收入與付出相比較后生出不甘之感,這也成為宋人懷歸詩中一種相當重要的表現(xiàn)類型。就此而言,類似的情緒似以陸游《思歸引》一詩表現(xiàn)得最為透辟。此詩結(jié)尾云:
……
莼絲老盡歸不得,但坐長饑須俸錢。
此身不堪阿堵役,寧待秋風始投檄。
山林聊復取熊掌,仕宦真當棄雞肋。
錦城小憩不淹遲,即是輕舠下硤時。
那用更為麟閣夢,從今正有鹿門期。
詩中所流露出的思歸情緒相當濃烈,對于謀生與歸去取舍之艱難的描述也可說淋漓盡致,尤其“山林聊復取熊掌,仕宦真當棄雞肋”兩句更為微妙,正寫出了歸去與謀生對比而生成的價值。仕宦適如雞肋,而山林則于相形之下儼然成為熊掌,并最終使得詩人舍棄功業(yè)之心,而堅定了歸去之想。
陸游此詩中并未提及究竟是怎樣的遭遇使得詩人作如此之想,而在更多情況下,詩人會在詩中袒露引發(fā)歸意的具體緣由。有時可能出于涉身政治的創(chuàng)傷,如蘇軾的《過高郵寄孫君孚》一詩即是典型:
過淮風氣清,一洗塵埃容。
水木漸幽茂,菰蒲雜游龍。
可憐夜合花,青枝散紅茸。
美人游不歸,一笑誰當供。
故園在何處,已偃手種松。
我行忽失路,歸夢山千重。
聞君有負郭,二頃收橫從。
卷野畢秋獲,殷床聞夜舂。
樂哉何所憂,社酒粥面醲。
宦游豈不好,毋令到千鐘。
此詩的后半篇所談到的便是宦游與歸鄉(xiāng)的選擇:如果鄉(xiāng)居能有田畝若干,得以保障生計無憂,則足堪為樂;而宦游雖然有其收益,然而考慮到其中的風險,尤其是作為高階文官卷入政治風波的風險,相對于鄉(xiāng)居便不再具有優(yōu)勢。蘇軾此詩作于紹圣元年(1094)南謫途中,所表達的當然是深受政爭之苦的傷痛,但這種利害得失的計算又絕不僅限于政爭的受難者,對于普通文官而言,日常的公務同樣可能催生出得不償失之感。如范成大《公退書懷》一詩云:
昨者騰章奏發(fā)倉,今茲飛檄議驅(qū)蝗。
四無告者僅一飽,七不堪中仍百忙。
皦日自能臨俯仰,浮云寧解制行藏?
求田問舍亦何有,歲晚倦游思故鄉(xiāng)。
此詩作于孝宗淳熙十年(1183)知建康府任上。時逢蝗災,范成大作為守官奔走不暇,既不堪于奔波勞苦,又自咎于不能稍解民眾之急難,愧煩交攻,則以為生計之事較之于此種憂患亦不再具有吸引力,歸心也因此油然而起。
相形之下,陸游在《岳池農(nóng)家》中的類似感想則表現(xiàn)得更加直白:“農(nóng)家農(nóng)家樂復樂,不比市朝爭奪惡?;掠嗡谜鎺缀?,我已三年廢東作?!北甲哂诼毷氐男羷?、市朝爭奪的風險,都使得農(nóng)耕在特定情境下儼然較以仕謀生更具優(yōu)勢。而沿著這一思路推導下去,則士人很容易生出以仕謀生并非理想生存方式、甚至仕不如耕的感想。張耒即曾因為不堪宦海飄零而慨嘆:“閑于萬事常難得,仕以為生最拙謀?!?《題洪澤亭》)陸游也不無夸張地聲稱:“人生覓飯元多術(shù),最下方為祿代耕?!?《春日雜賦》其五)類似的表白當然都只是情緒不寧時的極端之言,但由其中也不難看出,仕宦謀生的生存方式對于宋人“欲歸”情緒之生成所發(fā)揮的作用。
要言之,宋人對于現(xiàn)狀的不滿往往混雜有多種情緒,而對于收入和謀生方式的失望則在這種復雜情緒中占有相當比重,在功業(yè)之想已經(jīng)無望的形勢下,對于收入和謀生方式的失望會對歸去的意愿產(chǎn)生“疊加”效果,最終使得對于現(xiàn)狀的厭倦和對于故園的向往成為明確的意愿。
不過,對于懷歸題材的構(gòu)成而言,不滿于當下而欲歸只是情緒的一個方面。顯而易見的是,如果果真如此不堪,掛冠徑去便是,又何須呶呶多言?問題在于現(xiàn)實中的文士又由于種種原因無法斷然抽身,蘇軾詩中的“淵明賦歸去,談笑便解官。今我何為者,索身良獨難”(《送曹輔赴閩漕》),正是宋代文士兩難處境的寫照。如此一來,歸心郁結(jié)又不得宣泄,遂成為懷歸題材流行的又一方面原因。
然則緣何不能歸去?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據(jù)宋人在詩文中自陳,不外乎出于兩種理由,或是聲稱君恩未報,如王安石《寄張先郎中》所謂“投老主恩聊欲報,每瞻高躅恨歸遲”,或表示出于經(jīng)濟考慮,而后者尤其能見出以仕為生對于懷歸題材的影響。雖然,正如“君恩未報”的理由只可姑妄聽之一樣,以經(jīng)濟原因作為解釋也未必代表當事人的真實想法(正如前文所引黃干的感受,受知于人或出于士人的使命感都使當事人不能率爾去職),但這種解釋作為可被普遍接受的理由而出現(xiàn),至少可以表明,經(jīng)濟原因確實能對宋人的歸田選擇造成切實影響。
最主要的問題在于,即便大多數(shù)人的仕宦收入并不優(yōu)厚,入仕仍然是在農(nóng)耕時代文士的謀生首選,因為舍此之外并無更為理想的出路,而且就社會整體而言,入仕在收益方面仍具有明顯的比較優(yōu)勢,而某些研究者之所以否認宋代官員俸祿微薄,也正是著眼于這種比較優(yōu)勢而非具體俸祿數(shù)量。根據(jù)研究者的測算,“不論是官員俸祿水平相對較低的北宋初年,還是物價高漲的北宋末年或南宋時期,即使是九品小官,也能維持高于廣大自耕農(nóng)、半自耕農(nóng)以及手工業(yè)者、小商小販的實際收支水平一倍以上,收支平衡或收略大于支的相對優(yōu)適生活。至于那些品第在九品之上,尤其是五品以上的各級官員,其俸祿多是九品官的幾倍,甚至十多倍,其收入明顯地大于支出更是不言而喻的”。雖然這種測算因為忽略了具體經(jīng)濟生活的多樣性及當事人的經(jīng)濟感受而顯得過于簡單,但仍有助于今人感知宋代文官的客觀經(jīng)濟處境,并理解宋人之所以不能率爾歸去的尷尬。
由此可知,宋人傾向于以仕宦為生其實是理性選擇的結(jié)果,如果棄官歸田,便意味著收入消減,可能更難以維持生活,這是入仕文人在起懷鄉(xiāng)之思時首先要考慮的問題,在這一點上,黃庭堅《和答孫不愚見贈》一詩所述便頗為坦率:“……簿領侵尋臺相筆,風埃蓬勃使星鞍。小臣才力堪為掾,敢學前人便掛冠。”自知謀生乏術(shù),因此即便心懷不甘或愧疚,也只能隱忍而已。類似的表達在當時絕非少見,其中有的文士陳述更為明確:之所以羈留不去,無非是某些具體的經(jīng)濟目標如兒女婚嫁之計尚未實現(xiàn),仕宦作為一種經(jīng)濟手段的意味于此尤為明顯。如王禹偁于太宗至道元年(995)因言事而罷職出知滁州,其間作《高閑》詩云:“謫官滁上欲何為,唯把高閑度歲時。費盡俸錢因合藥,忙于公事是吟詩。京中吏去慵傳信,江外僧來與撰碑。更待吾家婚嫁了,解龜休致未全遲。”梅堯臣則在送友人致仕的詩中不無向往地寫道:“久無歸田人,今喜子去祿?!倚碾m有羨,未遂平生欲。更期畢婚嫁,方可事巖麓?!?《寄光化退居李晉卿》)而在張元干的人生規(guī)劃中,也唯有兒女婚嫁已畢,方有棄官而去的現(xiàn)實可能:“簪紱久已棄,行裝今甚疲。買山如略辦,畢娶更奚為。小筑開三徑,躬耕趁一犁。賴公霖雨手,忍賦語離詩?!?《上張丞相十首》其十)這些具體的描畫無疑都能使人感受到仕宦生計之于懷歸之意的切實影響。
而對于入仕文人而言,仕宦收入不僅承擔著維持日常生活和應付重大開支的功能,還具有為晚年生活進行儲蓄的意義,因此對于儲蓄不足的憂慮便成為宋人在面對懷鄉(xiāng)愿望時不得不考慮的另一問題,這種憂慮不僅直接作用于文士自身,甚至可能成為家庭成員的潛在壓力轉(zhuǎn)而作用于文士,辛棄疾詞作《最高樓》(吾衰矣,須富貴何時?)之小序曰:“吾擬乞歸,犬子以田產(chǎn)未置止我,賦此罵之?!闭梢姵銎渲邢ⅰH绱藙t對于田園的渴望、對歸計不足的無奈以及以此作為不能歸去之解釋等,也就成為宋人懷歸題材中的常見表達。其中較為典型之表述又如:
久厭塵氛樂靜緣,俸微獨乏買山錢。
(周敦頤《宿山房》)
幾時能致買山錢,便好山中醉暮天。
(黃裳《秋日有感》其二)
安得五畝園,旁營二空庵。心游萬物表,曠若巨海涵。恨無買山具,撫境思髯參。
(程俱《同葉內(nèi)翰游南峰,竊觀壬辰舊題詩,謹次嚴韻》)
我生飽識田家趣,只坐無田歸計遲。
(趙蕃《晚行田間書事三首》其三)
揮毫擬就歸田賦,檢點山資苦未豐。
(李正民《再領宮祠》)
買田如有路,誓欲老吾邦。
(周紫芝《掛席》)
不過在這種表達中最為著名者,無過如蘇軾《游金山寺》中之發(fā)愿:“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睙o田可歸成為不能去職的最重要理由,而這兩句喃喃自語也仿佛一聲戛然之響,驟然將讀者的意緒從絢爛熱烈的奇景中拉回到以生存為目標的現(xiàn)實中來,營造出了一種強烈的反差,正可視為經(jīng)濟生活滲入文學表達的例證。
以仕宦謀生的生存方式首先可能給宋代懷歸詩帶來的影響,是有助于詩中的情緒保持一種理性與平靜的情感基調(diào)。
在論及宋詩中的理性情緒時,研究者有時將之歸因于宋人所面臨的思想文化背景,但以這一宏觀判斷來對應眾多具體作品可能不免失之簡單。事實上,在與宋人經(jīng)濟生活有關的作品中,理性與平靜情緒也往往與作者的經(jīng)濟生活狀況有關,穩(wěn)定的經(jīng)濟生活狀況在相當程度上降低了作者由于生計而產(chǎn)生的煩惱,這不妨被視為宋人所享有的有利條件。就宋人的懷歸詩而言,其實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這一條件的影響。
值得注意的是,宋人筆下的懷歸之作雖然為數(shù)眾多,且常涉及欲歸不能之困窘,但其間態(tài)度往往并不激烈,情緒更多表現(xiàn)為懊惱、傷感或無奈而已。如果將經(jīng)濟收入問題視為欲歸不能的重要原因,那么這一現(xiàn)象也可以因此部分得到解釋:這仍可以視為入仕這一謀生方式的特性所帶來的結(jié)果。既然選擇以入仕作為謀生方式,則只要俸祿收入能夠解決生計,現(xiàn)實中的種種不堪便具有了相當?shù)暮侠硇?,令人無從過分抱怨;更何況無論現(xiàn)實處境何等難以令人忍受,“歸去”始終是一個可以執(zhí)行的選擇,如果是出于經(jīng)濟考慮不能離去,那么這一問題的解決雖然可能遙遠,卻也無疑是可以預期的結(jié)果,假以時日,愿望終究可以實現(xiàn),既然有這樣一種明確預期的存在,詩人自然也無須為當下的欲歸不能感到過分焦慮。
就此而言,陸游的經(jīng)歷與感受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陸游自孝宗乾道五年(1169)赴任夔州通判,至孝宗淳熙五年(1178)春間奉詔東歸,在蜀地長達八年。在蜀地任職期間,陸游屢屢在詩中流露出飄零萬里的悵然,從中也可以看到經(jīng)濟狀況對于這種客愁的影響。一方面,詩中為就食而仕宦遠方的不甘可謂連篇累牘,諸如:
萬里西來為一饑,坐曹日日汗沾衣。
(《假日書事》)
書生迫饑寒,一飽輕三巴。
(《鼓樓鋪醉歌》)
我生胡為忽在此?正坐一饑忘百慮。
(《木瓜鋪短歌》)
北風歲晚號松楸,哀哉萬里為食謀。
(《宿彭山縣通津驛大風鄰園多喬木終夜有聲》)
萬里驅(qū)馳坐一饑,自憐無計脫塵革幾。
(《書懷》)
但另一方面,陸游詩中也常常寫到因為積蓄不足而不能歸去的不得已,諸如:
巾褐已成歸有約,簞瓢未足去無緣。包羞強索侏儒米,豪舉何人記少年。
(《曉出城東》)
亦知歸去好,無地著蝸廬。
(《夙興出謁》)
暮年作吏寧長策,薄祿縻人尚小留。
(《晨起》)
家弊須微祿,年衰尚遠游。
(《自訟》)
貪祿忘歸只自羞,一窗且復送悠悠。鏡明不為人藏老,酒薄難供客散愁。
(《自嘲》)
不過,在蜀地期間雖有種種不如人意,陸游很少抱怨過經(jīng)濟的困窘,反而不時流露出對于收入的滿足,有時甚至有尸位素餐之愧嘆,如:
責輕仍飽食,三嘆愧無功。
(《午興》)
低回慚祿米,官事少于詩。
(《晨至湖上》其二)
似閑有俸錢,似仕無簿書。
(《醉書》)
終恨無勞糜廩粟,夜窗聊策讀書勛。
(《夜分讀書有感》)
如若俸入微薄,當不會再三做此感想。誠然,乾道八年(1172)陸游向時宰虞允文上書乞求祠祿時曾自述貧苦:“峽中俸薄,某食指以百數(shù),距受代不數(shù)月,行李蕭然,固不能歸,歸又無所得食,一日祿不繼,則無策矣。兒年三十,女二十,婚嫁尚未敢言也。某而不為窮,則是天下無窮人。伏惟少賜動心,捐一官以祿之,使粗可活,甚則使可具裝以歸,又望外則使可畢一二婚嫁?!?《上虞丞相書》)但此類請求有夸張之處,而且在這種夸張之下依然可以看到,陸游所關心者是俸祿不足以為東歸、婚嫁等大事進行儲蓄,而非日常生計有急,更何況陸游提出的解決辦法乃是請求祠祿,仍然是通過俸祿收入來獲得積蓄而已。事實上,陸游在蜀地為官并非沒有俸祿節(jié)余,無非可能不如人意,如其《客思》即有“還家誰道無余俸,倒槖猶堪買釣舟”之表述,正顯示出仕宦收入與預備晚年生活之間的關系。而從陸游晚年詩歌來看,經(jīng)濟生活尚能維持必要的水準,大致在小康以上水平,這些足以表明早年的仕宦生涯絕非無濟于事。
由陸游的這一系列述懷之詩當可以看到,穩(wěn)定而足以維持溫飽(乃至能提供一定節(jié)余)的俸祿成為詩人入仕期間以及晚年生活的重要依賴,這種生活水平使當事人能夠以較為平和的心態(tài)來處理詩歌中的懷歸主題,這種心態(tài)在陸游作于乾道六年(1170)初至夔州時的《雪晴》詩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詩中有“臘近春生白帝城,俸錢雖薄勝躬耕。眼前但恨親朋少,身外元知得喪輕?!币幻媸沁h離親朋的遺憾,另一面則是對于俸祿收入的滿足,這正可以使人窺見中下層文官懷歸時的復雜心態(tài),進而理解其文學作品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情緒。
除此之外,仕宦謀生方式還使得懷歸題材宋詩呈現(xiàn)出真切與寫實的風貌。若將宋人懷歸詩與唐人懷歸詩對比,這一特點便顯現(xiàn)得更為清楚。
顯而易見,由于獲得了更為充分的入仕機會,宋人得以對仕宦生活有較為完整和切實的感受,對于仕宦造成的缺憾也有更為直接的體驗,這才使借助懷歸詩來展示有關情感成為可能。前述宋人因俸祿考慮而感受到的無奈和困窘正是如此。在這樣的懷歸之作中,詩人并非簡單地描述歸去意愿如何強烈,往往也兼及這種意愿的來源和背景,這就使得詩中的情感獲得了現(xiàn)實情境的支撐,具有某種寫實的意味。
而若檢點唐人懷歸詩,則可以感受到其中對于歸去意緒的處理具有明顯的抽象化與空泛化傾向。這一特點首先表現(xiàn)為其中往往不指示懷歸的具體原因,而更為著意于表達詩人一時的情緒感受。詩中的思念固然可以令人感受,卻又使人無從清晰地捉摸把握。這一特點或可被理解為特定技法的自然結(jié)果,蓋唐人慣于以畫面來傳遞情緒,自然會導致情緒表達顯得空泛。但與此同時,唐人的懷歸詩在內(nèi)容上又常常呈現(xiàn)出“意不在此”的效果,雖曰懷歸,其中的歸意歸心并不濃厚,詩人往往另有懷抱,這也就構(gòu)成了唐人懷歸詩空泛化的另一個方面。從總體上看,唐人對于歸去并不熱衷。唐人筆下即便對于歸去田園的實際行動表示肯定,也多是從不慕名利、操志雅潔等俗濫的價值標準著眼,而較少涉及當事人的具體遭遇或生活趣味,這種虛應故事的做法表明歸去行為并未引起詩人共鳴。這一點在唐人送人歸去之詩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蓋唐人送人歸田之際,詩中重點往往落在揮手自茲去的難依難舍,對于對方歸去之后生活,卻少見切實的欣羨或祝愿。如趙嘏《送李給事》詩:
眼前軒冕是鴻毛,天上人間漫自勞。
脫卻朝衣獨歸去,青云不及白云高。
雖是送人歸去,卻并不涉及對于對方選擇的祝福和評價,泛泛說歸去之好,以為是不茍且于名利的高尚之志,但這樣的表述不僅由于了無新意而缺乏誠意,也由于是用抽象的價值標準來衡量具體的生活選擇而顯得不切實際。事實上,在唐人的觀念中,歸去雖有高尚之名譽,在價值序列中卻是明顯后于功業(yè)的,因此歸去只有在功業(yè)完成后才可能成為恰當?shù)倪x擇,即如陸龜蒙《襲美見題郊居十首因次韻酬之以伸榮謝》之六:
水影沉魚器,鄰聲動緯車。
燕輕捎墜葉,蜂懶臥燋花。
說史評諸例,論兵到百家。
明時如不用,歸去種桑麻。
其間固然不否認歸去田園之樂趣,然而所謂“明時如不用”,又分明有著某種怨望,所謂的田園之想,更近于對功業(yè)無望的排遣,而非真心實意的生活理想。要之,唐人的懷歸之作往往看似懷歸,實則言不由衷,對于歸心的陳述更近于對現(xiàn)狀不滿的牢騷,就此而言,駱賓王《寒夜獨坐游子多懷簡知己》堪稱唐人此種心曲的典型:
故鄉(xiāng)眇千里,離憂積萬端。
鶉服長悲碎,蝸廬未卜安。
富鉤徒有想,貧鋏為誰彈?
柳秋風葉脆,荷曉露文團。
晚金叢岸菊,馀佩下幽蘭。
伐木傷心易,維桑歸去難。
獨有孤明月,時照客庭寒。
開篇直抒離鄉(xiāng)千里之憂,“萬端”亦可見離憂之深厚,但其后的“鶉服”“富鉤”“貧鋏”等語又分明顯示出,不安于貧賤、渴求出人頭地又不得的處境才是痛苦的真正來由以及全詩的重心所在,只是這種痛苦借助于離憂的外殼予以引出而已,所謂“伐木傷心易,維桑歸去難”,其間的兩難似乎正可以被視為唐人對于歸去之態(tài)度的縮影。
總之,唐人筆下雖絕不少見懷歸之作,但唐人的懷歸詩多言歸而意不在歸,使得所謂歸意呈現(xiàn)某種程度的空泛之感。之所以如此,或與唐人處境有關,正如今人所知,唐人的功業(yè)之路遠非順暢,有限的晉身之路使得多數(shù)唐代文人被拒于仕途之外,在其功業(yè)之愿未能實現(xiàn)之前,自然無暇也無心緒來實現(xiàn)對于家山田園的擁抱。而相形之下,宋人的懷歸之想則多是直接來自仕宦中的客居羈旅,乃是功業(yè)與經(jīng)濟生活的需求在基本得到滿足之后所出現(xiàn)的對于自由生活和回歸親情的向往,如果借用馬斯洛的生存需要理論,或許可以認為,相對于功業(yè)理想尚未實現(xiàn)的唐人,宋人所追求的實為更高層級的生存需要,這正是宋人的懷歸之作不同于前人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