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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美國華裔漢學家吳光明及其莊學研究*

2021-11-25 11:49
國際漢學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西方哲學郵件光明

□ 郭 晨

20 世紀80 年代,英語世界《莊子》研究出現(xiàn)了重要轉(zhuǎn)折,他們開始認同《莊子》文本的哲學與學術(shù)價值。美國漢學家吳光明(Kuang-ming Wu)是其中的關(guān)鍵人物。他借助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游戲”(play)觀念分析《莊子》的語言特色,解釋莊子“游戲的世界哲學家”(1)原文為“World Philosopher at Play”。吳光明使用“Play”(游戲)同時表示西方的游戲觀念和《莊子》的游戲性文本特征,但他認為《莊子》的“游戲”是“莊子四處游玩、閑逛,既深刻又戲謔”(2015 年8 月30 日吳光明發(fā)給筆者的郵件,原文如下:Chuang Tzu truly plays as he wanders to fool around, profound when frivolous)?!斑@種‘游戲’是中國的核心,西方?jīng)]有出現(xiàn)”(2017 年3 月28 日郵件,原文如下:Such play is at China’s center, but nowhere in the West),“可以根據(jù)語境將其翻譯為‘游戲’‘游玩’‘逍遙游’等等,這些含義在《莊子》中都能找到”(2018 年3 月15 日郵件,原文如下:“游戲游玩逍遙游,etc., as the context requires. Chuang Tzu means them all”)。筆者暫將《莊子》中的“play”翻譯為“游戲”。形象,反駁當時英語世界“莊子思想不屬于哲學”的論斷。同時,他逐字翻譯了《莊子》前三篇,以最直觀的方式向英語世界呈現(xiàn)了《莊子》“說什么”,并借助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的“意義”(meaning)、“反諷”(irony)和“游戲”等觀念分析《莊子》中的故事,指出《莊子》語篇的連貫性,反駁當時西方“中國哲學碎片化”的論斷。同時,吳光明在《莊子》的啟發(fā)下,通過身體思維中的時間倫理、具體思維、故事思維與音樂思維,嘗試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化思維體系,尋找中國哲學對世界的貢獻。吳光明文化互動(2)吳光明認為他的研究屬于“interculture”(文化互動),而非“cross-culture”(跨文化)。的視域和對莊子哲學的定位具有較強的先鋒性和批判性,能夠為國內(nèi)外《莊子》研究提供有益的參考與借鑒。

一、吳光明的學術(shù)人生

1933 年,吳光明出生于日本占領(lǐng)時期的中國臺灣。他將自己的語言教育分為“日語階段、中文階段與英文階段”(3)2017 年8 月2 日郵件,原文如下:“My education was neatly divided in Japanese period, Chinese period, and English period.”。其中,他“在小學學習了六年日語,中學學習了六年中文,(臺南)神學院學習了七年英文”(4)2018 年3 月15 日郵件,原文如下:“I went to all Japanese primary school for 6 years for Japanese, then went to a middle school for 6 years for Mandarin Chinese, then went to a theological college for 7 years for British English.”,“能夠閱讀中文詩歌,閱讀克爾凱郭爾(S?ron Kierkegaard,1813—1855)的英文版《恐懼與顫栗》(Fear and Trembling),閱讀日文版《夏目漱(石)全集》”(1)2015 年8 月30 日郵件,原文如下:“I read Chinese poetry in Chinese, Kierkegaard’s Fear and Trembling in English, and all 夏目漱(石)全集in Japanese.”。

1960 年,具備相應(yīng)語言基礎(chǔ)的吳光明奔赴美國耶魯大學(Yale University)求學,僅用五年時間獲得了耶魯大學神學專業(yè)的本科、碩士學位、哲學博士學位,“這在耶魯大學歷史中尚屬首次”(2)2017 年2 月7 日郵件,原文為中文。。吳光明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本碩時期專攻神學,但他沒有將神學作為解決終極問題的最終答案。“關(guān)于終極問題,(我)所孜孜不倦追求的是‘是什么’和‘為什么’”(3)2017 年2 月8 日郵件,原文如下:“My constant pushes to the ultimate had been ‘what’ and ‘why.’”。這種質(zhì)疑精神使他在博士學習期間轉(zhuǎn)向西方哲學以尋求答案。當時,分析哲學在西方占主導(dǎo)地位,卻也無法解決神學中出現(xiàn)的問題。于是,他轉(zhuǎn)向了歐洲大陸哲學,“起初,我在耶魯學西方哲學學得很不舒服。和我意氣相投的只有克爾凱郭爾、田立克(Paul Tillich,1886—1965)和梅洛 – 龐蒂 (Maurice Merleau-Ponty,1908—1961)等存在主義學者和現(xiàn)象學學家。”(4)Kuang-ming Wu, Story-Thinking: Cultural Meditations. NY: Nova Science Publishers, 2011, p. 297.這些西方哲學家都立于分析哲學的對立面,反對系統(tǒng)化、精密化,關(guān)注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1965 年,吳光明以題為《存在相對主義》(“Existential Relativism”)的論文獲得耶魯大學博士學位,標志他從神學至歐洲大陸哲學的學術(shù)轉(zhuǎn)向。這篇論文指出,認知相對主義提出標準的相對性,情境相對主義提出了評判觀點的標準,而存在相對主義認為只有經(jīng)過批判性對話,對虛假的否定后,才能得到真正的標準。他對“何為標準”的問題進行了思考,這正是《莊子》的重要議題之一。

吳光明早在讀博期間,就對《莊子》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在異國作為一個文化他者,對存在于血液中的母文化尤其敏感。”(5)2012 年11 月13 日郵件,原文如下:“Due to being a cultural alien in foreign land, I am particularly susceptible to the mother culture running in my blood.”因此,當他無法滿足于歐洲大陸哲學時(6)2015 年8 月30 日郵件,原文如下:“I love Whitehead and Merleau-Ponty for their literary fights, coherent clear; I hate their technicalities.”(我喜歡懷特海和梅洛 – 龐蒂連貫、清晰的文學爭論,但不喜歡他們的技術(shù)性。),開始閱讀中國經(jīng)典,很快便“被莊子吸引,沉迷于他歡樂的思想、他的‘四處逍遙’、他的故事講述、他的玩笑與領(lǐng)悟、他那不成體系的系統(tǒng)”(7)2015 年8 月30 日 郵 件,原 文 如 下:“Then I was attracted to Chuang Tzu’s jovial thinking, ever ‘goofing around’ , telling stories, joking and discerning, systematic without system.”。與《莊子》的相遇使吳光明的人生發(fā)生了改變。他將自己稱為“莊子的知心人”(8)2012 年10 月28 日郵件,原文為中文。,在生活中踐行莊子哲學,“他(莊子)是我生命的維他命,是我的活力”,“我閱讀莊子,是為了活出他的樣子”(9)見吳光明的《全球文化互動:共存的世界羅曼史》手稿,原文如下:“He is my life’s vitamin, my vigor... I read Chuang Tzu to live him, in me.”。他對《莊子》的評價也極高:“全部的中國思潮結(jié)晶于莊書哲思,全部的中國哲學傳統(tǒng),皆不外乎莊子一連串的注解?!?10)吳光明:《莊子》,臺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88 年,第3 頁。

博士畢業(yè)后,吳光明先在耶魯大學哲學系擔任了兩年的講師。1968 年至1992 年間,他在威斯康星大學奧什科什分校(University of Wisconsin-Oshkosh)哲學系授課,并于1972 年評為講席教授(Chair Professor)(11)在美國,講席教授是高于一般教授(professor)之上的一個頭銜。。盡管吳光明接受過系統(tǒng)的西方哲學與神學的學術(shù)訓(xùn)練,卻在任教后轉(zhuǎn)向以《莊子》為代表的中國哲學。當時,“西方大學本能地察覺到中國思想與西方哲學有所不同,沒有將中國學研究設(shè)置在哲學系下”。(12)2015 年8 月30 日郵件,原文如下:“Western universities intuitively sense China’s thinking as different from Western philosophy, so they put Chinese studies elsewhere.”同時,哲學系是美國高校的傳統(tǒng)優(yōu)勢學科,“倘若在美國哲學系研究中國哲學,就必須使用現(xiàn)代美國哲學常用的方法、態(tài)度,關(guān)注美國哲學常常關(guān)心的問題”(1)郭晨:《儒釋道之契合——訪美國漢學家任博克教授(下)》,《光明日報》2014 年3 月23 日第8 版。。

吳光明身處哲學系,也從哲學的角度研究《莊子》。不同的是,他沒有用西方哲學審視《莊子》,沒有用西方哲學觀念套用《莊子》,而是從中西哲學對話的角度,解釋莊子哲學與西方哲學看似相同、實則迥異的特征。1982 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莊學著作《莊子:游戲的世界哲學家》(Chuang Tzu: World Philosopher at Play)(2)Kuang-ming Wu, Chuang Tzu: World Philosopher at Play. NY: Crossroad Pub. Co., 1982.。這本歷時五年完成的著作是他中西“文化互動的初步嘗試”(3)2012 年10 月18 日郵件,原文如下:“It’s my clumsy attempt at interculture.”,為他在美國高校哲學系研究中國哲學提供了合法性。20 世紀80 年代至90 年代初,吳光明的研究重心集中于《莊子》文本研究,此間還出版了譯釋《莊子》的著作《作為伙伴的蝴蝶:〈莊子〉前三篇解讀》(The Butterfly as Companion: Meditations on the First Three Chapters of the Chuang Tzu)(4)Kuang-ming Wu, The Butterfly as Companion: Meditations on the First Three Chapters of the Chuang Tzu.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0.,另在中國臺灣出版了中文專著《莊子》。前者很快在美國暢銷并不斷再版,后者沒有得到學界的廣泛關(guān)注。

1992 年至1996 年間,吳光明兼任中國臺灣中正大學歷史系教授,回歸到中國文化之中。2008 年,他被聘為美國丹佛大學(University of Denver)哲學系兼職教授,此后定居丹佛,從事《莊子》、中西文化比較與文化互動研究至今。

二、吳光明的莊學研究成果

吳光明著述頗豐,目前已出版了13 本專著,發(fā)表了上百篇論文,內(nèi)容較為廣泛,涉及《莊子》翻譯與闡釋、中國文化思維研究、文化互動研究與宗教批判等,但他最為著名的是《莊子》專題研究及由此引發(fā)的中國文化思維研究。他認為莊子“是中國的生命力,中國離不開莊子”(5)2017 年8 月2 日郵件,原文如下:“He is vitality of China. China is dead without him.”。因此,他的其他研究也都受到了《莊子》的啟發(fā),常以《莊子》代表中國。以下就吳光明《莊子》研究的主要成果進行具體闡述。

(一)《莊子:游戲的世界哲學家》

此著書名中蘊含了三個關(guān)鍵詞:“世界哲學”“哲學家”“游戲”。當時,英語學界對“古代中國是否存在哲學”有較大爭議。吳光明從“世界哲學”的角度解釋了中國哲學的地位?!笆澜缯軐W”有兩種理解方式:所有哲學體系的總稱和關(guān)于世界或人生的哲學。首先,“莊子思想是真正的世界哲學,不是西方哲學”(6)2015 年8 月30 日郵件,原文如下:“Chuang Tzu’s thinking is truly world philosophy, not Western philosophy.”,“西方‘哲學’是分析性的、邏輯性的,中國的智慧是歷史的、謹慎的、音樂的……這種‘智慧’就是‘世界哲學’”;(7)2017 年3 月21 日郵件,原文如下:“Western ‘philosophy’ is analytically logical. Chinese wisdom is historical, prudent, musical. I insist that ‘wisdom’ should be ‘world philosophy. ’其次,“西方哲學不是鮮活的、關(guān)于人生的思考”(8)2015 年8 月30 日郵件,原文如下:“Western philosophy is not life-thinking.”,而莊子“關(guān)注的是人生中普遍、根本的問題”,“是真正的世界哲學家”。(9)Chuang Tzu: World Philosopher at Play, p. 22.

第二個關(guān)鍵詞是“哲學家”。當時,英語學界對“《莊子》是否屬于哲學”有較大爭議。吳光明在書的《前奏》(Prelude)中指出中國從古至今存在“將莊子視為老子的評注者”和“將莊子歸為禪宗大師”等九個誤解,“多數(shù)西方評注者消化了太多中國對莊子的理解”(10)Ibid., p. 2, p. 22.,也將其視為評注家,而非哲學家。芮沃壽(Arthur Wright,1913—1976)暗示“莊子僅有思想,而沒有哲學”,而吳光明則認為他“假定唯有西方認知理性配得上‘哲學’的名號”(11)Ibid., p. 10.。吳光明的觀點現(xiàn)在聽來有些習以為常,但在當時的美國學界顯得十分大膽,是對當時美國哲學界盛行的西方中心論的反駁,這使他在英語世界嶄露頭腳,并以此在西方哲學系站穩(wěn)腳跟。

第三個關(guān)鍵詞是“游戲”。吳光明使用“play”同時表示西方的游戲觀念和《莊子》的游戲特征,但他認為《莊子》的“游戲”與生活相關(guān),而“西方的分析性思維與生活剝離”,“更強調(diào)游戲者”,“因此西方?jīng)]有游戲”(1)2017 年3 月27 日郵件,原文如下:“ ‘Play’ is central in Chinese thinking, alone. ‘Homo ludens’ is peripheral in the West ;2017 年3 月27 日郵件:“The West separates analytical thinking from living; the West does not play.”。他指出“莊子的‘游戲’是中國對于所有精深的‘思維’做出的貢獻”(2)2018 年1 月19 日郵件,原文如下:“‘Play’ performed by Chuang Tzu is what China contributes to ‘thinking’all-comprehensive.”,并在書的《序曲》(“Overture”)中詳細分析了莊子“游戲”的具體表現(xiàn)方式:喚起的間接性(evocative indirection)。首先,他從“卮言”的角度提出“莊子在具有喚起性的交流中,通過反諷與隱喻、戲謔與嚴肅的合流變得強有力”;(3)Chuang Tzu: World Philosopher at Play, p. 31.其次,他以“天籟”為基礎(chǔ),從“音樂闡釋”的角度提出這種喚起性是“完形的、模糊的、具有共同暗示性的”,而“無法喚起讀者的話語是失敗的”(4)Ibid., p. 48.。最后,他從“機心”“人心”“忘”的角度,提出“人類的理性是對世界體驗的感知,并不機械。這種感知是整體的、自糾的,與他物相互聯(lián)系的”(5)Ibid., p. 31.。

此書的編排使用了西方的音樂結(jié)構(gòu),極具特色。吳光明愛好音樂,尤其是西洋古典樂。同時,他認為“音樂特別適合傳達游戲的逍遙人生”(6)Ibid., p. 24.,莊子就使用了音樂性的間接法,能讓讀者轉(zhuǎn)變常規(guī)的思維方式,召喚人們回歸到生活本身。因此,吳光明按照西方音樂形式設(shè)置書的章節(jié)?!肚白唷放c《序曲》后,他通過三個《詠歌》從本體論、認識論及社會性三個維度對《莊子》中非“是”之“是”(沒有“是”的世界)、“無為之為”(沒有“為”的自我)、“無治之治”(彼此間無“為”的社交)進行了進一步的哲學闡釋。這種本體的不確定性、真理的非真理性、無治之治的自然性能夠打破西方分析哲學的語境,展示《莊子》哲學的當代價值。

(二)《作為伙伴的蝴蝶:〈莊子〉前三篇解讀》

倘若說《莊子:游戲的世界哲學家》使吳光明在英語學界嶄露頭腳,那么他的第二本關(guān)于《莊子》翻譯與闡釋的專著《作為伙伴的蝴蝶:〈莊子〉前三篇解讀》則使其大放異彩。

《莊子》英文譯本層出不窮,但吳光明僅選譯了前三章。他給出的一個理由是“這暗示《莊子》的任意部分都具有自身的內(nèi)部連貫性,三輪連貫的不同描述足以刺激讀者跳出文本,繼續(xù)閱讀”(7)The Butterfly as Companion, pp. ix—xv.。此處的“任意部分”實質(zhì)是指書中的故事。西方哲學注重系統(tǒng)性、連貫性。因此,西方學者常以“碎片化”詬病中國哲學。吳光明指出《莊子》只是由“碎片化的故事”(story-fragments)構(gòu)成,這些故事“相互勾連、相互映照,成為一個連貫的整體”。(8)Ibid., p. 309.同時,他將“故事”和“故事講述”視為詩意的代表、正“道”的象征。而《莊子》講述故事的方式能為讀者“展示現(xiàn)實世界的悖論性”(9)Ibid., p. 69.,激發(fā)讀者對自我、對世界進一步深刻的反思。

書的標題有兩個關(guān)鍵詞:“蝴蝶”與“伙伴”。首先,此處強調(diào)了蝴蝶與莊子的平等關(guān)系。蝴蝶是莊子的伙伴,不是莊子的注解。吳光明在書的第一章《最初的思考》中進行了詳細論述,指出“此書(《作為伙伴的蝴蝶》)是蝴蝶以日志方式(對讀者)發(fā)起的詩意邀請”(10)Ibid., p. 1.,點明文本的敞開性與讀者的參與性,而“伙伴保留了莊子所有撩人的模糊之處,他嘗試用批判性的敏感,傳遞莊子的言語對我們視為理所應(yīng)當?shù)纳钏鸬恼鸷秤绊憽?1)The Butterfly as Companion, p. 13.;其次,這種伙伴關(guān)系“能使我們在閱讀同一文本時,產(chǎn)生不同的解釋”(2)2015 年8 月30 日郵件,原文如下:“Companionship mutually provokes to produce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s of the same text.”。他通過《莊子》中“與路邊頭骨的對話”,提出讀者只有不斷地閱讀文本、體驗生活,不斷地重新進入文本,才能獲得文本新的意義,這也是伙伴的價值。這種觀點再次強調(diào)莊子哲學是一種生活哲學,只有將文本內(nèi)容與自身生活相結(jié)合,才能不斷體會《莊子》的意義。此外,伙伴關(guān)系促成了文本的詩意性。吳光明認為詩意與詩感無關(guān),能夠刺激讀者思想的語言才稱得上詩意,而《莊子》“思想具有詩意的推動力”,“所以全書都是詩意的”(3)The Butterfly as Companion, p. 26.。

第一章《最初的思考》結(jié)束后,第二、三、四章是《莊子》前三章的原文、譯文以及吳光明對文本的深度闡發(fā)。首先,他附上郭象版《莊子》繁體豎版原文,按照原文的順序標列序號、行對行地翻譯。為使不懂中文的讀者通過英文感受原文,他用黑體表示字對字的翻譯,細體表示原文沒出現(xiàn)的翻譯。譬如,因漢語沒有時態(tài)的變體,他將表示譯文中的時態(tài)標志設(shè)為細體——“志怪者也”中的“志”被翻譯為“recording”。這種近乎苛刻的翻譯方法在《莊子》英譯史中尚屬首次。隨后,他選譯了超過50 名中國、日本及西方學者的評注并附于譯文之后,然后通過文本細讀,用三至四小節(jié)的《沉思篇》,闡發(fā)原文語句中蘊含的哲學、文學與文化意義。他分析了《莊子》各章中出現(xiàn)的故事,指明這些故事之間具有關(guān)聯(lián)性的主旨,最終使《莊子》的前三章在故事層面構(gòu)成了意義的環(huán)狀結(jié)構(gòu),解釋了《莊子》文本的連貫性。

最后,吳光明從意義、反諷和游戲的角度,在《結(jié)語》處總結(jié)了《莊子》的意涵:1.《莊子》文本的意義在于讀者的創(chuàng)造,“讀者不斷發(fā)現(xiàn)莊子語言的喚起性與創(chuàng)造性時,莊子便使讀者成為創(chuàng)造性的自我”(4)Ibid., p. 370.;2.反諷即反慣常邏輯,“首先我們必須反邏輯”,然后“開始失去自己的邏輯”(5)Ibid., p. 375.;3.“主觀地發(fā)現(xiàn)意義,客觀地用反諷進行表達就是逍遙與游戲于世”(6)Ibid., p. 377.?!啊肚f子》的‘伙伴’(本書)能夠幫助我們理解人生中的意義、反諷與游戲”(7)Ibid., p. 363.。

(三)吳光明莊學專著的特征

吳光明曾提及:“我被西方邏輯的刻板震驚了,我對它所帶來的傷痛大喊著‘來看另一種思維’!這種思維是激進的中國人莊子的‘游戲’和‘夢中的伙伴’。”(8)吳光明的個人簡歷,原文如下:“To the pain of being shocked by the West’s logical rigor, I shouted back, ‘Here is another ‘thinking’! That alternative thinking is ‘play’ and ‘dreaming companionship’ of Chuang Tzu the radical Chinese.”于是,他出版了《莊子:游戲的世界哲學家》與《作為伙伴的蝴蝶》。1988年,吳光明應(yīng)邀撰寫的中文著作《莊子》在臺北出版,他整合了這兩本英文著作的內(nèi)容,介紹了中西方學者對《莊子》的誤解,《莊子》的詩意性、喚起性、音樂性,分析了《逍遙游》與《齊物論》。因其與英文專著內(nèi)容的重合,此處不再詳細介紹。

吳光明的《莊子》英文專著呈現(xiàn)出以下特征:

第一,他使用了“中文化”的英文進行學術(shù)書寫,嘗試為哲學文本賦予文學特色。他將這種寫作手法稱之為“用英文書寫中文、吟唱中文”,即“用中文的語法組織英文,使其詩化”,因此顯得“和通常的英文‘不太一樣’”。(9)2017 年5 月23 日郵件,原文如下:“I write Chinese in English to sing Chinese... Notice my English writing is all in Chinese grammar to structure it into poetry... My English writing was ‘out of line’ with usual English.”

第二,他“使用西方哲學傳統(tǒng)的形式,采用中國古典的評注文體”(10)Chuang Tzu: World Philosopher at Play, p. xi.。他的《莊子》著作有“破”有“立”,都反駁了當時西方的主流觀點,并借助西方的哲學觀念探討《莊子》看似相同,實則迥異的特點。同時,他注重對《莊子》的文本細讀,嘗試通過分析原文本中出現(xiàn)的字、詞、句,解釋《莊子》思想,這種寫作手法更接近中國古代的評注方式。

第三,除引用中英文文獻外,他也援引日本學界已有的成果。如在《作為伙伴的蝴蝶》中,他參閱了赤塚忠(Kiyoshi Akatsuka,1913—1983)、福永光司(Mitsuji Fukunaga,1918—2001)、金谷 治(Osamu Kanaya,1920—2006)、 鈴 木 修 次(Shuji Suzuki,1923—1989)等日本知名漢學家、哲學家的著作。與其他國家相比,日本的中國學研究較為成熟,這使吳光明的研究材料更為翔實。

第四,他立足于《莊子》文本。首先,吳光明常用《莊子》中出現(xiàn)的觀念進行篇章、段落的設(shè)置。如他在《天籟》與《庖丁解?!返墓适轮锌吹角f子對音樂的重視,便在《莊子:游戲的世界哲學家》中使用音樂性的編排。其中,“‘詠歌’的原意為‘氣’(air),是一種音樂(而非空氣),暗指吹出、排出、合成的籟”(1)2012 年12 月11 日郵件,原文如下:“‘Aria’ is ‘a(chǎn)ir’ that is music (not 空氣),alluding to 籟that pipes-out, airs out, tunes.”,就和《莊子》文本形成了對照;其次,他常用《莊子》解釋《莊子》,通過《莊子》一個故事去解釋另一個故事,由此形成故事之間的聯(lián)系。最后,他借用但不套用西方觀念,能在中西比較中找到《莊子》的特色。“他對《莊子》的偏愛則是他在中西比較時能夠立足于《莊子》文本的原因之所在”(2)郭晨:《〈莊子〉內(nèi)篇寓言故事在英語世界的翻譯與闡釋》,博士學位論文,北京外國語大學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專業(yè),2015 年,第58 頁。,“我批評所有的學者,除了莊子?!?3)2018 年3 月5 日郵件,原文如下:“I critique all scholars but Chuang Tzu. ”

第五,他通過文化互動的視域進行《莊子》研究,這也是吳光明莊學研究最顯著的特色。首先,他的每部著作都試圖打破英語世界關(guān)于《莊子》的主流論斷;其次,他常使用西方哲學中的觀念分析《莊子》,探討《莊子》思想與這些觀念間的差異與聯(lián)系;最后,他常將蘇格拉底至克爾凱郭爾等多名西方哲學家與莊子進行細致的同異對比,嘗試在中西對話中塑造莊子的哲學家形象。吳光明使用文化互動的視域的原因是:“只有像他者文化一樣進行思考、實踐、感受,才能真正理解他者文化。只有親身與他者文化進行這種親密接觸,才會開始比較自身與他者文化,才能進行自然的比較?!?4)2015 年8 月28 日郵件,原文如下:“We must think and behave and feel in the way the other culture do, in order to really understand the other culture. Only after such intimate undergoing of other culture can we then compare two cultures, ours and theirs. Comparison comes out naturally. ”

余 論

20 世紀30 年代,分析哲學成為西方哲學的主流,至今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吳光明將分析哲學視為西方哲學對世界的一大貢獻,并在《莊子》研究中尋找中國哲學對于世界的貢獻。20 世紀八九十年代,吳光明憑借兩本反西方主流論調(diào)的《莊子》英文專著在海外學界引起了廣泛關(guān)注。隨后,莊子讓他意識到“中國文化對于世界的五種獨特貢獻——身體思維中的時間倫理、具體思維、故事思維與音樂思維”(5)2017 年8 月2 日郵件,原文如下:“Chuang Tzu, who then awakened me to vivacity of profound China so lyrical, with its distinct five world-contributions, time logic in body-thinking, concrete thinking, story thinking and music thinking.”,被他統(tǒng)稱為“中國文化思維”?!爸袊幕季S”中的“中國”更偏向于《莊子》,如吳光明所述,“從莊子的角度看待中國思維,更能體現(xiàn)中國思維的精深與活力”(6)2017 年8 月2 日郵件,原文如下:“Seeing Chinese thinking in the light of Chuang Tzu would reveal Chinese thinking as so alive and deep.”。其中,“思維不僅是大腦的活動,更是整個身體的活動。身體不僅是生理性存在,更是整個堅實的生命之所在……萬物始于身體。因此身體思維(在所有中國文化思維中)被置于首位”(7)2015 年8 月31 日郵件,原文如下:“Thinking is an activity of the whole body, not just brain, and body is our whole concrete life, not just physical...”2017 年2 月10 日郵件:“Body thinking is put first because everything begins there.”。

目前,吳光明出版了一系列以身體思維、具體思維、故事思維、音樂思維為主旨的文章與專著,最著名的是出版于1997 年的《中國身體思維:一種文化的闡釋》(On Chinese Body Thinking: A Cultural Hermeneutic)(1)Kuang-ming Wu, On Chinese Body Thinking: A Cultural Hermeneutic. Leiden: E. J. Brill, 1997.。此書梳理了中國直覺的、具體的身體思維,批判了梅洛 – 龐蒂等只意識到思維的身體性的西方思想家,首次從文化互動的角度闡釋對中國的身體思維,指出中國“身體思維”與西方“非身體思維”的根本差異。美國漢學家南樂山(Robert C. Neville)在此書《序言》中提到,“此書之后,任何敏銳的哲學家都不會質(zhì)疑這個事實:中國哲學已經(jīng)與西方哲學傳統(tǒng)在世界哲學的語境中平等對話”(2)Ibid., p. xv.。吳光明也憑此書獲得中國臺灣“中央”研究院的杰出研究獎。

吳光明及其莊學研究在海外獲得了較高評價。《莊子:游戲的世界哲學家》出版后,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學術(shù)期刊如《中國哲學》(Journal of Chinese Philosophy)、《思想史》(Journal of History of Ideas)、《東西方哲學》(Philosophy East and West)及《宗教研究評論》(Religious Studies Review)等刊出了針對此著的學術(shù)書評?!蹲鳛榛锇榈暮愤@本“開拓性之作”(3)Paul Kjellberg, “Review: The Butterfly as Companion: Meditations on the First Three Chapters of the Chuang Tzu,”Philosophy East & West, 1993(1): 127.“展現(xiàn)了令人敬畏的學術(shù)機制,僅有像吳光明這樣具備深厚的中西語言、文化背景的思想家才能做到”(4)The Butterfly as Companion, pp. xi—xii.。2008 年,《跨越中西文化,朝向世界哲學的融合:論吳光明思想文集》(China-West Interculture; Toward the Philosophy of World Integration: Essays on Wu Kuang-ming’s Thinking)(5)Jay Goulding, China-West Interculture: Toward the Philosophy of World Integration: Essays on Wu Kuang-ming’s Thinking. NY: Global Publishing, 2008.在美國出版,南樂山、歐陽劍(Jay Goulding)、黃勇(Huang Yong)等14 位學人從“道德”“德”“時間”“道家與梅洛 – 龐蒂的結(jié)合”等多個方面探討了吳光明的哲學思想,展現(xiàn)了吳光明中西方哲學與文化互動研究的成果。同時,因吳光明不遺余力地對中國文化的推介,當代美國漢學家任博克(Brook A. Ziporyn)宣稱:“長久以來,(我)都將他視為學者英雄”(6)Brook Ziporyn, “Response to WU Kuang-ming,” Dao, 2011(10): 419.。

吳光明已經(jīng)獲得英語學界的廣泛認可,卻仍筆耕不輟,于2019 年出版了第14 本著述《全球文化互動:共存的世界羅曼史》(Global Interculture: Cosmic Romance of Coexistence)(7)Kuang-ming Wu and Chen Guo, Global Interculture: Cosmic Romance of Coexistence. Houston: Studium Press LLC, 2019.。該書同樣受到《莊子》的啟發(fā)(8)2017 年7 月29 日郵件,原文如下:“My China-West inter-culture was launched in the perspective of Chuang Tzu, as you know.”,通過文化互動的視域,向西方介紹中國、解釋中國,促進中西文化的交流與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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