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蘇朗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以下簡稱《刑法修正案(十一)》)增設了妨害安全駕駛罪①《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之二規(guī)定:對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的駕駛?cè)藛T使用暴力或者搶控駕駛操縱裝置,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危及公共安全的,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前款規(guī)定的駕駛?cè)藛T在行駛的公共交通工具上擅離職守,與他人互毆或者毆打他人,危及公共安全的,依照前款的規(guī)定處罰。有前兩款行為,同時構(gòu)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本罪在具體司法適用中,可能出現(xiàn)以下爭議問題:第一,《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之二第一款中的行為主體是否僅限于“乘客”?以其他目的上車的“非乘客”、公共交通工具上的工作人員以及行為時身處車外的人員是否適格于該款?第二,本罪行為對象中的“駕駛操縱裝置”的范圍是什么?如何理解作為本罪行為對象的限定條件的“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例如,“公共交通工具”是否需要嚴格遵照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依法懲治妨害公共交通工具安全駕駛違法犯罪行為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的劃定?“行駛中”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搶劫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中就“在公共交通工具上搶劫”的認定問題所規(guī)定的“運營中”這一概念有何區(qū)別?第三,本罪行為手段中的“暴力”的方式、程度應如何限定?如何理解對駕駛操縱裝置的“搶控”?第四,在妨害安全駕駛類案件中,往往存在“多因一果”或“競合因果關系”的情況,進而,本罪中“危及公共安全”這一構(gòu)成要件結(jié)果的客觀歸屬與主觀歸責問題值得研究。
雖然《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之二第一款對行為主體并未有所限定,但由于《指導意見》似乎將規(guī)制重點限定為“乘客”,且在司法實務中,被告人屬于“乘客”的案件占妨害安全駕駛類總案件數(shù)的70%①參見中國司法大數(shù)據(jù)研究院發(fā)布的《司法大數(shù)據(jù)專題報告——公交車司乘沖突引發(fā)刑事案件分析》(http://www.court.gov.cn/fabu-xiangqing-130611.html)。。因此,有學者誤認為第一百三十三條之二第一款的行為主體僅為“乘客”[1]。這種觀點既混淆了事實歸納與規(guī)范認定,也不當限縮了本罪的成立范圍。
一方面,如果遵循通常理解,認為“乘客”是指以乘車為目的或者已與公共交通公司形成運輸合同關系的人的話,那么很顯然,對于妨害安全駕駛罪而言,“乘客”與“非乘客”在能夠通過實施妨害行為進而危及公共安全這一點上并無任何差別。因此,不論是“乘客”,還是以其他目的上車的“非乘客”抑或是公共交通工具上的工作人員(售票員、乘務員、安保人員等),都適格于本罪第一款。例如,2018 年11 月8 日晚,包秀蘭與男友趙某(31 路公交車司機)因瑣事發(fā)生爭吵。11 月9 日13 時37 分,包秀蘭酒后至北京市順義區(qū)木林鎮(zhèn)木林車站(順密路由東向西方向)。為解決二人矛盾,阻攔趙某駕駛的31 路公交車行駛,要求趙某下車未果,后包秀蘭上車強行倚在趙某右側(cè)。13 時40 分03 秒,包秀蘭在趙某駕駛車輛行駛過程中,用手先后拉拽趙某右臂及方向盤,被趙某推開后,包秀蘭用手摘取趙某墨鏡,后車輛停駛于機動車道內(nèi)。13 時40 分20 秒,待趙某駕駛車輛繼續(xù)行駛后,包秀蘭再次用手先后拉拽趙某右臂及方向盤,被乘客勸阻后,包秀蘭用左手觸碰方向盤。13 時40 分56 秒,車輛停駛于機動車道內(nèi)。在此期間,車內(nèi)載有乘客10 余名,車輛途經(jīng)十字路口,且左側(cè)及前方有機動車行駛,右側(cè)有行人通行及機動車???。后包秀蘭下車,站在車前阻礙車輛行駛,直至13 時57 分被民警抓獲②參見北京市順義區(qū)人民法院(2019)京0113刑初28號刑事判決書。。在該案中,雖然被告人包秀蘭上車的目的并非乘車去往某地而是要與公交司機趙某“理論”,但這并無礙于對其妨害行為危及公共安全的定性。又如,2019 年8 月21 日10 時24 分,駕駛員邱某駕駛大型普通客車搭載12 名乘客,途經(jīng)麗水市蓮都區(qū)時,該車乘務員陳建飛因停車問題與邱某發(fā)生爭吵,為達到讓邱某停車的目的,被告人陳建飛用腳踩車輛檔位桿,在其他乘客勸阻的情況下,繼續(xù)用腳踩邱某放在方向盤上的手臂,妨害邱某駕駛車輛③參見浙江省麗水市蓮都區(qū)人民法院(2019)浙1102刑初505號刑事判決書。。在該案中,雖然實施妨害行為的被告人陳建飛是大型客車乘務員而非乘客,但其乘務員身份與通過實施妨害行為進而危及公共安全,沒有任何關系。簡言之,在妨害安全駕駛罪的司法認定中,沒有必要去判斷行為人屬于“乘客”“非乘客”還是“工作人員”,因為身份之于本罪第一款,并無實質(zhì)意義。
另一方面,本罪第一款的行為主體毋需限于公共交通工具內(nèi)(上)的人員,即使行為時行為人位于車外,也完全可能構(gòu)成本罪。例如,2019 年4 月10 日9 時2 分,蔡某在石獅市公交停靠站桿頭站搭乘尤某駕駛的5路電動公交車。9時13分,蔡某不服尤某對其在車內(nèi)抽煙的口頭制止而與尤某發(fā)生口角。尤某遂停車要求蔡某下車。9 時18 分,蔡某自行從車尾窗戶處跳窗下車。尤某遂駕車繼續(xù)行駛。隨后,蔡某在道路邊搭乘過路摩的司機張某駕駛的二輪摩托車至石獅市永寧鎮(zhèn)桿頭新大街65 號附近,自行下車撿起路邊一個黑色塑料袋裝了一袋沙子后,繼續(xù)乘坐該二輪摩托車并指使張某沿著該5 路電動公交車的行駛方向加速行駛并追逐、趕超。9 時25 分,蔡某指揮張某駕車追至永寧鎮(zhèn)黃金大道永前路段,行駛至公交車駕駛室左側(cè)時,將先前裝滿沙子的袋子袋口敞開,從開著的車窗處扔向駕駛室內(nèi),導致沙子灑向公交車的方向盤及駕駛員尤某的臉部、身上。此時該公交車車速為43 公里/小時,車內(nèi)載有4 名乘客。隨后,蔡某繼續(xù)乘坐張某駕駛的二輪摩托車逃離現(xiàn)場④參見福建省石獅市人民法院(2019)閩0581刑初800號刑事判決書。。在該案中,雖然被告人蔡某是于車外,通過駕駛?cè)俗髠?cè)處于打開狀態(tài)的車窗向正在駕駛中的公交車司機拋灑大量沙子,但這一行為的本質(zhì)與在車內(nèi)實施妨害行為無異,都可能危及公共安全。
籠統(tǒng)來看,《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之二第一款的行為對象是暴力行為所指向的“駕駛?cè)藛T”或者搶控行為所作用的“駕駛操縱裝置”。但是,本罪法益為公共安全,對完全處于停止并且熄火狀態(tài)的私家車的駕駛?cè)藛T實施暴力或搶控其駕駛操縱裝置,通常不會造成公共危險,頂多侵害特定的人身法益或財產(chǎn)法益。正因如此,《刑法》以“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作為對上述行為對象的進一步限定。換言之,只有對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的駕駛?cè)藛T實施暴力或者對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的駕駛操縱裝置進行搶控,才成立本罪。又由于對“駕駛?cè)藛T”按照通常理解的所謂“司機”進行認定即可,因此,如何理解“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以及“駕駛操縱裝置”才是本罪行為對象中的重點問題。
《指導意見》指出:“公共交通工具,是指公共汽車、公路客運車,大、中型出租車等車輛。”最高人民法院法官趙俊甫指出,《指導意見》如此限定,“主要是考慮這幾類公共交通工具上妨害駕駛的現(xiàn)象較為常見、多發(fā)”[2]。本文認為,《指導意見》是以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為主的司法解釋,妨害安全駕駛罪中的“公共交通工具”不必嚴格遵照《指導意見》來認定。但同時,《指導意見》對于妨害安全駕駛罪,又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例如,考慮到《指導意見》中所列舉的交通工具類型,大多具有載客量較多、緊急制動難度較大以及行經(jīng)路段的公共性、人流、車流密集度較高等特點,其屬于妨害安全駕駛罪中的“公共交通工具”不存在疑問。此外,小型出租車是否屬于本罪中的“公共交通工具”?這值得研究。例如,在“馬廷秀案”①“馬廷秀案”案情:2018年10月3日凌晨0時30分許,馬廷秀在搭乘劉某的小型出租車行駛至307國道滄縣某鄉(xiāng)路段時,突然搶奪出租車方向盤,致使出租車撞到路邊的樹木,出租車損壞、劉某受傷。參見河北省滄縣人民法院(2019)冀0921刑初160號刑事判決書。中,被告人馬廷秀的辯護人提出,被告人乘坐的是小型出租車,不符合《指導意見》中規(guī)定的關于公共交通工具的要求。法院最終亦采納了該辯護意見。
相較于私家車等“非公共交通工具”而言,公共交通工具最顯著的特點在于半開放性、社會性與公用性,即運輸服務的對象是不特定多數(shù)人[3]。而搭載對象的不特定性以及服務的公共性又使得公共交通工具內(nèi)部具有了公共場所性?!皬膬?nèi)外公共安全的特性上判斷,行為人的行為所直接針對的是公共交通工具上的被害人,因而在公共交通工具上發(fā)生的公共性危險是源發(fā)性危險。而在公共交通工具外發(fā)生的公共危險是由內(nèi)到外衍生出來的危險,屬于次發(fā)性危險?!盵1]如果增設妨害安全駕駛罪完全是出于對外部公共安全的保護,那么似乎沒有必要限定為“公共交通工具”。因為即使是對“非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的妨害,也當然存在外部性公共危險。而《刑法修正案(十一)》如此限定,顯然同時還考慮到了對交通工具內(nèi)部的公共安全的保護。由此,要認定為妨害安全駕駛罪中的“公共交通工具”,其內(nèi)環(huán)境應具有公共場所性。
而小型出租車雖然具有公共性,是一種面向廣大公眾服務的交通工具,在運營期間任何人都可以乘坐,但同時,以往的小型出租車又具有專屬性、獨享性等特點,即具體到每一次的載客服務,它的服務對象總是特定的一人或少數(shù)人,一旦被乘客租用后便不再搭載其他人員。這意味著,在以往的小型出租車上實施妨害安全駕駛的行為,并不存在源發(fā)性的內(nèi)部公共危險。因此,小型出租車原則上不屬于本罪中的“公共交通工具”。但同時需要指出的是,隨著國家對“滴滴打車”“Uber”等網(wǎng)約車服務的放開,“拼車”現(xiàn)象越來越普及,而“拼車”則意味著小型出租車不再具有以往的專屬性、獨享性,即某一乘客上車后,無法確定是否還會有其他乘客搭乘、有多少乘客搭乘以及有誰來搭乘。換言之,任何人都可能成為與之同乘的人員,進而,車內(nèi)某個乘客的妨害安全駕駛的行為,除了具有外部性公共危險,還會同時侵害車內(nèi)其他不特定乘客的人身、財產(chǎn)法益。這就使得在此類小型出租車上實施妨害安全駕駛的行為,一并具有了源發(fā)性內(nèi)部公共危險與次發(fā)性外部公共危險。因此,處于“拼車”狀態(tài)下的小型出租車屬于妨害安全駕駛罪中的“公共交通工具”。
“運營中”與“行駛中”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所謂“運營中”是指“公共交通工具正在運輸營業(yè)之中,是從預備運輸?shù)竭\輸結(jié)束的整個過程。預備運輸,指的是運輸工具為了完成運輸任務而進行預備性工作,如公共汽車已經(jīng)允許旅客登上汽車,驗票正在進行或者已經(jīng)結(jié)束,但是車輛還尚未啟動運行……所謂運輸結(jié)束,是指公共交通工具在完成運輸任務后返回站點或是在站點休息”[4]。而“行駛中”則是指交通工具運行、運轉(zhuǎn)的動態(tài)過程[3]?!斑\營中”與“行駛中”的區(qū)別在于,前者強調(diào)的是一種職能,而后者強調(diào)的是一種物理層面的位移趨勢與動靜狀態(tài)。正因如此,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不一定處于運營中,反之亦然。例如,維修人員在道路上對公交車進行“檢測性試駕”不屬于“運營中”,但屬于“行駛中”。又如,公路客運車完全熄火并拉上手剎,臨時停靠在服務區(qū)讓旅客下車上廁所的階段,屬于“運營中”,但不屬于“行駛中”。再如,公交車在中間站點停車上下客的階段,屬于“運營中”,而是否屬于“行駛中”則需要以是否熄火為判斷標準,如下文所述。本文認為,妨害安全駕駛罪之所以規(guī)定為“行駛中”,是因為本罪的法益是公共安全,只有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才有所謂失控可能性進而“危及公共安全”,而運營中的公共交通工具完全可能處于停車、熄火并拉上手剎的狀態(tài)。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對駕駛?cè)藛T實施暴力或搶控操縱裝置,通常也不會直接導致源發(fā)性或次發(fā)性公共危險的產(chǎn)生。正因如此,本罪要求公共交通工具應處于“行駛中”而非“運營中”。
那么,該如何判斷車輛是否屬于“行駛中”?對此,“車體啟動說”認為,發(fā)動機的運轉(zhuǎn)是車輛行駛的前提,只要車輛熄火、發(fā)動機停轉(zhuǎn)就不屬于“行駛中”[5]?!败圀w移動說”認為,車輛在道路上運動進而形成位置的移動才屬于“行駛中”,即使車輛發(fā)動機正在運轉(zhuǎn)并處于怠速狀態(tài),只要尚未形成物理上的方位移動就不屬于“行駛中”[6]。本文認為,對于妨害安全駕駛罪中的“行駛中”,關鍵在于判斷當車輛處于何種狀態(tài)下時,實施妨害安全駕駛的行為會危及公共安全。當車輛即使暫時性處于靜止狀態(tài),但尚未熄火,意味著其仍然存在隨時性、突發(fā)性移動的高度可能性,此時對駕駛?cè)藛T實施暴力或搶控加速踏板、變速桿等操縱裝置,也可能危及公共安全。因此,只要公共交通工具未熄火、發(fā)動機仍處于運轉(zhuǎn)狀態(tài)時,就屬于妨害安全駕駛罪中的“行駛中”①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就“行駛中”這一要素而言,雖然在其作為客觀構(gòu)成要件時,本文認為應以客觀上車輛是否熄火為判斷標準,但如果行為人是在車輛處于靜止狀態(tài)時實施妨害行為,通常情況下可能難以認為行為人已認識到自己行為的危險性。因為,從一般人的認知來看,當車輛處于所謂“停車”狀態(tài)時,即使對駕駛?cè)藛T實施暴力,也不會直接導致車輛脫離正常行駛狀態(tài)進而危及公共安全。。
在司法實踐中,控辯雙方存在爭議的是,公交車在中間站點臨時停車上下客階段是否屬于“行駛中”?例如,在“胡金根案”②“胡金根案”案情:2019年5月4日13時許,胡金根在黎川縣京川大道自來水公司對面公交站臺等候公交車,上車后因抱怨等車時間過長而與105路公交車司機姜某發(fā)生口角,雙方互相辱罵。當公交車行駛至黎川賓館對面的公交站臺停車上下客時,胡金根上前推搡、毆打正坐在駕駛位的姜某,姜某遂走下駕駛座位還擊,并與胡金根拉扯互毆。在雙方拉扯互毆時,公交車向后溜車滑行了數(shù)米,姜某回到駕駛座位并拉起公交車的手剎。之后,姜某撥打了報警電話,胡金根在公交車上等候公安人員的到來。案發(fā)當時,公交車上有十余名乘客。參見江西省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贛10刑終270號刑事裁定書。中,辯護人認為,本案是公交車已經(jīng)到站停車、乘客上下車時,被告人胡金根才對司機實施毆打,這并非是在行駛過程中。但是,公共汽車在中間站點臨時性上下客階段,雖然車輛會暫時性停止移動,但通常并不會熄火,在“胡金根案”中亦如此。而公共汽車未熄火,就意味著車輛具有隨時重新進入移動狀態(tài)的高度可能性與現(xiàn)實性,若在此時實施妨害行為,當然可能危及公共安全。更何況,在站點附近,往往會有人群聚集,此時一旦車輛正常行駛受到妨害,公共危險現(xiàn)實化后的結(jié)果反而更為嚴重。或許正因如此,在“胡金根案”中,法院最終并未采納辯護人的相關意見并指出:“公交車從始發(fā)站出發(fā)到終點站停止都屬于行駛過程中,期間在每個公交車站臺停車,上下乘客時屬于公交車行駛過程中的一個過程?!雹蹍⒁娊魇嶂菔兄屑壢嗣穹ㄔ海?019)贛10刑終270號刑事裁定書。同樣,在“劉底輝案”④“劉底輝案”案情:2019年1月25日13時40分許,劉底輝的母親劉某在漣源市人民醫(yī)院站乘坐公交車,因買票問題與司機梁某發(fā)生爭執(zhí),雙方對罵。劉某認為自己被司機欺負了遂打電話給其子劉底輝,要劉底輝去找梁某理論。當日14時許,劉底輝在漣源市馬頭山大道東軒村路段攔住該公交車,司機梁某并未熄火,且掛在D檔位(前進檔),隨后踩住剎車將車停住并打開車門。劉底輝沖上公交車抓住梁某衣服前襟使勁往車前方向拖,梁某被劉底輝拖離駕駛位置,其右腳離開剎車位置,該公交車因此失控以5公里/小時左右的速度向前滑行,當時車內(nèi)載有6名乘客。兩名乘客見狀連忙上前將劉底輝拉開,司機梁某得以重新控制公交車停下并拉上手剎。參見湖南省婁底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湘13刑終405號刑事判決書。中,雖然公交車處于靜止狀態(tài),但考慮到并未熄火、檔位仍處于前進檔以及車輛本身是依靠持續(xù)性的腳剎制動從而維持靜止狀態(tài)這幾點來看,應認為該案中的公交車仍處于“行駛中”的狀態(tài)。
通常認為,“駕駛操縱裝置”包括方向盤、離合器踏板、加速踏板、制動踏板、變速桿、駐車制動手柄等[7]。之所以將搶控對象限定為“駕駛操縱裝置”,是因為這些裝置直接決定著車體的移動方位走向以及動靜狀態(tài),對其搶控,足以導致車輛脫離原本的正常行駛狀態(tài)進而危及公共安全。而諸如車門、車內(nèi)消防設施、車窗玻璃等裝置,與車輛本身的正常行駛狀態(tài)以及公共危險結(jié)果之間沒有直接關聯(lián)性,因此不屬于本罪的行為對象。當然,在特殊情狀下,對“駕駛操縱裝置”可以擴大解釋,例如,于深夜,在車體外環(huán)境光線條件極其微弱的情況下突然關掉行駛中的車輛的照明系統(tǒng)并強行持續(xù)性地把控車燈按鍵,或者在暴雨天視線極差的情況下,突然強行停止行駛中的車輛的雨刮器,等等。由于在這些情狀下對上述裝置的搶控也會削弱甚至短暫性剝奪駕駛?cè)藛T對車輛正常行駛狀態(tài)的把控能力,因此可以認定為其屬于本罪的行為對象。
據(jù)統(tǒng)計,在公交車司乘沖突刑事案件中,超過半數(shù)的案件存在直接攻擊司機的行為(54.72%),近三成的案件存在搶奪駕駛操縱裝置的行為(27.36%)①參見中國司法大數(shù)據(jù)研究院發(fā)布的《司法大數(shù)據(jù)專題報告——公交車司乘沖突引發(fā)刑事案件分析》(http://www.court.gov.cn/fabu-xiangqing-130611.html)。。那么,妨害安全駕駛罪中的“暴力”應如何限定?如何理解對駕駛操縱裝置的“搶控”?對這些問題的解答,首先需要明確本罪的行為危險性,因為行為危險性標準決定了對“暴力”的程度、方式要求以及對“搶控”的理解,而行為危險性本身又取決于入罪標準意義上的結(jié)果危險程度。如后文所述,妨害安全駕駛罪中的“危及公共安全”征表本罪的結(jié)果危險——“一般公共危險”,是指向公共實害結(jié)果的較為和緩的一般可能性。既然如此,由于只要行為足以使公共交通工具的車速異變(非正常加速或非正常制動)或車體行駛軌跡異動,就會合乎規(guī)律地、高度蓋然性地造成“一般公共危險”,或者說,達到了這一危險性標準的行為就適足于“危及公共安全”。因此,本罪行為危險性的標準是“干擾適足性”,即足以使公共交通工具(短暫)脫離原本的正常行駛狀態(tài),而毋需達到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中的“其他危險方法”所要求的足以使車輛失控的危險性程度。
首先,妨害安全駕駛罪中的“暴力”原則上應是針對駕駛?cè)藛T所實施的直接的身體接觸性行為。一方面,單純的辱罵、吵嚷等非身體接觸性行為,雖然可能影響駕駛?cè)藛T的注意力,但由于這類行為難以對駕駛?cè)藛T的安全駕駛產(chǎn)生確實性妨害,不具有“干擾適足性”,因此不宜認定為本罪中的“暴力”。另一方面,如果僅是對車上其他人員實施暴力或向駕駛位置投擲少量物體,通常也不具有“干擾適足性”,不屬于本罪中的“暴力”。例如,在距離駕駛員較遠的大巴車座位上將手機扔向駕駛員方向的行為以及將煙蒂扔到駕駛工作臺的行為②參見青海省海東市平安區(qū)人民法院(2020)青0203刑初9號刑事判決書。,并不具有本罪所要求的“干擾適足性”這一行為危險性。當然,在投擲物體的行為具有突發(fā)性的情況下,也存在將其認定為屬于本罪中的“暴力”的余地,“因為駕駛員正在駕駛車輛時注意力高度集中,抗干擾的能力相對較弱,突如其來的一盆自來水也可能導致駕駛員操作失誤,影響公共交通工具的安全駕駛”[8]。例如,突然向駕駛?cè)藛T臉上潑灑辣椒粉的行為③參見云南省建水縣人民法院(2017)云2524刑初188號刑事判決書。,由于可能直接導致駕駛?cè)艘暰€受限進而減弱對車輛的操控能力,足以導致車輛脫離正常行駛狀態(tài),其具有干擾適足性,因而屬于本罪中的“暴力”。
其次,應綜合考慮“暴力”行為的強度以及持續(xù)度。一方面,本罪中的“暴力”強度,不以造成人身傷害為前提,但至少應達到足以干擾駕駛?cè)藛T正常駕駛進而使得交通工具脫離正常行駛狀態(tài)的“干擾適足性”的程度。例如,在司法實踐中常出現(xiàn)的諸如對駕駛?cè)藛T拉拽手臂、推搡身體與拍擊、捶打頭、面、胸部等行為,雖然不足以直接造成駕駛?cè)藛T輕傷甚至輕微傷,但會直接導致其駕駛狀態(tài)受到確實性干擾進而使得車輛脫離正常行駛狀態(tài),因此屬于本罪中的“暴力”。另一方面,如果暴力行為本身強度較為輕微,但同時具備突發(fā)性與干擾持續(xù)性時,也可能評價為本罪中的“暴力”。
在《刑法修正案(十一)(草案一次審議稿)》中,妨害安全駕駛罪的行為手段為“暴力或者搶奪駕駛操縱裝置”,而在最終出臺的《刑法修正案(十一)》中,“搶奪”被修改為“搶控”?!皳尶亍笨蛇M一步分成“搶奪”與“控制”這兩種形式?!缎谭ㄐ拚福ㄊ唬纷罱K確定將“搶奪”改為“搶控”,意在強調(diào)除搶奪操縱裝置外,控制操縱裝置也屬于本罪的行為手段?!啊畵寠Z’意味著行為人從原本駕駛員手中,爭奪駕駛操作裝置,是對二者相互爭奪狀態(tài)的描述?!盵1]例如,持續(xù)性地拉扯、搶奪方向盤、變速桿①參見四川省射洪縣人民法院(2019)川0922刑初286號刑事判決書、湖南省湘潭縣人民法院(2019)湘0321刑初7號刑事判決書、四川省瀘縣人民法院(2020)川0521刑初218號刑事判決書。就屬于典型的搶奪操縱裝置的行為。而“控制”更多強調(diào)的是一種突發(fā)性的對操縱裝置的瞬時操控及后續(xù)的持續(xù)性支配,例如突然拉起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的手剎②參見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粵03刑終1684號刑事裁定書。或踩住腳剎③參見湖北省恩施市人民法院(2019)鄂2801刑初342號刑事判決書、四川省內(nèi)江市東興區(qū)人民法院(2020)川1011刑初251號刑事判決書。導致車輛異常性緊急制動,或者突然將檔位掛入空檔④參見江蘇省揚州市江都區(qū)人民法院(2019)蘇1012刑初660號刑事判決書。等。本文認為,以“搶控”而非“搶奪”作為妨害安全駕駛罪的行為手段之一具有合理性,因為無論是搶奪還是控制駕駛操縱裝置,都足以使公共交通工具脫離原本的正常行駛狀態(tài)進而危及公共安全。
“危及公共安全”是對妨害安全駕駛罪的構(gòu)成要件結(jié)果的規(guī)定。無論是從字面上、法律后果的比較上還是從立法目的來看,本罪中的“危及公共安全”應有別于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中的“危害公共安全”。如果認為“危害公共安全”意指高度現(xiàn)實、緊迫的具體公共危險,那么“危及公共安全”則指的是尚不緊迫的“一般公共危險”,是具體公共危險的前階段,表現(xiàn)為侵害不特定多數(shù)人的生命、身體和財產(chǎn)法益的較為和緩的一般可能性。
妨害安全駕駛罪較為特殊的一點在于,在相關案件中往往存在“多因一果”或“競合因果關系”,即“妨害行為與行為造成公共安全遭受威脅或者侵害這些危害后果之間的不對應性……在妨害安全駕駛案件中,行為人并非直接針對交通工具這一整體實施妨害行為,而是針對影響交通工具安全行駛的關鍵因素(駕駛?cè)藛T或者操作裝置)加以妨害”[9]。由此,在妨害安全駕駛類案件中,因果關系較為復雜,往往必須介入駕駛?cè)藛T這一因素才能進一步導致公共危險的產(chǎn)生。而“駕駛?cè)藛T在駕駛公共交通工具過程中肩負高于普通人的安全保障職責,遇到突發(fā)情況也需要遵循從業(yè)要求的處置流程”[2]?!缎谭ā返谝话偃龡l之二第二款正是“旨在強調(diào)駕駛員在面對他人暴力時保持冷靜,即應以安全駕駛為重,不應為一時意氣置公共安全于不顧”[1]。那么,需要研究的是,在哪些情況下可以認為由于駕駛?cè)藛T的介入,使得干擾人所實施的干擾行為與“一般公共危險”結(jié)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中斷,或者說,使這種危險結(jié)果不再歸屬于干擾人?
首先,當車輛脫離原本的正常行駛狀態(tài)確由駕駛?cè)藛T的駕駛行為所直接引起,但這種駕駛行為本身不屬異常、過錯、不當時,由此造成的一般公共危險結(jié)果不應歸屬于駕駛?cè)藛T而應歸屬于實施干擾行為的干擾人。例如,突然將開水、硫酸或其他強烈刺激性、腐蝕性液體潑灑、傾倒于駕駛?cè)藛T臉上或身上,駕駛?cè)艘蚧艁y、疼痛而打錯方向盤或踩錯油門、剎車進而導致產(chǎn)生一般公共危險結(jié)果時,即使從事實因果關系層面看,造成此一危險結(jié)果的直接原因是司機的駕駛行為,但從規(guī)范層面的結(jié)果歸屬來看,仍應將此危險結(jié)果僅歸屬于干擾人。
其次,當駕駛?cè)藛T僅存在輕微過錯、不當行為時,原則上仍應僅將危險結(jié)果歸屬于干擾人。例如,在上述“劉底輝案”⑤參見湖南省婁底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湘13刑終405號刑事判決書。中,公交車司機梁某在停車上下客時,雖然沒有按照規(guī)范要求將檔位回至空檔并拉起手剎,而是使檔位保持在前進檔并踩住腳剎,確存在一定的不規(guī)范操作,但劉底輝直接將駕駛?cè)藦娦型想x駕駛位置的行為本身存在嚴重的行為危險性。因此,從規(guī)范層面來看,司機梁某輕微程度的不規(guī)范操作并未阻斷劉底輝的暴力行為與一般公共危險結(jié)果之間的因果關系,此危險結(jié)果仍應僅歸屬于劉底輝。
再次,當駕駛?cè)藛T與干擾人的行為對危險結(jié)果的產(chǎn)生提供了相近的原因力時,應將危險結(jié)果共同歸屬于雙方。例如,在上述“胡金根案”①參見江西省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贛10刑終270號刑事裁定書。及“韓亞蘭案”②“韓亞蘭案”案情:2019年5月31日16時許,在扶余市肖家黎明村磚混路上,周輝駕駛長安牌大型專用校車行駛至黎明村,韓亞蘭上車并因瑣事與司機周輝發(fā)生口角。隨后周輝啟動校車開始行駛,韓亞蘭上前毆打司機周輝,周輝不顧及校車正處于行駛狀態(tài)及車上學生的安危而與韓亞蘭廝打,并違規(guī)操作將右腳抬離剎車踏板位置而踢踹韓亞蘭。二人廝打過程中,因校車的照管員孟某及時將校車的鑰匙拔出,校車才停下。參見吉林省扶余市人民法院(2019)吉0781刑初298號刑事判決書。中,干擾人固然成立妨害安全駕駛罪,但駕駛?cè)藢Υ宋茨苷_、理性處置,而是嚴重違規(guī)操作或者擅離職守,與他人廝打、互毆,此行為同樣為危險結(jié)果的產(chǎn)生提供了較大的原因力,因此也應對危險結(jié)果負責,成立《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之二第二款的妨害安全駕駛罪。
最后,當駕駛?cè)藛T具有重大異常甚至故意行為時,如在公共交通工具行駛過程中亂打方向盤、非必要性急踩剎車或亂踩油門等,存在阻斷干擾人的干擾行為與危險結(jié)果之間因果關系的余地。例如,在“黃大錦案”③“黃大錦案”案情:2019年7月12日10時許,黃大錦在湖南省慈利縣永安汽車站乘坐陳某某駕駛的8路公交車時,以《慈利縣優(yōu)撫對象醫(yī)療保障手冊》的相關規(guī)定為由要求免費乘坐公交車,遭到陳某某的拒絕并拿走黃大錦的《慈利縣優(yōu)撫對象醫(yī)療保障手冊》,二人隨即發(fā)生爭吵。爾后,陳某某駕駛該公交車自西向東往縣城方向行駛,黃大錦在車上打電話報警。當日10時12分許,陳某某駕駛該公交車行駛至湖南省慈利縣零陽鎮(zhèn)零陽大道火車站附近旭日賓館前路段停車下客,黃大錦要求陳某某返還其《慈利縣優(yōu)撫對象醫(yī)療保障手冊》,并要求陳某某將車停在路邊等待警察前來處理。陳某某以車上載有乘客為由不同意等待并駕駛公交車行駛,車內(nèi)載有乘客十余名,黃大錦見狀便抓住公交車方向盤向右拉要求陳某某停車,陳某某故意將雙手脫離方向盤,并吼道“你搶,你搶”,其后司機陳某某奪回方向盤并繼續(xù)向右加速行駛,致使所駕駛的公交車撞到公路右側(cè)綠化帶中的景觀燈和行道樹,造成車上多名乘客不同程度受傷以及公交車車頭、景觀燈燈柱損壞的后果。參見湖南省張家界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湘08刑終22號刑事裁定書。中,雖然不可否認黃大錦實施了搶控方向盤的行為,但駕駛?cè)岁惸衬车男袨榇嬖谥卮筮^錯,甚至極有可能是故意造成的公共危險結(jié)果。在這種情況下,結(jié)合該案具體案情,或許可以將一般公共危險結(jié)果僅歸責于駕駛?cè)岁惸衬?,以妨害安全駕駛罪既遂論處。同時,以僅具有行為危險性或結(jié)果意義上的“抽象公共危險”為由,對黃大錦以妨害安全駕駛罪未遂或無罪論處。
由于妨害安全駕駛罪的結(jié)果是一般公共危險,是具體公共危險的前階段,僅是一種危險程度較低的結(jié)果,進而,從因果進程與危險階段來看,相較于實害與具體公共危險,本罪的危險結(jié)果與妨害行為之間的關聯(lián)性更為直接、緊密。因此,只要認識到自己實施的是具有危險性的妨害安全駕駛行為,通過一般生活經(jīng)驗而無需具備專業(yè)知識即可同時認識到一般公共危險結(jié)果發(fā)生的高度蓋然性。那么。既然認識到了一般公共危險結(jié)果發(fā)生的高度蓋然性卻仍然決意實施妨害行為,對此結(jié)果的意志因素至少也應規(guī)范評價為放任。因為,“行為人最終付諸于行動的,就是他做整體考量后所做的選擇”[10]。而法規(guī)范對作為理性的合格公民的基本期待是,當具有明知構(gòu)成要件事實(法益侵害事實)極有可能、相當可能發(fā)生這種危險的認識時,就已經(jīng)存在犯罪預防目的上的重要性風險,行為人應當認真看待此風險并履行不侵害法益的義務,刑法不允許行為人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tài)度去冒法益侵害的險。進而,如果行為人依舊實施行為,即表明其是有意地使構(gòu)成要件實現(xiàn)[11]。對于“間接故意”,可以將其理解為“明知不應為而為”,即行為人認知犯罪極有可能實現(xiàn),但無論如何仍作出可能侵害法益之決定者,即為容認或接受結(jié)果發(fā)生之間接故意[12]。這一點對于危險性行為與危險結(jié)果之間存在高度緊密性聯(lián)結(jié)與直接對應性關系的妨害安全駕駛罪而言,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即“知情行為永遠不違背其本意”[13]。
而判斷行為人是否認識到了自己所實施行為的危險性,至少在妨害安全駕駛罪中,以社會一般生活經(jīng)驗為標準即可,因為,一般社會公眾都知道對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駕駛?cè)藛T實施暴力或搶控駕駛操縱裝置的行為具有危險。如若行為人在經(jīng)他人勸告、阻攔后仍然持續(xù)性地實施妨害行為,或者在交通工具已出現(xiàn)搖晃、變更軌道、非正常制動等情形下仍繼續(xù)實施妨害行為的,則在對行為危險性具有認識這一點上更是表現(xiàn)得充分無疑[3]。簡言之,對于本罪的故意,完全可以理解為,只要對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的駕駛?cè)藛T實施暴力或搶控駕駛操縱裝置,并對此事實有認識,即使行為人事后辯稱不想引發(fā)公共危險,但由于其確已認識到行為危險性而仍決意實施,因此至少存在間接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