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靜 沉
(安徽大學, 安徽 合肥 230601)
沈廷芳(1702—1772),字椒園,一字畹叔,號萩林,浙江仁和(今屬杭州)人。由監(jiān)生舉鴻博,選翰林院庶吉士,后歷官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山東巡漕使、山東登萊青道、河南按察使、山東按察使,為官有政聲。沈廷芳一生往來南北,生于浙江仁和,深受浙派地域文化影響,后因其父沈元滄被征刑部,沈廷芳亦北上急父難,隨即奉父命游學京城,結(jié)識方苞、劉大櫆等人。乾隆元年(1736),沈廷芳由當時的兵部侍郎楊汝谷薦舉應(yīng)試博學鴻詞科,名列二等,選翰林院庶吉士,散館后授編修,后又改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乾隆九年(1744)冬,沈廷芳奉旨巡漕山東,他的京城生活自此告一段落,這也是沈廷芳人生交游的一大轉(zhuǎn)折。沈廷芳早期所交往的文人,多為一時名士,沈廷芳與他們的交游情況大多可從其詩文集《隱拙齋集》中覓得軌跡。
查慎行(1650—1727),原名嗣璉,字夏重,后改名慎行,字悔余,號他山,浙江海寧人??滴跛氖?1703)進士,授翰林院編修,曾任武英殿總裁纂述,康熙五十二年(1713),乞休歸里,人稱初白先生。著有《敬業(yè)堂詩集》《敬業(yè)堂文集》等。查嗣瑮(1652—1734),字德尹,號查浦,浙江海寧人,查慎行仲弟??滴跞拍?1700)進士,官翰林院侍講。著有《查浦詩鈔》等。
沈廷芳年少好學,少即“受業(yè)于查浦、初白兩先生之門,得其詩法”,[1]12初白、查浦即查慎行、查嗣瑮兩兄弟。沈廷芳外祖查昇為查慎行族侄,因此沈廷芳與查慎行、查嗣瑮二人既為親屬,又為師生,情誼非同一般。沈廷芳入京前,與二人來往最為頻繁,他既在查嗣瑮喬遷新居時賦詩向其道賀,亦在重陽佳節(jié)陪同二位師長登高豪飲。雍正元年(1723),沈廷芳與兄長覓得查慎行舊作《余波詞》抄本,《余波詞》集查慎行五年所作詞一百四十余闕,原稿遺失近四十載,如今抄本得歸,查慎行既驚又喜,不僅在《余波詞》小序中表示“故物復出,殊出望外”[2],還特意口占兩首絕句以謝,沈廷芳亦賦詩相和,由此事可見其對長輩之用心真摯非常。
雍正四年(1726),查慎行、查嗣瑮受其弟查嗣庭文字獄案牽連被征入獄。次年五月,查慎行蒙恩被釋,沈廷芳十分欣喜,隨即賦詩《喜初白先生出獄二首》[3]225送其歸里,而查慎行則在臨行前“盡授作詩之法”[3]225,也是對沈廷芳抱有無盡期望。查嗣瑮被判流放陜西藍田縣,未得歸鄉(xiāng),廷芳亦作詩送之,并發(fā)出“飄零門下士,何日接慈顏”[3]225的感慨,惆悵不知何日才能再聚。八月三十日,查慎行卒于故里,是時沈廷芳仍客居京城,悵然聞查慎行死訊,遂過查慎行舊居樵沙道院,更覺悲痛難忍。其后沈廷芳寄詩查嗣瑮,有句“窳軒(查慎行室名)老去惟公在,撰杖無緣意獨深”[3]228,別具懷念之痛。
沈德潛(1673—1769),字確士,號歸愚,江蘇長洲人。乾隆四年(1739)進士,授編修,曾任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辭官后又加禮部尚書、太子太傅銜。著有《沈歸愚詩文全集》,編有《古詩源》《唐詩別裁集》《明詩別裁集》《清詩別裁集》等。
沈廷芳祖上出于吳興竹墩沈氏,后遷浙江仁和,而沈德潛雖為長洲人,先祖亦是于明代自竹墩遷居至長洲,故沈廷芳與沈德潛可算同族。沈德潛與沈廷芳父沈元滄素有來往,他為沈元滄所作《墓志銘》有記“余與君以弟兄誼,而廷芳又從余游”[4],沈元滄與沈德潛有兄弟情誼,沈廷芳亦稱沈德潛“家歸愚叔”、“族叔歸愚先生”,甚至還曾受業(yè)于沈德潛,二人自有淵源。沈廷芳十分敬重沈德潛,他既請求沈德潛為其父沈元滄編定詩集及作詩序[3]245,也曾在沈元滄下葬時“偕其兄廷懷、心具行狀遣伻走三千里”,乞沈德潛“銘其墓中之石”。乾隆元年,沈德潛入都赴試詞科,沈廷芳也在京預備應(yīng)詞科試,二人遂頻繁交往游玩,春游豐臺賞芍藥,秋則登芙蓉樓觀秋水,飽覽山水之景。乾隆四年(1739),沈德潛再入京,沈廷芳為此欣而賦詩,是年夏,沈德潛還移居沈廷芳所寓隱拙齋,二人“日夕論詩,互有麗澤之益”[3]200。至沈廷芳離京前,兩人的交往都可謂密切。
厲鶚(1692—1752),字太鴻,號樊榭,浙江錢塘人。乾隆元年薦試博學鴻詞科,報罷。著有《宋詩紀事》《樊榭山房集》等。杭世駿(1696—1773),字大宗,號堇浦,浙江仁和人。雍正時受聘為福建同考官,乾隆元年舉博學鴻詞,授編修,改御史,后罷歸。著有《道古堂文集》《道古堂詩集》等。齊召南(1703—1768),字次風,號瓊臺,晚號息園,浙江天臺人。乾隆元年舉鴻博,乾隆十三年(1748),授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著有《寶綸堂文鈔》《寶綸堂詩鈔》等。
厲鶚、杭世駿、齊召南,皆為浙派文人,且三人及沈廷芳都于乾隆初被薦舉博學鴻詞科。厲鶚、杭世駿與沈廷芳可算同鄉(xiāng),因而沈廷芳入京赴試前即與二人相識相交。雍正十一年(1733),沈廷芳由京城歸家奔喪,秋游秦淮水榭則有詩《柬厲太鴻征士》[3]234,除此之外,厲鶚為《隱拙齋集》所作詩序也有記,厲鶚從里中詩人符曾處聞沈廷芳詩名,只恨無緣得見其詩,癸丑年(1733)厲鶚客居維揚,沈廷芳則過宅到訪,[3]198二人即相識于此。雍正十三年(1735)正月,厲鶚、杭世駿皆于浙省被選應(yīng)試詞科,其時沈廷芳居喪在籍,未得赴都,也未被薦舉應(yīng)試,友人相繼被征入都求取功名,沈廷芳既真誠祝愿他們壯志得酬,雅懷得申,也想追隨他們的腳步,不甘碌碌無為,故而發(fā)出“余豈愿棲息,長作蓬蒿人”[3]239的感嘆,幸而沈廷芳入京后被楊汝谷舉薦,三人才得以同試詞科,沈廷芳終如愿以償。詞科試后,沈廷芳與杭世駿皆入翰林院,而厲鶚不第回鄉(xiāng),但沈廷芳并未與厲鶚斷了往來。乾隆五年(1740),厲鶚移居杭州城東,作《移居》四首[5]9,四方友人交相唱和,形成了一次《移居》詩唱和高潮[6]。其時沈廷芳遠居京城,卻也于次年作詩四首寄和厲鶚詩,厲鶚亦依韻奉答,詩中細述二人初識之情,也愿待到沈廷芳公事盡畢,將“數(shù)椽漁舍”與其相分[5]21。
齊召南亦為浙派詩人,但因他是浙江天臺人,故而入京之前,沈廷芳與其并無往來。詞科試后,杭世駿列一等授編修,沈廷芳、齊召南列二等選翰林院庶吉士,次年散館后,沈廷芳授編修,齊召南授檢討,三人則為翰林院同僚。雪夜春朝,每每同人酬唱集會,都可見三人身影。乾隆四年春,沈廷芳有詩《瑞竹詩為齊次風同年作》[3]266,竹本就有君子高風亮節(jié)之寓意,沈廷芳在詩中亦由齊召南庭前翠竹極言其品性高潔,才華殊異,堪為國之大器。
吳廷華(1682—1755),字中林,號東壁,浙江錢塘人??滴跖e人,雍正年間任福州府海防同知,乾隆初薦修《三禮》。三禮館隸屬內(nèi)閣,館臣又以翰林居多,在京文儒詩酒集會,實屬平常,[7]故而沈廷芳與吳廷華雖然入京前素無交集,但二人既有同鄉(xiāng)之誼,又有同僚之情,相識相交并不出人意料。況且其時沈廷芳的老師方苞也擔任三禮館副總裁,二人還“同問禮于子方子之門”,這就更拉近了沈廷芳與三禮館以及吳廷華的距離,無怪吳廷華在著《儀禮章句》時,頻至沈廷芳之邸,“遇轇轕處,每屬訂正?!盵3]503沈、吳二人不僅于經(jīng)學上志同道合,沈廷芳與吳廷華仲子吳壽祺亦有師生之誼,更將長女許配給吳壽祺,關(guān)于這件事沈廷芳在《此君亭記》中有記:
吾友吳中林郡丞有仲子壽祺,好學善屬文,余因以與筠字之,館于室中。適兄自粵東來,每花月時偕余扶侍太恭人憩亭上,與筠必在側(cè)聽壽祺讀書,瑯瑯應(yīng)竹聲。老人神為之怡,中林亦嘗坐亭間,啜茗對竹謂余曰:“此境非荊蠻民畫耶?”[3]562
長幼有序,其樂融融,沈廷芳與吳廷華的交往已經(jīng)深入到家庭生活層面,雙方的家庭成員也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二人的關(guān)系也不僅僅是簡單的“朋友”二字可以概括。乾隆七年(1742),沈廷芳患咯血之癥,吳廷華“為視藥餌”,病情加重后,沈廷芳即請吳廷華為自己書行狀[3]593。所幸不久病愈,二人的情誼由此可見一斑。
劉大櫆(1698—1779),字才甫,一字耕南,號海峰,安徽桐城人。乾隆元年,應(yīng)博學鴻詞科,乾隆十五年(1750),再舉經(jīng)學,皆未被錄取。著有《海峰先生詩文集》《論文偶記》等。方苞(1668—1749),字鳳九,一字靈皋,號望溪,亦為桐城人??滴趿荒?1722),任為武英殿修書總裁。雍正時為《一統(tǒng)志》館總裁、《皇清文穎》館副總裁。乾隆元年,充《三禮義疏》副總裁,擢禮部侍郎,著有《方望溪先生全集》。
雍正三年(1725),劉大櫆入京赴順天鄉(xiāng)試,被貢入太學,其文才深得方苞賞識,故而拜入方苞門下。雍正五年(1727),沈廷芳因其父沈元滄被捕匆匆北上。一時事畢,沈元滄即令沈廷芳在京游學。沈廷芳、劉大櫆皆為太學生,此或為二人相識契機,雍正六年(1728)冬,沈廷芳由劉大櫆引薦學文于方苞,故而沈廷芳與劉大櫆又為同門。劉大櫆在為沈廷芳所作《沈椒園詩集序》中寫道,“沈君累然太學生,嘗工舉子業(yè),屢試不遇,而其心愈下,其氣愈和”[8]73,而劉大櫆入京前多次童試敗北,滿心失意。由此看來,劉大櫆之所以愿意引薦沈廷芳,或出于對沈廷芳科舉不第的感同身受,故而希望在他看來是“梅枝作骨”[8]427的沈廷芳也能得遇良師,得償所愿。劉大櫆在京時間不算長,且期間斷續(xù)往來于家鄉(xiāng)和京城,在京期間沈廷芳與其交往游玩自不必說,二人也時與同人飲酒集會賦詩聯(lián)句。雍正十二年(1734)春,沈廷芳正服喪在籍,至江蘇游覽,而劉大櫆此時由家鄉(xiāng)再赴京師應(yīng)舉,北上途中二人得以短暫相見,沈廷芳即有詩送劉大櫆,感嘆重逢又將分別,希望劉大櫆此次科考能夠如愿。劉大櫆到京后,沈廷芳又寫詩以寄,“遠書不到心常憶,舊雨重逢話定長”[3]236,既表思念,又憧憬京師再次相見,可見二人情誼并不因時空距離而生疏。
雍正六年,方苞擔任武英殿修書總裁,而沈廷芳來謁,此為二人初次見面。但在此之前沈廷芳與方苞也并非毫無交集,沈廷芳外祖查昇、父親沈元滄皆為方苞故交,也因為這層關(guān)系,沈廷芳初次拜見方苞后,方苞即于翌日“乘車曳杖”冒雪回訪,分別之際不忘教導沈廷芳要勤勉治學[3]539。對于沈廷芳來說,方苞即為師長,又為親長。在學問上,方苞多次言明讓沈廷芳“以治經(jīng)為務(wù)”[3]539,還教習沈廷芳作古文之法,不僅如此,沈廷芳在生活和做官為人上也多得益于方苞,雍正十三年(1735),沈廷芳服闋歸京,復游太學,其時方苞正任《一統(tǒng)志》館總裁,沈廷芳因而“為館中官寫書求補缺”,方苞于是令沈廷芳以國子生為《一統(tǒng)志》校錄,更告誡他“館中易荒業(yè),生宜窮經(jīng)著書,勿沾沾于是”[3]539,既為沈廷芳解決生計,又教導他治學之道。乾隆八年(1743),沈廷芳擔任御史因言事被降職,方苞聽聞此事則寄書沈廷芳,既肯定其為官“已得正路”,又勸慰沈廷芳多“默誦諸經(jīng)”,以“養(yǎng)心衛(wèi)生”,[3]540這些言語也是對沈廷芳堅持直言上書始終不改的有力支持??梢哉f,方苞是沈廷芳入京之后心中最鮮明“師”的形象,也是他的同道和榜樣。
張棟(1705—1778),字鴻勛,號玉川,又號看云山人,江蘇吳江人,工詩善畫。張棟亦以貢生入太學,與沈廷芳同為太學生,此應(yīng)為二人相交的由來,而在《隱拙齋集》中沈廷芳所記與張棟的第一次交集即是雍正九年(1731)為其《石公山畫卷》題詩,其時沈廷芳已屆而立之年,另乾隆六年(1741)沈廷芳所作《春夜止鴻勛宿》亦有句“與子十載余,人海浮兩萍”[3]287,據(jù)此推算,沈廷芳與張棟相識的時間即是雍正九年前后。沈、張二人并非年少相識,也并沒有重要相識契機,然而沈廷芳卻頻將張棟引為知己。雍正十年(1732)秋,沈廷芳于貞一齋集會送張棟歸鄉(xiāng),即有詩稱其是“知音”[3]232,其時距二人相識也僅僅一年的時間。沈廷芳其后的詩歌對于二人友情的描寫亦是情真意切,張棟弱冠即游京師,詩畫俱佳,因?qū)以嚥坏?故而離京棄試,專研詩畫,沈廷芳對于張棟這種瀟灑使意的行為十分欣賞,認為“眼前袞袞富貴者,未有磊砢如君才”,也希望張棟即使懷才不遇,掛席南下,也一定“豪情莫嘆知音稀”[3]271,即是愿為其知音的意思。張棟一生寄情山水,往來江湖之間,然而張棟每每入京,沈廷芳都與其有所交游往來,既同賞古畫,也同游新春,二人的關(guān)系正是沈廷芳所說的“平生一知己,相于長忘形”[3]287,即使一人身在朝堂,一人身在江湖,知音摯友之情卻常在心中,時時都可欣然對榻夜談。
年少時期家族親友的諄諄教誨奠定了沈廷芳好學善學的基礎(chǔ),浙杭同鄉(xiāng)好友的互相交游唱和營造了沈廷芳的地域歸屬,而京城所結(jié)識的諸子同人甚至亦師亦友的諸位賢達,開闊了沈廷芳的文學和生活視野。因此沈廷芳這一時期的交游可以說對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甚至人生態(tài)度都產(chǎn)生了不可忽視的重要影響,也是他離京后清白為官,任書院山長時辛勤執(zhí)教的精神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