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存勛
(瓊臺師范學院中文系,海南 ???571127)
《熱河日記》是朝鮮王朝著名文人樸趾源于乾隆時期赴中國期間的日記,作為著名域外漢籍,該作品內容翔實,涉及范圍廣泛,而其中關于唐宋時期中國嶺南的描述頗值得關注。大概而言,這種對唐宋時期中國嶺南的關注首先著眼點在于唐宋八大家中被貶謫至嶺南的文人,這和貶至嶺南的唐宋文豪在朝鮮半島的影響力以及作者自身的文人心理息息相關。樸趾源筆下,對約五百年前中國“宋末三杰”暨發(fā)生在中國嶺南的宋元鼎革事件進行了較多描述與認真反思,從中不難看出作者所秉持的傳統(tǒng)儒家忠義思想和華夷之辨的理念。而同樣是在《熱河日記》中,作者對越南北屬中國的事實、五代時期發(fā)生在嶺南的越南脫離中國一事和其后形成的朝貢關系做了間接的粗略交代,在這一點上,作者筆調平和,絕無在對待“宋末三杰”暨宋元鼎革話題時的激越與悲痛之感,這與五代和乾隆時代相隔久遠不無關系,也與唐帝國解體之后,中原的五代局面并未顯現(xiàn)出持久明顯的“夷狄”特征有關。
中國嶺南在歷史的很長時期內,都被認為是蠻荒之地,因而也便在中國歷史中,尤其是唐宋時期,成為統(tǒng)治階層貶謫文人、流放官吏的理想選擇。蘇東坡《惠州一絕》中“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在北宋以后成為言說嶺南最著名的詩句,即便是在樸趾源所處的18 世紀,清人之于嶺南的印象依然不離“謫居地”認識,且依然將“貶謫”與“荔枝”相提并論,這在《熱河日記》中也有著明顯體現(xiàn)。具體來看,《熱河日記》中,圍繞荔枝話題,樸趾源與中土人士奇豐額(字麗川)有過一段交流,試看如下:“(麗川)因出一盞,和燒酒五六盞以勸余,余飲一盞,清香滿口,甘冽無比。余回勸麗川飲,麗川掉頭固辭。余怪而問之,對曰:‘弟已從佛,戒斷飲久矣。日食荔枝三百顆,不妨常做嶺南人。這是東坡詩也?!衷唬骸芙窬郁?,常常吃此?!衷唬骸畮X南,古謫戍地。’”①樸趾源《熱河日記》卷十四,《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546-547 頁??陀^而言,“嶺南,古謫戍地”這一固化認識不僅僅是古今許多中國人的看法,也是東亞文化圈國家中文人的普遍思維,樸趾源亦莫能外。而同為文人的這一身份屬性,更使得《熱河日記》關于中國嶺南的記述中出現(xiàn)唐宋時期的貶謫文人成為順理成章之事,韓愈、柳宗元、劉禹錫和蘇軾遂躍入我們的眼簾。
首先就《熱河日記》中貶至嶺南的中唐劉禹錫、柳宗元、韓愈三位謫臣作一觀照。中唐時代,“由于劉禹錫、柳宗元和韓愈此時都已經初步形成了比較接近的經世濟民、建功立業(yè)的政治理想,所以貞元十九年的相聚使他們很快地走到了一起,而此時韓愈的詩文‘高名’,柳宗元、劉禹錫的文才‘時譽’及其創(chuàng)作實績和比較接近的文學理想,對他們這一關系的加強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從而真正達到了‘同氣相求’的境界”[1]。《熱河日記》中則以敬仰的筆調提到了劉、柳、韓。其中,作者就“劉柳”這一飄散著傳統(tǒng)知識分子友誼芳香的事典曰:“劉禹錫臨湘水別柳宗原(元)。后五年,禹錫從古道出桂嶺,復至前別處,而為詩吊柳曰:‘我馬映林嘶,君帆轉山滅。’千古遷客何恨?而此最為苦者,臨水為情故耳?!雹跇阒涸础稛岷尤沼洝肪砦?,《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120 頁。樸趾源所提詩系唐憲宗元和十年劉禹錫《重至衡陽傷柳儀曹》,關于該詩之創(chuàng)作原委,劉禹錫在該詩序中交代曰:“元和乙未(815)歲。與故人柳子厚臨湘水為別。柳浮舟適柳州。余登陸赴連州。后五年。余從故道出桂嶺。至前別處。而君沒于南中。因賦詩以投吊?!盵2]劉禹錫《重至衡陽傷柳儀曹》一詩及其序體現(xiàn)出“劉柳”情誼之深刻,“而真正意義上的韓柳并稱以及二人同被世人視為文壇領袖則是在北宋以后才逐漸流行并定型”[3],并成為在漢字文化圈知識分子群體中廣泛傳頌的佳話。而從樸趾源對“劉柳”友情的描述中,可以體會到的是朝鮮半島知識分子對中國古代名士的由衷贊許以及對其不幸遭際的深切同情,更有字里行間所流露出的對“劉柳”相知相惜不朽佳話的追慕。
《熱河日記》中涉及韓愈這位唐代嶺南名人之描述亦有多處。樸趾源對韓愈仰慕已久,他就此曰:“昌黎縣有韓文公廟,又有韓湘廟?!短茣け緜鳌罚汗珵猷囍菽详柸恕!稄V輿記》以為昌黎人,宋元豐間封公為昌黎伯,及元至元時,始立廟於此,有文公塑像云。吾平生夢想文公,遂遍約諸生為伴游?!雹蹣阒涸础稛岷尤沼洝肪硭模堆嘈袖浫肪砦迨?,21 頁。關于韓愈,其因諫迎佛骨而招致被謫嶺南一事無疑是其人格、學識、遭際等諸多方面的集中體現(xiàn),這為唐宋以來的文人知識分子所唏噓不已,而“吾平生夢想文公”的樸趾源在《熱河日記》中就此亦有己見,他認為“韓昌藜(黎)依俙(?。┮娒献泳鄺?、墨,乃以辟老、佛為家計。孟子本領非直距楊、墨,為亞圣。乃韓昌藜(黎)直欲火其書,以繼鄒圣,未知果有火其書本領否也?”④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七,《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266 頁。。同樣,在與中土人士奇豐額的學術交流中,樸趾源也同樣談到了韓愈諫迎佛骨一事:“(奇豐額麗川)又曰:‘韓昌黎暮境竟悅禪旨。’余曰:‘陽明學問雖偏,固不似昌黎依俙(?。??!惔ㄔ唬骸陆ú骼眍H勝。其斥佛深,次肌骨,然其快人心目,竟未似昌黎壯猛。’”⑤樸趾源《熱河日記》卷十五,《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550 頁。作者在談及韓愈諫迎佛骨一事時,提到了明代著名心學家王陽明,并和奇豐額就兩位先賢的斥佛和學問進行了比較,這也體現(xiàn)出樸趾源對韓愈因諫迎佛骨被貶謫嶺南一事相關問題研究和思考的深入。
其次,《熱河日記》中提及的古代嶺南謫臣以北宋蘇東坡之相關書寫為最多,諸如軍事、外交乃至文人軼事,無所不包。即以文人軼事為例,《熱河日記》中記載:“《楓窗小牘》記東坡一帖,錄足疾用葳靈仙、牛膝二味為末,蜜丸空心服,神效。”⑥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九,《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341 頁。再以《熱河日記》中所提蘇軾儲存毛筆之法而言,其中頗能見出作為知識分子的作者所具之文人情懷,試看如下:“徐璜為余言藏書辟蠹方:以寒食面和臘雪水為糊妝潢,則不蠹;以皂莢末置書中,則不蠹,此方出宋王文憲。養(yǎng)筆方:以硫黃(磺)湯舒其毫;蘇東坡以黃連(蓮)煎水調輕粉,蘸筆頭,候干收之;黃山谷以川椒、黃蘗煎湯染筆藏之,尤佳?!雹贅阒涸础稛岷尤沼洝肪矶堆嘈袖浫肪砦迨?,199-200 頁。當然,作為北宋著名致仕文人,蘇軾在《熱河日記》中所受的關注,更多涉及軍政與外交。
作為北宋重要政治家,蘇軾曾為官多地。而據《蘇軾年譜》,熙寧四年(1071)至熙寧七年(1074)蘇軾于杭州任通判職,其間因正朔等問題而拒納來杭的高麗貢使。由于蘇軾文名久播朝鮮半島,故“蘇軾卻麗使”一事在李朝時期的朝鮮知識分子群體中成為經常之談資,因而在《熱河日記》中此事再次被提及:
吾東最不得志於東坡。高麗求《書史》於宋,則東坡引漢東平王故事上剳,峻斥之。其通判杭州時,高麗入貢使者凌蔑州郡,押班使臣皆本路管庫,來勢馳橫,至與軨轄抗禮,公使人謂之曰:“遠夷慕華而來,理必恭順,今乃爾暴恣,非汝道之,不至是也。不悛當奏之?!毖喊嗾邞?,為少戢。使者發(fā)幣於官吏,書稱甲子,公卻之曰:“高麗於本朝稱臣,而不稟正朔,吾安敢受之。”使者亟易書稱“熙寧”,然后受之,時以為得體。此見東坡墓志。②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二十三,《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五,212-213 頁。
從彼時特定封建秩序的角度而言,如上所提蘇軾之舉措是維護朝貢體系、彰顯國家尊嚴與外交主權之事,但樸趾源暨朝鮮知識分子,則對此有著自己的看法,《熱河日記》中,作者從“蘇軾卻麗使”一事進一步闡發(fā),就中土知識分子對朝鮮詩文的貶損問題加以反駁,并對本國文化持有自信之態(tài)度。關于這一點,《熱河日記》中有如下詳細論說:
“蘇東坡之惡高麗,則有以也。當時高麗專事契丹,而特以慕華之意時入宋庭,中州之士未必鑒悉素衷,或謂之窺偵朝廷者,無足怪也。且其貢路,自明州下陸,必儒臣館伴,而其供億之費,常亞於遼使,非與國非屬藩,而每在倔強夏國之上,則當時士大夫謂之無益者?!雹蹣阒涸础稛岷尤沼洝肪矶堆嘈袖浫肪砦迨?,242-243 頁。
盡管蘇軾代表北宋朝廷斥卻高麗使者一事在朝鮮半島知識分子心里留下了較深的烙印,但由于蘇軾在詩文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因而東坡及其詩文作品獲得朝鮮半島士人的深深認同與喜愛,此誠如今之韓國學者所總結:“而東坡具有比較濃厚的佛教、老莊思想,總能以老莊的淡泊來化解人生的不幸,東坡詩文成了失意政客、潦倒文人的精神慰藉品,因此,東坡詩文一經傳入,便引起文壇的廣泛關注,并在極短時間內迅速流播,產生了很大影響?!盵4]
嶺南經歷了中國歷史中較多的風云際會,見證了新舊王朝更替過程中許多可歌可泣的畫面,這其中,宋代覆亡于廣東厓山之際所涌現(xiàn)出的“宋末三杰”事跡尤其對宋代以后嶺南乃至中華民族文化中愛國主義思想的傳播起到了較大的推動,“無論是否親歷厓山與嶺南,由于歷史時空的變化與歷史經驗的積淀,詩人們對于厓山發(fā)生的震撼古今的歷史事實的認識和書寫都更加充分,更加深切,也更能喚起后世人們的精神感應和思想共鳴”。[5]而樸趾源筆下,對發(fā)生在嶺南,尤其是廣東的宋末歷史有著較多敘述,這當中更屬對宋末嶺南三杰暨宋元鼎革敘述為最,而作者對正統(tǒng)儒家文化中的忠孝節(jié)義理念、對華夷之辨執(zhí)著的認同趨向則顯現(xiàn)無遺?!稛岷尤沼洝分嘘P于宋末史實,記述最多者有如下樸趾源參觀北京弘仁寺最后一殿《陸秀夫抱帝赴海圖》之后的一段:
弘仁寺最后一殿,有觀音變相,千手千目,手各有執(zhí)。像后所懸大障(幛),畫大海濤瀧處虛舟出沒,而海天云氣騰騰,化為鄉(xiāng)霜,瑞曇中有金冠玉帶扶擁小兒者,小兒具王者冕服,妙麗瑞嚴,以手指天,數千人團圍云氣中,皆頂繞佛光,岸上眾男眾女頂手仰天者,殆以萬計。無畫者姓名,亦無年月標題,觀者莫辨為何緣舍施也。余謂:“此宋之《陸秀夫抱帝赴海圖》也?!焙我灾淙灰?,曾見宋君臣圖像,范文正公冠服如此。昨謁文丞相祠,其所塑冠帶,略相彷彿,小兒具王者冕服,必宋之帝昺也。虛舟出沒者,公抱帝墮海,而舟中之人皆從而溺也。騰云升天,頂繞佛光者,乃后人之妄想,而畫者之苦心也。當此時也,宋之社稷浮在大洋,君臣上下共寄其蜉蝣之命于飏濤鯨波之間,非水則天,無可往矣。然猶日書《大學章句》以敩少帝,雍容暇豫,有若論思於廈氈之上。豈非迂且惑歟。嗚呼,忠臣義士者,不以顛沛覆亡而小懈,其眷眷忠愛之心,則誠為天下國家之本。惟在於意誠而心正。一日無此君臣,則已若一日有此君臣,則此為一日之先務。惟其不明乎,故雖提封萬里,猶為無天下國家也。茍能先此,則雖扁舟之中,其治平之理未嘗不素具也。去食則死,去兵則亡,而圣人猶欲守信於死亡之后,而況當時文丞相視師于外,鄧光薦督餉於中,則舟中之天下,猶有光復之理者乎。①樸趾源《熱河日記》卷十三,《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467-469 頁。
“陸秀夫抱帝入?!币荒涣詈笫罒o數人為之淚目,因而以詩、文或者繪畫形式就此加以紀念者頗多。而上段記述中所提《陸秀夫抱帝赴海圖》顯系紀念性畫作。陸秀夫之外,作者也提及宋末抗元名臣文天祥、張世杰及被俘的抗元將領鄧光薦等,這種對“宋末三杰”暨忠臣義士的關注在《熱河日記》中尚有多處,如作者在記述與他有過交流的清人時曰:“王舉人號鵠汀,與山東都司郝成同炕,成,字志亭,號長城?!雹跇阒涸础稛岷尤沼洝肪砹堆嘈袖浫肪砦迨?,172 頁。而交流內容如下:
志亭曰:“陸秀夫之負帝赴海,張世杰之瓣香覆舟,方孝孺之甘湛十族,鐵鉉之翻油爛人,不如是不足以為快。后世之為忠臣烈士者,其亦難矣?!冰]汀曰:“天地之生久矣,非狠快無以成名。南華老仙之謂,豈太息而言孝者是也?!庇嘣唬骸巴跸壬环瑵怖熘摌O是?!雹蹣阒涸础稛岷尤沼洝肪砹?,《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175 頁。如上王鵠汀、郝成與作者關于宋末三杰及明初方孝孺的表態(tài),實際涉及的是樸趾源所堅持的傳統(tǒng)儒家忠孝節(jié)義觀念,而宋末陸秀夫、張世杰等在此議題中的出現(xiàn),正是作者所樂于聽到之儒家命題。而在其后與王鵠汀的談論中,作者又談到宋末忠臣張世杰,且從“天意”“時運”等角度出發(fā),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余曰:“但說氣數,則天地間都無著手處,圣人罕言命,所以為世立教,不得不如此,然‘時來風送滕王閣,運去電轟薦福碑’,天地間都是時來運去?!冰]汀曰:“然所謂裁成輔相,天工人代,自世教看雖云順理,自天意看還有傷巧悖拂。”余曰:“人有恒言,天不容偽,而方其興也,侯霸之詭言冰堅,天亦從偽,至誠禱祝,未必遂愿。而方其亡也,張世杰之瓣香祝天,快副其誠?!雹軜阒涸础稛岷尤沼洝肪矶?,《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五,166 頁。
樸趾源在前述弘仁寺參觀《陸秀夫抱帝赴海圖》后提到了文天祥。作為忠臣模范,文天祥的不屈意志與忠義思想深深影響著宋代以降的中國社會,即以明末嶺南“三忠”之一的陳邦彥而言,他被清兵所執(zhí)后寫下《獄中步文丞相韻》一詩,臨刑前所寫《獄中五日不食臨命歌》中亦有“崖山多忠魂,先后照千古”句,“是見南宋末文天祥等人在粵地傳播忠貞觀念的影響已深入人心”[6]。文天祥凜然正氣暨《過零丁洋》《正氣歌》等愛國詩篇依然影響著當下。文天祥就義于大都柴市后六百年,來自朝鮮王朝的樸趾源在談及“有道”與“無道”哲學命題時,由文天祥凜然赴死一事,延展話題至“天命”等領域,并生發(fā)出沉郁的歷史思考?!稛岷尤沼洝酚浭鰳阒涸础霸侔荻耍叭粐@曰”:
千古興亡之際,天意斷可知矣。其見于妖孽,禎祥而為之駈除,為之扶植,必于其所篤而力焉。雖婦人孺子,灼見其天意之有在,而乃忠臣義士者,徒欲以只手與天抗,豈不悖且難歟。威武足以得天下,而不能屈一介之士,是一士之抗節(jié),強于百萬之眾,而萬世之綱常,重于一代之得國,則是亦天道之攸寄也。若興,王者自知克審,而其得此大器也。天命之耶,抑且吾以力取之耶,天既命此大器,而不容吾力焉,則亦將使吾任天下之貴耶。抑且以天下利吾身耶。天既欲以吾身利天下,則其利天下之術,固亦將有其道矣。吾受天之命,拯救斯民于涂炭之中而已矣,故武王之伐紂也,非武王伐之也,以有道伐無道也。堂堂乎其有天下而武王不與焉。是故在天無疑,在人無忌,在敵國無讐,在天下無我,隨道之所在而就焉。故武王之訪于箕子,訪其道也。訪其道所以利天下也。若武王逼箕子而強臣之,則為箕子者亦將抱《九疇》而赴柴市而已矣。道之不傳也,于我何有哉?后世之有天下者,亦莫不受命于天,而惟其自知也。不審,故不信乎天。惟其不信乎天,故不能不忌人,凡吾力之所不得以屈者,皆吾之強敵,而??制浼m合義旅,興復舊物,則莫如殺斯人以除后患,斯人者,亦以得一死為明白。斯人者,天下之父兄也。殺天下之父兄,而寧能止子弟之為讐乎,嗚呼,天下之廢興有常數,而遺民之如文丞相者,未嘗不輩出也。當時受命之君當如何處斯人也?曰:民焉。而不臣尊之而無位置之,不封不朝之列已矣焉。元世祖計親造館而手破其械,東向而拜之,問用夏變夷之道,乘天下而師之。則是,亦武王也。①樸趾源《熱河日記》卷十二,《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455-457 頁。
文天祥在朝鮮半島知識分子群體中影響巨大,這與朝鮮李朝自開國以來對宋明理學的倡導密不可分,因此類似樸趾源般之于文天祥的追慕與懷戀在朝鮮燕行使群體屬普遍現(xiàn)象。此外,宋代的滅亡暨宋末三杰慷慨赴死的凜然氣概令樸趾源肅然起敬,然而樸趾源試圖找到南宋滅亡的根由,就此他在《熱河日記》中做了探討。其中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南宋后期以來朝政方面的失誤,尤其是宋理宗時代對理學的過度提倡。宋代開國以來對文人、對儒家理學的重視到宋理宗時代達到高峰,這造成諸多知識分子沉溺于理學,遂成為導致宋代滅亡的間接原因之一,樸趾源無疑對此有著深刻的認識,他評論曰:“理宗四十年,格治之工,博得身后一‘理’字,可笑,可笑。未知平生所窮之理,果是何樣物事。自古人臣,莫不欲其君之典學而千載,寥寥僅得一宋理宗,然無益於勝敗存亡之數,置之龜山門中可稱高足。其學問遠不及目不知書之石世龍、邈佶烈。天下未可作漂麥者。仇士良致仕,誡其徒,勿令大家讀書。然如寶慶、景定之間,天地四十年昏霧四塞,‘坐窮今古掩書堂,二頃湖田一半荒’正道此時也?!雹跇阒涸础稛岷尤沼洝肪矶堆嘈袖浫肪砦迨?,132-133 頁。如上分析中,作者并援引晚唐粵籍朝臣仇士良“誡其徒,勿令大家讀書”等事例就理學進行批判,而樸趾源對宋末三杰暨南宋滅亡深度原因的把握準確,則說明其對中國歷史、思想、哲學等的爛熟。
《熱河日記》中,對與中國嶺南山水相連的安南有著一定的關注,這種關注中的信息來源,則是通過相關書籍、安南赴華使節(jié)或是中國學者得到的,因而《熱河日記》中的安南,虛虛實實、亦真亦幻地呈現(xiàn)出一種間接狀態(tài),由此不難看出樸趾源乃至整個朝鮮燕行使集體對中國嶺南和安南認識的模糊,同時也表明樸趾源的關注與好奇態(tài)度。如在《熱河日記》中,記載有樸趾源和中土浙人陸飛(字起潛)關于安南肉桂的交流如下:“起潛言:肉桂交趾產,近世亦難得,肉桂性引火歸源,桂皮性發(fā)起伏火,用法大相不同云。吾東之妄以桂皮之稍厚者代用,危哉危哉。余曾以此語遍告醫(yī)人及藥局,偶於通州藥肆覓肉桂,則出示,拳大者價銀五十兩。有范生隨余,潛囑此非真,中國絕真亦已廿余年云。”③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二十三,《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五,252 頁。肉桂原產我國,在熱帶亞熱帶地區(qū)普遍分布,越南亦然,但并非如十八世紀《熱河日記》中陸飛所說的“肉桂交趾產,近世亦難得”,而“中國絕真亦已廿余年”更是故弄玄虛的妄言,平日對肉桂毫無概念的樸趾源明顯是受到了蒙蔽,但其求知、好奇的態(tài)度則頗令人敬佩。
《熱河日記》中的越南,更多的相關記述是其與中國,尤其是與中國嶺南的政治關系以及迥異于中國之風俗。眾所周知,今日越南中北部地區(qū)自秦始皇統(tǒng)一全國之后直至五代時期一千年左右時間,皆屬于中國管轄,秦時象郡,漢時交趾郡,唐時安南都護府,其故地均在今日越南境內。五代時期越南出現(xiàn)了脫離中國的傾向,宋代以后,越南則脫離中國版圖,越南、中國間遂形成中國為宗主國,越南為藩屬這一格局,二者通過朝貢體系維系關系又有近千年左右。五代時期吳權、吳昌文父子稱王是越南獨立進程中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此前則是長達千年的北屬中國時期,而《熱河日記》在談及相關安南音韻問題時,則間接提到了越南北屬中國這一事實:
人不可以自夸愽(博)雅,妄有紀述。康熙中王世禎著書最富,其筆記云“《風俗通》:漢有太守先丼者(其自注‘丼’音‘膽’)”,自以為姓名三字,二字不通。余嘗舉此語之李懋官,懋官曰:“此漁洋未審耳?!讹L俗通》:‘交趾太守有頼先者。’‘’即‘頼’古文。又《玉海》:‘漢有校尉頼丹者。’是合‘頼先’‘頼丹’二人名為一人,如‘丹’又‘丼’之本文,不必注音為‘膽’。”①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二十三,《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五,271 頁。
如上論述涉及的雖是學術層面的問題,但在審音的同時,樸趾源間接提及漢代交趾太守賴先,而關于這一記載,則最早出現(xiàn)在南宋《通志·氏族略·以國為氏》之中。樸趾源關于“漢代交趾太守頼先”這一記述則再次說明了清代時期樸趾源等朝鮮燕行使關于越南的歷史觀點,即:漢代時候的越南是中國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這同時也表明彼時的越南作為中國嶺南重要組成部分這一事實。
越南從中國的脫離,始于晚唐的式微并最終解體。在“五代十國”亂局中,嶺南地區(qū)的地理格局遂發(fā)生了變化,這尤其體現(xiàn)在越南逐步醞釀并最終脫離中國而走向獨立,于是殘?zhí)莆宕?,“交趾在宋朝時由郡縣時代進入了作為中國的‘藩屬’時期,其政治發(fā)展圖式是中國政令未達,當地統(tǒng)一未成,短暫零散的紛爭局面,時間約為公元968年~1802 年”[7]。而也正是自宋代之后,“嶺南”概念便不再包括今天越南北部地區(qū)。在脫離中國并最終走向獨立這一過程中,殘?zhí)茣r代的交趾豪強吳權、吳昌文父子作為重要的過渡階段人物,其“功不可沒”,并為歷代越南政府所極力夸贊,而受越南人所寫史書以及越南使節(jié)的影響,樸趾源在其作品中也對吳氏政權加以一定程度的贊許,這從作者在相關學術研究過程中的表述可以間接看出。試看如下記述:
《原始秘書》言:高麗之學始於箕子,日本之學始於徐福,安南之學始於漢立郡縣而置刺史,被之以中國之文學,后至五代末節(jié)度使吳昌文方盛,自中國流行外夷數十年間,其文皆不免于夷狄之風,窘竭鄙陋不足以續(xù)圣教者,蓋其聲音不同,其奇妙幽玄之理,非筆舌之可傳,故不相和。此可謂切論。②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二十三,《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五,204 頁。
如上記述盡管主要還是談論安南等的語音問題,但在字里行間,樸趾源談及了越南由漢置郡縣開始,再經千年直至五代這一混亂時期,最終脫離中國而走向獨立這一進程,吳昌文則是這一進程重要的推動者。而樸趾源所提及關于越南“聲音”有別于中原文化的一面,實際表明了交趾文化與中國文化的不同,這種文化上的差異在合適的外部誘因之下,終會導致交趾從中國的脫離,而晚唐以來的政治腐敗和五代紛亂局面的開始則為越南提供了脫離中國而獲得獨立的機會。晚唐時期,朝政為宦官所把持,甘露之變、黃巢起義等朝野政治大事等接連發(fā)生,前述樸趾源《熱河日記》中所涉晚唐廣東籍權臣仇士良可謂是唐朝走向崩裂的重要反映。關于仇士良,前文所涉《熱河日記》中有“仇士良致仕,誡其徒勿令大家讀書”之句,而這種仇士良般不重讀書但重權術的風氣直接導致唐廷內斗不斷,日益走向衰弱直至滅亡,其后,便形成了所謂的“五代十國”局面,嶺南地區(qū)的豪強亦不斷相互兼并爭斗。而“自880 年安南都護曾袞棄城之后,中央政府逐漸失去對安南的掌控力,先后興起曲承美、楊廷藝、矯公羨、吳權本地勢力,逐漸清除了南漢留置的力量。938 年,吳權擊敗南漢進攻后稱王”[8]。而吳昌文則繼承其父吳權草創(chuàng)的獨立基礎,并如前述,使“被之以中國之文學”的“安南之學”興盛發(fā)展,這就為其死后丁部領的最終脫宋做了重要的前期鋪墊。
及至樸趾源所生活的18 世紀,越南已經獲得獨立八百年有余,并自北宋而始以向中國朝貢的形式確立了與歷代中國政府的關系,且這一關系得到中國的極力維護,清代亦謹慎維護之,這從清廷處置大汕和尚招徠所謂“大越國”請封一事便可看出??滴鯐r代,廣東名僧大汕赴清朝已封的安南國南部弘揚佛法,回國后出版《海外紀事》一書,并招徠安南國治下的南部實權勢力(即所謂“大越國”)入貢請封,而此“康熙四十一年(1702)阮氏請貢,雖是試探,卻對現(xiàn)有的朝貢體系以及清黎關系產生了巨大的沖擊,阮氏請封的始作俑者正是大汕。清廷查詢阮氏來貢原因,定當閱覽《海外紀事》,此書以‘大越國’別是一國的記述,與清黎關系和安南政策有巨大的矛盾”[9]。而樸趾源《熱河日記》中則摘要提到“《海外記(紀)事》一卷:嶺表頭陀汕廠康熙甲戌(1694)往大越國所錄諸事”:
大越國在瓊州南海道萬余里,每朝日有箭鳥從洋中起,繞船一匝,向前飛去,舟人曰:“此神鳥也?!毖笾幸娭T怪異浪,上豎小旂,或紅或黑,乍沉乍浮,一枝才過,一枝復來。續(xù)有十數枝。船人曰:“此名鬼船,見則不利?!憋L濤奮發(fā),云霾滾滾,有烏龍蜿蜒出船左,舟中人急燒硫黃(磺)、雞毳,雜以穢物揮灑,不得近。一夕陰云晦暝,星月無光,忽有火山從后起,光燭帆上,如野燒返照,漸與船近。舟中人以木扣舷不絕響。約兩更時候,審知舵掛其體,船稍橫開,始隱不見。蓋海鰍目電云即至。其國皆躶軆(裸體),被發(fā),以布絳(條)偃蔽其前。推髻漆齒,水面蓮花浮動,翠葉便翩而無根無藕。其國戰(zhàn)陣,皆以象。國王出場演武,每以十象為偶,背載丹漆木鞍,三人共一象,皆金盔,綠襖,執(zhí)金槍,而立其背,縛蒭為人,列樹臺上如軍陣狀,連響銅鼓,齊發(fā)火器,諸軍直前,觸象群,象亦騰踏奮前,則諸軍退避,象各以鼻卷取蒭人而還。國有死罪,則縱象拋起數丈,仰齒貫之洞腦穿腹,須臾糜爛。汕廠勸除其刑。國王具言本國山中,犀象成群,要拘生象,用兩馴牝誘夾之,以大纜絆其足於樹間,使不得動。饑渴之數日,使象奴漸迫近而飲食之,少習,兩牝挾而歸。時方早春,平疇綠苗,已含穗,不冀而一歲三獲云。風土氣候,常煖陰以長,養(yǎng)陽以消鑠,故萬物發(fā)生於秋冬,其作事用夜,女慧於男,樹多波羅密(蜜)、椰子、檳榔、山石榴、丁香、木蘭、蕃(番)茉莉,其鄉(xiāng)邑聚落,皆茆(茅)屋竹籬。①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二十三,《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五,254-256 頁。
如上內容流露出樸趾源對中國嶺南海疆的濃厚興趣,也充分體現(xiàn)出作者對中越文化差異的關注,這種差異實際正是越南于五代時期走向獨立的重要條件,也是吳昌文而后越南民族自身文化進一步演變的結果,而也正因如此,樸趾源對殘?zhí)莆宕鷣y局無絲毫嘆息,這與他對“宋末三杰”暨宋元鼎革的無限傷懷形成鮮明的對照。綜合來看,《熱河日記》中的安南歷史記述,線條盡管呈現(xiàn)斷續(xù)狀態(tài),但大概脈絡與重點仍能夠把握。如果我們以安南吳權、吳昌文父子稱王這一中國嶺南和越南歷史進程中的重大事件作為軸心,則此前千年多時間為越南北屬中國時期,此后自北宋開始直至清光緒時期,這一近千年時間段則乃越南為中國藩屬國時期,此期清廷擁有對越南的宗主權。而這一以吳權、吳昌文父子稱王為軸心的前后對稱圖景在《熱河日記》中無疑也以間接、粗略的方式得以呈現(xiàn),這其中,唐宋之交五代時期的吳昌文是一重要節(jié)點,此亦“五代亂局中安南的獨立暨與中國之間的朝貢關系”論題設定的依據。
“《熱河日記》猶如一副徐徐展開的畫圖,把十八世紀的盛清社會風貌展現(xiàn)出來,并以高屋建瓴的批判意識對朝鮮的現(xiàn)實進行了深刻反思,提出了切合朝鮮社會實際的具體改革措施?!盵10]而就《熱河日記》里關于唐宋時期中國嶺南的書寫而言,其著眼點集中于對中國乃至漢字文化圈國家具有深刻影響的事件,這些事件頗具典型意義,并具體呈現(xiàn)于前述三個方面,即:唐宋時期文臣之貶謫嶺南、“宋末三杰”暨宋代在嶺南的最終覆亡、五代時期嶺南政治版圖的巨變暨北屬中國千年余的越南脫離中國而開啟另一近千年的藩屬國模式。從中不難看出,作者對中國嶺南歷史、對中國文化有著很好的把握,此外還能體會到作者身上所具有的有類劉柳、韓愈、蘇軾、“宋末三杰”等傳統(tǒng)儒家知識分子“修身、齊家、平天下”的情懷,亦能夠理解作為“北學派”重要的代表人物,樸趾源所具有的對清朝暨中國文化積極的學習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