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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恨現(xiàn)象研究
——以猶太人和黑人為中心的考察

2021-11-30 17:58:07李俊宇
關(guān)鍵詞:猶太猶太人族群

○李俊宇

在人類社會中,自恨(self-hate)這種現(xiàn)象到底起源于何時何地,恐難以追溯,但可以明確的是,自恨緣于交往。它是一種心理現(xiàn)象、社會現(xiàn)象、文化現(xiàn)象,存在于個別人或整個群體中。隨著大航海時代的開啟以及全球化的擴展,族群的主動或被動的遷徙、流散進一步擴大,它們之間的混合、交往日益頻繁,文化碰撞加劇,自恨現(xiàn)象隨之突顯。最深刻的自恨源于弱勢族群內(nèi)化了強勢群體對他們的偏見,從而憎恨自己,其極端化的表現(xiàn)形式是自恨者因自恨而心理扭曲,乃至罹患精神疾病。究竟哪個族群最先產(chǎn)生自恨,恐怕已無從知曉。目前國內(nèi)外學者關(guān)注較多的是猶太人與黑人的自恨。相較而言,國內(nèi)學界更熟悉后者,而對前者尚感陌生。其實,在啟蒙運動之后的中歐地區(qū),當猶太人從隔都中解放出來,與外界廣泛接觸之后,他們中就出現(xiàn)普遍的自恨,于19世紀末為烈。在20世紀中葉的美國猶太人中也出現(xiàn)了大量的自恨現(xiàn)象。西奧多·萊辛(Theodor Lessing)最早關(guān)注并集中論述了猶太人的自恨。庫爾特·勒溫(Kurt Lewin)從社會心理學角度對猶太人的自恨現(xiàn)象進行深入而全面的分析,而且還提出解決自恨問題的方案。桑德爾·吉爾曼(Sander L. Gilman)詳細梳理了歷史上猶太人的自恨。而保羅·雷特(Paul Reitter)認為要慎重運用自恨概念及其理論。黑人的自恨問題在二戰(zhàn)后引起學界的廣泛關(guān)注。弗朗茲·法農(nóng)(Frantz Fanon)深入研究黑人的自恨問題,在其代表作《黑皮膚,白面具》(Black Skin, White Masks)中指出黑人由于內(nèi)化了白人的種族偏見,產(chǎn)生了深度自恨,嚴重者患上精神疾病。法農(nóng)還提出如何解決黑人的自恨問題的獨到見解。隨著自恨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是自恨話語的表達。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是揭示、批判自恨現(xiàn)象最常見的文本形式。在18、19世紀的中歐地區(qū),表達自恨話語的文學作品屢見不鮮,如雅各布·瓦塞爾曼(Jakob Wassermann)的系列小說。在20世紀中葉的美國猶太文學中,也出現(xiàn)了許多自恨小說,以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的《波特諾伊的怨訴》(Portnoy’s Complaint)較為典型。美國非裔作家也敏銳地發(fā)現(xiàn)黑人的自恨現(xiàn)象,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在她的《最藍的眼睛》(The Bluest Eye)中對黑人的自恨現(xiàn)象以及產(chǎn)生的原因進行深刻的揭示??傮w而言,對自恨的敘述與研究跨越了文學、社會心理學、人類文化學、語言學等諸多學科領(lǐng)域。由于自恨現(xiàn)象歷史久遠,而且涉及眾多族群,難以一一細述,故此,本文以自恨現(xiàn)象比較突出和典型的猶太人和黑人作為個案來展開論述,并側(cè)重于研究程度較深、造成心理扭曲和神經(jīng)癥的自恨。

一 何為自恨

顧名思義,自恨就是對自己的憎恨。據(jù)美國心理學家戈登·阿爾伯特(Gordon W. Allport)的解釋,“恨是由一種強烈情感與責難的觀念構(gòu)成。恨者的這種情感、心理結(jié)構(gòu)難以改變。恨的本質(zhì)是一種外向懲罰,意味著憎恨者確信錯在對方?!?1)Gordon W. Allport.The Nature of Prejudice, Boston: The Beacon Press, 1954, p.363.筆者認為,對于個體或群體而言,“恨”是一種情感與觀念的混合體,它有其主體,即“恨”的發(fā)出者;它也有其客體,即“恨”的對象。當“恨”的對象是外在客體時,針對的是他人;但如果“恨”的對象是自身,即自恨。自恨的字面意義可以根據(jù)其近義詞與反義詞來理解,它的近義詞有:自我輕視、自我厭惡、自我否定、自我懷疑、自暴自棄、自我毀滅、自卑、自賤,等等;而自恨的反義詞則有:自尊、自信、自強、自我滿足,等等。

國內(nèi)學者吳澤霖早在1927年留學美國時就注意到了猶太人和黑人的自恨現(xiàn)象,不過那時美國心理學界還未廣泛使用“自恨”這個術(shù)語,而更多的是用“自卑”來指稱它。吳澤霖在《美國人對黑人、猶太人和東方人的態(tài)度》中說:“很多被壓迫者接受了壓迫者的觀點,拒絕認同于他們所屬的群體,學院里很多猶太運動員不愿被列入猶太隊長屬下?!薄昂芏嗪诎谆煅獌旱凸雷约簜€人和種族的價值,膚色被認為是前進的障礙,對價值、美和成就的理想都模仿白人,至少在外表上?!?2)吳澤霖:《美國人對黑人、猶太人和東方人的態(tài)度》。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2年,第237頁。

學界公認是猶太復國主義者西奧多·萊辛在他1930年出版的德語著作《猶太人的自恨》(德文為Jüdische Selbstha?,英文為Jewish Self-Hate)一書中創(chuàng)造了Jüdische Selbstha?一詞,至少是他首次將“猶太人的”(Jüdische)與“自恨”(Selbstha?)連在一起作為一個詞語使用。當然Selbstha?早在Jüdische Selbstha?之前已經(jīng)被德語世界所使用。值得注意的是,“猶太人反猶”(Jewish Anitsemitism)出現(xiàn)在“猶太人自恨”之前。有的學者將二者并置使用,如吉爾曼認為“‘猶太人自恨’可以與‘猶太人反猶’互換使用”(3)Sander L. Gilman.Jewish Self-Hatre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6, p.1.。保羅·雷特則認為“猶太人的自我憎恨與反猶主義之間有顯著區(qū)別。猶太人的自我憎恨是更聳人聽聞的,它的內(nèi)涵是自我背叛,甚至是精神錯亂?!?4)Paul Reitte.On the Origin of Jewish Self-Hatred,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2, p.127.萊辛在《猶太人的自恨》中集中論述了“猶太人的自恨”這個話題。其實在萊辛之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些表達猶太人自恨的作品。萊辛將猶太人的自恨看作一種精神疾病,他針對18、19世紀中歐猶太社會中的自恨現(xiàn)象這樣認為,“猶太人多年的流散生活,以及對德國性的奴性忠誠產(chǎn)生了‘自恨’這種心理疾病?!?5)Susan A. Glenn.The Vogue of Jewish Self-Hatred in Post-World War Ⅱ America, Jewish Social Studies: History, Culture, Society, 2006(3), pp. 95-163.美國猶太重建派領(lǐng)導人莫迪凱·凱普蘭(Mordecai M. Kaplan)也將在20世紀30年代初美國猶太人中廣泛出現(xiàn)的自恨現(xiàn)象看作一種精神疾病,他說“自恨這種疾病在美國猶太人中也是非常普遍的。”(6)Mordecai M Kaplan.Judaism as a Civilization, Skokie: Varda Books, 2001, p.4.

在“猶太人自恨”這一問題上,作為社會心理學家的庫爾特·勒溫堅持“自恨”不是一種猶太人固有的心理疾病或精神疾病,而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他在1941年發(fā)表的《猶太人中的自恨》一文中,運用社會學心理學上的演繹分析法對自恨現(xiàn)象進行了深入探討。他認為,“猶太人自恨既是一種群體現(xiàn)象,也是一種個別現(xiàn)象?!?7)Kurt Lewin.Resolving Social Conflicts, 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 1948, p.186.即自恨既可以存在于整個群體,也可以只存在于個體之中。勒溫還總結(jié)了猶太人自恨的對象,他認為,一個猶太人憎恨的對象可能是猶太人群體,或群體中的某一部分,自己的家庭/家人,甚至是自己,可能是猶太人機構(gòu)、猶太人的行為方式和生活習慣,也可能是猶太人的語言、猶太人的世界觀和人生理想。勒溫還認為猶太人的自恨會呈現(xiàn)為無數(shù)的形式,但是,“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對自己和自己的同伴的自恨表達往往是更為微妙的?!?8)Kurt Lewin.Resolving Social Conflicts, 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 1948, p.189.勒溫發(fā)現(xiàn)自恨這種現(xiàn)象常出現(xiàn)在弱勢群體中,除了猶太人,“在美國人中自恨最為常見也最為極端的例子是黑人的自恨?!?9)Kurt Lewin.Resolving Social Conflicts, 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 1948, p.189.

至20世紀四五十年代,隨著社會心理學的迅速發(fā)展,學界普遍開始關(guān)注發(fā)生在不同族群中的自恨現(xiàn)象。戈登·阿爾伯特主要基于對猶太人與黑人兩大群體的考察,于1954年在《偏見的本質(zhì)》(The Nature of Prejudice)一書給出了一個后來為中國學界廣為引用的定義:“自恨這個術(shù)語通常用來指個人對自己所屬群體所擁有的令人鄙視的特征感到羞恥,不管這些特征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出于想象的;它也用于指個人對所屬群體中其他成員的憎惡感,因為這些成員‘擁有’同樣令人憎惡的特征?!?10)Gordon W Allport.The Nature of Prejudice, Boston: The Beacon Press, 1954, p.148.阿爾伯特試圖從普遍意義上來定義自恨,而且他將自恨分為兩類:個人對自己群體特征的自恨與對該群體某些成員的自恨。值得注意的是,阿爾伯特雖然提及但沒有明確區(qū)分對一個群體的特征的自恨與對群體的自恨,他更沒能指出從前者到后者之間必有一個過渡。在實際情形中,如果一個人只是對自身群體特征的自恨,那么他可能只會側(cè)重抨擊這些特征,當然偶爾會連帶抨擊群體,而他自己則會想方設(shè)法剔除自身的這些遭人鄙視的特征;如果是對整個群體的自恨,那么他常會居高臨下地以整個群體作為抨擊對象,而且在行動上會疏遠該群體,在心理上則將該群體設(shè)置為他者。在歷史上,猶太人“自我憎恨”與猶太人“憎恨猶太人”是有區(qū)別的,后者近乎“猶太人反猶”。

阿爾伯特這個寬泛的定義并沒有真正指出自恨的實質(zhì)。社會文化史家吉爾曼于1986年發(fā)表了《猶太人的自恨》這本專著,他借用了阿爾伯特書中的一些社會心理學概念,對歷史上猶太人的自恨話語進行了詳盡的梳理與深入的分析,他主要是從產(chǎn)生機制來析出自恨這個概念的內(nèi)涵,“自恨并非某個特定猶太群體天生具有的特點,而是這樣的群體內(nèi)化了某種比較性差異。在一個社會當中,當邊緣群體也有可能被接受時,他們將負面形象構(gòu)建為一種虛構(gòu)的自我,從而導致了‘自恨’”或‘拒斥自我’?!?11)Sander L. Gilman.Jewish Self-Hatre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6, p.308.換言之,即在一個社會中,當某個處在邊緣位置的群體,認為如果放棄自我、接受參照群體(reference group)對他們的偏見,進而改變自己就能被接受時,他們就會產(chǎn)生自恨。 吉爾曼主要是從語言文化學視角來分析歷史上猶太人的自恨現(xiàn)象,該書的副標題“反猶與猶太人的暗語言”(Anti-Semitism and the Hidden Language of the Jews)也表明了他的研究角度。

從西奧多·萊辛到吉爾曼,自恨已經(jīng)從一個概念發(fā)展成一套相對完備的理論。而“自恨”概念及其理論的出現(xiàn)、演變與心理學、社會學、語言文化學的發(fā)展密不可分。但自恨概念、自恨理論的使用會發(fā)生偏誤。針對吉爾曼的《猶太人的自恨》一書,保羅·雷特于2009年發(fā)表了重要文章《猶太人自恨章魚》,該文認為“自恨這個概念需要根據(jù)時代的發(fā)展重新定義”(12)Paul Reitter.The Jewish Self-Hatred Octopus, The German Quarterly, 2009, 82(3), pp. 356-372.,并認為吉爾曼是在用“后見之明”(backshadowing)來分析卡爾·克勞斯的自恨話語并將其看作“猶太自恨者”與“猶太反猶者”。雷特這篇文章的重要性在于警示批評家在使用“自恨”時要慎重,不能脫離歷史語境去分析自恨話語,否則會導致“自恨”概念的濫用,進而易于將“自恨”批評上升為意識形態(tài),如動輒將對自己民族、群體、國家的善意批評者扣上“自恨者”的帽子。不過,如果細讀吉爾曼的《猶太人的自恨》一書,會發(fā)現(xiàn)吉爾曼并沒有輕易將他列出的那些德國、美國猶太文化人士冠以“猶太自恨者”之名,他只是表明這些猶太文化人士表達過自恨話語而已,畢竟表達過自恨話語與本身是自恨者之間是有較大區(qū)別的。不過,雷特的警示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在最近幾十年里,當在巴以沖突問題上出現(xiàn)猶太人批評以色列的聲音時,“猶太自我憎恨”“猶太人反猶”這種指責之聲隨即響起。著名的美國劇作家大衛(wèi)·馬梅(David Mamet)于2006年出版了一部名為《邪惡的兒子:反猶、自恨與猶太人》(The Wicked Son: Anti-Semitism, Self-Hatred, and the Jews)的論著,將那些批評以色列的猶太人士扣上“反猶”“自恨”的帽子,并對之進行揶揄、諷刺和嚴厲抨擊。

由上觀之,“自恨”概念源于心理學家、社會學家、文化史家對自恨現(xiàn)象進行描述、分析的需要,并進而形成“自恨”理論。自恨現(xiàn)象比較引人注目的兩個群體是猶太人和黑人。前者的自恨在18、19世紀的德國社會和二戰(zhàn)前后的美國社會出現(xiàn)兩次高潮,后者的自恨在二戰(zhàn)前后的美國、加勒比海地區(qū)尤為突出。

隨著啟蒙運動在歐洲的展開以及拿破侖戰(zhàn)爭對歐洲封建勢力的打擊,中歐猶太人得以從隔都中解放出來,繼之在18、19世紀的德國猶太人中出現(xiàn)了自恨的高潮。他們一心想融入德國社會,鄙視自身的猶太身份以及猶太特征。德國猶太人自恨的特點是他們接受了反猶的德國人的偏見,并將這些偏見看作是猶太人的缺陷。他們常常像反猶分子一樣猛烈攻擊這些缺陷。德國猶太人憎恨的具體缺陷表現(xiàn)在猶太人的語言、身體、職業(yè)、宗教、行為方式以及內(nèi)含上述因素的身份,等等。在語言上,他們主要憎恨意第緒語。在身體上,則是憎恨女性化的、畸形的身體。職業(yè)主要指的是猶太人的商業(yè)行為,尤其是借貸業(yè)。宗教方面當然指的是猶太教,尤其是其中的哈西德教,他們將它看作是一種迷信和宗教狂熱。行為方式上則予以全面的否定。而且德國猶太人常常討厭、鄙視那些東歐猶太人。

據(jù)吉爾曼《猶太人自恨》一書的描述,在德國、奧地利猶太人中出現(xiàn)了大量表達過自恨話語的人物,如西奧多·萊辛、弗蘭茲·卡夫卡、海因里?!ずD⒖枴た藙谒?,等等。其中以萊辛最為典型。他對自己的自恨有一段經(jīng)典的描述:“能否認一株植物與它生長于斯的土壤的關(guān)系嗎?我難道不是我憎恨并欲之毀滅的人與物的產(chǎn)物嗎?我難道不是被弄得殘廢不堪、自卑深重、缺乏教養(yǎng)、拙劣至極嗎?……自從孩提時起我就在學校被灌輸了愛國主義和宗教的偏見,而在家里沒有什么可以與之抗衡的教養(yǎng),于是我相信做一個猶太人就是一件邪惡的事情?!?13)Theodor Lessing.Einmal und nie wieder, Bertelsman: Gütersloh, 1969, pp.77-78.萊辛的自恨主要源于他個人原因以及德國社會對猶太人的歧視與排斥。首先,萊辛蔑視他父母以及“他們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歐洲猶太人專橫的利己主義和極端的物質(zhì)主義特征”(14)Lawrence Baron.Theodor Lessing’s Crusade for Quiet,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 1982, 17(1), pp. 165-178.; 其次,萊辛從小體弱多??;再次,他在學業(yè)上表現(xiàn)糟糕。萊辛為此感到非常沮喪。更為重要的原因是,他在希望融入德國社會時遭到了對方的排斥。萊辛于1906年去過一次東歐的波蘭,親眼目睹了東歐猶太人的生活狀況,回來后撰寫了一系列貶低、挖苦東歐猶太人的文章,他尤其猛烈抨擊加利西亞的猶太人。萊辛后來轉(zhuǎn)向社會主義和復國主義,但他仍然痛斥歐洲猶太人?!叭R辛提倡復國主義作為備受自恨煎熬的已同化的猶太人的解毒劑。萊辛對歐洲猶太人形象的貶低反映了他用來使復國主義合法化的同樣的意識形態(tài)標準?!?15)Lawrence Baron.Theodor Lessing’s Crusade for Quiet, pp. 165-178.由于他公開的民族主義以及對納粹的激烈批評,于1933年在捷克斯洛伐克遭納粹分子暗殺。

19世紀歐洲另一個典型的猶太自恨者是奧地利哲學家奧托·魏寧格(Otto Weininger,1880—1903),他深陷自恨情結(jié)中無以自拔,最后在23歲那年以自殺結(jié)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魏寧格在其代表作《性與性格》(Sex and Character)中明確表達了他對猶太民族的憎恨。在該著作中,魏寧格將猶太人與女人類比,而將德國所謂的“雅利安人”比作充滿陽剛之氣的男人。尤其在該著的第十三章《猶太主義》中,他用偏激的語言對猶太民族展開猛烈攻擊。魏寧格除了斷言猶太人缺乏男子漢氣概,還認為他們?nèi)狈φ嬲男叛?、高貴的精神、形而上的思辨能力,等等。《猶太主義》這一章中滿篇都是這種惡毒的自恨話語,比如,“猶太人身上的女性素質(zhì)比雅利安人更多,乃至最具男人氣質(zhì)的猶太人身上的女性素質(zhì)也多于最少男人氣質(zhì)的雅利安人?!?16)(奧)奧托·魏寧格: 《性與性格》,肖聿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7年,第334頁?!盁o論是正統(tǒng)還是非正統(tǒng)的現(xiàn)代猶太人,都既不關(guān)心上帝也不關(guān)心魔鬼,既不關(guān)心天堂也不關(guān)心地獄?!?17)(奧)奧托·魏寧格: 《性與性格》,第337頁。魏寧格還攻擊猶太教,他說,“猶太人的一神教與對上帝的真正信仰毫無關(guān)系,它不是一種有理性的宗教,而是一種老年婦女建立在恐懼上的信仰。”(18)(奧)奧托·魏寧格: 《性與性格》,第341頁。

二戰(zhàn)前后的美國猶太人,由于受到同化和融入美國社會的壓力,也曾普遍遭受過自恨的折磨。他們的自恨包括對自己猶太同胞的自恨和對自身的自恨兩個方面。在美國,那些先到的已經(jīng)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德國猶太人常常鄙視、憎恨那些后到的東歐猶太人。從19世紀80年代至一戰(zhàn)前,大約有兩百萬東歐猶太人移居美國,這些貧窮且受教育程度不高的猶太人在美國飽受歧視。久而久之,他們也習得了自恨,并且將自恨傳給了下一代,“那些在美國長大的東歐猶太人的孩子,像以前的德國猶太人一樣,將他們的民族之根,尤其是他們的宗教,看作是他們備受羞辱和恥笑之源?!?19)Richard M. Alperin.Jewish Self-Hatred: The Internalization of Prejudice, Clin Soc Work J, 2016 (44), pp.221-230.

在黑人當中也曾普遍出現(xiàn)、至今依然存在較為嚴重的自恨現(xiàn)象。一些黑人由于內(nèi)化了白人對他們的偏見,從而鄙視自己。他們將白色視為美的顏色,將黑色視作丑的顏色。一些黑人婦女力圖抹去自身的黑人特征,她們大量使用漂白劑來使得自己的膚色變淺、變白,“一些牙買加人使用皮膚漂白霜讓自己的皮膚變成棕色或淺黑色……自恨和低自尊是漂白皮膚現(xiàn)象的注解?!?20)Christopher A. D. Charles.Skin Bleaching.Self-Hate, and Black Identity in Jamaica, Journal of Black Studies, 2003,7(6), pp. 711-728.可笑而又令人心痛的是,在黑人中曾興起過“反對卷發(fā)”運動,他們認為卷發(fā)是黑人低人一等的生理特征,所以想盡辦法將卷曲的頭發(fā)拉直。一些黑人模仿白人尤其盎格魯-薩克森白人新教徒的說話方式。在黑白混血兒中,自恨表現(xiàn)得隱秘而深刻,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自恨。黑白混血兒騎跨在黑白邊界的欄桿上,在心理與行為上傾向于跨過這個欄桿,倒向白人一邊。他們不僅憎恨自己的黑色特征,而且憎恨那些膚色很深的黑人。弗蘭茲·法農(nóng)在他的《黑皮膚,白面具》中描述了深受種族主義偏見毒害的安地列斯島上的混血黑人,他們具有深度的、難以祛除的自恨情結(jié)。

自恨在程度上差別很大。幾乎在每個人身上都曾有過偶發(fā)性的、輕微的自恨情感,但嚴重的自恨會導致心理極度扭曲和神經(jīng)癥。從輕微的自恨發(fā)展到精神疾病,它不只是量上的積累,更是質(zhì)上的突變。輕微的自恨帶有偶發(fā)性,易產(chǎn)生、易消失,但嚴重的自恨則是持久而難以消退的,即出現(xiàn)“自恨情結(jié)”,會伴隨一個人的一生,如萊辛的自恨。在歷史上,猶太人的自恨一度達到了一種極端的程度,“個別猶太人敦促雅利安人消滅像害蟲一樣的猶太人,有的猶太人甚至實施自殺來祛除猶太性污點。”(21)Fred Skolnik.Encyclopaedia Judaica(2nd. edition). Jerusalem: Keter Publishing House, 2007, p.266.奧托·魏寧格被認為是一個深度的猶太自恨者,后來以自殺結(jié)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可見,嚴重的自恨會極大地損害自恨者的身心健康,極不利于族群的健康發(fā)展。欲消除自恨,則需先厘清自恨產(chǎn)生的原因。

二 自恨產(chǎn)生的原因

在全球化時代,在國與國、民族與民族、族群與族群進行交往時,由于強勢文化的霸凌態(tài)勢,弱勢文化往往處在被擠壓的地位。那些弱勢文化的民族或族群在與強勢文化的民族或族群交往時,如果沒有堅持自身的文化立場和價值觀,往往會產(chǎn)生自卑乃至自恨感。這是在交往中相互比較的結(jié)果。比如,在20世紀初的美國社會,資本主義高速發(fā)展,顯示出強大的活力,并產(chǎn)生一種將各個少數(shù)族群裹挾進去的內(nèi)吸力,在這樣的一種態(tài)勢下,一些原本攜帶著深厚、悠久歷史傳統(tǒng)文化的少數(shù)族裔,在強大的盎格魯-薩克森新教文化的威壓之下,會錯誤地認為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已經(jīng)“陳舊”“落后”, 從而變得自卑、自恨。只有經(jīng)過60年代的種種文化運動的激蕩,到了90年代,多元文化局面的形成,“族群中心主義”的倡導,這時候這些少數(shù)族裔的自卑情結(jié)才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

在民族、族群的交往中,除了文化地位上的不對等造成持弱勢文化的民族或族群的自卑、自恨之外,還有就是種族歧視、種族排斥和種族壓迫。種族歧視是種族偏見的結(jié)果,種族排斥的原因相對比較復雜,在歷史上乃至今天,種族排斥一方面有著種族歧視作為前提,另一方面又是由于那些歧視一方感受到來自被歧視一方的壓力,包括經(jīng)濟上的競爭以及被歧視一方人口的迅速增長,威脅到他們的民族“主體地位”。種族壓迫由種族歧視和種族排斥演變而成,種族壓迫會導致被壓迫者的仇恨,而這種仇恨反過來又加劇了壓迫者的壓迫力度,造成惡性循環(huán),導致心理的扭曲和變態(tài),在被壓迫者身上的表征之一就是自卑與自恨,流散境遇中的少數(shù)族群更是受害匪淺,他們的自恨最為深刻、最為嚴重、也最為典型。

流散的英文是Diaspora,Diaspora源于希臘語Diaspeirein,意為“散開、散布、播種”之意。國內(nèi)有人將Diaspora譯為“飛散”“離散”。希臘史學家修昔底德在《伯羅奔尼薩戰(zhàn)爭史》中描述過伊琴納島人的流散。學界公認的流散是公元70年猶太人被羅馬軍隊趕出圣城耶路撒冷,從此流散世界長達近兩千年。除了猶太人,目前學界比較關(guān)注的流散全球的群體就是非裔族群。簡言之,“流散”意味著某些族群被動或主動地離開原本居住的地區(qū),散居在非本民族占統(tǒng)治地位的國度或地區(qū)之中。在民族/族群的交往之中,那些處在流散狀態(tài)中的民族,如猶太人和黑人,出于生存和發(fā)展之需要,必須融入主流群體所控制的社會或圈子中去。如果他們拒絕同化,就很可能永遠處在邊緣位置。

但少數(shù)族群的融入、同化不僅需要付出文化上、精神上的高昂的代價,而且他們在此過程注定會遭受到種種沮喪和痛苦。首先,他們欲融入的主流群體往往對他們持有深刻的種族偏見,表現(xiàn)為一種刻板印象(stereotype)。阿爾伯特認為,“種族偏見是基于一種錯誤的、僵硬的普遍化而產(chǎn)生的憎惡。它或許只是一種內(nèi)心感受,或許會表達出來。它也許針對于整個群體,也許針對于一個個體,而這個個體只不過是所憎恨的群體中的一員而已。”(22)Gordon W Allport.The Nature of Prejudice, Boston: The Beacon Press, 1954, p.9.種族偏見主要是文化偏見,但還包括身體上的偏見,血緣、出身上的偏見,如一些德國人認為“雅利安人”血統(tǒng)上最純凈、最高貴。追根溯源,偏見產(chǎn)生于差異性,以及對差異性的不認同、不寬容(intolerance)。這種差異包括身體膚色、身體長相、語言、宗教信仰、行為方式,等等。對于黑人而言,基本上不存在宗教信仰上的問題,因為他們大多在殖民時期已經(jīng)接受了殖民者的宗教,主要是基督教。黑人與白人的根本性差異在于膚色以及卷曲的頭發(fā),以及他們的行為習慣。猶太人與非猶太人根本性的差異在于宗教信仰,這是猶太人在歷史上反復、多次遭受種族歧視、仇恨的主要原因之一。

流散中的少數(shù)族群在融入主流社會過程中往往內(nèi)化了這些偏見,并改變了對自身的認知。內(nèi)化偏見是一種下意識的融入行為,其潛在目的是減少融入中的摩擦與矛盾沖突,其內(nèi)在本質(zhì)則是“屈從”。接下來融入者要做的就是想方設(shè)法抹去這些差異。同時,為了確立自己“新的身份”,或與“舊的身份”拉開距離,他們必須將自身的“他者性”排除掉,或在自己的族群中樹立一個“他者”,因而往往會鄙視自己或同類中的其他人。

法農(nóng)從讓—保羅·薩特對猶太人問題的論述以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中汲取了靈感,深刻地揭示了黑人自恨產(chǎn)生的根源和導致的精神問題。法農(nóng)在《黑皮膚,白面具》一書中認為,由于歷史上的殖民壓迫和奴役,黑人內(nèi)化了白人對他們的偏見,更可怕的是,這些偏見還成了黑人們的集體無意識。法農(nóng)除了從精神分析和社會現(xiàn)象兩個方面,還從文化因素上來分析黑人自恨產(chǎn)生的原因。他說:“不知怎么地,后來我讀了白人的書,逐漸地我接受了來自歐洲的偏見、神話和習俗?!?23)Frantz Fanon, Black Skin, White Masks, Trans. By Charles Lam Markman, London: Pluto Press, 2008, p.148.法農(nóng)還指出歐洲殖民文化不僅改變了黑人原有的生活,而且玷污了他們的心靈,“白人文明和歐洲文化迫使黑人背離了他們原來的生存軌跡,而且我要表明的是:通常所說的黑人的靈魂已經(jīng)成為了白人的人工制品?!?24)Frantz Fanon.p.6.法農(nóng)在《黑皮膚,白面具》中主要是針對法國殖民者對安地列斯人的殖民奴化而言的,其實,英國殖民者對非洲黑人亦如此。查爾斯指出,“英國殖民者拔高了他們的價值觀,將之凌駕于非洲人的價值觀之上,黑人奴隸被洗腦了,從而憎恨自己。這些被奴役的非洲人后代在社會交往中內(nèi)化了白人對他們的偏見?!?25)Christopher A. D. Charles.Skin Bleaching, Self-Hate, and Black Identity in Jamaica, Journal of Black Studies, 2003,7(6), pp. 711-728

在流散境遇中,少數(shù)族裔長期的、委曲求全的適應(yīng)生活,往往導致自身的“異化”,即失去本真。流散生活與寄居生活必然有文化上、心理上的適應(yīng)。適應(yīng)意味著遷就、改變、放棄,意味著壓抑自己的個性,抹去性格上的鋒芒。而融入主流文化則意味著很可能放棄原來的信仰、拋棄原來的民族身份,久而久之會導致自卑。因此,長期的流散生活事實上形成了流散者身上的某些“缺點”,并成為他人眼中的“怪人”。比如“19世紀許多德國猶太人具備了以下性格:奴性、自我貶低、取悅他人、心理不健康、像流浪漢、通過打擊同族中的其他猶太人來建立自我。”(26)(美)克勞斯·P. 費舍爾:《強迫癥的歷史:德國人的猶太恐懼癥與大屠殺》,佘江濤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7年,第185頁。另外,猶太人長期的隔都生活更是扭曲了他們的性格,正如猶太復國主義者赫茲爾所認為,猶太人“已在猶太隔都區(qū)養(yǎng)成了一種性格,逆來順受、唯唯諾諾。我們多數(shù)人都是如此”。(27)(奧)西奧多·赫茲爾:《猶太國》,肖憲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3年,第106頁。當然,猶太人的這種奴性性格的形成又是跟他們長期遭受反猶排猶分不開的。魏寧格十分偏激地批判猶太人,甚至將猶太人看成是德國社會這個身體上的“寄生蟲”,他的描述中隱隱透露出當時猶太人的“異化” 事實。但我們知道,哪個民族、哪個族群身上沒有缺點呢?而內(nèi)化了偏見的、敏感的自恨者常常會放大這些所謂的“缺點”,并從攻擊這些缺點上升為攻擊并反對具有這些缺點的整個族群。

歷史上黑人亦如此。比如在美洲的種植園經(jīng)濟中,黑人不僅遭受白人種植園主的殘酷剝削和壓迫,失去了自由與獨立,而且由于長期為奴,年深日久,養(yǎng)成一種奴性。在美國19世紀60年代的南方黑人奴隸解放運動中,出現(xiàn)奇怪的一幕:部分黑人不愿離開他們原來的主人,因為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依附性的農(nóng)奴生活,對奴隸主產(chǎn)生了深深的依賴感,加上對解放后的前途感到迷茫。黑人的這種可悲的狀況,正像一頭長久關(guān)在牢籠里的獅子,一旦牢門打開,獅子反倒不情愿離開籠子,有的走出籠門后又返回里面。

少數(shù)族裔為達到融入之目的,不僅內(nèi)化了偏見,而且按照偏見設(shè)法去改變自己,即抹去橫亙在融入之路上的差異。如18、19世紀的德國猶太人,紛紛改宗、積極學習和使用德語,力圖進入德國主流社會。黑人亦如是,如上文所言,20世紀中后期許多黑人漂白膚色、拉直頭發(fā)、學習純正的英語或法語。這些猶太人和黑人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他們對融入抱有極大的幻想,但事實證明,他們這種抹平差異的做法常常是一廂情愿。他們欲進入的群體并不因為他們那些“討好的”做法而發(fā)自內(nèi)心地接受他們。這有幾方面原因。首先,主流群體的種族偏見根深蒂固;其次,這些主流群體恰恰需要的就是這種差異,來彰顯他們的心理優(yōu)勢,或維護自己的切身利益。在心理上,主流群體將這些欲融入的群體看作可用作反復確定自身的他者,正如西方需要將東方看作一個他者一樣。如吉爾曼所言,“當一個人接近參照群體所設(shè)定的標準時,這個參照群體的認可就會隨之遠去。”(28)Sander L. Gilman.Jewish Self-Hatre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6, p1.在19世紀的德國社會,大多數(shù)猶太人似乎已經(jīng)融入了德國,但事實上,那些反猶分子將猶太人的“進入”“滲入”看作是一種對他們孜孜以求的所謂的純凈的德國精神,德國身體的“玷污”,并進而在20世紀初對猶太人進行大肆排斥與迫害。

當猶太人、黑人遭遇到這種“欲進入而不得”的尷尬境地時,他們中許多人并不是退回到自身的傳統(tǒng)、文化中去,而是執(zhí)著的,“不知反省”地去改變自己,希望最終能夠被對方所接納。這樣一來,就形成了一種“改變、進入、拒絕、改變、自恨”不斷循環(huán)的怪圈。很自然地,于此境地中的欲融入者倍感苦惱,這是一種“欲進入而不得”的痛苦,即“自恨者”的痛苦。

概略地說,自恨產(chǎn)生的第一個條件是猶太人/黑人希望能夠融入非猶太人/白人圈子并被對方所接納。第二個條件是遭到來自非猶太人/白人群體的種族歧視,即反猶/反黑。在這兩個前提條件之下衍生了第三個條件,即猶太人/黑人接受并內(nèi)化了對方看待他們的觀點。這三個條件互為依存,必不可少。試想,如果猶太人/黑人不希望融入對方社會圈子,而是一直生活在自我封閉的圈子里,他們怎么能產(chǎn)生自恨的感覺?如果猶太人/黑人不是受到對方的排斥、仇恨,而是被對方悅納,那么他們怎么會產(chǎn)生自恨呢?如果猶太人/黑人沒有內(nèi)化對方對他們的偏見,而是堅持認為自己的文化、身份特征沒有問題,那么他們也不會產(chǎn)生自恨。拿黑人為例,如果白人都不討厭黑人的身體特征與行為習慣,不認為黑色是消極的、邪惡的,不認為黑人是暴力的、色情的,那么黑人怎會產(chǎn)生自恨?正是因為白人將黑人的一些特征看作缺陷,看作消極的,而黑人又希望被白人所接納,所以才導致內(nèi)心產(chǎn)生自恨。

基于自恨產(chǎn)生的原因,一些哲學家、社會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家、教育家提出了解決自恨的方案。猶太復國主義者認為只有建立一個猶太人國家,才能徹底解決他們的自恨問題,如萊辛認為自恨“這種精神病理學上的疾病只有通過建立一個獨立的猶太人家園才能治愈。”(29)Susan A. Glenn.The Vogue of Jewish Self-Hatred in Post-World War Ⅱ America, Jewish Social Studies: History, Culture, Society, 2006(3), pp. 95-163.勒溫指出,在對兒童與成人的教育上,首先要力求抵制自卑與恐懼兩種情感。他認為,通過對猶太青少年的民族認同教育可以有效地解決自恨問題。他也指出了民族認同教育中存在的問題,認為“這種教育方式不是強迫青少年去宗教學校或周日學校學習,而是應(yīng)該讓他們在一點一滴的生活習慣和行為方式上產(chǎn)生民族認同感?!?30)Kurt Lewin.Resolving Social Conflicts, 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 1948, p.194.更為重要的是,勒溫從社會和歷史層面上指出實現(xiàn)猶太人與非猶太人的真正平等才是解決猶太人自恨的根本途徑,健康的自我批評才會取代自我憎恨。勒溫認為,應(yīng)該用長遠和寬廣的眼光來審視猶太人的過去與未來,并將解決少數(shù)民族的問題與所有人類命運的問題連接起來。

與勒溫類似,法農(nóng)也認為自卑是自恨的直接原因,因此,要消除黑人的自恨,首要的是如何解決黑人的自卑問題,從而建立起黑人的自尊。法農(nóng)還提出,還得從社會結(jié)構(gòu)入手來解決黑人的自恨,他說:“作為一個精神分析學家,我不僅應(yīng)該幫助我的病人意識到自己的無意識,拋棄試圖變白的幻想,而且要致力于改變社會結(jié)構(gòu)?!?31)Frantz Fanon.Black Skin, White Masks, Trans. By Charles Lam Markman, London: Pluto Press, 2008, p.74.勒溫、法農(nóng)盡管是從自身的民族立場上,以對自己民族的思考來提出解決各自民族的自恨的解決方案,但他們的這些策略對解決其他民族或處于流散狀態(tài)中的族群的自恨都具有很重要的借鑒意義。

三 自恨文學

自恨文學指的是作家通過創(chuàng)作表達了自己的自恨,或在作品中批判了人物(通常是主人公)的自恨,或二者兼而有之的文學作品。而在吉爾曼看來,自恨文學是作家表達了自恨話語/修辭(rhetoric)的文學作品。自恨文學中最多的類型(genre)是小說,也有戲劇作品。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者與主人公之間的關(guān)系并非同一,作者往往能夠通過制造一定的距離來審視、駕馭主人公,加上自恨本身具有一定的內(nèi)省、反觀自身的性質(zhì),因此,如果缺乏審美判斷和倫理判斷的豐富知識和經(jīng)驗,讀者往往難以分辨清楚自恨文學中到底是作者的自恨,還是主人公的自恨。本文以猶太自恨文學與黑人自恨文學為例,來探討自恨文學的特點以及自恨文學的創(chuàng)作意義,尤其是對讀者的作用。

猶太自恨文學到底起源于何時?其實,在《希伯來圣經(jīng)》中就可以發(fā)現(xiàn)猶太人自恨的端倪,其中的“耶利米哀歌”就是自恨文學的一個經(jīng)典原型。在啟蒙運動中后期的歐洲,伴隨著猶太人自恨高潮的出現(xiàn),涌現(xiàn)了大量自恨文學作品。如德國猶太文學中的雅各布·瓦塞爾曼,創(chuàng)作了《齊爾恩多鎮(zhèn)的猶太人》《年輕人雷納特·芬奇的故事》《小鵝人》等系列作品,描述了猶太人的痛苦,“他們的痛苦也是瓦塞爾曼的痛苦,這些痛苦來自作為局外人的角色。他們真誠地尋求融合,但被惡意地拒絕了……他痛苦地爭取被人所接受并仇恨自己?!?32)(美)克勞斯·P. 費舍爾:《強迫癥的歷史:德國人的猶太恐懼癥與大屠殺》,佘江濤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7年,第180頁。又如在東歐猶太文學中有一些反映東歐猶太人因悲慘處境而自怨自艾的作品,如肖洛姆·阿萊漢姆的短篇小說《腦伯赤克:希伯來的諷喻》,(33)(俄)肖洛姆·阿萊漢姆等:《猶太小說集》,魯彥譯,開明書店,1927年, 第2頁。作者將猶太人比喻為一條備受欺凌的狗,作品帶有非常明顯的自恨色彩。據(jù)吉爾曼的觀點,索爾·貝婁也創(chuàng)作了帶有自恨色彩的小說。

美國猶太文學中最經(jīng)典的自恨小說是菲利普·羅斯的《波特諾伊的怨訴》。該作品發(fā)表于1969年,恰是美國社會急劇變化、動蕩不安的時期,年輕一代的美國人掀起了反主流文化的狂潮,黑人民權(quán)運動、女權(quán)主義運動更是急劇高漲。該小說采用了當時流行于美國文學界的精神分析學敘事模式,小說主人公兼敘事者亞歷山大·波特諾伊罹患了神經(jīng)癥,正在接受斯皮爾瓦格醫(yī)生的治療。波特諾伊在診所里向醫(yī)生回顧了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包括幼年、青少年時期的家庭生活,以及他的性經(jīng)歷。在波特諾伊的近乎自白性的敘述中,他表達了對猶太傳統(tǒng)的厭惡、憎恨。后來波特諾伊去了以色列,遇到希伯來女子勞米,在那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自恨是美國流散文化的結(jié)果。在小說中,以色列女子勞米(Naomi)直言斥責主人公波特諾伊說:“你只不過是一個自恨的猶太人!”(34)Philip Roth.Portnoy’s Complaint,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67, p. 122.該作品發(fā)表后,遭到了來自猶太社會的猛烈抨擊。波特諾伊的神經(jīng)癥是自恨的表征,而波特諾伊的自恨原因主要是內(nèi)化了反猶的偏見,加上在流散境遇中,波特諾伊極其希望融入美國主流社會。通過該作品,羅斯不僅描寫?yīng)q太人的自恨現(xiàn)象,而且揭示了自恨背后的深刻原因。

二戰(zhàn)后,美國非裔文學蓬勃發(fā)展,一些著名的非裔作家,如拉爾夫·埃里森、詹姆斯·鮑德溫、托尼·莫里森、愛麗絲·沃克等等,創(chuàng)作了一些非常有意義的小說作品,來反映黑人在流散狀態(tài)中所遭遇到的歡樂與痛苦(當然更多的是痛苦),他們在強勢的美國主流文化中的慌亂、無依的感覺,以及他們的自恨情結(jié)。莫里森的《最藍的眼睛》是最具有代表性的美國非裔自恨小說。小說描寫了女主人公凱佩拉一家在美國的悲慘遭遇,凱佩拉和她的母親都是自恨的犧牲品,除此之外,作者還揭示了黑白混血兒隱秘而深刻的自恨情結(jié)。正如國內(nèi)學者所言,“在《最藍的眼睛》中,莫里森揭露了這種自我憎恨心理給美國黑人所帶來的危害,那就是放棄自我價值只能使他們的人格發(fā)生扭曲和變異?!?35)胡俊:《〈最藍的眼睛〉中非裔美國人的自我憎恨》,《山東外語教學》2006年第1期,第95—99頁。

如上文所論及,自恨幾乎在所有人身上都發(fā)生過,包括作家在內(nèi)。而自恨這種情感能夠刺激作家的創(chuàng)作,點燃作家靈感之火花。敏銳的作家尤其注意捕捉這種普通而細膩的情感,通過適度的夸張來挖掘這種情感深處的奧秘,揭示造成自恨的原因,并指明了解決自恨的路徑。自恨文學的最大特點在于它能夠通過描寫人的語言、活動,直達人的內(nèi)心世界,揭秘人的內(nèi)在心理紐結(jié)。羅斯是一位男性作家,他筆下的主人公也是一個猶太男青年,而莫里森是一位女作家,她筆下的主人公是一位年輕女性。作家和主人公在性別上的對應(yīng),有利于作家感同身受地刻畫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自恨文學的另一特點在于作家表達了一種文化上的批判立場。莫里森通過《最藍的眼睛》中凱佩拉的悲劇表明,“少數(shù)民族團體和邊緣團體的身份認可不是建立在拋棄自己的獨特性上,而是建立在維護并發(fā)展自己的獨特性?!?36)胡俊:《〈最藍的眼睛〉中非裔美國人的自我憎恨》,第95—99頁。

結(jié) 語

自恨現(xiàn)象由來已久,程度輕微的自恨幾乎存在于任何時代、任何社會以及任何人身上。當一個人、一個民族的自我意識產(chǎn)生之后,自恨的體驗就隨之產(chǎn)生了。盡管如此,但人類長久以來忽視了自恨這種現(xiàn)象。隨著啟蒙運動的開展,人類自我意識的增強,表達自恨的話語也逐漸增多,而自恨概念出現(xiàn)在自恨文學之后,是萊辛第一次明確提出“猶太人自恨”。隨著社會心理學的發(fā)展,自恨概念才變得越來越清晰。而對自恨現(xiàn)象、自恨原因以及如何消除自恨的學術(shù)探討也成為社會心理學、人格心理學、人類文化學的重要議題。自恨產(chǎn)生的原因在于文化上的強弱、種族歧視與排斥乃至壓迫、流散族群的客觀存在,只要上述因素還繼續(xù)存在,自恨就不可能完全消除,而且它在一定時候還可能會再次盛行。對于一個民族或族群而言,要徹底消除自恨,首要的是祛除自卑與恐懼,建立民族文化自信。自恨不只是單個個體、單個民族或族群的問題,而是一個世界性的難題,需要建立種族之間、民族之間、族群之間、國家之間的平等、包容、互信,因此,自恨的消除需要全人類的共同努力。

本文對自恨概念的論述進行了梳理,并力圖揭示自恨產(chǎn)生的原因,但本文對自恨的研究還遠遠不夠,至多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而自恨文學的研究在國內(nèi)幾乎是一片空白。本文主要以猶太人和黑人作為研究的案例,其實海外華人中也或多或少存在自恨現(xiàn)象,且反映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因此,期待有更多學者能夠關(guān)注自恨的話題,并展開對自恨文學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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