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利鳳
(長春師范大學,吉林長春130032)
詩人李潮蘊出生于70年代,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吉林日報》《中華詩詞》《潮頭文學》等刊物中,有詩作入選《中國當代100 位女詩人詩選》。據(jù)了解,2018 年出版的《碎片》是她的第一本詩集,詩人將生活中的“碎片”串聯(lián)成集,用獨特的詩風和深刻的思考,與人、事、物和大自然進行了一次最坦誠的交流。李潮蘊還是一名醫(yī)務工作者,在醫(yī)院里做宣傳工作,這雙重身份使其具有了豐富的人生閱歷,也使其形成了獨特的詩學立場,在近十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獨樹一幟的藝術風格。“跨界”寫作是她詩歌創(chuàng)作最鮮明的特征——作品中既彌漫著溫婉、細膩的氣息,又能從理性的角度入手,以深刻的思索濃縮情感的密度,超脫性別域場,詩意視野廣闊。更可貴的是她的寫作能夠融入民間立場,沒有落入淺薄的消遣性和純粹的藝術性寫作的窠臼。她致力于從內在的層面發(fā)掘人性和事物客觀規(guī)律,始終保持著純粹、簡單的詩學理念,以一種回歸詩本身、詩本真的文化立場、人本立場來表達一個知識分子的理性思辨與感性體認,這種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立場的跨界與融合,打破了20 世紀90 年代的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寫作的涇渭與隔閡,為中國當代新詩寫作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
李潮蘊和當代絕大多數(shù)女性詩人從女性的視角出發(fā),感性地抒發(fā)著自我的情懷。她既沒專注于寫“女人”“母親”等女性意象,也沒有涉獵到身體寫作,以所謂的女性經驗主義“生猛”地強調女性意識之種種。而是用自己細膩的感受和理性的思辨彌合、淡化了性別差異,以個人意識和性別意識雙重覺醒的境界,沖破了新時期以來性別視角下的二元論機制,以性別“跨越”的方式表達對生活的感知和體驗,體現(xiàn)了女性詩人創(chuàng)作中少有的超越性與豐富性。就如詩人在《碎片》前言中說到的:“我認為詩既是個體的也是時代的,因此我一直努力從狹隘的視角中走出來,擺脫性別與固有文化維度的限制,從一個社會人的角度看待我所存在的世界?!边@種擺脫性別的意識,無疑為其詩歌創(chuàng)作開拓了更廣闊的視域,主要體現(xiàn)在意象的選擇、情感表達的方式和理性思索等方面。
每一位成熟的詩人都有其青睞并且常用的意象,這些意象既體現(xiàn)了詩人的審美習性也反映出其精神品格。李潮蘊有意擺脫了女性常有的思維模式和關注焦點(如女權主義和女性內心自我體驗等),意象選擇的視域更為寬闊,從天空、海洋、山川、人和心到雪花、飛鳥、皺紋、灰與塵,從宏觀到微觀,目光所及,心靈所感無不可以入詩,如“大海”(《觀?!罚?、“山林”(《空山》)“太陽”(《抱著太陽》)、“黑夜”(《夜》)“冰天雪地”(《冰天雪地》)等。但詩人從不停留于挖掘這些意象的小情小調和在詩歌中強調或暗示這些原型意象的性別特征上,與人們常常喜歡用山河、太陽等這些物像暗示男性特征不同,詩人在意義的表達中掠過了對立的性別意識,將其賦予更為博大、泛化的內涵,尤其是以多個意象組合呈現(xiàn)出廣大開闊的境界、色彩繽紛的視野和豁達深厚的生命氣象,充分展現(xiàn)出詩人精神內涵的沉淀與升華,使作品進入了更為寬闊的人文領域。如《一隅》這首詩里蘊含的眾多意象:“云彩”“地球”“森林”“果樹”“白光”,從天空到地面,從開闊到一隅,騁懷游目、跌宕縱橫,意象的選取無不顯示著詩人高遠的格局、灑脫大氣的情懷、豐富靈動的想象和對細節(jié)落點的扎實,在騰挪的意象和深刻的隱喻中投射出對黑暗的敏感和豁達的態(tài)度,引發(fā)讀者對更宏大空間的遐想。因為詩人所選意象大都具有開闊的遐想空間范疇,在這些遐想的空間里又延伸出眾多復雜的相關意象,跨度較大的,意象的組合和意義的延伸,一方面使詩歌中出現(xiàn)的意象互相映襯,既飽滿又立體,從而形成蕩氣回腸的意蘊空間。如《觀?!?,在深海夜空這樣寬闊深邃的視野下,“人魚公主”“沙?!薄芭菽奔娂姵霈F(xiàn),將童話、現(xiàn)實,過去和現(xiàn)在,以及身外、心內奇妙而又自然的疊進疊出,在物質世界、心靈空間和精神層面上遨游流連,把對愛情的感嘆,對逝去時間的釋懷和對未來的期待都融匯在幻化無窮卻又情調一致的立體畫面里;另一方面使詩歌作品產生更為博大和深邃的主題,比如時空、寂寞、孤獨和痛處等,通過對這些具體場景的描述,作者淋漓盡致地寫出了當代人某個時刻存在的虛無感、無助感、恐懼和焦慮等狀態(tài)。
隨著女性社會地位的提升,女性群體的自我升華能力將得以彰顯,許多女性詩人意識到只有在創(chuàng)作中減少性別的涇渭對抗,不再刻意強調性別意識,才能捕捉到更多、更恰當?shù)淖鳛殛P注社會、自然、情感認知媒介的意象,在此之上賦予其深刻的內涵,詩歌表達才更有價值。就像李潮蘊的《安魂曲》,讀后分辨不出作者是男性詩人還是女性詩人,它的風格超越了性別,探討的是人性、人情、人心和人共同的命運與感受。
雖然寫作視域廣闊,但作為女性詩人,李潮蘊詩風特有的細膩委婉也是比較鮮明的。詩人擅長以女性細膩而敏銳的視角觀察和描寫微小客體的生動細節(jié),用樸實而鮮活的語言表達人性的美丑,人情的冷暖,其感情流露和審美意識都達到了一定的飽和度。如在《當我們都老了》里,用“老花鏡”“報紙”“蒼老的手”等細小事物作為意象,在看似閑云流水的生活細節(jié)中,展現(xiàn)了老年的生活場景,細膩入微地表現(xiàn)出了慢悠悠的生活狀態(tài)和老來相伴的長情,詩歌流暢、靈動、自然,畫面平靜安和,情景交融中充滿著強大的感染力,就像元稹在《內狀詩寄楊白二員外》中說的:“彤管內人書細膩,金奩御印篆分明?!痹娙思睦先说纳畛林異塾谌粘?,寓歲月的坎坷與滄桑于安寧,乍讀平淡無奇,細品意味無窮。詩人在寫關于情愛的作品《倘若愛》《關于愛》《我的愛》時又顯得意沉沉,生動細膩地表達了詩人對愛的執(zhí)著與真誠,傳達和折射出對愛的深刻體認。
李潮蘊的詩歌擅長把一些小事放大,從細微處挖掘深刻的意義,表現(xiàn)了詩人的見識、知性和能量。同時在表達形式和詩風上卻具有女性詩人少有的鏗鏘決絕、剛烈與克制,一種帶有痛感的氣骨和透著決絕的冷靜與客觀,使李潮蘊詩歌具有了筋骨。
作品的鏗鏘之勢主要體現(xiàn)在詩歌的節(jié)奏上。其中有些作品是通過用同一詞語反復出現(xiàn)來奏響詩歌的節(jié)奏,如在《可能》中反復出現(xiàn)的“可能是你的”“也可能是我的”,以此來強調悲傷、痛苦、愛是所有人都要經歷的現(xiàn)實,命運對人是公平的,人都要經歷現(xiàn)實才能成長。在《遠遠沒有結束》中多次出現(xiàn)“沒有結束”,這個詞像粘合劑,又像樂曲中的主音,反復彈奏,強勢地形成詩歌的基調。詩人還擅于用排比的方式表達,呈現(xiàn)十足的詩歌節(jié)奏,《那些人生》《理想婚姻》《稻草人的自白》《我認得一個人生》《老照片》《可能》等作品在意義表達上用并列或遞進的方式形成排比,營造了鏗鏘有力的節(jié)奏感,使情感表達清晰細膩并產生了強烈的氣勢。即便是那些沒有用重復和排比的作品,無論是長詩還是短詩、長句還是短句,詩歌節(jié)奏也都既緊湊急促,又張力十足。作品很少有一唱三嘆的舒緩,卻時有排山倒海之勢,又每每決絕鏗鏘,每一句之間似乎沒有間隙,也不給讀者回味的余地,像是要逼著讀者一口氣讀完整首詩。如《期待》這首詩由長句子組成,詩中“種子萌發(fā)”“大海咆哮”“月刀裁剪”“星空之梯”“根抓泥土”“花兒盛開”,眾多跨度較大的意象密集地組合在一起,一系列的變化在海面、大地與天空間交錯延展,實虛相生,動靜相間,此起彼伏,步步緊湊,讀者不得不在這種緊迫中不停歇地讀下去,讓期待變得越來越迫不及待且逐漸飽滿復雜起來,各種感覺層層疊加直到最后一句,使讀者眼前形成一幅動態(tài)的畫。
雖然是女性詩人,但她在用詞上很少用感性語言進行“沖動”的寫作,她的每一首詩都是澄思渺慮之后而做,用詞也往往理性色彩更多一些。常常用強有力的、意圖明顯的硬性語言表達,形成獨具特色的“筋骨”。如“漆黑的崖底”“破碎的心臟”(《狀態(tài)》),“暗夜里的蛩蟲”“背叛”(《傾聽》),作品中多次 出現(xiàn)“ 傷口 ”“ 淚 水”“閃 電 ”“ 蒼涼”“深 淵”“積雪 ”“傷疤”“石頭”“黑夜”“死神”等意象,就連詩歌的題目也都帶有一目了然又有些生硬的肯定和強勢,比如《遠遠沒有結束》《這樣最好》《請謹慎》《要認真點》等。李潮蘊詩歌中用的這些“硬詞”和由“硬詞”組成的句子透顯出一種純粹明凈而又堅定勇敢的氣質,使詩歌具有霸氣又冷酷的詩風,一方面昭示出詩人對世間萬物和生活的深刻感知,另一方面,這些冰涼的、堅硬的,甚至是沉重、灰暗、蒼涼的詞語和意象在幽暗中發(fā)出清冷的光,它們使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與眾不同的、令人壓抑、揪心卻又難以抗拒的力量。比如在詩集中有三首跟“雪”有關的詩作:《雪非雪》《雪》《冰天雪地》,探究雪的來去,是用“墜地”“塵重”“面目全非”“虛無”等沉重又充滿著悲涼的詞語“冷酷”地描述著雪的循環(huán)往生和逃脫不了化為虛無的命運。
由于經歷的復雜,在詩歌主題的表達方面,李潮蘊的詩歌有一種“痛感”及伴隨著疼痛的剛烈、勇敢和執(zhí)著。《醫(yī)院里的某種景象》《搶救室》《安魂曲》等作品是受她工作環(huán)境觸發(fā)而作,醫(yī)院這個特殊的環(huán)境使她看到了生活本身就具有的冷酷一面,使她的作品多了悲辛交織的感情。她負責醫(yī)院的宣傳工作,需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有機會切身體會具有公益奉獻精神和充滿利益紛爭的各種事情,看清人性的美好與丑陋。她寫的《饑餓》《詩》《退》《旅行》和《經歷》,就是對我們這個時代錯綜復雜的真實寫照和本質思考。通過這些作品我們可以更透徹地認識我們身處的時代,認識我們自身的矛盾,困惑和掙扎。詩人的原生家庭并不和諧,戀愛和婚姻也充滿了波折,前幾年弟弟早逝,她帶著生離死別的傷痛料理弟弟的后事,同時又要安撫悲痛欲絕的父母……來自他者的和自我人生的苦難一一涌向她,她的境遇就像維特根斯坦所說的那樣:“看見眼前的事物是多么難。”但她沒有被生活的繁瑣和苦痛淹沒掉心中的詩意,李潮蘊正直剛烈、善良坦蕩,她不同流合污,不媚俗,不妥協(xié),因為具有這樣的性格和人格,她習慣了用逼視的目光直面現(xiàn)實。生活的磨難使其愈加勇敢,使詩人具有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抗爭命運的創(chuàng)造力、對現(xiàn)實的審視力。她能夠穿行于孤獨與疼痛中,詩歌的寫作成了她百煉成鋼的過程,她用詩歌來完成對自我生活的鍛造,她作品體現(xiàn)的剛烈實際上是一種詩人堅守理想主義并對現(xiàn)實不斷探尋與追問的寫作理念和生活態(tài)度,是一種永不妥協(xié)的批判與質疑精神的外顯。正如著名散文家、詩人趙培光所講:這個痛點也是讀者和作者靈犀相通的地方,是李潮蘊反證出了人性當中最脆弱、柔軟也最堅強的東西,但作品中也有一種精神強度,一種不妥協(xié)、不服輸、不軟弱的精神底力。李潮蘊詩歌的痛感往往伴隨著剛烈的詩風,她在《經歷》中體現(xiàn)了豁達、清醒和勇敢,在《幸?!分斜磉_出對幸福的期待和不屈不撓的態(tài)度,在《那一天》和《這樣最好》里表現(xiàn)出對于愛的熱烈與決絕。
決絕的口氣激烈的抗爭、秘密和痛苦、悲愴而絕然的情感和冷靜而克制的表達形成了李潮蘊詩歌的筋骨?!肮穷^(bone)”是硬硬的,密度較高的物體,“有氣骨而大”。李潮蘊詩歌具有“大強”美的原因就在于“氣骨”,她的詩歌滲透到心底的不是百般柔情,而是漫無天際的蕩氣回腸,直率爽朗。
李潮蘊創(chuàng)作的“跨界”不僅僅體現(xiàn)在男女性別視域上的“雙跨”,也體現(xiàn)在知識分子寫作和民間立場的融合方面。一方面她主張詩歌既是個體的又是時代的,“于我而言,詩是我生命歷程中最艱難時刻的支撐者,因而更確切地說,詩歌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于是讀詩寫詩便成為我的日常。”其作品大多彰顯了知識分子的深度和堅定的人文立場,自覺地承擔著時代轉折中的道義責任,在寫作技巧方面呈現(xiàn)出精英化與知性之美;另一方面她又沒有像某些知識分子那樣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以抽象的思考故弄玄虛地為詩而詩,而是實實在在關注民間,關注現(xiàn)實生活的點滴,以具體可感的日常生活為基礎,將個人的感受、經驗和客觀分析融合一體。從知識分子的良知和直面現(xiàn)實的角度看,李潮蘊的創(chuàng)作既延續(xù)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人文精神傳統(tǒng),同時也打破了民間寫作和知識分子寫作的涇渭,她的詩歌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以后民間寫作和知識分子寫作之爭后的融合、跨界、混搭,為中國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另外的一種思路。
中國詩歌曾經“發(fā)生了一種深刻的斷裂”,很多詩人陷入一種茫然失措的境遇,詩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無力感,有些人甚至放棄了創(chuàng)作。李潮蘊作為新生代的詩人,能夠勇敢地面對現(xiàn)實,沖破社會轉型后一部分詩人失語與尷尬的困境,堅持知識分子寫作的理念,這種堅持在今天的社會氛圍中顯得尤為可貴。
在盤峰會議上,陳仲義說“知識分子寫作”所著重強調的是一種獨立和批判的立場,它在文本特征上接近于一種“智性寫作”。從詩歌倫理的角度看,詩人們在創(chuàng)作中自覺承擔了社會責任、道義的擔當,在靈魂和道德反思之上形成了富有悲憫情懷的寫作倫理。李潮蘊作品既體現(xiàn)著自我價值,又滲透出勇于擔當?shù)木裉刭|。她的詩歌給人以靈魂的震撼,既有悲傷落寂,也有執(zhí)著希望;既有對現(xiàn)實悲苦人生境遇一面的感嘆,也有對世俗虛無和人性虛偽一面的批判;既有對現(xiàn)狀的焦慮和反思,又以詩歌作為捍衛(wèi)理想的武器,以飽含理想主義精神的詩歌預示著知識分子寫作的現(xiàn)實意義。趙培光在李潮蘊《碎片》詩集發(fā)布會上說:“我是先認識她的詩,再認識她的人的,李潮蘊關注生活、關注人生、關注社會,她的詩歌有痛感,更耐讀,雖然篇幅不大,但很深邃,直抵人心?!比纭渡磉吽廊サ娜恕诽骄康氖侨松奶摕o;《拜懺》袒露人具有多面性,揭示人和動植物具有相似性,但人的不同在于從未放棄對心靈最終歸宿的追尋;《那些人生》客觀地羅列了千姿百態(tài)的人生畫面,然而這一切無非是利益紛爭、人們的自我陶醉和困頓而已,沒什么新意,不過是“人間的老把戲”;《冰天雪地》是對時間和空間的冥想與思辨;《稻草人的自白》以稻草人“對付噩耗、深淵、積雪,我只有一個表情”的隱喻,表達著弱勢群體的無奈與無助;《饑餓》以“被交配欲憋紅了眼的獸,撲向任何可能的獵取”形象地諷喻人類的貪婪。在創(chuàng)作上詩人始終堅持思想自由的獨立品質,堅持思想批判的精神立場,自覺地反思現(xiàn)實和人性,從日常感受與事物的幽微處瞥見詩性的光芒,將敏銳的觀察與適度的批判融合在一起,既充滿真實的疑惑,也不乏篤定的判斷,在忠實于自身經驗的基礎上提升了表現(xiàn)與思考的詩意品性。從《碎片》來看,關于人精神的疼痛和無奈,吶喊與掙扎都成為了李潮蘊詩歌的重要向度,但她不沉溺于個人的一已悲歡,不單單替自己說話也努力替這個時代說話,她創(chuàng)作的歷程是中國當代詩人及知識分子寫作的寫實。
從詩歌創(chuàng)作的倫理方面看,李潮蘊自覺承擔了知識分子的責任與道義。從詩人身份上來講,她豐富的知識儲備、對語言精準的掌控能力以及在表達上對內容與形式辯證關系的把握都有著深刻的理解。恰當?shù)剡\用詩歌技巧以及巧妙“跨界”地運用影視和小說的表現(xiàn)手法都使其詩歌展現(xiàn)出精英寫作的優(yōu)雅與深度,充滿著知性之美。
隱喻是詩歌的最好表達。李潮蘊在《碎片》中充分展現(xiàn)了她對隱喻的理解,憑借了隱喻這一超越理性與非理性,邏輯與非邏輯的銜接手法,使詩歌雖然切入生活的現(xiàn)場但卻顯現(xiàn)出一種深刻的意味和一股尖銳的力量,呈現(xiàn)出一種根植于現(xiàn)實大地的真實,帶給人步入現(xiàn)實之本相的復雜的精神體驗。例如“鳥”這個意象在詩集《碎片》中多次出現(xiàn),它是詩人對自然靈動生命的渴望和對自由、解脫、重生的喻指;如《拜懺》中“當然,我和豹和鳥兒也有相似的一面”的“鳥”指的是自然靈動的生命,《那時候》中“那時候,綠色都死了/幾只鳥兒拼命掙脫死神的輪廓……那時候,我和天堂鳥在一起/看灰突突的人間”的“”鳥暗指獲得自由和重生的希望,同時代表著一種自由,另外一個渴望成為的“我”。“鳥”的基本隱喻除了自由、希望以外,在某些詩作中意義還有延伸,如《沙漏》里鳥雖是自由快樂,無憂無慮的,但同時卻也是弱小的,在《關于愛》“而假如足夠幸運,如我一樣/在斜陽來臨之前,會收到鳥兒和天空的警告”里,鳥是警告者,告知人類想要獲得愛和自由可是需要付出代價的。詩人對“鳥”這個意象給予了極其深刻又豐富的喻義,這是詩人追求的核心,所以她在詩集里說:“終是飛在童話里的那只鳥兒,摒棄了世俗與模式的誘惑,為我們的真情實感而歌的鳥兒,詩里的每一個文字都將,也必須滴著真誠與尊貴的血液。”除了鳥以外,在詩集中多次出現(xiàn)了與蟲有關的意象。在《傾聽》《一隅》《樹》等詩中,無論是蟲的鳴叫還是螢火蟲的舞動都具有一種充滿生機的感覺,這里詩人喻指弱小卻仍有生機、希望,仍渴望證明自我的存在。此外,詩集《碎片》中還有“云”“崖”“森林”“月光”“星”“夜”,等意象也多次出現(xiàn),充滿神秘感,而且在不同的語境中每一個隱喻的所指又是多向的,每個喻詞的含義都是傾向于詞語和句子及語境的共生關系,詞語在語境生成的過程中自身也得到了特殊的含義。
除《碎片》外很多作品還將影視藝術的“蒙太奇手法”運用到詩歌結構的安排上,形成了具有強烈藝術性的動態(tài)畫面和富有彈性的意蘊空間。如《隱喻》運用了“平行蒙太奇”的手法,將“那古老的風車,笑得顫抖的墻”“一條魚在吹起長笛的月亮中飛翔”“反省者暗夜里鉆木取火,濺起一空的星光”“窗開著或者關著,人的四肢蜷縮著悄悄進入心臟”這些發(fā)生在不同地點的場景以多條線索的形式表現(xiàn),最后因為其背后的隱喻意義而最終統(tǒng)一在“在無法安息的生活里”;《心愿》更是跨越時空,將在祖母花園和媽媽花園游歷的場景放到一首詩中,“我去過祖母的花園,那里沒有蝴蝶/去過母親的花園,那里也沒有蝴蝶”都具體指向了心愿的抽象意義層面。這種結構的處理可以減少不必要的詞語銜接,節(jié)省篇幅,且擴大詩歌的信息量,形成闊達的意蘊空間,同時幾條線索并列平行展現(xiàn),互相烘托,或對比或強調,更易于產生強烈的藝術感染力。還有小說創(chuàng)作技巧的運用,比如將小說的對話體形式引入詩歌“‘愛嗎’/‘不愛’/‘為什么不離開’/‘因為不愛’/說這話的時候/她嘴里吐出了一個大大的煙圈?!保ā犊Х瑞^的角落》);“我說我們給你買了最好的墓地/他說嗯/我說我們很想你/他說嗯/我說我們正糾纏于你身后的事/他說嗯……”(《無關》);以及自言自語式的表達,如《蓮上水》《寫在弟弟過世百天》等,這些技巧的大膽運用,都為詩意的表達增添了很多獨特的藝術魅力,這種回歸文體本身的寫作,最終抵達的是詩人認識世界和自我的可能,顯示出作者的知識分子寫作的高雅與智慧。
“民間立場”指作家自覺疏離權力話語和知識分子啟蒙話語,以一種融入其中的角度和與民間平等對話的方式,呈現(xiàn)民間自身的價值觀念及審美標準的立場。李潮蘊的詩歌創(chuàng)作技巧上雖然呈現(xiàn)了知識分子寫作的精美與雅致,但她規(guī)避了“知識分子寫作”常陷的唯技巧和知識至上,弱化真實生活體察的這個弊端。在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上她也不是脫離民間高高在上,而是體現(xiàn)了鮮明的民間立場,在詩歌的民間意識中體現(xiàn)真切的民生關懷、民間意識。所謂詩歌的“民間意識”,指的是詩歌寫作主體表現(xiàn)出對“民間”這一社會、文化空間的感知及呈現(xiàn)。從一個相對寬泛的角度來說,關涉到書寫民間、關注和反映底層、體認民間審美價值等,都可視為寫作主體“民間意識”的表征。應該說,“民間意識”其本性在于一種詩意的民間情懷。
她詩歌里面涉獵的日常事務意象較多,而且都是一些常見的細碎的景和物,如《灰塵》詩人賦予隨處可見的灰塵以另一種生命的意義,寫自然景物《樹》《雪非雪》《空山》《觀?!贰侗煅┑亍吩谧匀恢袑で笮撵`的歸宿,《醫(yī)院里的某種景象》《搶救室》寫的是在醫(yī)院里搶救病人的場景,《奔跑的云》《稻草人》寫普通人日常忙碌奔波的現(xiàn)實和面對的困境。她寫普通人的悲歡離合,小人物的生命體驗和人生追求,寫作意象大多取自民間普通事物,并將自己融入民間表達喜樂。就像陳思和所說的:“作家雖然站在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立場上說話,但所表現(xiàn)的卻是民間自在的生活狀態(tài)和民間審美趣味,由于作家注意到民間這一客體世界的存在,并采取尊重的平等對話而不是霸權態(tài)度,使這些文學創(chuàng)作中充滿了民間的意味?!比纭稜顟B(tài)》《碎片》寫普通人的孤獨、心碎和堅定;《可能》寫大眾的情感共鳴“那淚水可能是你的,也可能是我的/那傷口可能是你的,也可能是我的……越過海生成的邊界,你聽見了嗎/我們有一樣的尾聲”;《我身邊死去的人》《我認得一個人生》寫普通的命運經歷和結局;《當我們老了》《敬老院》寫的是小人物們悄然老去后的場景和情感狀態(tài);《弟弟回家》《完結》等詩歌作品無不表達著普通人面對親人離去的悲傷與無助,并推己及人反思出對生死的體認。李潮蘊說過,她就是個普通人,生活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她認同“民間是一個生產的場域,它不僅生長物質,還生產人,生產風俗習慣,還生產精神價值?!痹娙酥蒙碛诿耖g,關注平民,審視自我經歷的艱難困苦,同時又努力地展現(xiàn)出這些普通的生命在面對生活的磨難與艱辛時表現(xiàn)出來充滿韌性的抗爭精神。就像羅振亞說的:“新世紀的許多詩人都紛紛秉承著一種藝術良知,執(zhí)著于人間煙火,進一步尋找詩歌介入現(xiàn)實的有效途徑和方法?!碑斆耖g世俗生活迎面而來時,李潮蘊也迎著困難走去,在詩人和世俗現(xiàn)實的持續(xù)相遇中,詩人明白了對現(xiàn)實的進入就是對自我的深入。詩人只有帶著個人的回憶、痛處和夢想進入當下的生活,并能清醒地面對它時,也許真正的詩性就誕生了。李潮蘊視自己為民間的一員,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沒有將自己作為價值、道德的評判者,而是作為一個參與者、探究者,正基于此李潮蘊創(chuàng)作中的民生關懷和民間意識不是俯視民間而是融入民間,可謂貼近現(xiàn)實又超越了現(xiàn)實,這讓詩歌不僅回到其本身,更回到了社會和人的本身。
李潮蘊寫作身份和寫作立場的跨界與知識分子寫作和民間立場的打通使詩歌既沉浸于世俗化的日常生活,在精神上與民間大地氣息相通,同時又在寫作的方式上采用“知識分子寫作”的精神內涵和寫作技巧,這使她的作品像水晶一樣,得到多個域場,反映了更廣闊的現(xiàn)實和更多面的思想。此種形式既豐富了想象力,同時讓詩歌包涵了更復雜的現(xiàn)代經驗,當然更重要的是她用寫作實踐證明了民間是知識分子寫作的一個新的場域,而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立場的融合能給消沉而荒涼的詩壇帶來鮮活的血液和新詩歌創(chuàng)作的精神向度,同時也為詩歌走出困境提供了某種突圍的可能性。
羅振亞主張“詩是主客契合的情思哲學”“優(yōu)秀的詩要使自己獲得深厚沖擊力,必須凝固成哲學然后再以感注形態(tài)呈示出來”。詩歌與其他文學體裁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常常來自自我意識與無意識潛在對話的基礎上,抒發(fā)心靈感悟,隨后以哲思形式傳達信息,承載了詩人對人類、歷史、社會、生命及宇宙萬物的思索與探究。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思索、探究、質疑和批判伴隨著詩人創(chuàng)作的整個過程。李潮蘊的有些詩作初看時似乎有一種晦澀難懂的感覺,但是細讀時就能體會到其作品充滿靈性的哲思,她將詩的情致和經驗之上的理趣、思想融為一體,使詩歌達到了具有哲思意味的審美高度。
從《碎片》這部詩集來看,很多作品體現(xiàn)出了作者對“此在”和“彼在”的追尋。如《收獲》是對時空浩渺的冥想中捕捉人類的一種永恒的精神體驗“寂靜”;《他們是誰》是對歲月流逝的追問和質疑;《都變成了水》是對人類自身的來路和歸處的追尋。李潮蘊的冥想跨越了現(xiàn)實和虛空,福柯說一切哲學問題中最確定無疑的是“此時此刻我們是什么”的問題,文學看起來是在講述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的人與事,其實真正探索的,一直是此時此刻“我是誰”以及“我是什么”的問題。從這個角度,李潮蘊的詩歌對時空和自我緣起與去路的追問,就像博爾赫斯強調的作家應該凌駕于時間和空間之上,如果擺脫不了對時間和空間的束縛,就會囿于現(xiàn)實。
在《碎片》中對死亡的思索也充滿了哲學的意味,如在“雨霖鈴”這章里作者集中表達了對死亡的思考。身體健康、生活幸福的弟弟因為意外早逝,死亡的遽然而至,令詩人猝不及防、痛心疾首、難以面對,尤其是弟弟生前成功的形象與生命的美好讓姐弟情深的詩人愈加感到痛惜。詩人寫下了《弟弟回家》《無關》《飛鳥》《完結》《弟弟走了以后》《在弟弟過世百天》等作品,作者所表達的對死亡的理解是隨著時間和對現(xiàn)實體驗的變化而變化的。大體上經歷了3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個體面對天道、人理的迷茫,即人生本無常的認知,“一米八五的弟弟/變成了眼前一堆/雪白的骨/身體里不斷漲潮的淚把我的臉漲得慘白”(《弟弟走了以后》)。詩人意識到死亡是無常降臨的,不會偏袒任何人,賢愚壽夭,死生禍福,往往都出之偶然。李潮蘊說:“直到我的弟弟因意外辭別人世,我才意識到我們通?;钤诨蛘咚涝诙潭痰膸酌肜铩T谏绬栴}上,尤其是在死亡這件事情上,我們除了形體上比鳥兒更龐大之外,沒有什么不同,萬物的平等原來就體現(xiàn)在這里?!薄吧_如草芥,有很多我們不可掌控的因素,命運的一只大腳無意識地踩踏,或者一只大手戲弄性地將我們連根拔起,都會讓弱不禁風的生命遭受無以復加的苦難,或者滅頂之災。我們能做什么呢,作為個體的我們那么無力,能做到的,只有迎接和尋找?!保ā端劳鲎層鹈湎隆罚┻@一階段,李潮蘊認為死亡是天定的,人只能被動地接受,無法逃避;第二個階段是對死亡的冷靜思考,“這本詩集分三個部分,其中給弟弟的詩單獨成篇,雖少,卻具有特殊意義。弟弟的突然逝去始終是我心頭最深的痛,也是我重新思索生死的開始。”“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將要到哪里去”一直是人類不停追尋答案的問題,其中我們到哪里去指向的就是死亡。對死亡的探問其最后的指向是“活著”的問題,“向死而生”的實質就是“為何而活”,它是對生命本質的終極追問。李潮蘊在《飛鳥》這首詩里寫道“對面的冬枝上/停落了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鳥兒……或許那是另一個世界的弟弟/趕來護我回家”,對于弟弟的死亡,在此詩人有了新的體認,親人的死亡帶給活著人的應該不僅僅是悲傷,還應該是思考怎么好好地活下去。與其說是弟弟的“護佑”,不如說是活著的人對死亡新的認知,所以在《寫在弟弟過世百天》里詩人說:“我們都懂了,你此生的任務/是幫助我們結下佛緣?!边@個時期的詩人已經明白死亡的意義,也清楚生與死的界限有時候是模糊的,存在著一種潛在的超越:“船還在航行,水下卻兀自分了區(qū)段……后方模糊的,越來越模糊,直到消失了/而與我同行的,左手邊與右手邊的/時刻準備著,把我運過,生死邊界”(《中年》)。李潮蘊對死亡的認識不再是悲傷、絕望和眼淚,而是清醒的思考和抗爭,死亡的確毀滅了一些東西,但同時也孕育著新的生命,賦予了生的意義。第三階段對死亡的哲思體現(xiàn)在對“死”的釋懷,詩人在極端的境遇之中感受生命和死亡最純粹的律動,由死亡到“重生”最好的詮釋就是勇敢的生存下來、生活下去,負重前行未嘗不是對死亡認知的最大豁達。所以詩人在《旅行》這首詩中痛快淋漓地表達其對死亡的思辨,不把活著和死亡分別對待就是對死生意義高層面的參透,埋葬不意味著終結。她用死亡詮釋了生命的哲學,在親見病人和自己弟弟的死亡中,她捕捉感受到了許多莊嚴而徹悟的瞬間,“煎熬因為還有前方/此時幸與不幸都只是斷章取義/靜謐里我們笨拙而沒有套路地前行/反觀死亡,我更相信時間是篩子,只留下堅定”(《狀態(tài)》)。詩人用文字編織著文學對生命體認的種種可能性,以熱情的生命狀態(tài)抒寫了體驗生命的苦痛與喜悅。
詩人從某種程度上就是哲人,思考行為使哲學和詩歌藝術緊密的聯(lián)結在一起,最終構成了文學與哲學的統(tǒng)一,反過來也使詩歌具有了獨特的哲學意味。李潮蘊的詩歌已經不是簡單的“跨界”,她是用哲思的詩意向人們傳達著某種附著的真理,無論是對此在和彼在的追問、對死亡的認知還是像《石頭》《狀態(tài)》《稻草人》《隔窗望秋》等作品通過哲學的冥想聯(lián)系到精神與物質,童話與現(xiàn)實,遠方與心靈的銜接都使李潮蘊的詩歌用濃厚的抒情意蘊與靜謐的哲思融合之后走向精神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