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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杜鵑行》的擬人化書寫及其寓意

2021-12-06 10:19郝潤華蘇朋朋
關(guān)鍵詞:骨肉玄宗杜詩

郝潤華,蘇朋朋

(西北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杜詩頗重修辭,其中之一就是擬人修辭手法的運用,如《望岳》(“岱宗夫如何”)將天地擬人化,《春夜喜雨》將春雨擬人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將秋風擬人化,《春望》中的“花濺淚”“鳥驚心”等均是運用借物以抒情的擬人修辭手法。諸如此類,在杜詩中可謂不勝枚舉。尤其是對動物的敘寫,如鳳凰、瘦馬、駿馬、雄鷹、鸚鵡、雞狗之類者,“杜甫筆下的動物更是一些與詩人心息相通的充滿靈性之物”[1](P82)。不過,這些擬人手法基本上只是運用在某些詩句當中,并非整首詩作是借詠物做擬人化表現(xiàn),以反映其思想情感?!抖霹N行》卻是杜詩中整首以擬人化書寫的典范之作,且凸顯出杜詩“詩史”的現(xiàn)實意義。

有學者認為杜甫流寓成都后詩歌風格發(fā)生了極大變化,尤其是描寫日常生活的內(nèi)容在其作品中逐漸多了起來,其中也包括其詠物之作。這主要包含兩類:一是植物詩,二是動物詩。其中多有寓意者,應(yīng)是其創(chuàng)作的動物詩。如作于唐肅宗上元二年(761年)春①錢謙益《錢注杜詩》后附《少陵先生年譜》將此詩系于肅宗上元元年,本文據(jù)此說。的《杜鵑行》,正是杜甫在成都所作。該詩將“杜鵑”擬人化,并通過杜鵑鳥及其行為表達詩人對現(xiàn)實的認識,體現(xiàn)其感情與思想。這是因為,在作《杜鵑行》的前一年七月,京城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宦官李輔國矯旨將太上皇(玄宗)從南內(nèi)(興慶宮)強遷至西內(nèi)(太極宮)幽禁。寓居成都的杜甫聞訊之后,回想起安史之亂后唐王朝經(jīng)歷的種種事件,又聯(lián)想到蜀中盛傳的杜鵑傳說,便情不自禁地揮筆寫下此首《杜鵑行》詩。這也是古代大多數(shù)杜詩學者對此詩創(chuàng)作背景的基本看法。當然,關(guān)于該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和主題思想,古今學者也多有考證闡發(fā),截止目前尚未定論,以至于現(xiàn)當代學者的杜詩選本中,這首《杜鵑行》詩的入選率一直很低。其實認真考察,此詩無論在寫作章法,還是思想內(nèi)容方面均值得關(guān)注。因此,我們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針對此詩的表現(xiàn)手法、創(chuàng)作主旨等方面進行較為深入的考察,以期挖掘彰顯此詩的思想價值及杜甫后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特色。

一、《杜鵑行》創(chuàng)作時間及其主旨

有關(guān)此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宋代以來有兩種說法:一是肅宗上元元年(760年)七月或稍后,即李輔國強遷明皇之后,且后世多有承襲者。如宋人黃鶴等認為此詩是上元元年七月或稍后作,這是因為“觀其詩意,乃感明皇失位而作,當是上元元年遷西內(nèi)后”[2](P608-609)。再如,宋人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亦有引載:“細詳味此詩,亦是明皇遷居西內(nèi)時作?!盵3](P40)后世有明末清初人錢謙益在其《錢注杜詩》中,依舊秉持此說。二是上元二年,即明皇被迫遷居西內(nèi)后的次年,這應(yīng)是可能性最大的說法。如清人仇兆鰲認為:“李輔國劫遷上皇,乃上元元年七月事。此詩借物傷感,當屬上元二年作?!盵4](P837)在此應(yīng)當肯定,仇氏之說的可信度較高。這是因為,上元元年春,杜甫依靠親友的資助,才剛剛在成都的浣花溪畔建起一所茅屋(即今成都草堂所在)定居下來,結(jié)束了四年顛沛流離的生活,之后杜甫一家在此生活了五年。上元元年七月,明皇遷居事件發(fā)生后,這一消息輾轉(zhuǎn)傳入寓居草堂的杜甫耳中,令其不勝感慨,或聯(lián)系蜀地廣為流傳杜鵑的故事,深受感發(fā)而當即創(chuàng)作此詩。只是一直以來,苦于具體的創(chuàng)作時間至今并無文獻記載為證,所以這僅僅是一個推測而已,并非定論;再從實際情況來看,杜甫遠在蜀中,又處于安史之亂后的特殊時期,得聞明皇遷居事件發(fā)生的具體消息肯定會有一個時間差,盡管清人魏源稱:“蜀有節(jié)鎮(zhèn),朝廷大事,豈有不聞?故曰‘朝廷問府主’也?!盵5](P566-567)但是,我們認為當時劍外的消息傳到蜀中,必定需要一定時間,而杜甫當時的處境決定了得聞并進而確證這一訊息,也需要一段時間;加之,這是詩人在聽著蜀中杜鵑的鳴聲而感而作,故將創(chuàng)作具體時間確定在事件發(fā)生的第二年暮春間,既合情理,也與事實相實。

《杜鵑行》是一首七言古體,也是一首歌行體詠物詩。其全詩如下:

君不見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鵑似老烏。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鳥至今與哺雛。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業(yè)工竄伏深樹里①據(jù)徐仁甫《杜詩注解商榷續(xù)編》卷十,“業(yè)工”,當作“業(yè)業(yè)”,《爾雅·釋訓》:“業(yè)業(yè),危也。”因重文符號而訛。中華書局,2014年版。,四月五月偏號呼。其聲哀痛口流血,所訴何事常區(qū)區(qū)。爾豈摧殘始發(fā)憤,羞帶羽翮傷形愚。蒼天變化誰料得,萬事反覆何所無,萬事反覆何所無,豈憶當?shù)钊撼稼叀6](P116)

關(guān)于《杜鵑行》的結(jié)構(gòu)、章法與主題,前人早就予以關(guān)注,如清人浦起龍云:“起四,提清眼目,正其名分。中八,假物發(fā)難,推其隱微。結(jié)四,凌空寄慨,致其哀痛。但只在蜀言蜀,就鵑言鵑,故曰‘蜀天子’,疑似之稱也。曰‘四月五月’,為七月諱也。曰‘羞常羽翮’,明為鳥言,非他有所為也。直至‘萬事反覆’,亦復含而不露?!盵7](P265)浦氏的分析不僅慧眼獨具,而且細致入微,尤其認為杜甫是托物興寄而委婉書寫,故杜鵑當有所指代。再如,自宋代黃鶴以來,諸多杜詩注家均認為此詩是一首典型的微言詩,并確定該詩是因杜甫有感于玄宗重返長安之后的遭遇而作。據(jù)《高力士外傳》《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等文獻記載,上元元年(760年)七月,由于李輔國遷太上皇(即唐玄宗)于西內(nèi),而高力士被配流于巫州、玉真公主出居玉真觀;故上皇不懌而成疾。于是經(jīng)過這一系列事件之后,最終導致玄宗、肅宗父子失和,杜甫對此也感到非常痛心,遂借助蜀地流傳的望帝死后化為杜鵑的傳說,以擬人化的手法創(chuàng)作了《杜鵑行》。又如,明人王嗣奭在分析《杜鵑行》一詩的主旨時認為:“此詩真為玄宗而作。”同時又指出該詩的特點:“通篇實賦杜鵑。”[8](P123)也正因為如此,莫礪鋒先生亦認為:“杜甫采用‘通篇實賦杜鵑’的寫法主要不是為了‘免于詩禍’,而是因為這樣寫出的詠物詩含蓄深沉,能更好地傳達欲盡不盡之意。這正是杜甫詠物詩的高明之處。”[9](P159)以今觀之,當為肯綮之論,確實具有很強的說服力。

盡管自宋代以來許多注家都認為此詩是為唐玄宗而作,但是在古今杜詩詮釋中仍然還有一些不同的觀點。于是為了進一步明確《杜鵑行》一詩的主旨與寓意,我們本著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通過分析杜詩創(chuàng)作手法與文本細讀之法,以求得更加接近真實、更能令人信服的合理解答。

二、《杜鵑行》寓意集說舉例

寓意是意象所包含的內(nèi)容與意義。然而具體針對到《杜鵑行》當中“杜鵑”意象的內(nèi)容與意義,則是歷代注家爭論不休的問題之一。僅從杜鵑的寓意內(nèi)容而言,有爭論的闡釋主要有兩類:一是明皇說,即認為杜甫以杜鵑比喻明皇,這也是一直以來占主導地位的釋義;二是勸誡說,認為作者用杜鵑形象勸誡世人,實與明皇無關(guān),如明代張綖即持此說,即稱:

此詩興也,非比也,蓋喻人事之無常耳。大意只在“蒼天變化誰料得,萬事反覆何所無”二句,言世事翻覆,雖蜀天子之貴,亦有變而為微鳥者,則萬事豈能料乎?所以深喻世人富貴之不足恃也。舊注謂比明皇居西內(nèi),然“羞帶羽翮傷形愚”,豈所以論君上哉!說者但知杜子忠不忘君,遂篇篇附會其說,斯則謬矣。[10]

張綖認為此詩是興體,非比體,其旨僅僅是警示人生變化無常,特別是“羞帶羽翮傷形愚”一句,怎能遑論“君上”?由此斷定此詩與玄宗確實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事實上,這種認識應(yīng)當存在著偏差。因為杜甫在首句即寫“君不見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鵑似老烏”,已經(jīng)明確指出杜鵑是曾經(jīng)的天子;所以從蜀天子之說自然而然地影射到當今君王,應(yīng)是正常情況下都會出現(xiàn)的順理成章的閱讀思維結(jié)果。正如《杜詩詳注》所引曰:“其以杜鵑比君,本緣望帝而寓言,非擅喻禽鳥也?!盵4](P839)此詩中的杜鵑形象雖然過于凄慘,但作者采用的更多的是一種同情的態(tài)度。何況杜鵑的凄慘形象并非杜甫首創(chuàng),鮑照早在《擬行路難十八首》其六中已有“聲音哀苦鳴不息,羽毛憔悴思人髡”[11](P126)來描述杜鵑哀鳴的凄慘情狀,可見杜甫對此形象的描寫更多是在前人既有基礎(chǔ)上的承襲。加之,杜甫作為年邁老臣,必定對玄宗當時的處境有著更為深刻的感同身受。因此,不應(yīng)能斷定杜鵑形象與君無關(guān)。尤其是在杜甫稍后所作的五古《杜鵑》中還有“杜鵑暮春至,哀哀叫其間”“我見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君看禽鳥情,猶解事杜鵑”等句可以佐證,在杜甫心目中的這只哀聲悲鳴的“老烏”的意象所指,正是其敬重的明皇①《錢注杜詩》卷六箋曰:“黃鶴本載舊本題注云:上皇幸蜀還,肅宗用李輔國謀,遷之西內(nèi),上皇悒悒而崩。此詩感是而作,詳味此詩,仍當以舊注為是?!鄙虾9偶霭嫔纾?997年,第169頁。。

厘清了杜甫《杜鵑行》當中“杜鵑”意象的內(nèi)容與意義后,再看有關(guān)《杜鵑行》詩的寓意。自宋代以來大多數(shù)學者雖認為杜甫以杜鵑形象比擬玄宗,但對詩歌所體現(xiàn)的情感寓意還存在著很大程度的不同的認識。僅以情感傾向方面而言,主要分為三種:一是以諷刺肅宗不孝說為主;二是以諷刺肅宗、指責玄宗說為主;三是以諷刺臣子不忠說為主。如:

(一)肅宗不孝說

持該說法者認為此詩在玄宗被李輔國遷居后作。肅宗作為親子,不能恪守孝道,致使玄宗在年老之時遷居太極宮,將玄宗身邊親信或調(diào)離或貶斥,造成玄宗被幽居西內(nèi)的情境,詩中表露了杜甫對肅宗委婉地責備以及對玄宗深切的同情。如宋黃希、黃鶴《黃氏補注杜詩》曰:

鶴曰:《通鑒》上元元年七月丁未,李輔國矯稱上語,迎上皇游西內(nèi),至睿武門,輔國將期射生五百騎,露刃遮道曰:皇帝以興慶宮湫隘,迎上皇遷居大內(nèi)。上皇驚,幾墜。力士曰:李輔國何得無禮。叱下馬云云。陳玄禮、高力士及舊宮人皆不得留左右。丙辰,高力士流巫州、王承恩流播州、魏悅流溱州、陳玄禮勒致仕?!匣室圆粦?,因不茹葷,辟榖,浸以成疾。詩云“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又云“業(yè)工竄伏深樹里”,蓋謂此也。[2](P608-609)

再如,洪邁《容齋隨筆》曰:

明皇為輔國劫遷西內(nèi),肅宗不復定省,子美作《杜鵑行》以傷之。②轉(zhuǎn)引自《杜詩詳注》卷十,中華書局,1979年,第838頁。筆者按:通行本《容齋隨筆》無此條,待考。

又如,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曰:

細詳味此詩,亦是明皇遷居西內(nèi)時作,其意尤切,讀之可傷![3](P40)

又如,元韋居安《梅礀詩話》曰:

前輩詠子規(guī)者多矣,杜老一篇,專諷明皇失位幸蜀,肅宗自即位靈武,又為李輔國所間,遷明皇于西內(nèi)。[12](P522)又如,明邵寶《刻杜少陵先生詩分類集注》曰:

唐明皇天寶十四載安祿山反,明皇幸蜀,肅宗即位于靈武,后賊平,明皇至宮,為宦官李輔國離間,悒悒不得志而崩。肅宗未幾亦崩,代宗即位,不敢正輔國之罪,遣人刺殺之。杜公哀明皇有似望帝,故以為比。[13]

又如,王嗣奭《杜臆》曰:

“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骨肉滿眼,身實羈孤,其意可思。余謂味此二句,則此詩真為玄宗而作。楊妃死,高力士逐,雖千人侍側(cè),猶孤居也。[8](P123)

又如,清盧元昌《杜詩闡》曰:

此為上皇遷居西內(nèi)而作。上皇自蜀歸,居興慶宮,謂之南內(nèi)。上元二年七月,李輔國矯制,遷上皇于西內(nèi)。詩中“化為杜鵑似老烏”,喻上皇昔為天子,今老而遜位也?!半m同君臣有舊禮”,謂當時上皇雖居南內(nèi),父老過者往往瞻拜,呼萬歲。嘗召郭英乂等上樓賜宴,有劍南奏事官過樓下,輒拜舞,是君臣舊禮未嘗廢也。彼輔國于上皇亦有君臣之義,今謀為叵測,離間上皇父子,致使夾城起居,肅宗不復致問。至遷居西內(nèi),如杜鵑寄巢他所,又竄身深樹中也。當上皇為輔國所逼,謂高力士曰:“我兒為輔國誤,不得終孝養(yǎng)矣!”,此即發(fā)奮號呼之謂與?上皇昔為天子,今成羈孤,羈孤不已至于竄伏,向時滿眼骨肉,如如仙媛安置矣,玉真公主出矣,至陳玄禮、高力士皆不得留,所留侍衛(wèi)兵才尪羸數(shù)人,所謂“當?shù)钊撼稼叀闭甙苍??曰:豈憶傷痛之至也?①筆者按:《石筍行》注曰:“作《杜鵑行》諷朝廷之寡恩。”此既言“寡恩”,由實乃婉言責備肅宗不孝。[14](P535)又如,張溍《讀書堂杜工部詩文集注解》曰:

確是傷明皇幽羈西內(nèi),為輔國隔絕拘禁,不得自由光景。雖托杜鵑,而語語傳神寫照,令人凄絕。[15](P455-456)

又如,沈德潛《杜詩評抄》曰:

應(yīng)為李輔國遷劫上皇而作,時父子睽隔,而玉真公主又出居于外,所謂“骨肉滿眼身羈孤”也,用意顯然。[16](P455-456)

主張“諷刺肅宗、指責玄宗說”的以上各家,對于黃鶴的說法表示認同,“杜公哀明皇有似望帝,故以為比”[13]。以為杜詩中描繪玄宗獨自在西內(nèi)的孤寂境況,對李輔國離間玄、肅父子關(guān)系表現(xiàn)出斥責態(tài)度,同時委婉地批評了肅宗“有失子道”的不孝行為。莫礪鋒先生在《杜甫評傳》中也同意這種說法,“此詩自宋人黃鶴以來,注家多以為乃有感于玄宗返長安后的遭遇而作,可信。上元元年(760年)七月,李輔國遷太上皇(玄宗)于西內(nèi),高力士流巫州,……上皇不懌,成疾。杜甫對玄、肅父子失和之事感到非常痛心,遂借蜀地流傳的古代望帝杜宇死后化為杜鵑的傳說而起興作此詩”[9](P159)。

(二)諷刺肅宗、指責玄宗說

持該說者認為此詩是有感于肅宗即位靈武,玄宗被迫失位而作,對玄宗有著一定意義上的同情。同時對于玄宗在安史之亂中逃跑,拋棄骨肉親情之事,也有著一定程度的指摘。

如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曰:

時祿山反,陷兩京,明皇西走,幸蜀,既失帝位,奈何又棄骨肉而孤寓他邦,異時諸王公主皆為賊所翦滅,豈非杜鵑化而似老烏之比乎。詳觀此詩,蓋為明皇感嘆者也。[17]

再如,趙統(tǒng)《驪山詩話》曰:

老杜《杜鵑行》二首,大抵是一意,其辭真不若太白之豪放,然其忠愛憂怨,《三百篇》之遺《雅》也?!堆拧分乖~,未嘗不繁,蓋一比體也。比鳥以傷唐室之播遷流離困頓者爾,此惟可與離患難者道之,他人太康,第論文采,安知怨意?如《杜鵑行》內(nèi)“骨肉滿眼身羈孤”一語,安知不有所愧為人父之慟心乎?至其末句“豈憶當?shù)钊撼稼叀迸c《杜鵑》末二句“豈思昔日居深宮,嬪嬙左右如花紅”,是何等憂怨!怨好女之亡人國也,孔明之所嘆息痛恨于桓靈也。亡家亡國,古今略同,故因以表杜之忠,且以著千古之怨。[18](P267)

又如,陳貽焮《杜詩評傳》曰:

兩首《杜鵑行》皆由杜宇傳說而感發(fā)人君失位之苦,聯(lián)系時事的緊密程度和個別提法雖有所不同,它們的主旨基本是一致的。[19](P645)

總之,以上持有“諷刺肅宗、指責玄宗說”的諸家,多認為此詩的主旨表現(xiàn)了詩人對玄宗的同情,但同樣揭露了玄宗在對待子女方面的不當之處,認為杜甫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是對兩位君王一樣的批評,并無側(cè)重。

(三)諷刺臣子不忠說

所謂諷刺臣子不忠之說,主要是根據(jù)杜甫詩中的后四句而言,且有較為重要的評論來自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南宋詩人或詞人所持較早的評論。如葛立方在其《韻語陽秋》中認為:“老杜集中杜鵑詩行凡三篇,皆以杜鵑比當時之君,而以哺雛之鳥譏當時之臣不能奉其君,曾百鳥之不若也?!盵20](P218)又如,劉克莊在其《后村詩話》中認為:“此篇似謂車駕幸蜀,六宮莫從,萬官竄伏,奔問行在者絕少?!盵21](P157)

二是歷代主張諷刺玄宗舊臣說的注家所持評論。這主要是針對“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一聯(lián)與“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鳥至今與哺雛”兩句所作分析,認為此詩意在諷刺不忠于君主的臣下,但此種意見未能就《杜鵑行》全詩做出判斷,也沒有引據(jù)其他材料佐證,并且?guī)в袕娏业闹揖枷耄虼擞写╄徃綍印?/p>

三、《杜鵑行》擬人化書寫及其文本解讀

由于《杜鵑行》詩中明顯使用了將擬人化修辭手法與托物興寄表達方式相融合的方法,給詩意的準確理解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障礙,以至于影響到后世出現(xiàn)不同的詮釋結(jié)果。而古今注家之所以會有不同的解讀,主要是對“杜鵑”比擬的對象與詩歌當中的關(guān)鍵句子有著不同的理解。因此,很有必要對該詩文本予以進一步的解讀。具體可分為以下五個層次:

其一,是“君不見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鵑似老烏”句的解讀。

昔日“蜀天子”化為杜鵑,以杜鵑比作天子起興,從以前的天子至尊變成一只貌似“老烏”的杜鵑鳥,如此大的前后形象差距,詩人的憐惜之心躍然紙上。蜀天子變?yōu)槎霹N的故事載于《華陽國志》:

后有王曰杜宇……會有水災(zāi),其相開明,決玉壘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堯舜禪受之義,禪位于開明,帝升西山隱焉。時適二月,子鵑鳥鳴,故蜀人悲子鵑鳥鳴也。[22](P118)

在這段記載中,杜鵑還不是蜀地的代名詞,望帝禪位隱居時恰好有杜鵑鳴叫,于是杜鵑和望帝就有了一點聯(lián)系。作此詩時的杜甫正居住在成都草堂,應(yīng)是非常了解當?shù)氐膫髡f故事。鮑照《擬行路難十八首》中就有對杜鵑的描寫,但其詩中的杜鵑形象比前發(fā)生了改變:“舉頭四顧望,但見松柏園,荊棘郁蹲蹲。中有一鳥名杜鵑。言是古時蜀帝魂,聲音哀苦鳴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飛走樹間啄蟲蟻。豈憶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變化非常理,中心惻愴不能言?!盵23](P676)在這里詩人將杜鵑變成了“蜀地魂”,已將杜鵑比擬為帝王。杜甫曾贊美李白“俊逸鮑參軍”,對鮑照詩歌作品十分了解,因此,其《杜鵑行》無疑受到鮑照的影響①關(guān)于鮑照詩的寓意,參見張靜杰《關(guān)于宋少帝之死的微言——鮑照〈擬行路難十八首〉其七考釋》,《湖北社會科學》2019年第4期。。

擬人是將事物人格化的修辭方法,即將本來不具備人的動作和感情的事物,變成與人一樣具有動作和感情的樣態(tài)。有鑒于此,宋代黃希、黃鶴首先認為此《杜鵑行》詩中,杜甫將杜鵑比擬為上皇,此詩也專為明皇遷居西內(nèi)而作。洪邁《容齋隨筆》、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元韋居安《梅礀詩話》、王嗣奭《杜臆》、盧元昌《杜詩闡》、張溍《讀書堂杜工部詩文集注解》等均附和此說。清代的潘耒則持不同意見,他駁斥說:

子美初入蜀聞杜鵑,見石犀、石筍,偶作詩耳,豈必牽合時事,各有刺譏耶?明皇遷居西內(nèi)失意之狀,亦《力士傳》中云然耳。宮禁事秘,子美流落天末,何從遽知之?至尊現(xiàn)在,而遂比之已化之禽鳥,無理孰甚!此等曲說,皆子美之罪人也。按上皇遷西內(nèi),在是年七月,子美去冬入蜀,是春即聞杜鵑,而作詩不得援后事以釋此詩也。[24]

初看潘耒之言論,似乎覺得將在世帝王比作禽鳥不太合理。因為在古代修辭傳統(tǒng)中,一般將君王比作龍、比作日月等,《詩人玉屑》中就說:“詩之取況,日月比君后,龍比君位,雨露比德澤,雷霆比刑威,山河比邦國,陰陽比君臣,金玉比忠烈,松竹比節(jié)義,鸞鳳比君子,燕雀比小人?!盵24]杜甫詠物詩中時常將動物比作自己或朋友,此詩將杜鵑比況玄宗,不僅僅是受到鮑照的啟發(fā),也正是杜甫的不落俗套與創(chuàng)新之處。再說杜鵑雖是禽鳥,但也當屬于益鳥,在此并沒有貶低君王的意思。歷代注家的判斷應(yīng)該有其道理,正如魏源所說:

明皇嘗幸蜀,子美此詩又在蜀言蜀,故以望帝托興。四月五月,為七月諱也?;蛑^劫遷西內(nèi),宮禁秘密,西蜀放臣,何由遽知?然蜀有節(jié)鎮(zhèn),朝廷大事,豈有不聞?故曰“朝廷問府主”也。鮑明遠《行路難》為宋廢少帝而發(fā),與此同旨,前已箋之。[5](P566-567)

根據(jù)魏源的推斷意見,我們確實不能說杜甫未曾獲知玄宗遷入西內(nèi)的消息。對于詩中“四月五月偏號呼”一句的解釋,浦起龍認為:“曰‘四月五月’,為七月諱也?!蔽涸囱匾u其說,也不無道理。另外,潘耒批評這種解釋是曲意“牽合時事,各有譏刺”,主要是針對錢謙益的意見。其觀點未免迂腐,也陷入了以人廢言的錯誤觀念中。杜甫詩歌稱為“詩史”,正是因為他的詩歌反映了唐代的政治時事與社會現(xiàn)實,詩歌雖不能強行切合時事,但在此詩當中的杜鵑形象確實與帝王有很緊密的聯(lián)系。

據(jù)前所述,從傳統(tǒng)角度看,杜鵑隱喻帝王不是杜甫的首次發(fā)明,有著歷史積累,杜甫的貢獻是創(chuàng)造性的將杜鵑從虛指的望帝變?yōu)閷嵵傅牡弁酢6鸥σ簧?jīng)歷了三位帝王:玄宗、肅宗和代宗,三位皇帝與蜀地均有聯(lián)系,但地位發(fā)生顯著變化的只有明皇玄宗,正如盧元昌所認為:“托之杜鵑者,上皇曾幸蜀,唐人詩每以蜀王例之。”[14](P535)曾國藩同樣贊同此一觀點,指出:“望帝禪位于開明,而自隱于西山,與明皇幸蜀而內(nèi)禪于肅宗,其事略同?!盵26](P292)當代學者在論著中也多同意此說,如莫礪鋒《杜甫評傳》、謝思煒《杜甫集校注》均持相同觀點①蕭滌非、張忠剛等《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只收錄了與司空曙重出之《杜鵑行》,而未收此首《杜鵑行》。。因此《杜鵑行》可能就是為明皇所作。

其二,是“寄巢生子不自啄”至“骨肉滿眼身羈孤”句的解讀。

此四句中交代了杜鵑的習性,“寄巢生子”,《博物志》載:“杜鵑生子,寄之他巢,百鳥為飼之也?!盵27](P148)即杜鵑生子后由其他鳥來養(yǎng)育其雛鳥。然后詩人突然轉(zhuǎn)將杜鵑習性上升到君臣之禮。這也是擬人化手法的運用。其難解的關(guān)鍵之處在于此兩聯(lián)中涉及了杜鵑、骨肉和群鳥三種身份以及父子、君臣兩種關(guān)系。從君臣關(guān)系看,群鳥養(yǎng)育杜鵑雛鳥,仍然是遵從舊禮,并沒有顯示出君臣關(guān)系不睦之處。群臣仍然遵守舊有的禮制,人臣并沒有任何違禮之處。因此后兩句借前句中的杜鵑生子比喻父子,寓意父子關(guān)系。此兩聯(lián)又交代了因果關(guān)系,杜鵑生子不養(yǎng)子,交予群鳥撫養(yǎng),最終造成了杜鵑無人奉養(yǎng)的境遇。

對于“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這一聯(lián),歷來產(chǎn)生過兩種不同的解讀:第一種解釋,肅宗擅繼大統(tǒng)于靈武,迫使玄宗失位;玄宗西狩,不僅致使宗室子孫難逃叛軍屠戮,自己也孤居蜀中,不免凄涼。如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云:

時祿山反,陷兩京,明皇西走,幸蜀。既失帝位,奈何又棄骨肉而孤寓他邦,異時諸王公主皆為賊所翦滅,豈非杜鵑化而似老烏之比乎。詳觀此詩,蓋為明皇感嘆者也。[17]

在憐憫玄宗的同時,對于他在安史之亂中拋棄骨肉親情而逃跑之事,也有一定程度的責怪。宋人師古對此有評,大略曰:時祿山反,陷兩京,明皇西走幸蜀。既失帝位,奈何又棄骨肉而孤寓他邦。肅宗即位靈武,不能即遣迎還明皇而使之羇孤在蜀,明皇由是悒怏不得意至于化去,其亦不免于怨傷乎?甫之言頗有深意[2](P608-609)。師古以為杜詩此句不僅是針對玄宗西狩而不顧宗室子弟,對兩京恢復后肅宗不能及時迎還上皇,杜甫也有一定的諷喻。

杜鵑不育其子雖是傳統(tǒng)習性,但其行為確實是拋棄了骨肉親情。這一點與玄宗的行為何其相似,《舊唐書·玄宗本紀》記載:

甲午,將謀幸蜀,乃下詔親征,仗下后,士庶恐駭,奔走于路。乙未,凌晨,自延秋門出,微雨沾濕,扈從惟宰相楊國忠、韋見素、內(nèi)侍高力士及太子、親王,妃主、皇孫已下多從之不及。[28](P232)

玄宗在天寶十五載六月倉皇出逃,拋棄眾多宗室子弟。僅僅在這一年七月,宗室之中多人被叛軍殺害?!杜f唐書·肅宗本紀》記載:“丁卯,逆胡害霍國長公主、永王妃侯莫陳氏、義王妃閻氏、陳王妃韋氏、信王妃韋氏、駙馬楊朏等八十余人于崇仁之街?!盵28](P243)玄宗出逃,皇室公主、王妃、皇孫多未能跟從,眾多王孫貴族慘遭殺害,造成“骨肉滿眼身羈孤”的狀況。杜甫在《哀王孫》中形象地描寫了皇孫們的慘狀,因不得跟隨西逃,這些皇孫甚至到了祈求為奴的地步。曾經(jīng)子孫滿堂,現(xiàn)在卻是寥寥無幾。安祿山攻陷兩京之時,玄宗慌忙出逃,無暇通知宗室子孫,成為玄宗背負的一個罪名,正如有人所評論:“‘骨肉滿眼身羈孤’一語,安知不有所愧為人父之慟心乎?”[18](P267)杜甫此句或是包含了對玄宗出逃行為的指摘,但通過比擬杜鵑其文學表現(xiàn)力更強,王嗣奭《杜臆》解析:“‘骨肉滿眼身羈孤’……此情雖千言說不出,而七字說透,何等筆力!……‘蒼天變化’二句,讀之毛骨俱悚,不止詠杜鵑矣?!盵8](P123)擬人化的手法的確能使詩人的感情得以生動宣泄。

第二種解釋,上元元年七月,李輔國將上皇強遷居西內(nèi)軟禁,致使肅宗不復定省。首先提出此種觀點的是黃鶴,在其《黃氏補注杜詩》卷十一中認為《通鑒》記載上元元年七月強迫上皇遷居西內(nèi),又將高力士、陳玄禮等人貶出,上皇悶悶不樂,于是生病去世。詩中云“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蓋謂此也。王嗣奭《杜臆》也說表述了同樣的意思:雖然骨肉滿眼,但身實羈孤。并明確說此詩乃為玄宗而作。沈德潛《杜詩評抄》也認為此詩應(yīng)感輔國遷居上皇而作。當時玄、肅父子睽隔,而玉真公主又居于外,所謂“骨肉滿眼身羈孤”,用意十分明顯。此三人皆認為“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二句,詩人借“老烏”不被奉養(yǎng)指責肅宗之不孝行為,委婉表示對肅宗的批評與對明皇遭遇的惋惜。持此說者還有錢謙益、盧元昌、張溍等注家以及幾位著名的現(xiàn)當代杜詩學者。正如《杜詩論文》所指出:

杜鵑為蜀帝所化,乃似老烏之形,而異于群鳥者,則寄巢生子,使群鳥為哺雛耳。使鳥代哺雖猶存君臣之禮,而雛在別巢反向他人親愛,故曰“骨肉滿眼”,身反羈孤也。[29]

由于受到儒家“為尊者諱”觀念的影響,詩人只能用擬人化的手法借物托意,表述此時此刻的思想情感,讓讀者感覺到所描寫的對象顯得更生動形象,使作品更加具有藝術(shù)效果。

其三,是“業(yè)工竄伏深樹里,四月五月偏號呼”句的解讀。

業(yè)工,根據(jù)有學者考證,當為“業(yè)業(yè)”,即危險之意①據(jù)徐仁甫《杜詩注解商榷續(xù)編》卷十,“業(yè)工”,當作“業(yè)業(yè)”,《爾雅·釋訓》:“業(yè)業(yè),危也?!币蛑匚姆柖?。中華書局,2014年版。。杜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竄伏”在深樹當中,身無定居。這正是玄宗被強行遷往西內(nèi)的生動寫照。聯(lián)系這一事件可知,上元元年六月,李輔國建議肅宗遷上皇于西內(nèi),為防止“小人熒惑圣聽”[30](P7094),未得到允許。七月,“丁未,輔國矯稱上語,迎上皇于西內(nèi)”[30](P7094)。“所留侍衛(wèi)兵,才尪老數(shù)人。陳玄禮、高力士及舊宮人皆不得留左右……丙辰,高力士流巫州,王承恩流播州,魏悅流溱州,陳玄禮勒致仕;……上皇日以不懌,因不茹葷,辟谷,浸以成疾。初上皇猶往問安,既而上亦有疾,但遣人起居”[30](P7095-7096)。此刻的玄宗身邊既沒有自己信任的臣子,也沒有常年相伴的侍從,甚至肅宗也不來親自探望。正如《容齋隨筆》中所說:

唐肅宗于干戈之際,奪父位而代之,然尚有可諉者。曰:“欲收復兩京,非居尊位,不足以制命諸將耳。”至于上皇還居興慶,惡其與外人交通,劫徙之西內(nèi),不復定省,竟以怏怏而終,其不孝之惡,上通于天。[31](P850)

玄宗作為五十年太平天子,為唐王朝貢獻極大,雖然晚年較為昏庸,但卻也創(chuàng)造了一個開元盛世。杜甫對玄宗有著復雜的情感,在得知玄宗被迫遷西內(nèi)后,更有著深切的同情。同樣,在杜甫《洗兵馬》中提到“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也是對玄、肅父子關(guān)系進行了委婉揭露,諷刺肅宗“不能盡子道”的行為[6](P67)。

在此聯(lián)當中也存在一些矛盾之處,明皇遷居西內(nèi)時間是七月,而詩中卻寫“四月五月”。對于此句的解釋,浦起龍認為:“曰‘四月五月’,為七月諱也。曰‘羞帶羽翮’,明為鳥言,非他有所為也。直至‘萬事反覆’,亦復含而不露?!盵7](P265)杜甫不是因為害怕詩禍而有意使時間混亂、語意含糊,在杜甫所處的時代大談詩禍并不太合理。這種寫法隱微含蓄,婉而成章,不僅可使作品更加蘊藉深沉,富有藝術(shù)高度,并且符合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歌觀,也更加契合杜甫作為純粹儒家詩人的思想傾向。

其四,是“其聲哀痛口流血”至“羞帶羽翮傷形愚”的解讀。

此四句敘寫杜鵑“形聲之哀慘”[4](P837),杜鵑形象的塑造,雖是承襲前人,但杜甫擬人化手段的運用,將杜鵑形象變得更讓人憐憫與理解。杜鵑竄伏在樹林當中,口角帶血,想要向他人傾訴而不得。此刻的杜鵑卻不能在經(jīng)歷磨難后自我振作,反而因為“形愚”而傷感。天子至尊變得如此的凄慘樣貌,讓人極其同情。開元盛世的圖景時刻留在杜甫記憶中,“其時頻歲豐稔,京師米斛不滿二百,天下乂安,雖行萬里不持兵刃”[28](P213),創(chuàng)造如此盛世的皇帝最終被幽禁在他處,晚年如此凄涼。即使玄宗在后期有一些不當之處,但也罪不至此,看到他晚年的狀況,詩人也只剩下無限的感慨了。在詩人筆下,玄宗晚年境遇也是對肅宗行為的一種譴責,雖然史書中將罪責歸咎于李輔國,認為是他在離間兩位帝王的關(guān)系,但透過杜詩文字,我們也能看到部分真實的玄肅父子關(guān)系及宮廷斗爭的殘酷性。

其五,是“蒼天變化誰更料”至“豈憶當?shù)钊撼稼叀本涞慕庾x。

此詩最后四句,是杜甫對全詩的總結(jié),也是對其思想感情的總結(jié):世事反復,變化多端,誰能料想到當日的帝王會成為幽居西內(nèi)的太上皇,讓人產(chǎn)生極大的幻滅感。兩次疊用“萬事反復何所無”,讀者感受到了詩人深沉地嘆息?!柏M憶當?shù)钊撼稼叀?,群臣,杜甫想到玄宗當年上朝時的嚴肅場面與現(xiàn)在的凄涼境況,不覺無奈又痛心。正所謂:“夫昔為帝王,今為禽鳥,蒼天變化,真不可測,則萬事反覆,無所不至也,但不知今為禽鳥,尚憶為帝王,當?shù)钜詫θ撼挤褚??”[29]杜甫在這里使用“趨”字,形象地呈現(xiàn)當年臣工上朝時爭相疾走的景象,更加生動地表達了玄宗這只“老烏”前后不同的境遇,此詩的獨特意義與藝術(shù)風格也得以彰顯。正如葛曉音所說:“借物寓意,必須與物的形態(tài)對應(yīng),從物的特征中抽繹出可與寓意類比的方面。而歌行需要鋪陳,一般難免細致描寫所詠對象的形貌特征。杜甫則善于由神見形,借形托意,即使詠物也能脫略形似而注重神采氣勢?!盵32](P176)杜甫在這首詩中對杜鵑鳥的擬人化書寫的確達到了這樣的一種超高藝術(shù)境界。

通過以上五個層次的分析,可以說過去注家所謂以杜鵑比寫玄宗,確實有道理。王嗣奭《杜臆》認為:“老杜詠物皆詩之比,與他人就物賦物者不同。”[8](P92)葛曉音先生也認為:“杜甫的詠物歌行都有寄托?!盵32](P176)足見《杜鵑行》一詩是典型的詠物歌行,當有所寄托。詩人通過對杜鵑形象的塑造表達自己對于時局的看法,同時也寄托了詩人對當時君王處境與國家前途的深重思考。

四、結(jié)論

韋勒克、沃倫在《文學理論》中說:“詩歌不是一個旨在以單一的符號系統(tǒng)表述的抽象體系,而是把字詞組織成一個獨一無二、不可重復的模式,他的每一個詞既是一個符號,又表示一件事物,這些詞的使用方式在詩之外的其他體系中是沒有過的?!盵33](P175)杜甫詠物詩中有很多比擬性符號,這些符號被眾多的詩人使用過,但杜甫的運用無疑是最突出的。杜甫另一首五言古體《杜鵑》詩,根據(jù)歷代多數(shù)注家的解釋,主題也是敘寫玄宗皇帝①《錢注杜詩》卷六據(jù)黃鶴本載舊本題注云:“上皇幸蜀還,肅宗用李輔國謀,遷之西內(nèi),上皇悒悒而崩。此詩感是而作,詳味此詩,仍當以舊注為是?!鄙虾9偶霭嫔?,1997年,第169頁。。由此可見,“杜鵑”就是這樣一個比興符號,這個符號在杜甫之前有過使用,但在杜甫的詩歌中卻顯得格外深刻與超凡脫俗。杜甫之所以運用擬人化的手法以杜鵑鳥書寫玄宗之事,是因為詩人有著濃厚的儒家思想,如此寫作也是一種另類的“為君者諱”,這也符合儒家溫柔敦厚、哀而不傷的文藝觀。不僅是其兩首杜鵑詩,杜甫其他具有批判意味的詩歌作品也是如此。

《杜鵑行》將鮑照《行路難》中的帝王形象,投射到唐王朝的玄宗身上,將曾經(jīng)的一個符號變得更加具體,以杜鵑比擬皇帝,以杜鵑的凄慘境遇控訴肅宗的不孝,但此詩藝術(shù)表達較為婉轉(zhuǎn),與其說是諷,不如說是勸,是對帝王的委婉批評與規(guī)諫。杜甫經(jīng)歷了“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的盛世,生活在這樣的盛世當中必然對君主有著深沉的情感,而創(chuàng)造出開元盛世的玄宗最后被迫幽居西內(nèi),身邊無親信,年邁的玄宗變得“骨肉滿眼身羈孤”。此詩是作者對肅宗的規(guī)勸,也是對明皇的深切同情。但此詩不僅僅是對玄宗的惻隱,也有著對唐王朝的反思,對玄宗的指責,玄宗逃出京師,拋棄眾多宗室親人,這也是其“羈孤”的原因。杜甫此詩不僅僅是對兩位皇帝帶有一定程度的指斥,同時也對唐王朝朝政混亂不堪的狀況持有批評之意。當然,正如黃庭堅《直題摩崖碑》中所寫到:“撫軍監(jiān)國太子事,何乃趣去大物為?事有至難天幸爾,上皇跼蹐還京師。內(nèi)間張后色可否,外間李父頤指揮。南內(nèi)凄涼幾茍活,高將軍去事尤危。臣結(jié)《舂陵》二三冊,臣甫《杜鵑》再拜師。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賞瓊琚詞?!盵34](P689-690)黃庭堅在此詩中也指陳肅宗的不孝罪過。杜甫想到唐王朝的多災(zāi)多難,想到當今天下的紛亂,不免在《杜鵑行》中感興而發(fā)思古之幽情。

在杜甫另一首《杜鵑》(“西川有杜鵑”)詩中,詩人也以杜鵑比擬玄宗,有學者認為杜甫更是以杜鵑代表當時每一個帝王,甚至是整個“中央王朝”[35](P148)。杜鵑的形象在杜甫筆下經(jīng)過了兩次蛻變,他讓杜鵑從望帝變成了具體的玄宗。之后,杜鵑形象經(jīng)歷了一個擴展,寓意著安史之亂后玄、肅、代三個皇帝。杜鵑形象經(jīng)歷了先小后大的變化,由杜甫變?yōu)榫唧w,又經(jīng)過杜甫之手變?yōu)橐话悖沟枚霹N成為廣泛意義上的帝王象征。聯(lián)系二詩,能夠看到杜甫對君主命運的惻隱之心,更能體會到他對大唐王朝前途命運的深深憂慮,這種家國意識即使在歷經(jīng)磨難后也從未改變,正如朱鶴齡所說:“子美之詩,惟得性情之至正而出之,故其發(fā)于君父友朋、家人婦子之際者,莫不有敦篤倫理,纏綿莞結(jié)之意,極之履荊棘、漂江湖,困頓顛躓,而拳拳忠愛不少衰,自古詩人,變不失貞,窮不隕節(jié),未有如子美者?!雹僬Z出(清)朱鶴齡《輯注杜工部集序》,見金陵三多齋刻版。《杜鵑行》不僅是對杜鵑形象的一次擬人化改造,同時也流露出杜甫對國家內(nèi)部狀況的憂慮和對肅宗、玄宗不當行為的反思與批評,“亡家亡國,古今略同,故因以表杜之忠,且以著千古之怨”[18](P267),所慨嘆的正是這個意思。此詩中展現(xiàn)出的杜甫的政治意識,同樣也能凸現(xiàn)杜詩的“詩史”意義。

《杜鵑行》是一首擬人化的詠物詩,寓意深厚,具有豐富的藝術(shù)想象力。宋人黃庭堅對其評價尤高,并將其與與元結(jié)《大唐中興頌》并稱,盛贊之曰:“臣結(jié)《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鵑》再拜詩。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賞瓊琚詞!”[34](P689-690)于是,“痛至骨”的深沉感觸隱藏在“瓊琚詞”的字里行間,從而能激起讀者的細致體味和無窮聯(lián)想,這就是此詩感人至深的原因[9](P159)。如果說杜甫早期詠物詩體現(xiàn)了其“致遠壯心”的遠大志向、豪邁氣概和堅強意志,具有陽剛之美的美學傾向,那么杜甫在成都時所作的詠物詩則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很少詠馬、鷹等壯偉不凡之物,而多詠平凡、普通之物,詠物詩中的寓意也更加深廣[9](P158-159)。這首《杜鵑行》表現(xiàn)手法獨特,感情深沉,“雖托杜鵑,而語語傳神寫照,令人凄絕”[36]。又因暗含政治內(nèi)蘊,故寓意深刻而宏闊,理應(yīng)屬于杜甫后期詠物詩的典范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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