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正樂,李 樂
(1.北京大學哲學系,北京 100871;2.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
戴震是清代最具思想原創(chuàng)性的儒者。他以承緒孔孟之學為己任,激烈攻排佛老,并對有佛老背景的宋明儒者抱有不同程度的否定態(tài)度。他批評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朱熹、陸九淵以及王守仁等宋明儒學大宗,聲稱這些學者的理論無一不有佛老的影子,后人通過他們的理論理解孔孟,縱然自稱儒家,實則拜錯祖宗。[1](P168)有鑒于此,戴震力圖擺脫佛老影響,晚年“致力于新義理學的建構(gòu)”[2](P270),以期還原儒家的真實面貌。他靠著扎實的考據(jù)學功底,從先秦儒家經(jīng)典中抽繹出一套自足的理論,使儒家話語的內(nèi)涵盡量重回先秦兩漢時代。戴震的這項浩大工程,直到臨終才初步定型,集中呈現(xiàn)于其《孟子字義疏證》(以下簡稱《疏證》)與《原善》等晚年著作中。①本文主要依據(jù)戴震中晚年所著的《原善》《疏證》與《中庸補注》三本書對其晚年思想狀況進行探討??上Р輨?chuàng)未久,他便因病而亡。
本文聚焦戴震晚年的宇宙生化論,探討他對世界構(gòu)成及生物之生成長養(yǎng)過程的理解。第一部分闡發(fā)他對本體論的拒斥;第二部分闡發(fā)他的氣一元論;第三部分闡發(fā)他的萬物生成理論;第四部分探討他對人物之性的理解;第五部分對全文進行總結(jié)。
理學自宋至明,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發(fā)展,已十分成熟。尤其明代理學之細密,甚至到了“牛毛繭絲,無不辨析”[5](P17)的地步。戴震身處清代,之前的理學論述俯拾皆是,要在這樣的背景下重構(gòu)儒學,勢必要摒棄宋明理學的根本預設,否則只能在紛繁的理學流派中兜圈子。
戴震從根本上摒棄了風靡宋明儒學的“理”“氣”二分的哲學架構(gòu),明確反對“理”的實體性地位。宋明理學一般認為“理”與“氣”都具實體性,而且“理”的實體性更為根本。理學的集大成者朱熹說:“理一也,以其實有,故謂之誠;以其體言,則有仁、義、禮、智之實;以其用言,則有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實?!盵6](P2691)朱熹將“理”視為實有,并將仁、義、禮、智視為“理”之體,將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等現(xiàn)實表現(xiàn)視為“理”之用。戴震則旗幟鮮明地聲稱,“理”只有規(guī)范性,沒有實體性。他說:
理者,察之而幾微必區(qū)以別之名也,是故謂之分理,在物之質(zhì),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亦曰文縷。理、縷,語之轉(zhuǎn)耳。)得其分則有條而不紊,謂之條理。[1](P265)
“理”概念用以描述經(jīng)細致考察后得出的不同對象之區(qū)別,故也稱“分理”;對象分有的屬性得以實現(xiàn),則有條不紊,稱為“條理”。換言之,“理”兼指分理與條理,指實體的屬性或規(guī)律,“是規(guī)定性的,但不是形而上的”。[7](P8)
依戴震,“分理”指理之自然而言,“條理”指理之必然而言。戴震說:“歸于必然,適完其自然,此之謂自然之極致,天地、人物之道于是乎盡。在天道不分言,而在人物,分言之始明。”[1](P312-313)其中,“自然”指人物的實際狀態(tài);“必然”則“似乎具有合規(guī)律性與合目的性相統(tǒng)一的意思”[8](P57),指事物在發(fā)展中應當處于的最佳狀態(tài)。戴震指出這樣一個事實:事物實現(xiàn)自身的最佳狀態(tài)(“歸于必然”),正是使自身的實際狀態(tài)達到完滿(“完其自然”)。他進而指出,在天道的層面,自然與必然合一,即天道各方面都實際處于最佳狀態(tài);而在人物之道的層面,自然與必然須分別對待。據(jù)此,由分理只是對實際觀察結(jié)果的“區(qū)以別”,是事物的固有屬性,可見“分理”乃就自然而言;而“條理”則是滿足“分理”并有條不紊,是一種最佳狀態(tài),可見“條理”乃就必然而言。那么,按照戴震的觀點,事物的自然規(guī)律(“物之文”),“分理”與“條理”并無實際差別,即自然事物的運動變化,只需依循“分理”便可達到“條理”;但就人事活動不同,“分理”與“條理”并不總是合一,“若任其自然而流于失,轉(zhuǎn)喪其自然,而非自然也”[1](P285),即若片面依循分理,則不能達到順條順理的狀態(tài)。劉錦賢稱:“所謂‘物之文’及‘事之則’實在不同之領域內(nèi),東原并未檢別之,只統(tǒng)稱之曰‘條理’也?!盵9](P49)他顯然沒有意識到以上區(qū)分。
戴震雖然經(jīng)常使用“條理”概念,但也刻意削弱“理”的理論地位。一方面,他說:“以秉持為經(jīng)常曰則,以各如其區(qū)分曰理,以實之于言行曰懿德?!盵1](P267)即同樣指事物的規(guī)律或法則,“則”側(cè)重于其穩(wěn)定性(恒常不變),“理”側(cè)重其獨特性(各自區(qū)別),“德”側(cè)重于有效性(可落實于現(xiàn)實)。這樣,“理”即便指稱事物的法則,也只是指其一偏,與“則”“德”居于同樣的地位。此外,戴震還嚴格限制了“天理”的內(nèi)涵:“天理云者,言乎自然之分理也?!盵1](P266)也就是說,所謂“天理”,實際就是自然的分理,并沒有特別的價值意味。
另一方面,戴震拒絕以“理”作為價值判斷的準繩,而以“善”代之。他說:“善,曰仁,曰禮,曰義。斯三者,天下之大衡也?!?,言乎化之不已也;德,言乎不可渝也;理,言乎其詳致也;善,言乎知常、體信、達順也。”[1](P330)依戴震,“善”統(tǒng)括仁、禮、義,是衡量天下萬事萬物的總依據(jù);而“理”僅僅指氣化過程之精詳細密這一側(cè)面,只是自然之分理,亦即只有事實層面的含義。
總而言之,“理”只是描述實體間之區(qū)別的概念,既不專門指代某個確定實體,本身亦無明確的道德含義。這樣一來,戴震就可以放手建立一套以氣一元論為基調(diào)的宇宙生化理論了。
氣本論(或稱“唯氣論”)在明末的思想界便“隱然將興”,到清初,陳確、潘平格、王夫之、顏元、李塨等學者都提倡氣一元論,發(fā)戴震氣本論之先聲。[10](P69-71)而且,戴震對“理”的重詮也非首創(chuàng),潘平格就曾這樣定義“理”:“理者,事事物物各有天則,秩然條理,不相淆亂之謂?!盵11](P116)李塨也曾指出:“‘理’字則圣經(jīng)甚少?!吨杏埂贰睦怼c《孟子》‘條理’同,言道秩然有條,猶玉有脈理,亦虛字也?!盵12](P690)其中,潘平格尚贊同“理先氣后”之說[11](P38),宗旨遠于戴震而近于朱熹。李塨的觀點則與戴震相差無幾。
不過,戴震以前的這些氣本論學者,對儒家思想之最高范疇“道”的理解,卻都未完全脫離理學字典《北溪字義》的窠臼,即“道猶路也”[13](P38)?!暗廓q路也”的觀點可追溯至《孟子·告子下》:“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理學家借用此喻,以靜態(tài)的“路”喻靜態(tài)的“理”,故“道猶路”實際暗示了“道即理”。如王夫之就說:“道者,天地人物之通理?!盵14](P15)還是認為“道”就是“理”。顏元力駁朱熹,但其思想仍有“道即理”思想的殘余,如他說“扶起本心之天理,天理作主,則諸妄自退聽矣”[15](P635),仍將“天理”作為最高的道德主宰,理學舊味撲鼻而來。他的弟子李塨雖有所推進,但也表達過“道猶路也”的觀點。[12](P157)
戴震作《孟子字義疏證》,可謂氣學字典,雖然名義上是疏證《孟子》,卻實際背離孟子“道若大路然”的古訓,這樣定義“道”:“道猶行也,氣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謂之道?!盵1](P287)他直接以動態(tài)的“行”字來定義“道”,并認為,氣變化流行,創(chuàng)生萬物而不止息,這便是“道”。如果“氣”表征著實有,那么道本身就是實有,而且是運動變化的實有。如此,則“理”徹底降格為道之條理,切斷了“道即理”的聯(lián)想。
眾所周知,理學以“理”來解釋世界的多樣性。而戴震拋棄“理”的本體論地位,世界的多樣性如何解釋呢?對此,他重申了傳統(tǒng)的陰陽五行學說:
在氣化,曰陰陽,曰五行?!斓溃庩栁逍卸岩?。[1](P291-292)
《洪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毙校嗟乐ǚQ?!e陰陽則賅五行,陰陽各具五行也;舉五行即賅陰陽,五行各有陰陽也。……陰陽五行,道之實體也。[1](P287)
可見戴震認為,道(即天道)與陰陽五行指稱相同的實體。所不同者,道總稱氣化流行之全體,陰陽五行則描述氣化之具體。“陰陽”與“五行”是兩套指稱氣化之具體形態(tài)的范疇系統(tǒng),兩者可以相互分析:一方面,陰、陽可以分別分析出五行來,故只說陰陽就可以賅括五行;另一方面,五行也可以分別分析出陰陽來,故只說五行也可賅括陰陽。高在旭認為,戴震將“陰陽”作為“‘一氣’中的兩種性格”,將“行”解為“‘氣’之運動及變化過程”。[16](P186)不過,鑒于戴震并沒有明確區(qū)分陰陽、五行在應用目標上的不同,這種區(qū)別“性格”與“過程”的做法似乎并不必要??傊?,戴震直接承認,氣的多樣性為基本事實,而所謂“道”(天道)即總指本具多樣性的氣。這樣一來,世界的多樣性便可以得到解釋。
依戴震,紛繁的氣化過程,本身便包含了流行與創(chuàng)生的能力,即“鬼神”。他說:
天地之化,呈其能,曰鬼神。[1](P338)
舉陰陽,舉五行,即賅鬼神;《中庸》言鬼神之“體物而不可遺”,即物之不離陰陽五行以成形質(zhì)也。由人物遡而上之,至是止矣。[1](P288)
天地萬物之變化呈現(xiàn)出來的能力,稱之為“鬼神”?!肮砩瘛惫δ芤呀?jīng)賅括在“陰陽”或“五行”范疇之中了,它是促成陰陽五行生成萬物的必要因素。戴震進而聲稱,吾人追溯人物之本源,到陰陽五行而止,不能再向上追溯。亦即,戴震認為陰陽五行就是人物之生成的最終本源,不能繼續(xù)追問陰陽五行何所從來。
總之,在戴震哲學中,陰陽五行足以描述世界的多樣性與運動生化現(xiàn)象,因而沒有必要再疊床架屋預設形而上的理世界。這標志著戴震告別了理學“理氣”之實體二元論的框架,走向了“氣”之實體一元而屬性多元的理論架構(gòu)。
戴震稱,道生成萬物,萬物有了可見的形質(zhì)便屬于器,而不屬于道了,“五行之成形質(zhì)者,則器也;其體物者,道也?!盵1](P331)即五行之金、木、水、火、土,成形質(zhì)者屬于器,存在于氣化體物過程中者屬于道。如張立文所說,在戴震這里,“‘道’是氣沒有具體形態(tài)的統(tǒng)一體,‘器’是陰陽五行之氣氣化凝聚成形質(zhì)的可感物”[17](P92)。
依戴震,“道”與“器”范疇可以解釋萬物的生成過程?!吨芤住は缔o》云:“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對此,戴震這樣詮釋:“形乃品物之謂……形謂已成形質(zhì),‘形而上’猶曰‘形以前’,‘形而下’猶曰‘形以后’”,“凡曰‘謂之’者,以下所稱之實辨上之名”,故“陰陽之未成形質(zhì),是謂形而上者也”。[1](P287-288)“品物”泛指萬物。依戴震,這里“形”指已經(jīng)具有形質(zhì)的萬物;“形而上”指萬物具有形質(zhì)以前,“形而下”指萬物具有形質(zhì)以后?!靶味险咧^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意思就是:萬物在具有形質(zhì)之前屬于道,在具有形質(zhì)以后屬于器。亦即,萬物皆發(fā)源于無形質(zhì)的道,繼而具有形質(zhì),便屬于器。最后,戴震強調(diào),這里是“以下所稱之實辨上之名”,即用道、器來說明萬物具有形質(zhì)前后的區(qū)別,而非用萬物具形質(zhì)之前后來定義道與器。戴震進一步指出,萬物生成所本源的氣為“精氣”:
“精氣為物”者,氣之精而凝,品物流形之常也。[1](P171)
陰陽五行,氣化之實也。鬼神即以名其精氣為品物流行之本,故曰“體物而不可遺”,未有能遺之以生者也。[1](P63)①文中“流行”或為“流形”之誤。品物之形質(zhì)流變不已,故稱“流形”?!捌肺锪餍巍背鲇凇兑族琛で罚疑隙我募醋鳌捌肺锪餍巍薄?/p>
《易》曰:“精氣為物?!痹釉唬骸瓣栔珰庠簧瘢幹珰庠混`。神靈者,品物之本也。”因其神、靈,故不徒曰氣而稱之曰精氣。[1](P283)
《周易·系辭上》曰:“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薄吨杏埂吩唬骸肮砩裰疄榈?,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薄洞蟠鞫Y記·曾子天圓》曰:“陽之精氣曰神,陰之精氣曰靈;神靈者,品物之本也?!贝髡饟?jù)之說明萬物的生成過程:陰陽五行之氣中有一部分為精氣;精氣凝結(jié),生成具有形質(zhì)的萬物。精氣之所以能夠作為萬物的本源,乃因其具有流行生化功能(即“鬼神”或“神靈”)。其中,陽之精氣的特殊功能稱“神”,陰之精氣的特殊功能稱“靈”。精氣既然有鬼神或神靈之功能,那么宇宙萬物的變化就得到了解釋。
戴震認為,品物由精氣凝結(jié)而成后,便可用“天性”這個概念進行描述:
氣化生人生物,據(jù)其限于所分而言謂之命,據(jù)其為人物之本始而言謂之性,據(jù)其體質(zhì)而言謂之才?!献铀^性、所謂才,皆言乎氣稟而已。其稟受之全,則性也;其體質(zhì)之全,則才也。稟受之全,無可據(jù)以為言。如桃杏之性,全于核中之白,形色臭味無一弗具,而無可見;及萌芽甲坼,根干枝葉,桃與杏各殊;由是為華為實,形色臭味無不區(qū)以別者,雖性則然,皆據(jù)才見之耳。成是性,斯為是才。別而言之,曰命,曰性,曰才;合而言之,是謂天性。[1](P307-308)
天性分為命、性、才三個方面:人、物從氣化過程產(chǎn)生,限于所凝聚的精氣之成分不同而各有先天規(guī)定,即“命”;陰陽五行凝聚成個體的本始狀態(tài),即“性”;個體在各個發(fā)展階段呈現(xiàn)出來的體質(zhì),謂之“才”。我們可以說,命是品物的分理,性與才是品物的條理。龍鑫指出,“戴震所謂氣化之性具有時間性特點”[19](P97)。事實正是如此。戴震明確說,性是據(jù)“本始”言,即表明性特指品物在成為個體的本初時刻之形質(zhì)。換言之,品物在最初成為獨立個體的瞬間,具有的所有成分就是“性”。個體只要開始發(fā)育成長,其所有成分就不能再合稱“性”了,而應稱為“才”。戴震這樣舉例說明:舉桃仁、杏仁,例示“性”為品物最初的可感形態(tài);舉桃仁、杏仁萌芽生長,例示“才”為品物生長過程中的具體形態(tài);舉桃仁、杏仁與桃與杏生長過程的關(guān)系,例示“性”與“才”的關(guān)系。戴震通過這樣一個巧妙的例子,讓“性”與“才”的關(guān)系一目了然。戴震最后重申,“性”雖然蘊涵了個體發(fā)展的種種潛能,卻無法直接認識,只能通過“才”間接逆推其內(nèi)容??傊?,“命”指品物與生俱來的規(guī)定,“性”指個體的本始階段,“才”指個體的發(fā)展階段,而天性包含了品物一生的各個方面。
宇宙萬物皆有其天性,而戴震晚年最關(guān)注有生命者,故多針對生物立論。①戴震的《法象論》言日月山川等非生命的自然現(xiàn)象較多,但該文作于其中年,且限于篇幅,本文不作詳述。而且,天性中,他最不滿理學家們對“性”的解讀,故在“性”的闡發(fā)上著墨最多。
“性”是一個生命的現(xiàn)實開端,蘊含了這個生命具有的所有潛能。對此,戴震這樣定義:
性者,分于陰陽五行以為血氣、心知,品物區(qū)以別焉,舉凡既生以后所有之事、所具之能、所全之德,咸以是為其本。[1](P291)
根據(jù)以上分析得出:1.“性”分于陰陽五行,造成了品物各不相同;2.“性”就是血氣、心知;3.“性”是品物既生以后所具有的事、能、德的根據(jù)。下面分述之。
第一,“性”分于陰陽五行,即決定了品物之性各不相同,因此品物各異。這源于戴震的兩個預設:“有實體,故可分;惟分也,故不齊?!盵1](P287)意即P1:有實體就可分;P2:不存在相同的分有結(jié)果。這兩個預設,戴震并未說明其由來,或許如劉錦賢所說,是“先經(jīng)由萬物殊異之觀察逆推之”而得出的。[9](P53)根據(jù)P1,陰陽五行是實體,故可分;根據(jù)P2,品物之性各分于陰陽五行,故各不相同。此外,我們還可據(jù)此推論:品物也是陰陽五行凝成的實體,故品物也可分,這可以解釋生物的繁衍:“凡分形氣于父母,即為分于陰陽五行。”[1](P291)戴震進一步稱:“氣化生人生物以后,各以類滋生久矣;然類之區(qū)別,千古如是也,循其故而已矣?!噪m不同,大致以類為之區(qū)別。”[1](P291-292)這里“生人生物”應泛指生物之誕生。戴震引出“類”的概念,以區(qū)分各不相同的生物,并認為“類”限制了生物的繁衍活動,而且類的特征是永恒的,迥異于現(xiàn)代進化論觀點。參考品物各不相同的前提,我們可以這樣總結(jié):(1)同類異類皆各別;(2)同類永似,異類永別;(3)同類相生,異類不相生。
第二,戴震認為“性”就是血氣心知,但這并不準確。嚴格說來,“血氣心知”與“性”并非等價概念。原因有二。一者,戴震說“性者,飛潛動植之通名”[1](P302),且又明確說:“氣運而形不動者,卉木是也;凡有血氣者,皆形能動者也?!盵1](P295)即卉木有性而無血氣,可見血氣心知只是性之諸多形式中的一種。二者,性特指本初時刻,血氣心知則延綿個體之一生,這意味著性僅能指代特定時刻的血氣心知。或許這里的“性”特指人與動物,那么為了準確起見,“性者,分于陰陽五行而為血氣心知”應表述為:“人物之性者,分于陰陽五行而為血氣心知之始?!?/p>
第三,所謂“事”“能”“德”,分別指動物所具有的欲望、能力以及德性。動物在生命歷程中所體現(xiàn)的這三種屬性或能力,溯其源頭,體現(xiàn)為性之事、能、德:
人與物同有欲,欲也者,性之事也;人與物同有覺,覺也者,性之能也。欲不失之私,則仁;覺不失之蔽,則智。仁且智,非有所加于事能也,性之德也。[1](P332)
這里的“人與物”顯然泛指人與動物。性之事、能、德具體言之如下:
首先,戴震所說的“性之事”,泛指人與動物的欲望,即一種直覺性的傾向。戴震說:“凡有生,即不隔于天地之氣化。陰陽五行之運而不已,天地之氣化也,人物之生生本乎是。”[1](P294)即生物的生命過程都通于氣化,能夠繁衍生息,也能不斷發(fā)育成長。戴震又說:“生養(yǎng)之道,存乎欲者也。”[1](P333)即動物的繁衍與成長之活動都是由欲望推動的,可見“事”之不可或缺。
其次,戴震所說的“性之能”,指各種能力。戴震認為,血氣、心知各有其能:“蓋耳之能聽,目之能視,鼻之能臭,口之知味,魄之為也,所謂靈也,陰主受者也;心之精爽,有思輒通,魂之為也,所謂神也,陽主施者也。主施者斷,主受者聽。”[1](P270)可見,耳之能聽、鼻之能嗅、口之知味等血氣之能是靈,即感性知覺;心知之能是神,即理性知覺。血氣之能是被動認識外在事物,心知之能則是主動施為。因此,心知之能是裁斷的一方,屬于高階能力;而血氣之能只有聽命于心知的裁斷,屬于低階能力。不過,“心能使耳目鼻口,不能代耳目鼻口之能”[1](P271),即心知雖具高階能力,但不能代替血氣行使低階能力。唐君毅說戴震的血氣心知“為平列之兩面”,[21](P327)該論斷僅就血氣與心知同為實體而言成立,就功能來說,心知顯然要高于血氣。
最后,戴震所說的“性之德”,即人物之性的原始規(guī)定或特性。戴震認為,性之德的內(nèi)容是仁與智。仁指欲不失于自私,智指認識能力不被遮蔽。如果我們將仁視為道德的標志、將智視為理性的標志,那么顯然戴震的觀點是,人與動物皆有道德與理性的成分。他曾舉例說:“若夫烏之反哺,雎鳩之有別,蜂蟻之知君臣,豺之祭獸,獺之祭魚,合于人之所謂仁義者矣,而各由性成?!盵1](P295)即,很多動物都有與所謂仁義相合的道德與理性,且都是由性決定的。
綜上所述,戴震建構(gòu)了一套氣一元論的宇宙生化理論。他強調(diào)氣是唯一實體,故稱氣化即道,同時也承認氣的形態(tài)多樣,故稱氣化就是陰陽五行,或陰陽五行即道。他認為,世界分為有形質(zhì)與無形質(zhì)兩部分:無形質(zhì)者為道,有形質(zhì)者為器。又據(jù)之說明萬物的生成:無形質(zhì)的精氣,凝結(jié)為有形質(zhì)的品物。精氣之所以能夠凝結(jié)成品物,是因為具有鬼神(或神靈)功能。而且,品物之所以時刻處于變化之中,也是因為繼承了精氣的特殊功能。品物由精氣凝結(jié)而成,便具有了天性。天性包括命、性、才三個方面。命指品物由凝結(jié)之精氣繼承而來的自然分理;性指品物受生之初所具有的本始狀態(tài);才指品物在各個階段的具體狀態(tài)。
戴震認為,生物之性蘊涵了其生命歷程中的所有潛能。第一,性分于陰陽五行,故可分且分必不齊,因此生物能夠繁衍,且有類的區(qū)別;第二,動物的性為血氣心知,故其一生總免不了血氣心知及其屬性;第三,性之事、能、德也規(guī)定了動物一生之欲求、能力及德性。
最后,戴震的宇宙生化理論,是一種將儒家思想奠基于經(jīng)驗主義的可貴嘗試。眾所周知,現(xiàn)代科學堅持徹底的經(jīng)驗主義,一切理論皆以可驗證的經(jīng)驗證據(jù)作為最終裁決標準。戴震的氣一元論便具有這方面的特點。第一,在中國傳統(tǒng)的范疇體系里,“陰陽”“五行”被直接用來描述經(jīng)驗現(xiàn)象,戴震直接以陰陽五行為道,并拒絕“理”的本體論屬性,表明他認為經(jīng)驗事實具有最根本的地位。第二,他又稱“曰性、曰道,指其實體實事之名;曰仁、曰禮、曰義,稱其純粹中正之名”[1](P312),表明他嚴格區(qū)分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這樣就為經(jīng)驗科學的獨立發(fā)展丟掉了價值判斷的包袱。第三,戴震說:“語道于天地,舉其實體實事而道自見?!盵1](P312)表明戴震采取了一種從經(jīng)驗事實出發(fā)來建構(gòu)理論的方法論。這三點展現(xiàn)了戴震超越時代的科學精神。這或許源于他對數(shù)學的興趣??傊?,盡管戴震沒有突破傳統(tǒng)的陰陽五行理論,而且仍堅持以經(jīng)典詮釋作為理論建構(gòu)的載體,但是他勇于拋棄本體論、以經(jīng)驗主義發(fā)展儒家思想的做法,仍值得我們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