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章才
(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 文化傳播學院,河南 鄭州450046)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向重視“合和”與“集成”。合和與集成的關(guān)系是:合和是途徑,集成是結(jié)果。合和必然導致集成。中國文化尚合和,也勢必會尚集成及集大成。所謂集大成,就是兼收并蓄并融會貫通事物的各種因素、各種特性,最終達到空前完備的程度。兼收并蓄且融會貫通就是“合和”。
有必要指出的是,雖然“合和”與“積累”近義,但不同。從數(shù)的角度說,合和與積累都表現(xiàn)為數(shù)量的增加;但是,從時序上說,積累只是合和的起點;從性質(zhì)上說,合和是“渾和”成新事物,而積累只是舊事物的“堆砌”。合和是化學反應,積累是物理變化。合和是有機渾和,是集腋成裘,是產(chǎn)生新體、活體;積累是簡單疊加,是滾雪球,是出現(xiàn)巨體及定體。合和是有機結(jié)構(gòu),像“現(xiàn)代超市”;積累是碼放堆積,像傳統(tǒng)雜貨鋪。
“大成”思想淵源甚久。“大成”一語首見《周易·井·上六》象辭:“‘元吉’在上,大成也?!贝笠馐?井卦上六爻“元吉”,井養(yǎng)之道至此大成?!吨芤住分吝t成書于西周末。這里的“大成”已是熟語。可見,大成思想淵源深遠。又,《老子》四十五章:“大成若缺?!币馑际?道德大成者,反若有所虧缺?!睹献印とf章下》盛贊孔子曰“集大成”:“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時者也??鬃又^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薄肚f子》也有“大成之人”的說法。如《莊子·山木》云:“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無功,功成者墮,名成者虧?!庇?,《禮記·學記》:“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薄按蟪伞钡姆疵媸恰靶〕伞?。“小成”首見《周易·系辭》:“四營而成易,十有八變而成卦,八卦而小成。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天下之能事畢矣。”又《莊子·齊物論》:“道隱于小成。”又,《禮記·學記》:“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shù)有序,國有學。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jīng)辨志;三年視敬業(yè)樂群;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庇小靶〕伞薄按蟪伞?,也應有“中成”①宋代朱元升《三易備遺》(《四庫全書總目》卷三)曰:“東晉干寶《周禮》注稱伏羲《易》為小成、神農(nóng)《易》中成、黃帝《易》大成?!庇纱?,干寶可能是最早使用“中成”一語者。。從價值次序上說,小成不如中成,中成不如大成。“全粹”方美,大成最好;但是,大成極難。一般的人或事,很難臻于“大成”。大成往往需要幾代、十幾代人的努力,方可實現(xiàn)或接近實現(xiàn)。所以孟子只禮贊孔子曰“集大成”?!爸谐伞焙鞍氤伞薄鞍氩怀伞敝猓恰按蟪伞钡碾A段性形態(tài),當然也是臻于大成的必由之路。人們大多重視大成,而低評“中成”及“小成”,這是不妥的。因為沒有小成與中成,就沒有大成!
“集成文體”,就是文體寫作時通過有機和隨機地渾和所有已有文體及文體之特性,因宜吸納,為我所用,以完成新的文體寫作。這樣精心結(jié)撰的文體,就是“集成(性)文體”?!凹晌捏w”的最高境界就是“大成文體”。但不是所有的“集成文體”(包括“集大成性”文體)都是“大成文體”?!凹?大)成性文體”只是復合文體中的佼佼者而已。
那么,文體集成或集成文體一般是集成了哪些因素呢?這就牽涉到了文體的內(nèi)涵或定義。也就是說,文體的內(nèi)涵的觸角延伸到哪里,文體集成的地盤也就會拓展到哪里。文體集成是集成構(gòu)成文體內(nèi)涵的所有因素,或至少有如此之意向性。
歷史地看,文體的內(nèi)涵幾乎一直呈膨脹之勢,于是,文體集成的足跡亦隨之延展。統(tǒng)觀當今文體學界,扼要地說,關(guān)于“文體”的內(nèi)涵,有一元論、二元論和多元論等說法。一元論一般謂體裁體類,這是“文體”概念的最基本的內(nèi)涵;二元論一般謂體裁體類和體性風格,這是“文體”最重要的兩個內(nèi)涵;多元論則有體類、體性、體制、語體、篇體、表達方式等等因素,限于篇幅,不再鋪論。筆者認為,就目前學界之所論,就中國古代而言,文體的內(nèi)涵義約有七項,即:體裁文類、語言特征、體性風格、表達方式、口吻人稱、功用宗旨及篇幅長短等七大要素。每一種文體,在這七個方面都會互有不同。文體集成就是集成這些文體內(nèi)涵的所有要素。也就是說,如果某一種文體“移用”了其他文體的七大要素之任一項或任幾項,即構(gòu)成文體融滲;如果某一種文體全部“移用”或無限“移用”其他文體之七個要素,且移用效果良好,這就構(gòu)成了“集大成性文體”。當然,“移用”不是拋棄自我、全盤異化,而是在保持自我的前提下,通過開放性地兼容并包,做大做強自我。也就是說,在文體七大要素方面,既堅持原有屬性,又來者不拒地廣泛借鑒和吸納,這就是文體集成。
那么,文體寫作為什么要“集成”呢?因為文體集成,意義至大。對作家而言,可以綜合地、隨機地調(diào)用各種表達手法,達到“車馬炮”綜合“將軍”(謂記事、寫人、描景、抒情等)的最佳效果;對世界而言,可以最廣角、最深微、最靈活地燭照自然社會及百態(tài)人生;對作品而言,文體集成是文學創(chuàng)新的最常用和最重要的途徑,也是行之有效的最佳途徑;對讀者而言,消費集成文體猶如享受文藝大餐,好似“好萊塢大片”,可以最大限度地滿足受眾審美欣賞之“饕餮”大胃。
當然,正如曹丕所說,所有的文體都是“本同而末異”的。“本同”主合,故文體之間一般是可以融滲的;“末異”主分,故文體又各有其特性,或準確地說,文體各有各的質(zhì)的規(guī)定性,不得任意跨界。所以,并不是所有的文體集成都是良性的。有的文體集成或文體融合以失敗告終,有的則取得成功。有的部分集成而成功,有的全部集成或全部開放式集成而成功——前者就是“集中成文體”,后者就是“集大成文體”??傊?,文體內(nèi)部七大因素之間又排斥、又互滲的矛盾運動,是文體演進的內(nèi)在推動力,也是文體發(fā)展演變的全部奧秘所在;其結(jié)果就是文體的分合聚散,兼并重組,升級換代。
文體集成的必然結(jié)果是出現(xiàn)“大成文體”?!按蟪晌捏w是幾乎所有已有文體隨機渾和而成的新文體,是文體演變的最高形態(tài)?!盵1]大成文體猶如生物學中食物鏈頂端的物種,幾乎可以“通吃”當下所有的已有文體。當然,這不是說大成文體都是無所不包的;而是說,至少在理論上,它是可以無所不包的。
說到杜甫的文體寫作,其一大特色就是文體集成。杜甫文體寫作的集成性的大方向是沒有問題的。不過,就集成性而言,不同的文體,杜甫的表現(xiàn)和得分也有所不同。大體來說,杜詩做到了“集大成”,杜賦做到了“集中成”,杜文則尚處于“集小成”狀態(tài)。
杜甫研究長期盛熾。通觀目前學術(shù)界,就文體學方面,關(guān)于杜甫的研究主要限于兩個方面:一是對杜甫某種文體寫作情況的觀照;二是對杜甫文體思想的研究。前者如曹辛華《論杜詩“遣興體”及其詩史意義》[2],后者如任競澤《杜甫的文體學思想》[3]等,但就杜甫文體寫作之集成性方面的集中論述,則迄今未見。筆者通過“中國知網(wǎng)”之“高級搜索”搜索相關(guān)論文,“題名”輸入“杜甫”,“關(guān)鍵詞”輸入“集大成”,僅得一篇論文《論杜甫“集大成”的情感本體》(《福州大學學報》2012年第4期,作者林繼中);再把關(guān)鍵詞改為“集成”,沒搜索到論文。可見,迄今學界對杜甫文學創(chuàng)作之“集大成性”或“集成性”仍缺乏專門而集中的探討。
任競澤在上述論文中指出:“‘集文體之大成’應是杜詩‘集大成’最核心的內(nèi)容,這從元稹開始便已明確指出,其中包括集‘文體風格’和集‘文體體裁’之大成兩個方面?!贝搜灾械摹?上从枵归_。其文之主旨是探討杜甫的文體學思想(也應是首篇集中探討杜甫文體學思想的專論),所以,也不可能就杜詩的文體集成問題展開論述。
筆者認為,“集大成性”是杜詩的一大特色。首唱此論者是中唐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序》。此后,杜詩“集大成”漸成定論。但是,今人在論及這一點時,大多都是泛泛而言,只有任競澤分析為“風格”與“體裁”兩個方面?,F(xiàn)在,我們有了文體內(nèi)涵義七要素說(如上所述),就可以對杜詩在文體方面的“集成性”分別從七個方面作更具體的考察了。
這主要是“以文為詩”。這方面的論述已經(jīng)較多,為篇幅計,茲不再細論。這里只補充一點,這一點也往往為一般論者所忽略,即:以文為詩不限于以議論為詩,其他如以寫景狀物為詩、以敘述為詩、以塑造人物形象為詩、以說明記錄為詩等等也都應屬于以文為詩。至于以賦為詩(詩賦互用)、以應用文為詩、以史為詩及以史傳文為詩、以傳奇為詩等等亦然。
唐代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序》早就提出:“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盵4]66元稹所謂之“體勢”,主要指風格。當然,杜詩既集大成,又不失自我,也就是能融會貫通,隨機吸納,而非機械模仿,堆砌饾饤,故曰“集大成”。這方面的論述很多,也很充分,故也不再細述。
一般人們提到杜詩集大成,默認就是以上兩點。但在筆者看來,這兩點固然是主要的,但遠非“集大成”的全部。以上兩點只是“文體”的諸多復雜內(nèi)涵的一部分?!凹蟪伞钡摹按蟆?,一是八方輻輳、融會貫通;二是博而能一、不失自我;三是全“體”集成,來者不拒。
文體與語體關(guān)系密切,兩者幾乎是一一對應的。在國外,文體學幾乎與語體學同義,甚至“有人(例如,C.Bally)試圖把文體學僅僅看作語言學的一個分支”[5]167,故文體與語體密不可分。相應地,“文體集成”也必然包含語體的渾融兼陳。杜詩語言雖然精警蘊藉,但從語體渾兼的角度審視,其創(chuàng)為發(fā)明似較為有限,與韓孟元白等輩相比,杜詩語言顯然屬于中規(guī)中矩的。杜詩于語言的杰出貢獻主要在于鍛煉硬作,力透紙背,晚年則喜拗律拗體,這方面他既承前、又啟后,可謂標桿性人物。
一般說,詩歌長于描景抒情,故詩貴比興;文章則長于敘事,寫人、論議、說明,故切于實用。杜甫“以文為詩”,詩歌表現(xiàn)手法的選用方面非常開放,不拘常格,揮灑自由。事實上,杜詩亦以“故事化”“議論化”“寫實化”“細節(jié)化”等著稱。此屬共識,亦毋庸贅言。
一般來說,詩歌多取第一人稱,而文章多取第三人稱。杜甫詩歌寫作,既然長于以文為詩,則易一為三、或一三混處者,遂多焉。杜甫之樂府詩,關(guān)注社會,關(guān)懷“他人”,固多第三人稱;即使是抒情詩,也往往(兼)采第三人稱。如《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詩,忽而寫我,忽而寫行旅,忽而又寫帝妃“浴”樂,口吻變幻,靈活自如。又如此詩末尾又寫道“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這仿佛站在第三者立場寫“我”家似的,人稱很活泛,口吻立場變動不居。
首先值得關(guān)注的是杜甫對詩歌“實用性”的開拓。據(jù)仇兆鰲《杜詩詳注》一書,杜詩總計1439首;再據(jù)吳汝煜主編《唐五代人交往詩索引》,則杜甫之交往詩多達747首,約占52%。也就是說,杜詩約有一半多是用于交際(含公務)的。這些詩頗有“以應用文為詩”的意味。高振博指出:“杜甫的交往詩具有三個方面的應用文體特征,即制題的功能性、干謁詩內(nèi)容的程式化及‘以文為詩’。杜甫交往詩對應用文體的借鑒與創(chuàng)新,使其充分實現(xiàn)了詩歌的交際功能,同時也有效地擴展了詩歌的日常交際和社會應用領(lǐng)域?!盵6]高振博還發(fā)現(xiàn):“杜甫詩中以詩歌形式來寫作書信的比例是很高的。如果按照我們對于杜甫交往詩詩題特征字的統(tǒng)計來看的話,‘呈’‘寄’‘簡’這三類表示寄信的詩題,關(guān)鍵字有108個之多。換句話說,杜詩中以詩代書的詩歌大約有108首,占杜詩總數(shù)的7%?!盵6]這可以說是“以書為詩”了。
歷史性或敘事性也是杜甫在詩歌的功用宗旨方面的一大開拓。“詩史”不是杜詩首創(chuàng),但杜詩的確一向以“詩史”而著稱。從思想內(nèi)容上說,“詩史”雖非歷史,但優(yōu)于歷史。從藝術(shù)性角度說,杜甫的“詩史”往往善于敘事,也善于寫人,細節(jié)生動,也能典型化。學界一般更關(guān)注杜甫“詩史”的思想性價值,而于其敘事學意義的研究尚有待加強。
再一點是哲理性。杜詩好議論、善議論、多警句。這一點也毋庸多言,尤其在這方面杜詩于宋詩的顛覆性的深巨影響,更是盡人皆知的事實。
杜詩篇幅靈活,伸縮自如。既有短制,也富鴻篇。兩者俱有佳作,而又一向以體大篇巨而著稱。如其《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等重量級長詩,皆宏篇巨制,傲視千古。篇幅之擴增,與以文為詩的寫法有密切的關(guān)系。此外,杜甫又多“組詩”之制,且多系“同題”;同題多詩,共“侍”一事,既獨立又關(guān)聯(lián)。這與文章因容量較大、故須分層設(shè)章之結(jié)構(gòu)有關(guān)?;羲闪址Q之為“有布置的‘聯(lián)章詩’(現(xiàn)在所謂‘組詩’)”[7]270。
綜上可見,杜詩于文體集成方面,主要體現(xiàn)在體裁文類和體性風格兩個方面;在表達方式、功用宗旨、篇幅長短等方面也有突出表現(xiàn);至于其他方面,則表現(xiàn)平平。總的說,杜詩做到了“集大成”,擁有很高的藝術(shù)成就。清代薛雪說:“杜少陵詩,止可讀,不可解。何也?公詩如溟渤,無流不納;如日月,無幽不燭;如大圓鏡,無物不現(xiàn)。如何可解?”[8]156杜詩“集大成”,故內(nèi)中無不有,一解即落有,故不能有解。話說得神秘,意思不差。
杜賦的研究熱度僅次于杜詩。杜賦現(xiàn)存共六篇,即《天狗賦》《■賦》《朝獻太清宮賦》《朝享太廟賦》《有事于南郊賦》《封西岳賦》。此六賦皆為獻給皇帝之作,思深力大、富于個性。六賦代表了杜賦的最高水平。就藝術(shù)性方面看,從文體集成角度說,杜賦具有以下特色。
這是杜賦的最大特色。杜賦往往如其詩,尤其如其《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一類的長詩,往往融敘述、描寫、議論、抒情及想象為一體,體大思深,厚重大氣。
在風格方面,杜賦亦如杜詩,沉郁頓挫,筆勢多變,輾轉(zhuǎn)騰挪,極富變化,而又邏輯嚴密。事實上,這種風格,正是杜甫作賦時明確的審美偏擇。他曾自評其賦“沉郁頓挫”(《進■賦表》),說明他欣賞“沉郁頓挫”之風,有意而為。不過,這卻違犯了賦體之忌,使之失卻了鋪張揚厲之勢、喋喋不休之氣、酣暢淋漓之美,所以杜賦令人感覺多少有點賦不賦、詩不詩、文不文。這是混體不很成熟的表現(xiàn)。
另外,杜賦雖曰散體大賦,然其篇幅常較中庸。這是以詩為賦在篇幅體制方面的結(jié)果。
小賦也稱“抒情小賦”。小賦的出現(xiàn),當然也可視為大賦的詩歌化。大賦而吸納小賦的因素,其實也與“以詩為賦”相似。故為免與上條重復,對此就不再細述。茲僅補充一點。即在小賦中,作者是躬自出場、直訴衷腸的;而上述杜甫之六賦,雖曰大賦,然賦末又往往兼采小賦之筆法,作者“忍不住”親自上陣,抒情、議論一番。如《有事于南郊賦》的末尾寫道:“臣聞燧人氏已往,法度難知,質(zhì)文未變……”。大賦一般采用第三人稱,“客觀”鋪寫,而小賦則用第一人稱,直抒胸臆。杜賦雖“大”,然?;蠲撚诘谝?、第三人稱之間,有跨界混成之趣。
大賦與小賦融合的另一個顯著結(jié)果是,相較于傳統(tǒng)大賦,杜甫大賦在篇幅上有減無增。
杜甫寫詩,好以史為詩,故有“詩史”之譽。他作賦,也多富含歷史性因素。如《朝獻太清宮賦》綜述自建安以來的動亂分合:“昔蒼生纏孟德之禍,為仲達所愚”,“歷紀大破,瘡痍未蘇。尚攫拏于吳蜀,又顛躓于羯胡??v群雄之發(fā)憤,誰一統(tǒng)于亨衢?在拓跋與宇文,豈風塵之不殊?比聰廆及堅特,渾貔豹而齊驅(qū)。愁陰鬼嘯,落日梟呼。各擁兵甲,俱稱國都。且耕且戰(zhàn),何有何無?惟累圣之徽典,恭淑慎以允緝;茲火土之相生,非符讖之備及。煬帝終暴,叔寶初襲。編簡尚新,義旗爰入。既清國難,方睹家給”,最后又寫到大唐一統(tǒng)環(huán)宇,功業(yè)空前“足以朝登五帝,夕宿三皇。信周武之多幸,存漢祖之自強”。這簡直是一篇濃縮的“中國朝代更替史”了。
現(xiàn)存六首杜賦均為獻于皇帝之作,這本是傳統(tǒng)大賦的固有屬性,但漢大賦一般屬于“無用”之文,假捏人物,虛設(shè)問對,鋪張揚厲,無非是說著好玩,辯麗可喜,以討君上歡心,猶如后世“小說”,無非曲終奏雅,收勸百諷一之效。而杜賦則目的明確,通過頌圣,以賦“干謁”。讀其賦,時有似讀策表奏議之感。公文之為體,顯然比大賦更“有用”,也更現(xiàn)實,而杜賦的諷諫成分、諷諫意味、嚴肅性等也確實超過了傳統(tǒng)大賦。如《朝享太廟賦》直接規(guī)勸唐玄宗力戒淫祀:“且如周宣之教親不暇,漢武之淫祀相仍。諸侯敢于迫脅,方士奮其威棱。一則以微言勸內(nèi),一則以輕舉虛馮。又非陛下恢廓緒業(yè),其瑣細亦曷足稱?!?/p>
跳出文體學來說,杜夫子愛國急仕,也是其大賦公文化的內(nèi)因。事實上,他自從寫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后,基本上已經(jīng)離開了官場,所以也就不曾再做大賦了。
從文體演進史角度而論,大賦經(jīng)杜甫的改造升級,取得了一定的成功,讀之也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效。但是,杜甫并沒有在大賦創(chuàng)作方面取得與詩歌一樣的不凡成就,不要說與漢之司馬相如、楊雄輩無法相比,就是在唐代,比如與晚唐之杜牧等輩相比,杜賦的成就也是有限的。我們只能說,杜甫通過窮力經(jīng)營,渾融兼攝,在賦體集成方面,取得了“集中成”的成就。正如劉文剛所論:“歷史是公正的,也是睿智的。他(當作“它”——引者注)給了杜甫偉大詩人的地位,而只給杜甫優(yōu)秀的有獨創(chuàng)性的賦作家的地位?!盵9]34-39
不過話又說回來,杜甫致力于賦體的集成性創(chuàng)新,“太有創(chuàng)造性”[9]49,也取得了一定的效果,雖未臻于完美融合之地步,但其文體整合的努力仍然是有積極意義的,他努力的方向也是對的,因為文體本貴融合;且賦體本就是一種包容性極強的文體——縱觀辭賦演進史,其演進也主要是以文體融合為主要內(nèi)驅(qū)力的。當然,杜賦寫作的教益也是顯明的,即:賦體的集成,不能急于求成——既不能遇難輒止,也不能銳意而行——務須慢慢磨合,做好彌縫對接工作,然后方有可能迎來賦體新變的“寧馨兒”。正如元代方回《七言十絕》(其三)所說:“詩備眾體更須熟,文成一家仍不陳?!眰浔婓w而渾熟,自成家而不襲任何一家,方是極致。
韓愈說:“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但這里的“文章”,實際不指文章,而指詩歌。杜甫自己在《旅夜抒懷》中也說:“名豈文章著,官因老病休?!彼诋敃r出名,不是因為“文章”。這里的文章,主要也指詩歌。但歪打正著,我們倒是可以有意“誤讀”為“文章”。杜甫的“文”名確實平平。其文章藝術(shù),一向評價不高,迄今研究熱度也仍然有限。據(jù)筆者通過“中國知網(wǎng)”窮力搜索,僅得論文2篇,其中專門論杜文的一篇、與李白文對比論述的一篇。這兩文分別是王繼甫《杜文研究的四個問題》(《常州大學學報》2012年第2期)及閔澤平《李白、杜甫的散文創(chuàng)作與藝術(shù)精神》(《周口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3期)。
仇兆鰲《杜詩詳注》保存杜文兩卷,共錄文28篇。但這28篇尚含辭賦。李白文章則有63篇。李杜對比,杜文較少。東漢班固《兩都賦序》曰:“賦者,古詩之流也”。辭賦押韻。故辭賦一般不視為文章。去除6篇賦,余文22篇;另有“詩序”7篇①有關(guān)數(shù)字據(jù)王繼甫:《杜文研究的四個問題》,《常州大學學報》2014(2):72-74,117.;杜文合計29篇。從內(nèi)容看,這些文章可分為三類:雜文,誄文,詩序、賦序或賦表。其中后兩類,皆應用之文。第一類“雜文”共有11篇,其中嚴格說來,與今之“散文”庶幾相當者,僅4篇,即《畫馬贊》《唐興縣客館記》《雜述》《秋述》,數(shù)量極少。
秦觀說:“杜子美長于歌詩,而無韻者幾不可讀?!盵10]198陳師道《后山詩話》引黃庭堅語亦云:“杜之詩法,韓之文法也。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耳?!盵10]199此說幾成定論。故至清,仇兆鰲仍說:“古人詩文兼勝者,唐惟韓、柳,宋惟歐公、大蘇耳。且以司馬子長之才,有文無詩,知兼美之不易矣。少陵詩名獨擅,而文筆未見采于宋人,則無韻之文,或非其所長。集中所載墓志,尚帶六朝余風,惟《祭房相國文》,清真愷惻,卓然名篇。其代為表狀,皆曉暢時務,而切中機宜?!盵11]10
杜文的最顯著特點是“以詩為文”,可惜不太成功。杜文用語奧澀,駢儷古板,章法鵠突,雕琢凝練,藝術(shù)造詣一般。其文形式上“以詩為文”,內(nèi)容上卻多屬“經(jīng)國應用”(仇兆鰲語),兩者本身也很難協(xié)調(diào)。不過,換個角度看,杜文的價值不在于其藝術(shù)水準本身,而在于“以詩為文”的文體融合與革新之嘗試,以及“以詩為文”在語體、體性、篇章結(jié)構(gòu)、表現(xiàn)手法等方面給文章之體帶來的新變胚芽及潛能。
一般認為,杜文的缺陷在于古奧艱澀、迂腐難讀。筆者認為,這不僅是以詩為文,更是以賦為文的結(jié)果。杜賦本來寫得也很古奧艱澀的,且杜賦亦應用文化(尤其是章表化)。他既以詩賦為文,難免就出現(xiàn)了上述弊端。這說明,一向強調(diào)“轉(zhuǎn)益多師”的杜甫在文章寫作方面也在走“集成化”道路,只是不太成功而已。宋末劉辰翁提出:“文人兼詩,詩不兼文也。杜雖詩翁,散語可見。惟韓、蘇傾竭變化,如雷振河漢,可驚可怪,必無復可憾者,蓋以其文人之詩也?!盵12]他以杜文與韓詩、蘇詩為論據(jù),得出“以文為詩”有利于詩、而“以詩為文”則會妨礙文,這個結(jié)論顯然有失武斷。其實,杜文之失,不在“以詩為文”——這個大方向是沒有問題的,問題只在于杜文尚處于“集小成”階段,尚未發(fā)育完善。陳善云:“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世傳以為戲。然文中要自有詩,詩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詩,則句語精確;詩中有文,則詞調(diào)流暢?!盵13]此即“詩文相生論”。
當然,杜文評價不高,還有兩個對比性“劣勢”因素在起著作用:一是縱比,即杜文不如杜賦,更不如杜詩。杜詩緣情綺麗,但其賦與文則多偏實用。故不若。二是橫比,杜文與韓柳古文異趣,而韓柳古文已有定評,其特征漸被型塑為評價標準及閱讀慣性,導致對杜文的評價相對走低。此誠如清代浦起龍所論:“世既崇尚韓、柳八家,于三唐人古調(diào)、別調(diào)之文,不彈久矣。杜賦直追漢魏,其雜文拙趣橫生,最古最別?!彼?,換個角度看,杜文不是質(zhì)次品低,而是樣貌古拙,不合常俗。從其數(shù)量很少這點看(尤其文學性散文極少),杜甫也不著意于文。
總之,杜甫文體寫作的“集成化”道路之大方向是沒有問題的。之所以有的成功,有的未然,有的負面,恰恰是集成化不徹底、諸體之間磨合不完善、從而未臻“集大成”之境所致,而不是集成化道路本身有問題。鑒于此,從接受和評價上說,對杜甫的文體努力和藝術(shù)嘗試,我們應秉持寬容和鼓勵的態(tài)度。而且,不僅對杜甫,對其他任何銳意創(chuàng)新作者的文體集成化努力及其初期階段在所難免出現(xiàn)的瑕疵、紕繆、反常、不倫不類甚至文體寫作水平的暫時性的倒退,我們都應當秉持鼓勵的態(tài)度、保持樂觀的期望,決不要一出現(xiàn)問題就立即叫停,甚至一片喊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