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皛雨
摘 要:磁州窯以生產白地黑花器而聞名于世,是我國古代北方最大的民窯體系。磁州窯工匠們創(chuàng)造性地將中國繪畫的技法巧妙地融入瓷器裝飾中,獨具匠心。在磁州窯產品中,尤以瓷枕類制作最為精美。甘肅省博物館館藏磁州窯白地黑花虎紋瓷枕因枕面“明道元年”題記而備受關注,文章通過對該虎紋枕上的題記、裝飾圖案以及“張家造”窯戳等展開論述,進而對其制作年代進行探討。
關鍵詞:磁州窯;明道元年;虎紋瓷枕;張家造
磁州窯系是活躍于我國北方的最大的民窯體系,窯口分布廣泛,產品種類豐富,特征鮮明。磁州窯燒制陶瓷歷史悠久,相關古代文獻資料及近現(xiàn)代的考古調查證明,磁州窯以漳河流域的觀臺窯及滏陽河流域的彭城窯為中心,創(chuàng)燒于五代末期至北宋初年,歷宋、金、元三代,元末明初逐漸衰落,明清至今窯火仍然延續(xù),可謂長盛不衰。
磁州窯在古代文獻資料中少有記載,最早只見于明初曹昭《格古要論》中的記述。自1918年河北北宋巨鹿古城被發(fā)現(xiàn)后,隨之出土的大量瓷器才讓淹沒千年的磁州窯古遺址浮出水面,長期供職于大英博物館的西方學者霍布遜(R.L.Hobson)率先指出古城遺址中出土的大量瓷器就是文獻中記載的磁州窯產品。①這一結論的提出開啟了中外古陶瓷學者對磁州窯的研究先河。
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的相關學者及考古機構多次對磁州窯遺址進行研究及考古發(fā)掘,其中尤以1987年北京大學考古系與河北省文物研究所聯(lián)合對觀臺窯遺址發(fā)掘最為成果顯著,自此,磁州窯的發(fā)展脈絡清晰地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磁州窯以化妝白瓷為主要產品,發(fā)展了豐富多彩的裝飾,特別是磁州窯的窯工們將中國傳統(tǒng)繪畫技法直接用于瓷器裝飾上,創(chuàng)造出了磁州窯最具特色的白地黑花產品,呈現(xiàn)出了黑白對比強烈的視覺沖擊效果,色彩鮮艷、明快,結合以自由瀟灑的畫風來表現(xiàn)民間喜聞樂見的通俗題材,充分詮釋了磁州窯質樸、粗獷、豪放且富有生活氣息的民窯特色。②
磁州窯產品多為碗、盤、盆、壺、罐、枕等民間日用器物,其中以瓷枕最具代表性。瓷枕造型豐富多樣,以文字和繪畫作為主題裝飾,充分體現(xiàn)了當時人們的審美情趣,為后世研究古代的書法和繪畫藝術留下了豐富的資料。③
1 甘肅省博物館館藏“明道元年”造磁州窯白地黑花虎紋瓷枕題記及裝飾圖案的解讀
1.1 瓷枕的介紹
甘肅省博物館收藏的“明道元年”造磁州窯白地黑花虎紋瓷枕(圖1)來源于早年教管會移交,1975年6月由馮先銘等鑒定為國家二級文物。枕呈長方形箱式,長32.4厘米,寬16.2厘米,高14.4厘米。枕面四邊出檐,左右兩邊稍翹起,中部稍下凹,側壁垂直。乳白釉微泛黃,光潤?;野滋ド瑘灾?。白地黑花裝飾,底部平整無釉,印有豎式雙欄上荷葉下蓮花“張家造”窯戳。枕面隨形勾五線邊框,在第二條與第三條線之間勾曲線紋,邊框線與中部開光之間四角繪制牡丹紋飾,間飾繁花。菱花形開光內畫虎紋為飾,虎身呈弓形,匍匐在兩處荒丘之間,衰草瑟瑟,枝葉稀疏,頗具倦意。枕面上方墨書“明道元年巧月造,青山道人醉筆于沙陽”16字題記。前壁菱花形開光內為墨竹紋,后壁為折枝牡丹,兩側面開光內繪牡丹花,邊線與開光之間飾卷草紋。該枕器形規(guī)整,紋飾富于層次,繪畫精美,實為磁州窯同類之美品。
1.2 瓷枕上題記的解讀
瓷枕枕面上方的墨書題記清楚地交代了此件瓷枕的制作時間、匠人及地點?!懊鞯馈睘樗稳首诘诙€年號,“巧月”指七月,“青山道人”即為瓷枕制作者的道號,“沙陽”為地名,其題記意為明道元年(1032)七月青山道人在酒后微醺之時“醉筆”作之于沙陽。沙陽為古縣名,《水經·江水注》載:“江中有沙陽洲,沙陽縣治也?!鄙酬枮槲鲿x太康元年(280)置,屬武昌郡,治今湖北省嘉魚縣東北。南朝宋元嘉十六年(439)改屬巴陵郡,孝建元年(454)改屬江夏郡,梁承圣三年(554)廢縣為沙洲治。陳初復置,屬上嶲郡。隋開皇元年(581)廢。宋時,沙陽廢縣名已久且沙陽之地與磁州窯所在觀臺漳河之濱相去甚遠,顯然此件瓷枕并不是真正如題記之所述作于“沙陽”。
磁州窯博采眾長,其裝飾藝術的興起正處于民間藝術大繁榮的唐宋時期,受到當時書法、繪畫、織繡、剪紙、雕塑以及金銀器加工技術的影響非常明顯。磁州窯產品上常出現(xiàn)的“珍珠地”裝飾即是受到金銀器加工技術的影響。①在存世的磁州窯產品上,常見有同一母本裝飾紋樣的出現(xiàn),亦有諸多抄錄前人詩詞的例子,如一件印有“張家造”的元代白地黑花《人月圓》詩文長方形枕(圖2),其枕面用篆書、楷書兩種書體寫有《人月圓》詞一首,據(jù)考證該首詞的作者為宋人吳激。②由此可知,磁州窯裝飾紋樣似有所本,而并非皆為工匠之原創(chuàng)。
1987年觀臺窯發(fā)掘資料表明,二期后段(北宋末年到金代前期,即北宋徽宗、欽宗到金海陵王以前)新出現(xiàn)黑剔花、白地繪劃花、白地黑花、模印花等裝飾技法,且多出土如白釉缽等小件器物上繪單株花草,繪畫簡單。這一段時間的圖案配置,在比較小的器物上用折枝花、大件器物上用纏枝花開始形成規(guī)律③,而北宋中期以前不見白地黑花品種。甘肅省博物館收藏的磁州窯白地黑花虎紋枕圖案成熟,且年款為北宋中前期(1032年,其所處時間相當于觀臺窯第一期后段,即真宗朝至仁宗朝至和年間),應當不會出現(xiàn)工藝如此成熟的白地黑花長方瓷枕。觀臺窯發(fā)掘資料顯示,與此類長方形瓷枕相類殘件僅發(fā)現(xiàn)于觀臺窯四期前段(約從蒙古盡占河北州縣的1219年到元武宗至大年間)有此類枕前墻殘片兩件,前三期未見此類枕標本。④綜上所述,瓷枕上的“明道元年”題記年款應當為偽款,不可作為定代之依據(jù)。
1.3 瓷枕上的虎紋、竹紋
磁州窯瓷枕以虎紋為飾比較常見,猛獸為枕可鎮(zhèn)妖避邪、早得貴子?!短茣の逍兄尽份d:“韋后姊七姨嫁將軍馮太和,為豹頭枕以辟邪,白澤枕以辟魅,伏熊枕以宜男,亦服妖也?!贝媸阑⒓y瓷枕主要分為虎形枕和虎紋枕兩類,上海博物館館藏金大定二年(1162)磁州窯虎形瓷枕(枕底有墨筆行書“大定二年六月廿六日張家”11字)即是虎形瓷枕。目前存世的虎紋或虎形瓷枕皆為金元之物。金代器物紋飾常出現(xiàn)虎、豹、鹿等也與其民族“秋捺缽”(秋天狩獵)的生活習俗有關。
存世虎紋瓷枕中與甘肅省博物館收藏的虎紋瓷枕紋飾相類似的有河北省峰峰響堂寺出土的元代白地黑花猛虎望月紋枕(圖3)、邯鄲市博物館館藏元代磁州窯橋頭題詩枕(圖4)、河南省林縣文保所收藏的元代磁州窯白地黑花人物紋長方形枕(圖5)。以上幾件長方形枕皆繪有開窗內虎紋裝飾,猛虎或蹲坐,或呈匍匐狀,虎紋兩側皆用曲線勾勒以示山崖,周圍以雜草、樹木襯托,畫面的布局及繪畫筆法皆極為相似,可見當為同時期流行的紋樣。
本文論述的虎紋磁枕前側的竹紋是磁州窯瓷枕上最為常見的裝飾圖案。瓷枕上的竹紋形態(tài)各異,常出現(xiàn)于不同位置,或單獨或成組合圖案出現(xiàn),應當是在唐代花鳥畫成熟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朱景玄著《唐朝名畫錄》中載衛(wèi)憲所繪之“雀竹”為“希代之珍”,宋徽宗趙佶之傳世名作《寫生珍禽圖》中亦有竹雀圖,其畫面布局與磁州窯瓷枕上的折枝花鳥圖案有異曲同工之妙。北宋末年,城市經濟的興起促進了繪畫商品化發(fā)展,為了迎合市場的需求,磁州窯的工匠在瓷枕上繪畫一些花鳥類圖案作為裝飾亦是附庸風雅,提升自身的競爭力,如日本出光美術館收藏的北宋剔花折枝花鳥紋葉形枕即屬此類。
金代瓷枕上以竹紋作為裝飾圖案頗為盛行,且竹紋多作為枕面的主題裝飾圖案出現(xiàn),常見有作為折枝花鳥圖的類型出現(xiàn)的竹雀組合圖案、取其諧音與“壽”“花”等文字搭配以示吉祥的組合圖案或是獨立的折枝竹紋。
元代磁州窯瓷枕多呈長方形箱式,枕面主題紋樣題材豐富,四壁流行開窗內繪制簡單的程式化圖案。瓷枕上的竹紋幾乎不再是作為枕面的主題紋飾出現(xiàn),而多出現(xiàn)于箱式枕的前側,作為輔助紋飾,常見如“明道元年”造磁州窯白地黑花虎紋瓷枕的前側菱形開窗內一簇折枝墨竹式樣。在金代盛行的竹雀組合圖案,自金代末期開始雀鳥在畫面中所占比例縮小,線條變細,色彩變淡,明顯主題地位不保(圖6)。發(fā)展到元代早期呈現(xiàn)出更突出竹枝繁簇而雀鳥逐漸減退的趨勢。①
從宋代的折枝花鳥、金代盛世期流行的竹雀組合圖,到金末元初竹紋開始突出雀鳥逐漸隱退,再到元代箱式枕側面的程式化簇竹裝飾紋樣,磁州窯瓷枕上竹雀紋樣的演變在一定程度上可作為斷代依據(jù)。本文所述的虎紋瓷枕前側的簇竹圖案更具元代長方箱式瓷枕前側流行的簇竹紋樣風格。
2 關于“張家造”款窯戳
結合當前考古發(fā)現(xiàn)及公私典藏的磁州窯瓷枕,帶有如“張家造”字樣的商標式窯戳記號有相當?shù)臄?shù)量,常見有“張家造”“張大家造”“古相張家造”“王氏壽明”“趙家記”“李家枕”等,其中以“張家造”款存世數(shù)量最多。窯戳字體多為楷書,有陰文、陽文戳印之分,款式也有橫式、豎式、帶邊框與不帶邊框、雙邊框與單邊框之別。還有常見如“明道元年”造磁州窯白地黑花虎紋瓷枕的豎式雙欄上荷葉、下蓮花的荷首蓮趺式。
磁州窯系瓷枕類產品在早期的珍珠地刻劃花產品上就開始出現(xiàn)有刻劃文字的題記,如現(xiàn)存大英博物館的熙寧四年(1071)“家國永安”瓷枕上銘“趙家枕永記”。北宋末年到金代前期,磁州窯開始新出現(xiàn)簡單的白地黑花瓷器品種。發(fā)展到金代中后期,用繪畫手法表現(xiàn)人物故事、花卉和神異題材的白地黑花器在這一時期真正成熟,成為磁州窯的主要產品。此時期是磁州窯生產的一段高峰時期,瓷枕的造型變得豐富多樣,底部也出現(xiàn)了多種樣式的“張家造”窯戳。這一時期尚處于磁州窯“張家造”枕窯戳的初期階段,有“張家造”“張家記”等多種字樣。窯戳的樣式各異,有無框、單框、橫款、豎款之分,也有荷首蓮趺式“張家造”窯戳出現(xiàn),但總體來說此時多以簡易的長方形“張家造”窯戳為主。
金代晚期至元早期(約13世紀初期),上覆荷葉、下托蓮花的豎式荷首蓮趺式“張家造”窯戳成為主流,其發(fā)展趨勢為由簡單多樣轉向統(tǒng)一的樣式。元代流行的長方形枕上幾乎完全一致地使用荷首蓮趺式“古相張家造”的戳記。①“明道元年”造磁州窯白地黑花虎紋瓷枕底部荷首蓮趺式窯戳與常見樣式的“古相張家造”窯戳不同,其中部為陰文“張家造”款,上荷葉及下蓮花呈肥大散開狀,與之極為類似的一件為河北省峰峰礦區(qū)安氏磁州窯藝術館館藏的元代磁州窯白地黑花詩文枕(圖7),此枕面菱形開光內題寫元好問所作詞《浣溪沙相州西南善應》。此件詩文枕底部窯戳與“明道元年”造磁州窯白地黑花虎紋瓷枕的窯戳(圖8)樣式如出一轍,當為同時期流行的窯戳樣式。另有磁州窯博物館館藏元代“漳濱逸人制”款白地黑花人物紋長方形枕,其枕面的題款與“明道元年”造磁州窯白地黑花虎紋瓷枕上的“青山道人”名號有異曲同工之妙,亦是同時代文人審美趣味的體現(xiàn)。
3 結語
甘肅省博物館館藏“明道元年”造磁州窯白地黑花虎紋瓷枕制作考究、紋飾精美,實為磁州窯枕類精細產品。該枕的造型、畫工、裝飾紋樣以及窯戳等呈現(xiàn)出的時代特征,更具元代磁州窯同類產品風格,瓷枕上的紀年款當為偽款,或為元代磁州窯匠人借以抒發(fā)情感、展現(xiàn)審美趣味而特意為之。磁州窯瓷枕雖存世較多,然如帶有“明道元年”紀年款者卻極為少見,該瓷枕無疑是研究磁州窯瓷器的重要實物,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