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俏梅
摘要:廣東地域文化資源豐富,或許可以成為廣東兒童文學想象力資源的一個富礦,以拓展兒童文學的表現(xiàn)疆域并完成文化傳承的使命。但如何將兒童文學與地域文化書寫很好地結合起來,依然是一個值得探索的課題,廣東青年作家洪永爭以他的“疍家”系列提供了有益的經(jīng)驗。首先,他找到了“疍家船”這一近乎理想的書寫對象,找到了地域書寫與兒童文學的切入點,打開了一個自然天地和人文歷史相結合的新空間;其次,他的地域書寫始終圍繞兒童敘事這個中心,在童趣、兒童視角以及兒童成長主題的貫徹上非常出色。兒童文學依托于地域資源可以獲得更好的辨識度和文化意蘊,但也要警惕將地域題材看作作家成功捷徑的想法,作家的基本功依然是作品成功的前提。
關鍵詞:本土資源 兒童文學“疍家船”洪永爭
廣東青年作家洪永爭以他的兒童長篇小說《搖啊搖,疍家船》獲得第二屆“青銅葵花兒童小說獎”最高獎“青銅獎”(2017年),接下來以長篇《浮家》獲首屆“小十月文學獎”小說組金獎(2018年),2019年又有長篇小說《船兒歸》等作品出版,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洪永爭已經(jīng)成為廣東兒童文學界的一匹黑馬,創(chuàng)作力旺盛,也提高了廣東當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美譽度和知名度。洪作最大的特點和亮點,是首次將極具廣東地域文化特色的疍家文化開發(fā)為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想象力資源,寫下了一個個疍家文化背景下的兒童成長故事。本文將從他的疍家系列作品出發(fā),探討本土文化資源的開掘對于廣東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的意義,并對作品提供的成功經(jīng)驗和某些應注意的方面做一些分析,以期有益于后來的創(chuàng)作并深化對于兒童文學視閾下的文學地理學的思考。
一、本土資源或許可以成為廣東兒童文學
想象力資源的一個富礦
在全球化背景中,地域的差異性價值得以顯現(xiàn),因此重新發(fā)現(xiàn)和發(fā)掘地域成為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引人注目的一件事情,在兒童文學領域也是如此。2016年在中國版協(xié)召開的“全球化語境下的中國兒童文學出版”專題研討會上,與會學者、專家達成了一個共識: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中國兒童文學出版業(yè)更應當把關注的目光放在凸顯本土精神的作品上,并且認為兒童文學作品凸顯本土精神的途徑主要有三條:回歸傳統(tǒng)、扎根地域、立足現(xiàn)實。[1] 云南早就自信地打出創(chuàng)造“中國地域兒童文學第一品牌”的口號,因為當?shù)卣J為云南作為邊陲省份,獨特的山川地貌、動物植物以及各種少數(shù)民族的節(jié)日都是他們創(chuàng)作的資源,沈石溪的“動物小說”就得益于他在云南的生活經(jīng)驗[2]。而近年來廣西在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的表現(xiàn)也令人刮目相看,王勇英是他們中的代表。她將童年記憶與廣西多民族地區(qū)的民俗、神話、傳說相結合,寫出了一系列富有廣西本土地域特色的兒童小說,包括《烏衣》《青蝶》《霧里青花泥》《巫師的傳人》等,有較大影響力。而其他各地,比如上海、浙江、四川、東北三省、湖南、山東等也都有一批表現(xiàn)當?shù)氐胤教厣膬和膶W作品,不再一一列舉??傊?,在中國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版圖上,已經(jīng)初現(xiàn)地域性的“百花齊放”景象。
廣東是一個地域文化特色十分突出的省份,地域文化資源非常豐富,然而在洪永爭之前,地域文化在廣東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表現(xiàn)仍然是不盡如人意的。陳子典將黃谷柳的《蝦球傳》作為兒童文學代表作,但應該說這是一個介于兒童與成人小說之間的作品,作家本人并未有專為兒童創(chuàng)作的意識。老一輩作家黃慶云在創(chuàng)作中有本土特色的一些表現(xiàn),在她的童話作品中會寫到廣東特有的一些植物或自然現(xiàn)象,比如榕樹、木棉樹或在寫作中融入民間傳說、歌謠等,但總的來說受創(chuàng)作時代的影響,歷史文化意識偏弱,政治教育意識比較強,對廣東文化并未有深度表現(xiàn)。著名兒童文學作家班馬創(chuàng)作了《小綠人》,其靈感據(jù)他本人說來自于廣東地區(qū)常見的一種亞熱帶常綠樹種(或為嘉寶果),樹枝樹干上結有很多圓圓的綠色小漿果(成熟后為深紫色),班馬將它們想象為一種來自遠古的智人——“小綠人”的幸存,然而不能不說其嶺南地域特色是很隱蔽的,如果作家不說出來,我們很難認定其與廣東的植物物種相關。班馬作為江南人,其作品中更多表現(xiàn)的還是江南文化。他的《夜探河隱館》等作品對于江南的書院文化、私家藏書文化等有雋永的表現(xiàn)。所以梳理一下廣東兒童文學作品(本文主要討論兒童小說),我們會驚訝:一個地方特色如此鮮明的省份,地域文化資源竟然沒有成為兒童文學想象力的重要資源;也因此洪永爭對于富有廣東水鄉(xiāng)特色的疍家文化的表現(xiàn)顯得彌足珍貴。兒童文學評論家崔昕平認為,洪永爭的疍家題材“非但在兒童文學領域從未出現(xiàn),放置在整個文學史視野中,也當屬僅見”,他的選材屬于“具有補白意義的選材?!盵3] 實際上他在這個題材領域已耕耘多年,如更早的短篇小說《疍家船下水如天》。盡管此時他不是有意寫兒童小說。自《搖啊搖,疍家船》開始,職業(yè)身份為小學教師的洪永爭有意識地轉向了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寫出《浮家》《船兒歸》和紀實作品《水岸之間》,并立志以此為基地,“打造屬于自己的文學高地,建設一個屬于自己的文學故鄉(xiāng)”[4]。
洪永爭對于疍家題材的深挖及其有目共睹的成績,使我發(fā)生這樣的想法:本土資源或許可以成為廣東兒童文學想象力資源的一個富礦。因為廣東實在是一個地域文化資源非常豐厚的地方,可以說是全國范圍內(nèi)傳統(tǒng)文化風俗保存得最好的地方之一。廣東的古村落、古建筑、古港口文化,廣東的花文化,海洋文化,甚至廣東特殊的動物、樹種,特殊的氣候如臺風、漫長的夏季等,都可能孵化出別致的兒童文學故事。地域資源或許是廣東兒童文學尚未得到深度開發(fā)的富礦,孕育著多種可能。多年前我聽班馬講,他有一個寫一系列海洋背景的兒童奇幻文學的計劃,不知道是否已有成果,不過不管怎樣,這都是一個值得開發(fā)的主題。而當海洋文化與廣東的歷史文化聯(lián)系起來,會有多少激動人心的題材?比如廣州下九路至今有一塊“西來初地”的石碑,記載著達摩從印度西來首先登陸廣州的史實,假如我們能有一部兒童文學作品描寫當年的達摩(或某位高僧,讓他帶一位小和尚)前來傳經(jīng)的海上傳奇,會不會是另一部《西游記》和《聰明的一休》呢?只要我們能找到和兒童文學的切入點,不但原來的資源會重新煥發(fā)光輝,廣東兒童文學本身也可能步入一個嶄新、深廣的天地。
二、廣東兒童文學發(fā)掘本土文化資源的
價值和意義
在廣東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中提倡對于本土文化資源的發(fā)掘,我認為是可行并有很大的價值和意義的。從可行的方面看,如前所述,廣東地方文化資源豐富多彩,而作家又大多熱愛家鄉(xiāng),熟悉家鄉(xiāng)風物。廣東兒童文學深挖本土資源的價值和意義我認為可以從如下幾個方面來看。
一是提高作品的可辨識度,讓作家的個人審美風格依托地方文化而建立。人以地名,地以人名,人與其所生養(yǎng)之地的互哺在中國乃至世界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都是得到了驗證的。在中國現(xiàn)當代大作家里,魯迅、沈從文、老舍、趙樹理、汪曾祺、莫言、賈平凹、閻連科等都以書寫他們的故鄉(xiāng)而著稱,而他們作品的個人風格的建立也有賴于地方文化的書寫。在兒童文學界也是如此。如前所述,沈石溪以他的云南,王永英以她的廣西,湯素蘭以她的湖南都建立了個人特色。純粹的個人經(jīng)驗總是單薄的,作家及其筆下的人物只有依托于一方水土才會根基深厚,即使是個人的心理、性情、說話方式,歸結起來也無不得益于地方水土、時代風氣的熏陶,這大約是每一個成功的作家都不會忽略地方文化書寫的原因。事實上,洪永爭之所以得到全國范圍內(nèi)的關注,與他的題材的特殊性也是有關的。在洪永爭作品研討會上,一些北方的評論家表示他們第一次看到“疍”這個漢字,需要查字典才能認識并確定它的含義,這一題材的陌生化效果是顯然的。雖然不能說寫了一個對于讀者來說富有陌生感的題材就意味著成功,但是當洪永爭將這個題材寫好了,并形成了系列創(chuàng)作,作為一個當代兒童文學作家,他的“可辨識度”也就建立起來了。地方文化像站在作家背后的一張名片,給作家一張可辨識的面孔,它也帶給作家一種有深度的個性。
第二,建構地方文化記憶,讓地方記憶通過兒童文學融入民族記憶并得到傳承。在全球化、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地方文化的消逝是一個不可逆轉的現(xiàn)象,這也是近年來我們在文化傳播、文學研究等領域大打“地方牌”的一個原因:我們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保有文化的生態(tài)性和多樣性,從而造福人類的生存。洪永爭所寫的疍家人的文化和生存軌跡,由于其水上生存的原因,比陸居人的更難以保存。他們祖祖輩輩“以船為家,逐水而居”,連固定的住宅都沒有,由于文化程度普遍很低,他們也很難留下歷史性的文字記錄。疍家人的“咸水歌”已經(jīng)被納入廣東省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意味著對這一文化的保護,同時也意味著存在的危機。洪永爭在《水岸之間》這本紀實文學的最后感嘆,“時代的大潮把疍家人的過往一點一點地淹沒”[5],而曾經(jīng),這是一個在南方沿海地區(qū)廣泛生活的族群。在20世紀30年代,整個珠江流域的疍民不下100萬人[6]。作為人類生存的一種形式,疍民的生存源遠流長,苦多于樂。新中國成立以來為疍民的人權、受教育權以及上岸生活所做的努力同樣是一部可歌可泣的歷史,而他們作為主體如何融入現(xiàn)代生活亦有諸多難題。關于這個族群的歷史,已有一些歷史學與人類學的研究成果,但我們很難想象一般讀者會通過閱讀學術論文去了解它,而文學卻是一個很好的入口,對于少年兒童來說,尤其如此。因為文學是綜合的、可感的,是通過文字構造的畫面和情感刻入讀者的記憶的,可以說是更為有效和悠遠的方式,也為兒童打開了一扇窗,拓展了他們對人類多樣化生存的感知和理解。
第三,對作家來說,它能使作家最大限度地貼近他的寫作對象,發(fā)揮創(chuàng)作優(yōu)勢。所謂地方性經(jīng)驗,應該說是作家本人最了解或有條件去深入了解,但對于一般讀者來說又是帶有陌生感的一種經(jīng)驗,這種經(jīng)驗的表達,對于作家來說是發(fā)揮了他的優(yōu)勢,對于讀者來說是抱著一種親切或好奇的心態(tài)。而另一方面,作為作家的洪永爭,他是有很大的動力去表現(xiàn)這一段生活的,為什么呢?一是有早年的情感經(jīng)驗和記憶,二是有進一步深入了解、走訪、搜集資料的便利。他在一次訪談中說到,他雖然不是疍家人,但從小生活在漠陽江邊,對比鄰而居的疍家人的水上生活和生產(chǎn)十分感興趣,“帆影綽綽,機聲隆隆,歌聲悠悠,炊煙裊裊”[7] 的地方風景已經(jīng)沉入他的血液之中。隨著漠陽江上昔日風光的不再,洪永爭萌生了“想以文字記錄這一段逝去的民族風俗畫卷”的念頭,而有了這個想法后,又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方式并進行更進一步的資料積累、思考和田野調研的工作。他說:“為了寫好這部小說,我查找了大量的資料,多次到江邊、海邊采訪漁民,深入了解疍家漁民的生活,力求每一個細節(jié)都具有真實的力量。”[8] 這些都來自寫作者個人的情感動力及他對寫作的認識。所以對于洪永爭來說,這是一種帶著情感記憶和文化使命感的寫作,寫起來會更加親切、自信和投入,一如老舍當年寫他的北京:“我敢放膽的描畫它。它是條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條活潑潑的魚兒來?!焙橛罓帉懰哪柦系寞D家生活大約與此相似。
三、兒童文學如何開掘本土文化資源——
洪永爭所提供的經(jīng)驗
兒童文學如何開掘本土文化資源?我認為這并非一件手到擒來的事,實際上是有它的難度的,它也需要精心地選擇和經(jīng)營。在這方面,我覺得洪永爭提供了有益的經(jīng)驗。我們這里主要談兩點。
第一,精心選擇對象,找到地域寫作與兒童文學的切入點。竊以為“疍家船”的確是洪永爭在兒童文學領域找到的一個非常理想的意象。“疍家船”本身是一個小天地,兒童由于其身體小,天然地喜歡小而有趣的東西。而且它是一種漂在水上的、動態(tài)的居住,天然地帶著故事性和人對于未知生活的向往,所以它是一個吻合兒童心理的意象。“疍家船”的理想還在于它打開了兩個天地。一是自然,水天之間的自然。疍家船是一個開放空間,是一個敏感的自然感觸體,凡水岸景物,晨昏夜晚,各種天氣變化,生活在船上的人都能敏銳地感知到,的確是人與自然須臾不可分的一種生存方式。洪永爭的作品中有各種動人的自然書寫,比如河水的清澈、岸邊竹林的青翠、臺風來時的可怕以及晨昏夜晚的日光月光、水岸景物變化的詩意書寫,即得益于疍家船所打開的自然空間。第二,這也是一個特殊的人文空間。疍家人是在水岸之間生存的人,有其特殊的生活方式、人際關系和風俗信仰。疍家人如何生產(chǎn)作息?如何吃喝拉撒?如何婚喪嫁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他們與現(xiàn)代生活之間建立了一種怎樣的關系,如何在水岸之間進行選擇、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取得平衡?這些都是既日常又富有歷史性的內(nèi)容。他們的生老病死、日常生活與風俗信仰和陸地上的人們相比,既有相通之處,也有明顯的不同,本身就是一個內(nèi)涵豐富的表述空間。疍家人的生活史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一部人類學史,也是一部社會史,這是一個特殊的人文空間,也折射著歷史的滄海桑田。洪永爭說他的小說追求輕盈感與厚重感的統(tǒng)一,那么疍家船就是這么一個既輕盈又有歷史人文重量的載體,是一個既小又大,既有限又有無窮多可能的表現(xiàn)空間,對于洪永爭來說,的確是屬于他的得天獨厚的寫作空間。一個作家能找到這樣的寫作空間是有福的。
第二,一切地方敘事需始終圍繞兒童敘事這個中心。盡管兒童文學重視地域文化的書寫有其獨特的意義,但是我們必須牢牢記住的是,兒童文學畢竟是兒童文學,兒童敘事是它的中心。一切“地方敘事”都必須從兒童文學視閾去觀察、體驗和闡釋,并將其融合在講述兒童事件的具體文本情境中,才不至于喧賓奪主,忘記寫作的方向,也就是說,我們不能簡單地把兒童小說寫成一部地方風俗史。洪永爭的幾部疍家小說在童趣、兒童視角以及兒童成長主題的貫徹上是非常出色的。由于多年的小學教師經(jīng)驗,洪永爭對兒童的把握非常到位,他所塑造的兒童角色個個鮮活,令人過目不忘。貪吃、貪玩、充滿“原欲”色彩的小男孩楊水強、楊向陽,敏感、細膩又懂事的女孩楊水甜,身世特殊而又善良倔強的楊水活,這些兒童形象撐起了小說的骨架。而作為其成長背景和生活內(nèi)容的疍家地方風景和風俗,也帶著兒童體驗的色彩,是兒童視角和體驗中的地域生活。比如《浮家》寫楊水甜在參加完同學的生日聚會后躺在疍家船里的感覺:“疍家船輕輕地搖動著,像一片漂浮在江面上的葉子,人躺在上面,就像寄居于葉子上的蟲子一般。楊水甜覺得就是這樣。讓她煩透的是,今晚居然還有蚊子,低矮的蚊帳根本奈何不了它們。它們像天上的戰(zhàn)斗機,穿過蚊帳的縫隙,不時在她臉上呼嘯。”[9] 就算是“咸水歌”的引入,也是有機地結合在故事情節(jié)中、滲入到兒童體驗中:“歌聲渾厚而蒼涼,仿佛是秋夜的霧水灑落在心上,讓人陷入悲涼的沼澤而無法自拔。楊水甜的睡意一下子又消除了。她干脆坐起來,細細辨聽,她發(fā)現(xiàn)歌聲不是從船上傳來,而是從岸上傳來的,歌者既像阿公,又不像阿公……只有阿公唱得出那種婉轉的調子。”[10] 整個《浮家》寫的是疍家人面對現(xiàn)代經(jīng)濟大潮的沖擊在水岸之間的兩難情形,寫出了他們走向現(xiàn)代轉型的陣痛和掙扎,但所有這一切都是通過兒童的眼睛、兒童的心靈和兒童的行動參與完成的。而對于兒童文學來說,成長是其永恒的母題。洪永爭的幾部小說都貫穿了兒童成長的主題,可以說他完成的是特殊地域背景中的成長書寫,因而也可以說是提供了另類的兒童成長圖式。以《搖啊搖,疍家船》為例,這是一個有關兒童成長過程中的愛、傷害與寬宥的故事。小說中的楊水活小時候遭父母遺棄,是好心的疍家人將他收養(yǎng)了。但養(yǎng)父母家庭條件很差,母親常年癱在床上,姐姐承擔了很大一部分母親的責任,因此姐弟情深。然而小說一開篇,擺在小水活面前的就是姐姐面臨出嫁的事件。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催促這個苦孩子的成長,比如親生父母的尋找和養(yǎng)父母的逃離,在各種難題中,主人公楊水活得到心靈的成長,并且促使養(yǎng)父的心胸變得開闊?!洞瑑簹w》中的楊水強在母親出走之后開始變得獨立、上進,抱著只要“變好”就能喚回母親的信念堅韌地成長,在兒子的帶動下,父親也開始反省自己,開啟了父子倆一路尋找的航程,終于贏得母親的“船兒歸”。洪永爭筆下的孩子的經(jīng)歷、生存背景是特殊的,但在苦難中成長的心路歷程對所有兒童都是有啟示意義的,也使作品最終超越了地方性而具有普遍的意義。
四、避免“成功捷徑”的想法:
“一切還得看文本”
無論是在成人文學還是在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中,我們都要警惕一種把地域文化的題材選擇當作成功捷徑的想法。這種想法在寫作者中并非沒有。作家魏微一語點破:“地域寫作應該是一個很好的賣點。很多聰明人已經(jīng)在做了。虛構一個村莊,一條街,一個城,以使自己在中國的版圖書寫上占得一席。然而照我說,一切還得看文本?!盵11] 魏微說得很正確,很清醒。在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中,同樣存在這個問題。洪永爭對這個問題同樣很警醒,盡管他有一種打造自己的文學故鄉(xiāng)的抱負,但是他也明確意識到地域文化是一把“雙刃劍”,“弄不好,會讓自己的創(chuàng)作落入地方風俗介紹的表現(xiàn)俗套,要恰如其分地運用這個‘文學地理,更要超越它,只有這樣,作品才會打動人”[12]。
洪永爭之所以能在疍家題材上取得較大的成就,一個基本的前提是他的語言功力。汪曾祺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小說是語言的藝術,沒有這個基本功,無論你寫什么題材都是白搭,因為任何題材最終都得靠語言得到呈現(xiàn)。洪永爭最初是一個詩人,經(jīng)過了長時間的詩歌訓練,盡管他的詩歌寫作成就不如兒童小說寫作的成就,然而當他將一個詩人的感受力和語言表現(xiàn)力用到小說上時,他的優(yōu)勢就出來了。我們常常在洪永爭的文字中感受到類似于沈從文描寫湘西時的那種“印象主義大師”的風采,比如他在《搖啊搖,疍家船》中寫楊水活的家:“家就是那只賴以為生的疍家小船,停泊在漠陽江一個叫新娘灣的河灣處,牢牢地拴在一棵高大的苦楝樹上?;⌒蔚寞D蓬像一張巨大的青瓦片籠罩在木板船上,遠遠看去,猶如一只搖曳在江面的巨大的木屐。”《浮家》中寫早晨的漠陽江:“天空十分清朗,像女人畫好的蛾眉一樣的月亮貼在浩瀚的蒼穹里,讓這寂寥的夜幕平添了幾分情趣?!彼恼Z言清新、樸素,幾乎純白描,但是有很好的感受力,常常有出人意外的、就地取材的新鮮比喻,比如“他的眼睛盯著小黑板上的字,腦袋卻像不能靠岸的疍家船”(《船兒歸》);“阿爸呼嚕打得很響,仿佛是這疍家船上的馬達聲”(《浮家》);寫楊水甜找她阿爸頭上的白發(fā),“像田里的老農(nóng)查看茂盛的稻子一樣仔細”(《浮家》)。他懂得許多疍家人的特色語言,也豐富了語言的表達,諸如“萬畝良田一碗飯,千間大屋一床簾”,“人各有志,別拿門環(huán)套桅桿”等。他也有不經(jīng)意的幽默感,常常使讀者會心一笑。比如《船兒歸》里寫平日臟兮兮的楊向陽穿了一套嶄新的運動衫去上學,大家紛紛打趣他:“哇,向陽今天要去見鎮(zhèn)書記嗎,穿得這么搶眼!”“見鎮(zhèn)書記”是一個很有特色的說法,意味著“鎮(zhèn)書記”在當?shù)氐牡匚?。而他自己也不太習慣這么靚麗的打扮:“渾身局促,一直安靜地走著,不敢回頭看,也不敢朝兩側看,好像一個剛出閣的大家閨秀。”他那支筆,無論寫景寫人,都恰如其分,令人如在目前。他講故事不疾不徐,張弛有致,細節(jié)豐富感人,“他的文字如生活的鏡子,有著極強的復現(xiàn)能力”[13],這種能力用在兒童的刻畫上尤其讓人佩服。洪永爭筆下的稚童寫得充滿稚趣,而處于小學階段的十來歲左右的孩子,洪永爭對他們的書寫尤其值得稱道,既不成人化,也不幼稚化,內(nèi)心及表現(xiàn)恰如其是,寫出了真正的兒童,這是需要功力的。
還有一點值得寫地方題材的作者借鑒的是,洪永爭很好地避免了“獵奇化”或“自我他者化”的傾向。疍家題材是很特別的題材,但是一旦選定,作為作家的洪永爭就很明智地不賣“奇”、不賣“怪”,專撿其尋常處來寫,而其地方風貌自然出之。這一方面是因洪永爭的寫作意識,另一方面也與他對疍家生活的深知深解相關。他筆下的疍家人沒有不可理解之處,一切都是尋常人性人情。據(jù)說,由于祖祖輩輩為適應船上生活,疍家人體形羅圈腿更多,他們甚至會有“暈陸”這樣的獨特體驗。我們在洪永爭的紀實文學中有看到,但是其小說沒有任何這樣的書寫,我想,這是力避獵奇化、他者化的一個表現(xiàn)。
盡管洪永爭的作品已經(jīng)相當不錯,但如果從更高的層面來要求,也依然可以找得出某些瑕疵。比如寫得較早的《搖啊搖,疍家船》,此作在情節(jié)設計上的一個缺陷是,沒有解釋水活的生父母為什么拋棄水活,水活為什么要原諒他們,僅僅因為生母快病死了所以水活同情她嗎?似乎需要有個更為充分的解釋。有了這樣一個解釋之后,小說不用把生母寫死也挺好。這個缺陷說明什么呢?有些問題不是地域書寫能夠解救的。對于水仙的婚姻也有處理不夠細膩的地方,比如對水仙的丈夫海福的書寫就很生硬。假如小說不是寫他第一次來水仙家就莫名其妙板著臉,不寫他一笑就露出一口黃牙,而是寫他是一個英俊的小伙子,水仙一看也還喜歡他,那么對于主人公的心靈成長不會有任何損失,相反,這才是一個從小與姐姐相依為命的男孩子面對姐姐出嫁時真正要過的心理之坎。這些瑕疵可以說都與題材無關,它需要的是作者更精細的技術打磨,寫作畢竟依然是個技術活,這也從側面說明了地域題材不是靈丹妙藥,要靠作者的綜合寫作實力。文本的成功是一種綜合的成功,是作家文字、思想、人性的認知等綜合能力形之于寫作過程之后的最終呈現(xiàn)。
結語
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中注重地域文化的開掘,可以說是當前創(chuàng)作中一個比較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兒童文學將本土文化納入表現(xiàn)范圍,可以拓展兒童文學的表現(xiàn)疆域,提高作品的文化含量并完成文化傳承的使命,是很有價值和意義的。但在一定程度上,我們把它看成一柄雙刃劍,而非一條成功的捷徑。如何將兒童文學與地方文化書寫很好地結合起來,洪永爭提供了他的探索,對于廣東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具有啟發(fā)意義。他找到了“疍家船”這一既能引發(fā)兒童興趣同時又打開了新的自然人文歷史空間的書寫對象,并發(fā)展成一種富有張力的美學風格:既輕盈又厚重,既苦難又詩意。而在以獨特地方文化為背景的寫作中,洪永爭時刻提醒自己,獵奇不是他的目的,他要完成的是一個特定地域背景中富有內(nèi)在情感深度的兒童成長敘事,敘事始終圍繞兒童敘事這個中心,在童趣、兒童視角以及兒童成長主題的貫徹上非常出色,應該說,這是他的兒童文學成功的一個關鍵。獨特的地域文化給作家?guī)砜杀孀R性以及資源的便利,但是如果沒有寫作的基本功和綜合實力,題材絕不是成功的保證,成人文學創(chuàng)作如此,兒童文學更是如此。總之,洪永爭的創(chuàng)作對于廣東作家如何開掘自己的地域文化資源富礦,提供了可喜的經(jīng)驗,對于我們深入思考兒童文學中的文學地理學問題也提供了很好的參照。
(作者單位:廣州大學人文學院)
注釋:
[1] 冉震萍:《全球化背景下中國兒童文學出版的本土化策略》,《記者搖籃》,2015年,第4期。參看羅傳青:《童年想象與本土符號》,《河池學院學報》,2017年6月。
[2] 柯惕祖:《把云南兒童文學打造成“中國地域文學第一品牌”的思考》,《西南文學研究》,2013年,第1期。
[3] [13] 崔昕平:《生活之鏡,心靈之燈》,洪永爭《船兒歸》序言,北京:天天出版社,2019年版,第1頁。
[4] [7] [8] [12] 洪永爭、王楊:《洪永爭:我想打造屬于自己的文學故鄉(xiāng)》,《文藝報》,2018年10月12日。
[5] 洪永爭:《水岸之間》,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88頁。
[6] 同[5],第151頁。
[9] 小十月文學獎組委會匯編:《首屆小十月文學獎獲獎作品集》,北京: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20頁。
[10] 同[9],第34頁。
[11] 魏微:《李洱與花腔》,《上海文化》,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