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亮,王佩佩
(天津師范大學 歐洲文明研究院,天津 300387)
拉斯萊特在研究英國近代早期下層民眾困苦生活時發(fā)現(xiàn),從鄉(xiāng)村到城鎮(zhèn),從貧寒家庭到富戶豪門,其子女大多會在成年、結婚之前離家外出,或做仆,或學藝,或兼而有之,因他們大多數(shù)介于性成熟到結婚年齡之間,故而拉斯萊特稱之為“l(fā)ife-cycle servant”,把這一人生階段稱為“l(fā)ife-cycle stage”。①Peter Laslett,The World We Have Lost:Further Explored,London:Taylor&Francis e-library,2001,pp.15—16.后來,他又在一系列著述中論及這一現(xiàn)象,并將其與英國核心家庭制的形成、仆傭制的發(fā)展聯(lián)系起來。②Peter Laslett&R.Wall,Household and Family in Past Tim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1972;Peter Laslett,Family Life and Illicit Love in Early Genera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7;Peter LasLett,The World We Have Lost:England Before the Industrial Age,London:Routledge,1983;E.A.Wrig?ley,R.Schofield,the Population History of England,1541—1871:A Reconstruc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1981.自拉斯萊特后,西方學者便在研究歐洲各國婚姻變化、家庭關系、家庭周期、兒女教育、人口變遷等問題時經(jīng)常使用這一概念。③L.Stone,The Family,Sex and Marriage in England 1500—1800,London:Weidenfeld & Nicoson,1977;Ann Kussmaul,Servants in Husbandry in Early Modern Englan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Deborah Youngs,Servants and Labourers on a Late Medieval Demesne:The Case of Newton,Cheshire,1498—1520”,The Agricultural History Review,1999(2);Mikolaj Szolysek,“Life-cycle Service and Family Systems in the Rural Countryside:a lesson from Historical East-Central Europe”,Annales De De?mographie Historique,2009(1);Deborah Simonton,“‘Birds of Passage’or‘Career’Women?Thoughts on the Life Cycle of the Eighteenth-Century European Servant”,Women’s History Review,2011(2);G.Duby,Rural Economy and Country Life in the Medieval West,Philade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98.他們發(fā)現(xiàn),自中世紀晚期至18、19世紀幾百年間,歐洲尤其英、法等西歐國家普遍存在這一現(xiàn)象,但是,因研究的內(nèi)容、視角等差異,“l(fā)ife-cycle ser?vant”這一概念的內(nèi)涵也發(fā)生了偏移。國內(nèi)學界對這一概念關注不多,也未取得一致認可的釋義。這不僅限制了對西方家庭史、婚姻史、教育史、人口史等問題的深化研究,而且影響到對西方學徒制、自由雇傭關系產(chǎn)生、近代城市化、“李約瑟難題”等方面的深入探討。取得統(tǒng)一的或公認的釋義,往往會直接推動一些學術問題的研究,否則就沒有共同對話和討論的平臺。因此,本文從“l(fā)ife-cycle servant”的釋義解讀出發(fā),以求推動上述學術問題的深入探討。
目前,國內(nèi)對這一現(xiàn)象關注并釋義該詞的成果尚少,遠未成為共同討論的學術問題。
20世紀90年代,有學者在研究其他領域的問題時,曾注意到英國的“l(fā)ife-cycle ser?vant”現(xiàn)象。例如,1991年侯建新教授出版的《現(xiàn)代化第一基石——農(nóng)民個人力量與中世紀晚期社會變遷》中指出:“在14、15世紀期間,人們經(jīng)??梢钥吹?,某農(nóng)戶把兒女送到另一農(nóng)戶去打工,打工者定期接受報酬,而且還經(jīng)常住宿在那里,被稱為仆農(nóng)(Servant)?!雹俸罱ㄐ拢骸冬F(xiàn)代化第一基石——農(nóng)民個人力量與中世紀晚期社會變遷》,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62頁。后來他在2001年的專著中再次提及:“在14—15世紀的英國農(nóng)村,農(nóng)戶常常把兒女送到另一農(nóng)戶去打工,定期接受報酬的這種現(xiàn)象已經(jīng)相當普遍,而且由于打工者往往食宿在雇主家里,因此把他們定義為投宿雇工或仆農(nóng)(ser?vant)?!雹诤罱ㄐ拢骸渡鐣D型時期的西歐與中國》,濟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184頁。因其引用的外文原文中并無“l(fā)ife-cy?cle servant”一詞,也就未譯介該詞。值得注意的是,在1996年版的《當代西方史學流派》中,侯建新明確了該詞的譯法:“拉斯勒特也注意到家仆制這個西歐特有的現(xiàn)象。在他最初發(fā)表于1965年并于1971年和1983年兩次再版的《我們失去的世界》一書中,拉斯勒特提出了‘立身期仆人’(life-cycle servant)這一概念,用以指稱從性成熟到結婚這一年齡期內(nèi)當仆人的人?!雹坌旌啤⒑罱ㄐ拢骸懂敶鞣绞穼W流派》,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13頁??梢哉f,這是國內(nèi)第一次對“l(fā)ife-cycle servant”做出的明確翻譯,但“立身期仆人”這一譯法在國內(nèi)一直未產(chǎn)生回應。
21世紀20年來,國內(nèi)對歐洲未成年子女離家外出現(xiàn)象的關注明顯增加,如從學徒或仆傭的視角研究“在他人家中學藝的年輕仆從”,但多數(shù)都與拉斯萊特所說的“l(fā)ife-cycle ser?vant”沒有關聯(lián)。④參見許亞瓊:《對中世紀學徒制的新思考——基于其制度化目的、原因和社會意義》,《職教論壇》2009年第4期;張?;ǎ骸掇D型時期英國家庭親子關系——以仆傭和學徒為中心》,西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賴佳、張曉晗:《試析歐洲中世紀行會學徒制》,《職教論壇》2014年第28期;陳凱鵬:《論近代早期英國學徒的社會關系》,《寶雞文理學院學報》2015年第6期;喻冰峰:《近代初期英國學徒制的變化》,《經(jīng)濟研究導刊》2016年第16期;楊冠瓊:《中世紀晚期至近代英國傳統(tǒng)學徒制的演變》,天津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初慶東:《近代早期英國學徒制的發(fā)展》,《中國社會科學報》2017年4月17日;王超華:《中世紀英格蘭仆從的法律地位探析》,《世界歷史》2016年第4期;王超華:《中世紀英國仆從的特征與身份》,《英國研究》(第8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王超華:《工資談判與英國雇工的“黃金時代”》,《經(jīng)濟社會史評論》2017年第3期;王超華:《中世紀晚期英格蘭勞動力市場中的契約保護原則》,《世界歷史》2020年第4期。個別釋義也與此詞無關,如許潔明將這一現(xiàn)象釋為放養(yǎng)習俗:“‘放養(yǎng)’的習俗在社會各階層普遍存在”⑤許潔明:《十七世紀的英國社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40頁。,其中“處在社會中下階層的家庭把孩子送到比自己富裕的人家去做學徒和仆役”⑥許潔明:《十七世紀的英國社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34頁。。這些成果雖然注意到未成年人外出做學徒或仆傭的現(xiàn)象,甚至以此作為研究的主要內(nèi)容,但基本都沒有納入到“l(fā)ife-cycle servant”這一視閾之下,盡管其中有人還參考或直接引用了拉斯萊特的研究。
近幾年來,僅有極少量研究使“l(fā)ife-cycle servant”出現(xiàn)在學界視野中。俞金堯在研究西歐婚姻和家庭關系問題時,特別關注到未成年人外出做傭工的現(xiàn)象,并明確將“l(fā)ife-cycle servant”譯為“生活周期用人”。他還指出,不僅普通家庭流行這一習俗,貴族階層也存在這一現(xiàn)象。①俞金堯:《西歐婚姻、家庭與人口史研究》,現(xiàn)代出版社,2014年版,第353頁。許海蘭對近代早期英國的“l(fā)ifecycle servant”作了專門性研究,她使用拉斯萊特的資料并沿用了他的觀點。最重要的是,她也將該詞譯為“立身期仆人”②許海蘭:《近代早期英國“立身期仆人”現(xiàn)象探析》,遼寧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她使用的The World We Have Lost:Further Explored是1983年第3版,不是1965年第1版,造成她錯誤地認為,拉斯萊特最早于1977年提出“l(fā)ife-cycle stage servant”,另外,從其行文可以判斷,她應該沒有看到侯建新教授的譯法。。劉璐探討了英國中世紀晚期這一現(xiàn)象的起源與影響,并將該詞譯為“立身期仆工”③劉璐:《中世紀晚期立身期仆工研究》,天津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0年。。但兩人都沒有對自己的釋義緣起做出說明或解讀。
在西方著述中,有許多雖然沒有直接使用“l(fā)ife-cycle servant”一詞,但對這一現(xiàn)象有過描述或討論,這些著作的譯介便對如何釋義該詞具有了直接的參考價值。如《現(xiàn)代世界的誕生》一書中提到,“英格蘭兒童在小小年紀時就被送離他們出生的家庭,通過傭工或學徒制度……被非親屬(non-kin)撫養(yǎng)成人”,“他們將子女在家中留養(yǎng)到7歲,頂多9歲,然后不管男孩女孩,一律打發(fā)出門,送到別人家去艱辛服役,在那里一般又羈留7—9年”。④[英]艾倫·麥克法蘭:《現(xiàn)代世界的誕生》,管可秾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43—144頁。《歐洲近代生活:家與人》中提到戶主與戶主同一屋檐下居住的所有人,其中就包括那些“大多是未婚的,在一定的時間內(nèi)靠掙錢度日”的仆役。⑤[德]里夏德·范迪爾門:《歐洲近代生活:家與人》,王亞平譯,東方出版社,2003年版,第7頁?!稓W洲中世紀生活:7—13世紀》中指出,在德國“最遲大約是從10世紀起”,“兒童不是被看作孩子,而是作為‘小成年人’來看待和對待”,“最晚在6歲或7歲時童年時代就結束了”,“男孩子們要學會騎馬,要熟悉武器,要會打獵;女孩子們要學習用捻桿和紡錘做手工”,“農(nóng)民家庭的子女很早就成為幫手”,年滿12歲就已經(jīng)被看作是成年人了。⑥[德]漢斯-維爾納·格茨:《歐洲中世紀生活:7—13世紀》,王亞平譯,東方出版社,2002年版,第59頁?!吨惺兰o的生活》談到法國這一習俗時指出,長子的成長道路是明確的,那就是輔助父親,繼承父業(yè),而次子們多數(shù)則是四處漂泊,受雇“為客”,做仆人、當學徒。⑦[法]熱納維埃夫·多古爾:《中世紀的生活》,馮棠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93頁?!稓W洲家庭史》則對整個歐洲近代早期的“l(fā)ife-cycle servant”現(xiàn)象作了大量描述,尤其是詳細介紹了農(nóng)民、工匠和商人等家庭中這一群體的生活與工作。⑧[奧地利]邁克爾·米特羅爾等:《歐洲家庭史》,趙世玲等譯,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妒澜缁橐黾彝ナ吩挕芬矎募彝ナ贰⒒橐鍪返慕嵌日劦竭@一群體。⑨[美]斯圖爾特·奎因、[美]羅伯特·哈本斯坦:《世界婚姻家庭史話》,盧懷丹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梢哉f,通覽國內(nèi)漢譯作品,歐洲未成年人離家外出做“l(fā)ife-cycle servant”這一現(xiàn)象已經(jīng)展現(xiàn)在國內(nèi)學界面前。由于歐洲各國自中世紀晚期以來普遍存在“l(fā)ife-cycle servant”這一現(xiàn)象,那么涉及這一時空范圍的研究,尤其是家庭史、婚姻史、生活史、教育史等方面的著作,都有可能論及這一現(xiàn)象。只需匯總這些內(nèi)容,進行比對和分析,對“l(fā)ife-cycle servant”一詞就不難理解和釋義了。
從寬泛意義上講,從中世紀晚期直到18、19世紀,所有社會階層、社會群體家庭的子女都存在離家外出做servant的情況。許多學者注意到,未成年子女離開父母到其他家庭里生活幾年甚至十幾年,不僅普遍存在于西歐各國,而且從底層家庭到貴族世家的每個階層都是如此。但是,因階層出身、財富多寡及離家外出的目標追求差異等因素影響,“ser?vant”這一詞的釋義各不相同。
首先,貴族階層中的“l(fā)ife-cycle servant”現(xiàn)象。貴族們一般是把男孩送到地位更高一級的貴族家中,學習擊劍、狩獵、騎術等騎士技能以及社交禮儀,貴族出身的女孩也同樣會被送出去學習禮儀、社交文化等。在貴族階層中,這種現(xiàn)象被稱為“侍僮”(page)制度。①參見閻照祥:《英國貴族史》,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朱偉奇:《中世紀騎士精神》,陜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倪世光:《中世紀騎士制度探究》,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許潔明:《英國貴族文化史》,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9年版。它是歐洲侍仆制度(system of servant)的組成部分,但又與普通階層的“l(fā)ife-cycle ser?vant”存在本質上的不同,因為這些侍僮、侍女不是為了學習生存技能,不以謀生為目標。這些侍僮雖然在貴族家中侍奉男女主人,例如每天早晨要早早起床,到馬廄照料主人的馬匹;在主人就餐時要站在主人身后隨時傳遞食品、切肉和倒酒等。但他們絕不等同于一般意義上的奴仆,不同于出身平民階層的男仆女傭,他們到這些更高等級、更有權勢的貴族家中主要是為了學習各種軍事技能和高雅的生活方式。侍僮與男仆女傭不僅在家庭出身和社會地位上不同,而且在主人家中的待遇、前景也明顯不同,戶主對待兩者不可同日而語:仆傭將來還是平民階層,他們希冀獲得的是錢財和溫飽,而侍僮將來會受封為騎士,從主人那里獲得榮譽和地位。貴族家庭中的仆傭才是拉斯萊特所說的“l(fā)ife-cycle ser?vant”,但這不等于貴族子女沒有“l(fā)ife-cycle stage”(即做“l(fā)ife-cycle servant”)這一人生經(jīng)歷。進入近代以后,隨著封建貴族體制的衰落,尤其是軍事附庸制的廢除,加之學校教育的興起,貴族階層的侍僮現(xiàn)象迅速消失。而學者們對“l(fā)ife-cycle stage”或“l(fā)ife-cycle ser?vant”的關注又主要集中于都鐸王朝以來至17、18世紀的近代早期,因此,拉斯萊特和國內(nèi)外學者們論著中的“l(fā)ife-cycle servant”基本不包括貴族子女。
其次,普通階層中的富裕群體②由于從中世紀晚期到17、18世紀,社會階層結構發(fā)生了復雜變化,難以在如此長時段里一一對應說明,因此這里只從家庭財產(chǎn)狀況,將貴族階層之外的普通民眾粗略劃分為富裕階層和貧窮階層兩大群體。,包括居住在城鄉(xiāng)間的約曼、富裕農(nóng)民、富裕商人、工匠師傅、店主等,他們的子女也外出做“l(fā)ife-cycle servant”。由此看來,許多家庭并不是因為家境貧寒、無力養(yǎng)活子女才讓他們離家外出,只不過富足家庭的男孩通常是去做城鄉(xiāng)工匠師傅、商人、店主的學徒。從西歐各國當時的學徒契約來看,做學徒既要交納高昂學費,且在最初幾年內(nèi)幾乎沒有報酬,因此學徒(拜師學藝的藝徒)多來自境況較好的家庭。而多數(shù)貧寒家庭不僅難以支付學徒費用,甚至還指望子女能早些掙錢以貼補家用。③孤貧兒童也有做學徒的可能,如在中世紀晚期,教堂執(zhí)事常將教區(qū)居民捐獻的錢財用于為貧困家庭的男孩提供學徒費用。到了近代,堂區(qū)為了減輕濟貧負擔,多在孤兒們六七歲時就送去當學徒、女傭。但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學徒(藝徒),沒有專業(yè)工匠師傅傳授技藝。與其叫學徒,不如說是童工。做學徒雖然時間久,如“在制呢商那里,學徒期長四年,在掛毯商那里,學徒期長八年,在晶質玻璃雕刻工那里,學徒期長達十年……”④[法]熱納維埃爾夫·多古爾:《中世紀的生活》,馮棠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93頁。,但是一旦學成出師,無論是自己開業(yè)還是受雇于人,收入都遠遠高于一般體力勞動者。
第三,普通階層中的貧困群體。在工業(yè)革命前的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占人口多數(shù)的是貧窮的農(nóng)民群體。他們?yōu)榱酥\生,不僅本人要為人傭耕,而且也會盡早打發(fā)子女離家外出。鄉(xiāng)村中的茅舍農(nóng)子女,城鄉(xiāng)間的小商販、小手藝人等貧窮家庭子女,構成了“l(fā)ife-cycle ser?vant”的主體。他們因家境貧寒,溫飽難以為繼,無法留在家中并將人生前景指望在父母身上。“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一俗語也適用于歐洲貧窮階層的子女。他們年幼時就早早幫著父母勞作,也盡可能早地離家外出,這樣就可以減輕家里吃飯的壓力,還能早些賺錢獨立或貼補家用。
可見,不同階層、不同境況家庭的子女大多會外出做“l(fā)ife-cycle servant”,經(jīng)歷“l(fā)ifecycle stage”這一階段,但本質和追求卻有不同:貴族子女是為了將來保持高貴優(yōu)雅的生活方式;富裕家庭花費錢財讓子女當學徒是為了將來能從事工商業(yè),繼續(xù)過有技能、收入高的富裕生活;貧窮家庭讓子女盡可能早地做男仆女傭則是為了減輕家庭負擔,并爭取讓其盡早自立謀生。拉斯萊特所說的“l(fā)ifecycle servant”并不包括貴族階層的侍僮,其主體是貧窮家庭子女,而典型代表則是城鄉(xiāng)工商業(yè)中的學徒。
至今學界對“l(fā)ife-cycle stage”的起始時間一直爭議未決。拉斯萊特認為,下層民眾的子女只要年滿10歲以后,就可以隨時離開父母去打工賺錢①Peter Laslett,The World We Have Lost:Further Explored,London:Routledge,1983,p.14.;麥克法蘭最初認為,13世紀至15世紀時,貧窮人家的孩子離家的年齡大致在8—14歲左右,后來又確定在7—10歲之間②[英]艾倫·麥克法蘭:《現(xiàn)代世界的誕生》,管可秾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44頁。;麥金托什則認為,12—15歲去別人家里做工是比較合適的,越窮越會早早離家③Marjorie K.McIntosh,“Servants and the Household Unit in an Elizabethan English Community”,Journal of Family History,1984,p.11(麥金托什提出,在10—20歲之間的任何時間他們都會做徒工,年齡越小的一般是越貧窮的);Marjorie K.McIntosh,Local Change and Community Control in England,1465—1500,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6,p.224(書中提出,大約在12—25歲期間,也就是在結婚之前外出當徒工).;米德羅爾認為,10歲之前去做工的僅為少數(shù),除非他是孤兒④Michael Mitterarure,“Servants and Youth”,Continuity and Change,Vol.5,no.1,1990,pp.21—22.;庫斯莫爾認為是13、14歲,因為大多數(shù)農(nóng)場主雇傭人手是為了能夠干農(nóng)活,所以不會要那些年幼的孩子⑤Ann Kussmaul,Servants in Husbandry in Early Modern England,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pp.70—72.;格茨提出,最遲從10世紀起,六七歲時兒童時代就結束了,此后這些孩子就被當作需要靠自己勞動賺錢養(yǎng)活自己的小成年人了。⑥[德]漢斯-維爾納·格茨:《歐洲中世紀生活:7—13世紀》,王亞平譯,東方出版社,2002年版,第59頁??梢?,人們對此莫衷一是,究其原因有二:一是沒有區(qū)分仆傭與學徒,二是沒有注意到富裕家庭與貧窮家庭的差異。
首先,“l(fā)ife-cycle servant”既包括仆傭,也包括學徒,但外出做仆傭還是做學徒,兩者起始年齡存在很大差別。以簡單體力勞動的仆傭而言,無論是居住在城鎮(zhèn)還是鄉(xiāng)間,孩子們從小就跟隨在父母身邊,不知不覺中就開始了勞動,從一些簡單的輕體力勞動開始。如女孩子,“她們七歲就該開始做事,管理家務,這時要給她們鑰匙、器皿,如紡車、掃帚、鍋、缽、罐、勺以及其他的家用器皿,她們只能和這些東西打交道,培養(yǎng)對勞動的興趣。父母讓女孩子練習到14歲,不能讓她們懶散,或在園圃里,或在廚房里,或在房間里,使得她們每天都相當?shù)仄>搿雹伲鄣拢堇锵牡隆し兜蠣栭T:《歐洲近代生活:家與人》,王亞平譯,東方出版社,2003年版,第298—299頁,注釋19。。所以,到了10歲左右,甚至更早幾年,鄉(xiāng)間的男孩、女孩就已經(jīng)能夠成為大人的得力助手了。如果離家到別處做同樣的簡單體力勞動,就不需花費太多時間學習新的知識和技能。因此,做男仆女傭的年齡會早一些。然而,如果是離家做學徒(藝徒),他在父母身邊學到的知識技能與師傅將要傳授的技藝幾乎不相干(除非他父親就是同行業(yè)中人),這就使他不能直接從事相關生產(chǎn)性勞動。他需要具備能夠從事這一技能訓練的體能,還要達到能夠理解復雜知識(如商業(yè)、法律)的智力年齡,能夠耐心、細心地練習,能夠遵守規(guī)矩約束,不泄露行業(yè)技能或機密(如金匠業(yè)、商業(yè)),甚至能夠承擔法律責任。因此,離家當學徒的年齡要稍大一些。
其次,因家境貧富不同,起始年齡也會有所區(qū)別,赤貧家庭子女和孤兒可能會早到七八歲,富裕家庭也有晚到十六七歲的。外出做“l(fā)ife-cycle servant”是所有階層的普遍現(xiàn)象,但富裕家境的子女并不急于去受苦,疼愛子女的父母也很可能不愿意孩子早早離家。許多史料也證實多數(shù)富裕家庭的子女離家相對較晚。
因此,如果離家外出做仆傭,只是彌補雇主人手不足,大概在10歲左右就可以了。如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領域做“l(fā)ife-cycle servant”,可能會早到八九歲,很多人到十四五歲時就能掌握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基本技能了,甚至12歲左右就能駕車、犁耕、放牧豬羊。②根據(jù)人頭稅(the Poll Taxes)法令規(guī)定,1377年14歲、1379年16歲、1381年15歲及以上者應繳納人頭稅。達到繳納人頭稅的年齡,意味著可以作為成年勞動力受雇或服領主的勞役(Carolyn C.Fenwick ed.,The Poll Taxes of 1377,1379,and 1381,Vol.3,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p.206)。另外,根據(jù)1388年《劍橋法令》規(guī)定,已經(jīng)掌握了犁耕技術、駕馭運貨車輛或其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技能的人,12歲以后必須繼續(xù)從事同類工作,不能改行從事手工行業(yè)生產(chǎn)(John Rithby ed.,Statutes of the Realm,Vol.2,New York-Buffalo:Williams S.Hein&Co.,INC.,1993,p.57)。而1445年法令以14歲作為成年農(nóng)業(yè)雇工的年齡標準,不到14歲的每年6先令,到達或超過14歲的每年15先令(John Rithby ed.,Statutes of the Realm,Vol.2,New York-Buffalo:Williams S.Hein&Co.,INC.,1993,p.338)。但在城鄉(xiāng)工匠師傅或商人店鋪里做學徒,一般是從十四五歲開始。
至于“l(fā)ife-cycle stage”的時間跨度,學者們大致有兩種看法:一是指從離家到其結婚之前;另一是指從性成熟到適婚年齡的生長發(fā)育階段。一般情況下,10—14歲即現(xiàn)代意義上青春期、性成熟的初始階段,至于適婚年齡,并不是指當時宗教允許的可以結婚的年齡(12—14歲)。同時,成年也不是指當時生理意義上或法律意義上的成年(如12歲或14歲)。在當時的實際生活中,人們通常是將心智成熟、有技能和有財力成家養(yǎng)家的人視為成年人,而結婚則是進入成年人行列的顯著標志。中世紀晚期以來,適婚年齡約為二十四五歲。因此,“l(fā)ife-cycle stage”的時間跨度,是指從離家到心智、生理都成年且依其技能、財力可以自立的年齡,以結婚為結束標志。
中世紀晚期的英國仍盛行人身隸屬和依附關系,但這些食宿者與戶主之間主要是契約關系。這些未成年人食宿于雇主家中,按法律規(guī)定,被視為雇主家宅(house)中的家庭成員(family),受雇主的管束,由雇主負其法律責任,因此雇主也便是其戶主。“戶主既是雇主又是家長,戶主對經(jīng)濟生產(chǎn)和對家庭生活的管理職能,及其對戶內(nèi)成員道德行為的控制懲處的職能是合二為一的。”③許潔明:《十七世紀的英國社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33頁。但戶主畢竟不是真正的父母,雙方之間一般都立有契約。當時的契約往往以一年為主,且多數(shù)為口頭契約,但如果是做學徒,因學徒期長達數(shù)年,一般會簽訂長期的書面契約。無論是口頭約定還是書面契約,都會明確雙方的權利和責任。
以從事簡單體力勞動的男仆女傭為例,在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他們由戶主提供食宿,多數(shù)與戶主的子女沒有區(qū)別,但年終時會得到衣物、食物、現(xiàn)金等報酬。他們很少連續(xù)幾年呆在同一戶家庭里,按年結算有利于雙方重新選擇雇傭與否。隨著年齡不斷增長,從事的勞動強度和勞動技能不斷提升,其報酬也會不斷上升,直至接近或完全等同于成年雇工。因此,他們并不隸屬于戶主,也不依附于戶主,兩者之間的關系從本質上是契約雇傭關系。從黑死病之后的人頭稅統(tǒng)計看,男孩子在14—16歲時就基本上掌握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技能,被視為成年雇工,由此便從servant轉變?yōu)閘abourer(雇工)了。女孩子的報酬也是逐年增加,到14歲時就基本視為成年人,獲取全額工資了。但是,這些小大人還都沒有達到心智成熟的程度,也未達到當時人們普遍認可的適婚年齡。
又如學徒,他們向師傅交納學費并提供無償勞動,師傅培養(yǎng)學徒生產(chǎn)技能,雙方同樣是契約關系,而且契約內(nèi)容同樣是動態(tài)變化的:最初兩三年學徒只能為師傅干些零活,師傅傳授生產(chǎn)技能,基本沒有任何報酬;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技能的掌握,學徒由以訓練為主逐漸轉向以工作為主,在此過程中師傅也會支付不斷增長的工資報酬;到了熟練工階段,工資雇傭關系便成為主要特征了。①如在埃塞克斯郡,愛麗絲·芬茨(Alice Fynch)在1410年到1414年間的年工資收入分別是12便士、4先令、5先令和6先令8便士,這說明隨著年齡和服務技能的增長,其報酬也呈遞增趨勢,尤其是成年徒工與未成年徒工收入差別很大(L.R.Poos,A Rural Society after the Black Death:Essex,1350—1525,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p.205)。所以,如果勤勞節(jié)儉的話,學徒多數(shù)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積聚下一筆不小的財富,能夠為將來購買小塊土地或獨立開店鋪、結婚成家做好準備??梢?,師徒之間不僅是契約關系,而且還有從學徒向雇傭、由食宿為主到以工資報酬為主的轉變過程。因此,“l(fā)ife-cycle stage”可分為前后兩個主要階段:前一階段是技能學習階段,年紀尚幼;后一階段是逐漸轉變?yōu)橘嵢」蛡蚬べY的階段,年齡接近或進入成年初期。就每個個體而言,其前后兩個階段和過程,都無法以年齡的大小或年限的長短作為衡量標準,這是因為農(nóng)業(yè)與工商業(yè)生產(chǎn)技能的習得訓練存在差異。如前所述,男孩子在農(nóng)業(yè)和農(nóng)民家庭里作仆僮,勤奮聰慧者到十五六歲就能夠基本掌握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技能了。但專業(yè)技藝行業(yè)的學徒期都比較長,不同行業(yè)的學習期限不同,同一行業(yè)又會因個體的智愚勤惰差異而有別。在技藝學成之后,學徒(apprentice)一般還要為師傅(master)做兩三年的幫工(熟練工,journeyman),然后才能期滿出師。此時,學徒們大多已達到二十三四歲。一般情況下,只有結婚,搬離師傅家庭,獨立開業(yè)做師傅或成為全額工資的雇工勞動者(labourers),“l(fā)ife-cycle stage”才結束(獨身群體另當別論)。
需要進一步說明的是:其一,雇工是指熟練掌握了生產(chǎn)技藝、領取全額報酬的雇傭勞動力,如農(nóng)業(yè)雇工,雇主通常只在春耕秋收等最忙的季節(jié)才會雇傭他們,因而受季節(jié)影響較大,而“l(fā)ife-cycle servant”則沒有季節(jié)限制,全年受雇,食宿在雇主家中,報酬也遠低于雇工;其二,即使男仆女傭和學徒已達到一定年齡且能夠賺取全額工資,只要食宿在雇主家中,就仍然是“l(fā)ife-cycle servant”,因為他(她)還未成家、未單立戶頭,還寄居(食)于人,未能自立。一旦結婚,就不能再食宿于雇主家中,就成為獨立承擔法律責任、獨立承擔戶稅的成年人,且往往與父母別籍異財,另立門戶。
除侯建新、許海蘭、劉璐外,國內(nèi)學者多將“l(fā)ife-cycle servant”譯為“生命周期仆人”“生命周期用人”或“生命周期仆從”。①[英]克里斯托弗·戴爾:《轉型的時代:中世紀晚期英國的經(jīng)濟與社會》,莫玉梅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212頁;俞金堯:《西歐婚姻、家庭與人口史研究》,現(xiàn)代出版社,2014年版,第353頁;王超華:《中世紀英格蘭仆從的法律地位探析》,《世界歷史》2016年第4期。這些譯法從字面上貌似接近詞意,但在內(nèi)涵上不夠準確。
拉斯萊特曾明確指出,“l(fā)ife-cycle servant”中的多數(shù)處于性成熟到結婚年齡之間,那么,“l(fā)ife-cycle stage”譯為“立身期”比“生命周期”更為準確。如前所述,這一段人生經(jīng)歷是指未成年人在離家外出期間,通過長年訓練和勞動,心智逐漸成熟、技藝不斷積累直至自立的過程,這種自立不僅指心智生理方面的成熟、生存技藝的掌握,而且還指積蓄了可以自立生存的財力。因此,借用漢語“安身立命”“立業(yè)成家”,將“l(fā)ife-cycle”譯為“立身期”較為合適。
Servant一般情況下譯為用人、傭人、仆人、仆從、仆傭,但“l(fā)ife-cycle servant”則有其特定的內(nèi)涵。如前所述,“l(fā)ife-cycle servant”的最初幾年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傭仆,而是處于學習、訓練階段的學徒、學仆(傭)。他們“是到別人的農(nóng)場、作坊或家庭中學習技藝并謀生的未成年人”②王超華:《中世紀英國仆從的特征與身份》,見《英國研究》(第8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87頁。,“為一個或數(shù)個雇主干活并學習謀生技藝,以便成年后自己獨立生活”③王超華:《中世紀英格蘭仆從的法律地位探析》,《世界歷史》2016年第4期。。僅從學習謀生技藝這一點,就說明他們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仆傭。他們都有一個從食宿為主到食宿報酬兼有,再到報酬為主的過程。如果僅僅將servant譯為仆人、傭人,就不能反映出立身期的時段性——前半期是以學習訓練為主的學徒/學仆(傭),后半期則過渡到賺取報酬的半熟練工、熟練工。只有譯為“學工”或“徒工”才能包含前后兩個階段,但“學”是知識性掌握和學校教育的意味較濃,而“徒”則更強調(diào)立身過程中的實踐操作訓練,無論是在田間扶犁、駕車,還是在店鋪鞣制皮革、制作木器,基本都以勞作和技能實訓為主。因此,“l(fā)ife-cycle servant”譯為“立身期徒工”較為適宜。
立身期徒工基本包括兩大群體:學徒與仆傭。學徒群體主要指城鎮(zhèn)中拜專業(yè)工匠師傅或商人等為師學藝的學徒工,以及數(shù)量更多的鄉(xiāng)村中木匠、泥瓦匠、鐵匠等學徒;仆傭群體主要指以簡單體力勞動為主的未成年及適齡而未婚者。但在很多情況下,還有部分立身期徒工難以界定是學徒還是仆傭,如跟隨在城鄉(xiāng)間技術含量低的車把式、犁把式、理發(fā)匠、商販等身旁勞作的未成年人,他們并不是學徒,無需拜師,其中一些聰慧者在田間跟隨別人勞作時學會駕車、犁耕,便成為車把式、犁把式;在莊院中學會園藝或禽畜治療,成為園丁或獸醫(yī);年幼的女傭在受雇期間也可能學會釀酒、制作奶酪、織補、廚藝等。這些聰慧者因習得一技之長,地位和收入也常高于一般體力勞動者。因此,立身期徒工還包括既不屬于專業(yè)學徒又不純是簡單體力勞動仆傭的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