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穎

(遼東學院 外國語學院，遼寧 丹東 118003)

榮格將自性化定義為一個人成長為心理上“個體”的過程，即一個獨立的、看不見的統(tǒng)一體或“整體”。自性化的過程可以看作是自我實現(xiàn)的過程。在自性化的過程中，個體應該學會整合自我意識、集體無意識與個人無意識中的各種原型。在原型中，個體應該主要處理他的人格面具、陰影、阿尼瑪、情結(jié)和自我等[1]258-262?！兑粋€青年藝術(shù)家的畫像》借助刻畫主人公斯蒂芬的精神成熟過程，即自性化過程，呈現(xiàn)了一位既受制于文化傳統(tǒng)又渴望自由解放的愛爾蘭青年藝術(shù)家的自我變遷。作者喬伊斯在勾畫斯蒂芬個性發(fā)展的過程中折射出愛爾蘭民族個體身份對實現(xiàn)民族解放的渴望，這對愛爾蘭民族及其文學發(fā)展而言具有重要的啟迪意義。

一、斯蒂芬的自我意識

基于卡爾·榮格人的心理學理論，心理是由獨立又相互作用的三個主要系統(tǒng)構(gòu)成的，即自我意識、集體無意識與個人無意識。自我意識作為意識領域的核心，是形成對自我的認同感及連續(xù)性的主要原因，因為它的構(gòu)成要素為思想、記憶與個人所能意識到的情緒[1]46-49。

斯蒂芬是喬伊斯以自己為原型塑造的小說人物?！兑粋€青年藝術(shù)家的畫像》中意識流手法的使用，恰到好處地揭示了斯蒂芬的心路歷程。在小說的第一章，年幼的斯蒂芬只能用簡單的語言來描述他所生活的世界。作為一個孩子，由于對事物的因果關系缺乏洞察力，所以他的情感經(jīng)歷常處于紛繁混雜之中。后來，當斯蒂芬成長為一個迷戀宗教的少年時，他就能以一種更明了、更成熟的方式來考慮問題。因此，連接小說段落之間的結(jié)構(gòu)也似乎比小說開頭更加條理化，思維也似乎更邏輯化。斯蒂芬變得越來越成熟，也越來越深刻地理解了周圍的環(huán)境。但他仍盲目地篤信教會，他強烈的內(nèi)疚感和對宗教的癡迷，使他在思考問題時仍不夠理智。只是在小說最后一章，也就是在斯蒂芬上大學期間，他似乎才真真切切地變得理智起來。在小說的結(jié)尾，喬伊斯把斯蒂芬描繪為一個在情感、智力和藝術(shù)上都日臻成熟的人。

斯蒂芬的自我意識，即他意識的主體，我們可以通過對他早期經(jīng)歷的分析來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與眾不同”的年輕人，他很小的時候就與周圍的人——同學、家人甚至同胞區(qū)分開來。在接近成熟的時候，他在追尋著成人的大問題答案：人生的定義。我們可以看出在斯蒂芬很小的時候，他就展現(xiàn)出了對藝術(shù)的熱愛，尤其是用詞的藝術(shù)出現(xiàn)在了他早期的自我意識中，這也說明了斯蒂芬在同齡人中的與眾不同。斯蒂芬在年少時，對學校里多蘭神父不公正對待自己的憤怒和反抗表明了他內(nèi)心的導向。這種內(nèi)心的導向也為他將來拒絕做一名神職人員、離開愛爾蘭追求藝術(shù)家的自由鋪平了道路。少年時代的斯蒂芬是個好孩子，他牢記父母的忠告，言行一致。母親告訴他“不要和粗野的男孩說話”，父親建議他“不要對人吹毛求疵”。然而這個成長階段已經(jīng)過去，讓位于一個自主甚至可能是叛逆的階段。在這個新世界里，首先是克朗戈斯·伍德教會學校，其次是貝爾維迪中學，他以一種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作出決定，遠離了他安全和溫暖的家。斯蒂芬開始嘗試以自己的方式在不安全的外部世界找到位置，學會應對周圍和內(nèi)心日益增加的沖突。當對生活感到不快時，斯蒂芬通過對浪漫的想象和情緒與欲望的發(fā)泄，表現(xiàn)出他對社會不滿的傾向。當所做的事情與自己的信仰不符時，他能夠反省并找到補償?shù)姆椒?，這顯示了他的智慧與人生哲學。在斯蒂芬成長的初期，這種自我意識對他未來的愛情觀、宗教觀、社會觀以及個性的形成都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斯蒂芬的集體無意識

集體無意識理論是榮格較為獨特的理論之一。榮格認為人的本性的所有構(gòu)成要素是與生俱來的，這些先天的要素不是由個人的成長環(huán)境創(chuàng)造的，而是從環(huán)境中帶出的。在榮格提出的理論中，三種原型可以用來分析斯蒂芬的集體無意識，即人格面具、陰影和阿尼瑪[1]289。

人格面具的膨脹。人格面具是出于適應環(huán)境或個人便利的原因出現(xiàn)的個性要素。如果某人在各種情境(如工作、家庭等)下戴著某種面具，即是一種人格面具。人格面具是自我意識的“公共關系”部分，它可以讓人們在各種情境下較為輕松地社交[1]324。斯蒂芬的人格早在他在克朗戈斯·伍德寄宿學校求學的時候就顯現(xiàn)了出來。試圖掩蓋弱點，讓他人關注其優(yōu)點，斯蒂芬盡力適應著外部世界，并盡他所能在學校表現(xiàn)出色。這也表明他的人格面具早在學校期間就一直在膨脹。斯蒂芬·迪達勒斯的名字恰好有逃離之意。斯蒂芬的同名人，希臘神話中的巧匠迪達勒斯成功地逃離了克利特島的迷宮，但他的兒子伊卡洛斯最后墜海而死(1)斯蒂芬·迪達勒斯的同名人，是希臘神話中的巧匠，依靠自己的才智，用蠟制成兩副翅膀，和他的兒子伊卡洛斯一起逃離了囚禁他們的克利特島迷宮。迪達勒斯成功地逃離了，但他的兒子伊卡洛斯因為飛得離太陽太近，翅膀被融化了，最后墜海而死。。迪達勒斯與伊卡洛斯在斯蒂芬的身上都有所體現(xiàn)，因為斯蒂芬的父親也姓迪達勒斯。喬伊斯借助神話傳說，暗示斯蒂芬必須一直平衡他逃離愛爾蘭的欲望和高估自己能力所帶來的危險——這種舉動就如同伊卡洛斯飛得離太陽太近。為了降低匆忙逃離的危險，斯蒂芬便在大學滯留了一段時間，形成了自己一套完整的美學理論。之后，他才打算離開愛爾蘭，認真地開始寫作生涯。在小說第五章的第三部分，斯蒂芬看到了那些飛翔的鳥兒。這些自由翱翔的鳥兒恰恰暗示了斯蒂芬現(xiàn)在已是一個羽翼豐滿的藝術(shù)家，此刻也正是他逃離愛爾蘭的最佳時機。通過閱讀喬伊斯插入文中的許多禱文、歌曲和拉丁文片段，可以推測出斯蒂芬當時的精神狀態(tài)。當斯蒂芬是個小學生時，喬伊斯使用了一些稚嫩但又很誠懇的禱文。這些禱文說明即使一個小孩對宗教教義一無所知，但他可能還是篤信宗教的。當斯蒂芬感到罪孽深重在教堂禱告時，喬伊斯插入了一長段拉丁語禱文，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只是在機械地誦讀，卻無絲毫相信之意。在斯蒂芬上大學期間，同學們常常用拉丁文開玩笑：他的朋友經(jīng)常把諸如“讓血腥的世界和平吧”等一些口頭語翻譯成拉丁文。他們發(fā)現(xiàn)譯成拉丁文后，語言聽起來特有意思。這樣詼諧地使用拉丁語，不僅對年輕人所受的教育是一種嘲諷，而且對教堂里呆板僵化地使用拉丁文來禱告也是一種諷刺。這些語言方面的小笑話表明斯蒂芬對宗教的態(tài)度已不再那么嚴肅。小說臨近結(jié)尾時，喬伊斯從愛爾蘭民歌《Rosie O’Grady》中選取了一段歌詞，這首歌不但帶給斯蒂芬一種祥和、平靜的感覺，而且也反映了斯蒂芬打算摒棄愛爾蘭傳統(tǒng)文化。貫穿整部小說的禱文、歌曲以及拉丁文都構(gòu)成了斯蒂芬的生活背景。

陰影的覺醒。人們不喜歡或?qū)幵负雎缘淖陨硖攸c聚集在一起即構(gòu)成了榮格所說的陰影。受集體無意識的影響，它是意識領域最容易理解的情結(jié)。榮格不認為情結(jié)是沒有優(yōu)點的。在他看來“有光才會有陰影”。也就是說陰影在平衡心理方面起著重要的作用。沒有陰影，個人就會變得淺薄與過分在意他人看法，成為行走的人格面具。正如沖突能夠推進小說情節(jié)，光與陰影對于個人成長也是不可或缺的。當一個人真正成長時，他必須正視其陰影，并試圖平衡陰影與人格面具的關系[1]283。斯蒂芬人格的對應部分——陰影，覺醒了，這是當他受到肉體欲望的困擾，并因此對所犯下罪行感到恐懼的情況下發(fā)生的。在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之家成長起來的斯蒂芬，最初的家庭環(huán)境使他對教會的道德準則堅信不疑。在他青春年少時，懵懂的欲望使他陷入罪惡的深淵之中，常常尋花問柳，對宗教熟視無睹。雖然他放任自流，但他也總能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是有悖于教規(guī)的。接著，阿納爾神父的說教促使他重新回到了天主教的懷抱。但他又跳到了另一個極端，他成了一個近乎完美、極其虔誠且狂熱的宗教信仰典范。斯蒂芬最終還是意識到這兩種生活方式——極度的墮落和極度的虔誠，不但都是錯誤的，而且是有害的。他不愿過那種頹廢放蕩的生活，也不愿過那種嚴厲而苛刻的天主教徒的生活，因為他認為這種苦行僧式的教會生活會阻礙他體味作為一個人而應有的全部生活。斯蒂芬的陰影雖然困擾著這位即將成年的青年，但是對斯蒂芬的人格發(fā)展卻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而斯蒂芬成功地在內(nèi)心世界的陰暗面和光明面之間保持了平衡，這一點在他個性發(fā)展方面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阿尼瑪?shù)某霈F(xiàn)。阿尼瑪被認為是一個男人心靈中的異性原型，一種投射在他潛在伴侶身上的理想化形式。這種心理原型來源于個人及女性的經(jīng)歷。以幼年時同母親的經(jīng)歷為始，試圖平衡男性對性別的片面性體驗。與陰影相似，阿尼瑪有被映射的傾向。不同于陰影的是，它更傾向于以理想化的形式被映射。男性在潛在伴侶身上對自己阿尼瑪?shù)挠白拥膶ふ医忉屃艘灰婄娗榈默F(xiàn)象[1]154。當斯蒂芬第一次真正愛上海灘涉水的少女時，他的阿尼瑪在小說中首次出現(xiàn)。當斯蒂芬與女孩邂逅時，他終于下定決心去擁抱生活，頌揚人性。對他來說，這位少女是純潔、美德的象征，是完美生活的寫照?！八暮韲涤捎诳释舐暫敖?，都憋得發(fā)疼了，他要像高飛的鷹鷂一樣喊叫，響徹云霄地喊出他隨風飄去的喜悅。這是生命對他的靈魂發(fā)出的喊叫，而不是充滿各種職責和絕望的世界發(fā)出的粗暴而無味的喊聲，也不是呼喚他到圣壇前去終日進行那些無聊活動的非人的聲音。片刻狂野的飛翔已使他獲得徹底的解放，他的嘴唇勉強抑制住的勝利的歡呼，幾乎撕裂了他的頭腦?！盵2]235(引自第四章第三部分)小說第四章結(jié)尾所描寫的這位美麗女孩的出現(xiàn)，讓我們再一次看到了斯蒂芬的自性化進程。

三、斯蒂芬的個人無意識

榮格認為，個人無意識源于個人成長與集體無意識的互動。在他的心理學原型理論中，個人無意識即無意識的第一個層面，包括壓抑的記憶及短暫遺忘的信息。榮格無意識的第一層具有重要而有趣的特征，即可以將一組心理內(nèi)容聚集在一起形成心理要素，稱為情結(jié)。換而言之，情結(jié)即是關注于某個特定概念的思想、感情及記憶，并且它在個人自性化的過程中起著積極或消極的作用。情結(jié)強烈地受到集體無意識的影響，因此往往具有原型元素。在一個健康的個體中，情結(jié)可能是平衡片面的自我意識的關鍵，從而使個性得以發(fā)展[1]201。我們通過分析斯蒂芬情緒和身體上的抑郁，以及他的三個主要情結(jié)(父親情結(jié)、母親情結(jié)、英雄情結(jié))，可以發(fā)現(xiàn)，斯蒂芬情緒與身體上的抑郁導致了他行為的改變，他的情結(jié)甚至改變了他在即將成年時的人格發(fā)展進程。他對周圍人的態(tài)度以及對自由的渴望，都與他的情結(jié)有關。

在斯蒂芬童年時，讀者已了解到他控制自己情緒爆發(fā)與藝術(shù)表達的重要性。如：“啄掉他的眼睛，快道歉”的克制，宣言與新教小女孩艾琳結(jié)婚導致的母親與家庭女教師丹特的道德懲罰，以及喜歡野玫瑰主題的歌曲等。可以說，他對反叛與自由的喜好雖然不是與生俱來，但早在童年時就萌發(fā)了。斯蒂芬在克朗戈斯·伍德教會學校上學時，關于愛爾蘭政黨領袖帕內(nèi)爾這個敏感話題成了家人在圣誕晚餐上激烈的、爭論不休的政治問題。通過爭論，斯蒂芬意識到受難是對自由的追求中難免要作出的犧牲。這也是斯蒂芬本人的處境，他認為英雄會被其祖國愛爾蘭摧垮。他開始變得冷漠與憤世嫉俗。不久他生活中崇敬的宗教信仰也開始幻滅。斯蒂芬的轉(zhuǎn)變表明他開始成熟，不再好奇與天真，他開始更多的反思，以使自己融入外部世界。讀者通過他的反思有機會窺視他的內(nèi)心世界，了解他的情緒抑郁及最終內(nèi)心沖突的解決。

與斯蒂芬的情緒抑郁相比較，更痛苦的是他的性抑郁。當他企圖協(xié)調(diào)好自己的生理欲望與所處環(huán)境下天主教嚴格教義的矛盾時，他與都柏林妓女有了第一次性的體驗，這使他產(chǎn)生了強烈的羞恥感和罪惡感。他曾一度置自己的宗教信仰于不顧，縱情于淫逸墮落的罪惡之中——頻頻去尋花問柳。接著，在一次為期三天的僻靜靈修中，斯蒂芬聽到了一系列關于罪惡、倫理和地獄的說教。他的心靈被深深地震撼了，從此這位年輕人便決定重新投入到圣潔虔誠的天主教徒生活之中。他渴望沉浸在對宗教信仰的持續(xù)忠誠中，這證明了他害怕給自己一點空閑的時間，以防某種沖動的弱點會出現(xiàn)。很明顯，斯蒂芬意識到他的本能是無法成功抑制的，他的自我感官會在任何時候被釋放出來。他的憤怒是最明顯的罪惡傾向，這導致斯蒂芬對自我救贖的追尋，以此在面對不斷的誘惑時，恐懼感有所減弱。

榮格心理學中的母親情結(jié)不僅是個人與現(xiàn)實中母親經(jīng)歷的結(jié)果，而且還受到他心靈中“母親”烙印的影響。對斯蒂芬來說，母親與父親不同的道德觀念實際上是一種沉重的情感負擔。在他早期與女性的關系中，他總是因難解的內(nèi)疚感到窒息。性沖動的本能漸漸被壓抑。母親、丹特、圣母瑪利亞、艾琳都是他早期生活中有個人情感的女性。然而摻雜在這些情感中的是對女性魅力向往的內(nèi)疚。粉紅色的都柏林妓女，她床邊的娃娃及自信的母性平復了斯蒂芬的恐懼，造成了這位年輕的藝術(shù)家在身體和精神上對她的崇拜。有人認為這是創(chuàng)作的終極行為。母親在斯蒂芬離開之前表達了她的期望，把他的情感發(fā)展到藝術(shù)理想主義的水平。最后，斯蒂芬感謝母親的期望，并認真對待生活給人們帶來的可能性，就像對待藝術(shù)世界給他的靈感一樣。在斯蒂芬的無意識中，他的母親情結(jié)通過直覺，在困境時將女性與溫暖、安全感聯(lián)系在一起，在迷茫時與罪惡、誘惑聯(lián)系在一起。

榮格認為父親情結(jié)是一組與父親的形象與經(jīng)歷相聯(lián)系的情感色彩的概念。在男性中，積極的父親情結(jié)會產(chǎn)生對權(quán)威的輕信，以及在所有精神信條及價值觀前有明顯的屈服的意愿。一般來說，父親情結(jié)是通過人格面具的協(xié)同作用及陰影的面貌表現(xiàn)出來的[1]396。斯蒂芬的父親西蒙，由于理財不當，致使整個家庭背上了沉重的債務負擔。在與查爾斯大叔一起度過一個夏季之后，斯蒂芬得知家里已提供不出可供他返回克朗戈斯繼續(xù)求學的費用，他還獲悉他們將移居都柏林。此時，斯蒂芬認識到了父親經(jīng)濟上的徹底失敗。他的自我意識得到了發(fā)展。命運的變化無情使他感到了生活的窘迫與痛苦。在轉(zhuǎn)學貝爾維迪中學前，父親與克朗戈斯的兩位神父討論了斯蒂芬在學校受到懲罰一事。當看到斯蒂芬緊張痛苦的神情時，他們笑得都很開心。在斯蒂芬的眼中，這是父親的背叛。父親膚淺的建議及對過去沒完沒了的回憶證明他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斯蒂芬只能從學校的神父那里找到榜樣，但他又一次失望了。喬伊斯在描述斯蒂芬被選中做牧師并與教導主任探討這一決定時，運用一些宗教意象諷刺了將“宗教召喚”變成一種所謂的榮譽(如：教導主任的站姿、探身的姿勢、精心設計的笑容、撥弄百葉窗的繩索、陰影中的臉、對牧師穿著及秩序的嘲笑等)，這讓斯蒂芬感到震驚與尷尬。斯蒂芬開始意識到那些充滿熱情的人被愛爾蘭實際的“父親”背叛了。帕內(nèi)爾被他的朋友背叛，自己被父親和那些自以為是并視為榜樣“父親”背叛。這一認識為斯蒂芬在小說結(jié)尾作出過一種新生活的決定奠定了基礎。

英雄作為榮格理論的原型母題，涉及克服障礙與實現(xiàn)特定目標。英雄體現(xiàn)了一個人無意識的自我，在經(jīng)驗上是所有原型總和的展現(xiàn)，因此它包括父親與智慧老人的原型[1]516。在斯蒂芬·迪達勒斯的例子中，障礙是那些內(nèi)在或外在阻礙他充分發(fā)展價值的因素，實現(xiàn)的目標是擁有成為藝術(shù)家的完全自由。斯蒂芬的姓迪達勒斯與希臘神話中的巧匠同音。斯蒂芬的名字讓人們想起圣徒斯蒂芬(2)見圣經(jīng)《使徒行傳》。斯蒂芬是七名基督教執(zhí)事之一，也是第一位殉道者。他對自己信仰的辯護激怒了猶太聽眾，被亂石砸死。。主人公的名字與英雄的關系不言自明。斯蒂芬離開主任辦公室后，做了一個象征性的動作，這意味著斯蒂芬拒絕了母親(宗教)與父親(魯莽、不負責任)兩個世界的束縛，去創(chuàng)造更好的新生活，一種未來有希望的新生活，這樣的舉動更像一個英雄。斯蒂芬在大學的學習，讓他感到無限的知識給他的生活帶來無限的可能性。藝術(shù)家斯蒂芬在文字的欣賞與實踐中脫穎而出?，F(xiàn)在，他意識到神秘工匠的精神與他的命運息息相關。內(nèi)心叛逆的男孩斯蒂芬已死：就像年輕的伊卡洛斯被淹沒，偉大的藝術(shù)家斯蒂芬誕生了——就像神話中擅長創(chuàng)造新事物的英雄迪達勒斯。

四、斯蒂芬的自我個性實現(xiàn)

榮格認為自性化是心理成熟的過程。自性實現(xiàn)是個性發(fā)展的終極目標。斯蒂芬經(jīng)過前兩個階段的個性發(fā)展，即人格面具、陰影及阿尼瑪?shù)刃睦韺W原型的個性化及個人無意識的覺醒，個性發(fā)展迎來了最終階段——自性實現(xiàn)。自性實現(xiàn)首先要以充分的個性化為前提，然后與自我(即意識的中心)相互配合，在經(jīng)過自我與個人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的協(xié)調(diào)后，最終達到自性實現(xiàn)[1]251-252。對斯蒂芬來說，其自性的實現(xiàn)就是掙脫各種束縛成為藝術(shù)家。

在斯蒂芬成長的整個階段，可以準確地說他已經(jīng)成為一個非常平衡的人，非常清楚他的無意識。因此，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他的自性化似乎是成功的。在小說結(jié)尾幾行，斯蒂芬表明了他的愿望：“在我的靈魂的熔爐中，鑄造出我的民族還沒有創(chuàng)造出來的良知良能。”[2]364斯蒂芬認識到他的社會將永遠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為正是這個社會塑造了他的獨特個性。一旦他創(chuàng)造性地表達他的觀點時，他也同時轉(zhuǎn)達了整個社會的心聲。即便斯蒂芬放棄了傳統(tǒng)的社會參與形式，拋棄了其社會成員的身份，但他仍想著要通過自己的作品為社會服務。

在整部小說中，喬伊斯有意地散布了他對愛爾

蘭現(xiàn)實的諷刺。他在描述社會語境時并不關注對國家的批判，因為小說的中心主題是斯蒂芬的成長，他是一位潛在的年輕藝術(shù)家，在個人發(fā)展的不同階段都受到了這樣或那樣的束縛。雖然斯蒂芬想逃避政治，但他還是在不停地思考著愛爾蘭在世界上的地位。他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愛爾蘭民族是一個屈從的、恭順的民族，他們能容忍外來者的統(tǒng)治。上大學時，在與教導主任的交談中，他發(fā)現(xiàn)甚至連愛爾蘭人講的語言都是借用英國人的?！拔覀儍扇苏勗捤褂玫倪@種語言原來是他的語言，后來才變成了我的。像‘家’‘基督’‘麥酒’‘主人’這些詞，從他嘴里說出來和從我嘴里說出來是多么不同?。∥以谡f這些詞兒和寫這些字的時候可能并不感到精神不安。他的語言對我是那樣熟悉，又是那樣的生疏，對我它永遠只能是一種后天學來的語言。那些字不是我創(chuàng)造的，我也不能接受。我的聲音拒絕說出這些字。我的靈魂對他這種語言的陰森含義感到不安?！盵2]264斯蒂芬對愛爾蘭附屬地位的理解對他后來成為藝術(shù)家產(chǎn)生了兩方面的影響。第一，這種理解促使他決定擺脫自己的祖輩們所接受的“枷鎖”。從斯蒂芬與達文的交談中，我們能覺察到斯蒂芬迫切希望擺脫愛爾蘭傳統(tǒng)的束縛，成為一個獨立的人。第二，這種理解讓斯蒂芬痛下決心，用他的藝術(shù)來表達愛爾蘭自治的要求。由于使用的是英語這門借用的語言，所以他決定采用一種新的形式來寫作。這種新文體將不僅獨立于英國之外，而且還要忠實于愛爾蘭民族。

榮格個性發(fā)展的心理學視角不僅為理解喬伊斯自傳體小說中主人公所經(jīng)歷的轉(zhuǎn)變提供了新的方法，也給出了探尋像愛爾蘭社會對愛爾蘭藝術(shù)家的意義這樣的問題的線索。小說中，喬伊斯有意分散了對愛爾蘭社會現(xiàn)實的諷刺，因為他的小說重點是斯蒂芬——一個潛在的青年藝術(shù)家的成長，而不是腐朽與令人窒息的愛爾蘭社會環(huán)境。然而只有更好地理解困擾這位潛在的愛爾蘭藝術(shù)家的因素，才能全面理解他個人發(fā)展的各個階段。盡管有限，但是喬伊斯提供的關于愛爾蘭社會的信息仍然暴露了這個國家令人窒息的氣氛。愛爾蘭的宗教、政治及傳統(tǒng)文化均可以被認為是阻礙這個國家及人民發(fā)展的因素。因為宗教對愛爾蘭的深刻影響，追求自由對保守主義者來說是不可能的?？释麌要毩⒌恼晤I袖帕內(nèi)爾的悲劇意味著希望的喪失。斯蒂芬周圍如此悲觀的氣氛更好地解釋了他在追求藝術(shù)的過程中，拋棄祖國、家人和朋友的決定。對許多讀者來說，自我放逐的決定似乎是斯蒂芬的一種背叛，然而這種選擇是他親眼看見和親身經(jīng)歷的一系列背叛的結(jié)果，這些背叛是他在“愛爾蘭父親”身邊長大的過程中親歷的。當他最終意識到與藝術(shù)上的“父親”的聯(lián)系時，也就是神話中的“迪達勒斯”，毫無疑問他會像“迪達勒斯”與“伊卡洛斯”追求自由一樣，走上逃離冰冷、腐朽的牢籠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