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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范疇在清代的理論深化

2021-12-31 13:41:11
關鍵詞:逸氣俊逸逸品

周 斌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逸”是中國古代文論的核心范疇之一,備受學者關注,研究成果眾多,成果斐然。然而,縱觀現(xiàn)有研究,還有許多不盡之處。如學者們對“逸”在清代的發(fā)展關注不夠、研究不深,不少清代文論家論“逸”的材料沒有進入研究視野當中。因此,立足于“逸”在清代的特殊歷史背景,深入挖掘和闡釋清代的“逸”,清晰勾勒出“逸”在清代的歷史發(fā)展線索,細致描摹出“逸”在清代的基本理論面貌,對于明確“逸”范疇在清代的歷史發(fā)展地位,揭示和建構其理論內(nèi)涵和邏輯體系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

一、 清代樸學與“偽逸品”批判

隨著清代社會的急劇變化與學術思想的邏輯發(fā)展,占據(jù)中國古代思想界統(tǒng)治地位數(shù)百年之久的理學逐漸衰頹,實學思潮應運而生,清人順勢推出了中國古代的最后一個學術流派——清代樸學。

在與宋明理學的斗爭中,清代樸學發(fā)展成為一門與宋明理學相對立的學派,并最終占據(jù)了清代主流學術思想的地位。清代樸學主要針對理學的空疏而言,它以客觀史實為研究依據(jù),以文字音韻、章句訓詁、典章制度為主要研究對象,以考證考究為主要研究方法,治學風格樸實簡潔,對清代哲學、史學、文學、藝術等領域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樸學在清代的興盛,主要基于三個原因。

首先,樸學的興盛與清代統(tǒng)治者高壓的文化政策密切相關。清代統(tǒng)治者為了維護統(tǒng)治,加強對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鉗制知識分子的思想,對文化思想進行了十分嚴厲的控制。“考證古典之學,半由‘文網(wǎng)太密’所逼成?!盵1]在專制高壓的文化政策與氛圍的影響下,文人深感自危,對政治社會問題避而遠之,只能把精力投入古籍整理與考證中,這促進了樸學的興起。

其次,樸學的興盛與學術界對宋明理學的批判有關。樸學的形成建立在清人對理學的批判與總結基礎之上。自宋明以來,程朱理學一直被視為正統(tǒng)儒學,具有無上的權威,但隨著清代經(jīng)世濟用思想的興起,清儒有感于空談誤國,形成了一股批評宋明理學空言心性、談玄說妙的不良學風的潮流。顧炎武在《與施愚山書》中批評理學已失去了儒家傳統(tǒng):“今之所謂理學,禪學也。不取之五經(jīng)而但資之語錄,校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盵2]302顏元的《存學編》亦批判道:“至宋而程、朱出,乃動談性命,相推發(fā)先儒所未發(fā)。以仆觀之,何曾出《中庸》分毫,但見支離分裂,摻雜于釋老,徒令異端輕視吾道耳?!盵3]清人認為理學只是在空談義理,只顧修身養(yǎng)性,不聞國計民生,實與儒家治國平天下的傳統(tǒng)大相徑庭。因此,清人從考據(jù)與實證出發(fā),主張重回儒家典籍,尋找正宗的儒家義理??梢哉f,樸學既是對理學空談誤國的批判,也是儒學順應社會發(fā)展的必然結果。清人在學術上做了許多扎實的基本工作,他們嚴謹客觀、尊重事實、重視考證的治學方法,在一定程度上扭轉了理學主觀大意、隨意而發(fā),只注重內(nèi)心修省、忽視社會責任的弊病。

最后,樸學的興盛與清代統(tǒng)治者對理學的批評有關。原來清代統(tǒng)治者出于維護君主統(tǒng)治和中央集權的需要重視理學,但“在外來侵犯、政府失能及長期社會問題累積而成的種種危機之下,原本在思想與情感上與君王政治相親近的中國文人,也不免從維護者變?yōu)榱伺u者”[4],在理學家們以“道統(tǒng)”為己任,對皇權進行批判的形勢下,清代統(tǒng)治者也對理學進行了批評。如乾隆就曾批評理學對君權權威的挑戰(zhàn),乾隆在《書程頤論經(jīng)筵札子后》中說:“且使為宰相者,居然以天下之治亂為己任而目無其君,此尤大不可也?!盵5]清代統(tǒng)治者的批評加劇了理學的衰落,促進了樸學的興起。

顧炎武是清代樸學的先驅,他提倡實學,講求經(jīng)世致用,并且注重實地調查研究。顧炎武在《日知錄》卷十三《正始》篇中說:“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盵6]意思是對于保衛(wèi)國家來說,即使是匹夫這樣的卑微之人,也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在這種經(jīng)世致用思想的影響下,顧炎武以原始儒學為依據(jù),對心學與理學展開了嚴厲的批評。他在《與施愚山書》中批評理學:“又曰:‘《論語》,圣人語錄也?!崾ト酥Z錄而從事于后儒,此之謂不知本矣。”[2]302他批評心學陷入禪學,遠離正統(tǒng),其《日知錄》有云:“近世喜言心學,舍全章本旨,而獨論人心道心,甚者單摭道心二字,而直謂即心是道,蓋陷于禪學而不自知,其去堯、舜、禹授受天下之本旨遠矣?!盵7]他指出心學造成學界形成空談學風,敗壞學界,禍害國家,其《答友人論學書》曰:“世之君子苦博學明善之難,而樂夫一超頓悟之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無人而不論學矣,能弗畔于道者誰乎?”[2]188他推崇孝悌忠信、出處進退、治國安邦的實在經(jīng)學,認為宋明理學離開了經(jīng)書典籍、周孔大端與當朝實際。他的“經(jīng)學即理學”命題更是推翻了程朱理學的權威,梁啟超評價其為“‘經(jīng)學即理學’一語,則炎武所創(chuàng)學派之新旗幟也”[8]69,并對此論盛贊不已:“自炎武此說出,而此學閥之神圣,忽為革命軍所粉碎,此實四五百年來思想界之一大解放也。”[8]70而在研究方法上,顧炎武提倡旁征博引與經(jīng)世致用、實學與實行相結合,這對后來的“乾嘉學派”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乾嘉學派”在乾隆、嘉慶年間鼎盛。根據(jù)治學目的、原則、對象的不同,“乾嘉學派”分為“吳派”和“徽派”,分別以惠棟和戴震為代表??傮w而言,他們都側重訓詁、??焙涂甲C?;輻潣銓W的理論內(nèi)涵主要有兩點:一是緣考據(jù)以求義理,二是經(jīng)世思想。梁啟超曾說:“惠派治學方法,吾得以八字蔽之,曰:‘凡古必真,凡漢皆好’?!盵8]95惠棟主張通過考據(jù)以恢復經(jīng)的本義,認為信古不過是信奉經(jīng)書的本意而已?;輻澰疲骸笆茄钥鬃幼鳌洞呵铩芬嗳绶?、神農(nóng)、黃帝、堯、舜、禹、湯,有既濟之功?!盵9]在惠棟看來,因為孔子有“既濟之功”,所以可以和伏羲、神農(nóng)、黃帝、堯、舜、禹、湯等先圣相提并論,這種濟世思想對后世學者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戴震對樸學的理論貢獻主要有兩點:一是求義理、明古經(jīng)、知故訓合為一體的新義理觀,二是惟求其是的治學原則。戴震的《與方希原書》有云:“圣人之道,在六經(jīng)。漢儒得其制數(shù),失其義理;宋儒得其義理,失其制數(shù)?!盵10]189戴震早年認為漢儒和宋儒都有得失,指出漢儒得制數(shù)、失義理,宋儒得義理、失制數(shù),主張漢宋并舉,取長補短,力求兩得。中年以后,戴震的思想發(fā)生改變。其《題惠定宇先生授經(jīng)圖》曰:“夫所謂理義,茍可以舍經(jīng)而空憑胸臆,將人人鑿空得之,奚有于經(jīng)學之云乎哉!惟空憑胸臆之卒無當于賢人圣人之理義,然后求之古經(jīng)。求之古經(jīng)而遺文垂絕,今古縣隔也,然后求之故訓。故訓明則古經(jīng)明,古經(jīng)明則賢人圣人之理義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賢人圣人之理義非他,存乎典章制度是也。”[10]214他在批判宋儒對義理時有臆斷、謬誤不斷的基礎上,提出了“故訓明”則“古經(jīng)明”,“古經(jīng)明”則“理義明”的新義理觀,這是他思想的一大進步。在治學原則上,戴震將惠棟的“凡古必真”“唯求其古”發(fā)展為“唯求其是”。戴震雖然以古為信,卻又不盲目信古。他強調只有以事實為依據(jù),無征不信,不偏不倚,以識力作取舍,方能得本真的治學態(tài)度,有學者評價其為“實事求是,不偏主一家”[11]。

清代樸學治學尚簡的學風與實事求是的治學原則對中國文藝理論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樸學尚簡的學風是“逸品”成為清代文藝審美風尚的重要原因之一。然而,隨著清人對“逸品”的過分追捧與大量俗解,對“逸品”的理解也出現(xiàn)了偏差,導致社會上“偽逸品”魚目混珠、泛濫成災。而深受樸學影響的清代文人崇尚學術的客觀性、實證性,主張理性判斷,注重對是非、正誤的甄別,因此,他們在文藝領域對“偽逸品”展開了批判并形成高潮。

“偽逸品”的泛濫與“逸”作為一種主體性很強的審美評判標準有關,雖然歷代不少文論家試圖對“逸”作出各種解釋,但始終難以形成明確的標準,故經(jīng)常造成誤讀。特別是在繪畫領域,自明代文人畫成為“墨戲”以來,由于繪畫語言抽象,無法與客觀物象進行校對,使得一些具有天資的人放松了繪畫要求,更因為一些缺少筆墨造型訓練和文化素養(yǎng)的人爭相模仿,最終導致“偽逸品”泛濫。對“偽逸品”的批判和對“真逸品”的甄別成為清代理論家們非常關注的問題。方薰在《山靜居畫論》中感嘆“三品”畫外,唯“逸品”最欺人眼目:“詩文有真?zhèn)?,書畫亦有真?zhèn)危豢刹恢?。真者必有大作意發(fā)之性靈者。偽作多櫽括蹊逕,全無內(nèi)蘊。三品畫外,獨逸品最易欺人眼目。”[12]261“逸品畫從能、妙、神三品脫屣而出,故意簡神清,空諸工力。不知六法者,烏能造此?正如真仙古佛,慈容道貌,多自千修百劫得來,方是真實相?!盵12]261他認為“真逸品”以抒發(fā)性靈為旨,純情任性,故不見“法”。世人常以不通六法、胡亂涂抹的粗劣畫作來標榜“逸品”之目,甚至以“櫽括”為路徑,對原有的詩文、書畫作品進行剪裁、改寫為創(chuàng)作路徑,導致作品生搬硬造,人工痕跡明顯,內(nèi)涵意蘊全無,這些作品實則為“偽逸品”,它們?yōu)E用“逸品”名號,欺騙世人,敗壞了“逸品”名聲?!耙萜贰痹谀堋⒚?、神三品之中脫屣而出,其實是在繼承了能、妙、神三品的技法功力基礎上,化六法為無法之法,經(jīng)過千修百劫得來,最終成為最自然、真實的相目。因此,在方薰心目中,“逸品”地位自然最高。其《山靜居畫論》又云:“清溪、松圓、風人、半千、年少、尺木諸老,寄意毫素,不為法縛,不為法脫,教外別傳,是為逸品?!盵13]92方薰揭示了“逸品”的兩重內(nèi)涵:其一是“寄意毫素”,指出“逸品”畫是畫家主觀情思的寄托;其二是“不為法縛,不為法脫,教外別傳”,認為“逸品”畫超越了法度的束縛,屬于教外別傳。

與方薰將“逸品”列為教外別傳的觀點相反,范璣認為“逸品”實從三品中流出,非別有一品,其《過云廬畫論》云:“從來畫品有三:曰神、妙、能。學者由能入妙,由妙入神。唐朱景元(按:朱景玄)始增逸品,乃評者定之,非學者趨途。宋黃休復將逸品加三品之上,以故人多摹而思習,為謬甚矣。夫逸者,放佚也,其超乎塵表之概,即三品中流出,非實別有一品也。即三品而求古人之逸,正不少,離三品而學之,有是理乎?”[14]725-726范璣指出,想要達到“逸品”境界,不能“離三品而學之”,也不能過分高揚和模仿“逸品”,否則會誤導學畫者。范璣認為“逸品”不是另外存在的一品,指出對“逸品”的學習離不開對神、妙、能三品的學習。范璣的觀點雖然不盡正確,但是他認為初學者不能一開始就以“逸品”為范的觀點是可取的,算是對方薰“逸品最易欺人耳目”之論的重要補充,起到推動“逸”理論向前發(fā)展的作用。李修易對時人動輒以“逸品”自居現(xiàn)象進行了批評,他在《小蓬萊閣畫鑒》中為“逸品”正名:“逸格之目,亦從能品中脫胎,故筆簡意賅,令觀者興趣深遠,若別開一境界。近世之淡墨涂鴉者,輒以逸品自居,其自欺抑欺人乎!”[15]113他批評近世那些動輒以“逸品”自居的作品是“偽逸品”,實質上是自欺欺人。他認為“逸格”脫胎于“能品”,自成一家,他將“逸品”重新定位于“能品”之上,用“筆簡意賅”“興趣深遠”“別開境界”對“逸品”的內(nèi)涵作了界定。李修易認為“逸品”雖然難以言說,但“逸品”有其審美理想,即形式、筆墨技巧上的純化與超脫,精神上的閑曠高遠與飄忽出世。接著,李修易深入揭示了“逸”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趨向性:“畫者苦門戶之繁,逃而為逸品。”[15]114雖然儒、道、釋三家的苦因和解脫路徑各異,但是“逸”在悟會的途徑及結論上有趨同與超越——“逃”。一個“逃”字揭示了“逸”最本質的內(nèi)涵,使得“逸”不僅具有超出一般水平或規(guī)律之上的應有之義,同時也兼有超越和否定常理、規(guī)范的內(nèi)涵。也正是因為“逃”掉了各種塵世的爭執(zhí)與羈絆,才形成了“不在人間世”的“逸”美境界。

此外,松年的《頤園論畫》在甄別“能品”和“神品”的基礎上對“逸品”重新下了定義:“畫工筆墨專工精細,處處到家,此謂之能品。如畫仙佛現(xiàn)諸法相,鬼神施諸靈異,山水造出奇境天開,皆人不可思議之景。畫史心運巧思,纖細精到,栩栩欲活,此謂之神品。以上兩等,良工皆能擅長,唯文人墨士所畫一種,似到家似不到家,似能畫似不能畫之間,一片書卷名貴,或有仙風道骨,此謂之逸品?!盵15]139松年對能、神、逸三品的闡釋較前人有獨到之處,他認為“能品”是專工精細、處處到家;“神品”是纖細精到、栩栩欲活;“逸品”則是在似到家似不到家、似能畫似不能畫之間,或有書卷名貴之氣,或有仙風道骨。同時,他認為能、神二品是良工所能,而“逸品”則屬于文人畫,非一般良工能做到??梢姡峭瞥纭耙萜贰钡?。在辨別了能、神、逸三品的基礎上,《頤園論畫》闡釋了“真逸品”的形成路徑、內(nèi)蘊和外在特征:“若此等必須由博返約,由巧返拙,展卷一觀,令人耐看,毫無些許煙火暴烈之氣。久對此畫,不覺寂靜無人,頓生敬肅,如此佳妙,方可謂之真逸品。”[15]139他指出“真逸品”的形成路徑在于由博返約、由巧返拙,“約”和“拙”是“真逸品”的外在表現(xiàn)特征,實質內(nèi)蘊卻是“博”和“巧”?!安焙汀扒伞保凹s”和“拙”都不能單獨成就“逸品”,只有經(jīng)歷了由博返約和由巧返拙,由“博”和“巧”向“約”和“拙”的回歸,才能成就“真逸品”?!罢嬉萜贰笔钱嫾以谏詈窆Φ椎幕A上構建出來的自然、簡約、天真的品格。松年對“真逸品”的詮釋有力地批判了明清以來“偽逸品”泛濫的亂象,他針對世人處處以“逸品”為范的現(xiàn)狀,提出了“真逸品”不是僅靠苦學就能習得的觀點:“有半世苦功而不能臻斯境界者?!盵15]139他指出很多人用盡半世苦工都未能達到“逸品”的境界,因此,他對初學者提出殷切告誡,要求初學者萬不可一開始就從“逸品”學起:“然初學入門者,斷不可誤學此等畫法,不但學不到好處,更引入迷途而不可救矣。世人不知個中區(qū)別,往往視逸品為高超,更易摹仿,譬如唱亂彈者硬教唱昆曲,不入格調,兩門皆不成就耳?!盵15]139松年一方面強調“逸品”出于自然,乃非苦學能致也;另一方面,也指出“逸品”不易模仿和最難攀登?!耙萜贰狈怯懈呱顚W力不可致,作為初學者不宜學此法,誤學“逸品”畫法,不僅學不到好處,反而容易誤入歧途而不可救。此外,一些懶得用功的畫家卻以此作為避難就易的依據(jù),實際上是對“逸品”的誤讀。

總而言之,過去一直存在著對“逸品”的甄別和“偽逸品”的批判,然而只觸及了一些弊端,唯有到了清代,在樸學的深刻影響下,清人從更深的文化層次和更大范圍對“逸品”予以甄別辨?zhèn)?,最終形成了對“偽逸品”的批判高潮,促進了“逸”范疇的良性發(fā)展與理論深化。

二、 “逸”在清代詩論中的廣泛運用與理論升格

隨著清代詩學的發(fā)展,“逸”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廣泛使用和理論深化,其中有薛雪、陳僅、曾紀澤、顧翰、王壽昌等詩論家的個別闡釋與理論提升,更有賀貽孫、賀裳、王士禎等詩論家的集中述評與理論深化。

(一)清代詩論中“逸”的運用與理論深化

在清代詩論中,“逸”隨處可見。如王夫之非常注重創(chuàng)作個性,他贊賞明代那些不隨波逐流、獨樹一幟、自具本色的詩人,其《姜齋詩話》卷下就高度贊譽貝瓊的詩作“俊逸”如同“絕壁孤騫”[16]1300,讓人“望洋而返”,無可比擬。王夫之也對富于藝術創(chuàng)作個性的曹丕大加褒贊,他認為曹丕的詩有“精思逸韻”[16]853,不僅有思索的意味,還具有一種逸韻風致,這種藝術個性少有人能達到,這是眾人轉而追隨曹植的重要原因,也是曹丕勝過曹植的關鍵所在。鄭方坤的《五代詩話》卷七載李宏皋將何仲舉評為詩家中的高逸者。法式善的《陶廬雜錄》卷二評王錫雜詠諸作均具閑情逸致,認為王錫的詩在平近率直的語言風格中展現(xiàn)了閑情逸致。張廷玉的《明史》卷二八五引宋濂以“寒芒橫逸”[17]評楊維楨詩,認為楊維楨深受李白、李賀、李商隱、溫庭筠等人的影響,詩歌高揚個體意識,尊情尚俗,詩風“橫逸”、綺美、瑰奇,迥異于傳統(tǒng)的雅正風格。鄭燮的《跋〈西疇詩稿〉》云: “以香山溫逸之筆,烹煉而入于王孟?!盵18]157鄭燮評趙孟頫“溫逸”之筆自然高淡,有王、孟之風,讓人讀其詩不免想見其人。鄭燮從詩歌內(nèi)容的角度來論“逸”,其在《與江賓谷、江禹九書》以“放逸”評李白詩、以“蕩逸”評溫庭筠詞:“青蓮多放逸,而不切事情。飛卿嘆老嗟卑,又好為艷冶蕩逸之調,雖李、杜齊名,溫、李合噪,未可并也?!盵18]128鄭燮認為文章有“大乘法”和“小乘法”兩類之分,他推崇的是類似于《重有感》《隨師東》等憂慮人心世道的大乘詩文,認為溫庭筠之“蕩逸”、李白之“放逸”,皆無關天地萬物之理,無補于社稷民生之計。可見,他強調詩文的經(jīng)世濟用,因此,他推崇“高絕千古”的少陵詩,批判不切事情、艷冶華麗的“放逸”“蕩逸”詩風。鄭燮還從風格的獨特性來評“逸”,其《述詩二首》有云:“八斗才華曹子建,還讓老瞞蒼勁,更五柳先生澹永。圣哲奸雄兼曠逸,總自裁本色留深分,一快讀,分倫等?!盵18]347鄭燮認為曹操和陶淵明都兼有“曠逸”的風格,可謂精當。

紀昀的《書黃山谷集后》有云:“七言古詩,大抵離奇孤矯,骨瘦而韻逸,格高而力壯。”[19]“韻逸”指韻致灑脫,紀昀認為黃庭堅的七言詩大多孤傲不群、瘦硬灑脫、雄俊奇峭、格調高亢,可謂宋詩風范的典型體現(xiàn),但同時又有粗狂生硬、苦澀魯莽之詩病。紀昀在《冶亭詩介序》中表示,詩文隨著時代變革而產(chǎn)生流變,在流變中不免產(chǎn)生流弊。在此基礎上,他提出“蘇、黃三變而恣逸,其弊也肆”[20]1007的主張。他以蘇舜欽、黃庭堅為例,認為他們的詩文經(jīng)過“三變”后,具有雖放恣飄逸卻難免步入放肆的弊端。紀昀認為晚唐以降,五、七言詩歌一變再變,但始終未能走上儒家理想詩美的康莊大道,在此前提下,黃庭堅之“恣逸”風格自然也就不符合其審美標準了。

趙翼認為高啟因為向李白學習,故其詩歌具有“高逸之致”。趙翼在《甌北詩話》中提出:“而一種邁往高逸之致,自見于楮墨之外。此正是學青蓮處?!盵21]趙翼認為高啟與李白兩人都有出塵的才氣,正是高啟具備“才氣超邁”,方學得李白的“高逸之致”,因而兩人的詩文都能傳神契合。呂勉也說高啟:“出語無塵俗氣,清新俊逸,若天授之然者?!盵22]高啟以李白為楷模,詩風“俊逸”,既脫塵絕俗,又自然天成,開明代詩風。錢泳的《履園叢話》評徐湘浦司馬公子德泉名珠:“性沖澹,詩情幽逸,如花開絕塞,雁唳清秋?!盵23]879評價其“幽逸”的詩情,如同花朵開在絕塞、大雁清秋唳鳴一般,意境清冷、幽逸絕塵。尚熔的《三家詩話》評蔣士銓詩有八大“不可及”時,曰:“但恃其逸足,往往奔放,未免蹈裴晉公譏昌黎之失也?!盵24]“裴晉公譏昌黎之失”指裴度曾經(jīng)非常嚴厲地批評韓愈古文過失是“不以文立制,而以文為戲”,尚熔認為蔣士銓詩自恃“逸足”,病在超越法度、率意為之,因而太過奔放,難免步韓愈的后塵[25]。《清史稿·馮敏昌傳》評馮敏昌:“最后宿南岳廟,升祝融峰、觀云海,其悱惻之情,曠逸之抱,一寓于詩?!盵26]其指出馮敏昌曠逸的詩風得益于其平生游歷名山大川、名勝古跡的生活經(jīng)驗。

此外,還有許多“逸”論,如譚獻在《復堂詞話》中以“秀逸”評宗山:“詩篇秀逸,詞旨遙深?!盵27]況周頤的《眉廬叢話》評王漁洋弟子許子遜:“清新俊逸,不墜漁洋宗法。”[28]林朝崧的《無悶草堂詩存·林序》評林癡仙:“有作唳鶴哀猿之逸響者?!盵29]王松在《臺陽詩話》卷上評林仁橋:“其吟稿散佚無從選錄,僅得二句云:‘掇草尋蟲穴,乘風聽鳥音?!瘯r人愛其幽逸,多誦之?!盵30]認為其詩歌因幽逸之美,被時人偏愛,多被吟誦。

薛雪、陳僅、曾紀澤、顧翰、王壽昌等詩論家對“逸”進行了理論升格。薛雪將詩人主體性格與“逸”風聯(lián)系起來,其《一瓢詩話》云:“暢快人詩必瀟灑,敦厚人詩必莊重,倜儻人詩必飄逸,疏爽人詩必流麗,寒澀人詩必枯瘠,豐腴人詩必華贍,拂抑人詩必凄怨,磊落人詩必悲壯,豪邁人詩必不羈,清修人詩必峻潔,謹敕人詩必嚴整,猥鄙人詩必委靡。此天之所賦,氣之所稟,非學之所至也?!盵23]708薛雪將詩人之個性與創(chuàng)作風格聯(lián)系起來,認為這是“天之所賦,氣之所稟”,并認為性格倜儻之人的詩風必然飄逸。詩人的個性對創(chuàng)作風格的形成有一定的影響,但是薛雪卻引向絕對,這是片面的,倜儻的人并不一定都能夠寫出飄逸的詩。陳僅的《竹林答問》在“詩以氣為主”的定論基礎上,將“氣”細分為元氣、逸氣、浩氣、清氣四種,大體上概括出詩歌“氣”之所歸,并舉例說明:“太白,逸氣也。昌黎,浩氣也。中唐諸君,皆清氣之分,而各有所雜,為長篇則不振,氣竭故也。”[31]69以“逸氣”來評太白早有定論,但是他將“逸氣”視為“氣”之四屬之一,并歸之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本質,具有一定的創(chuàng)新。何紹基的《與汪菊士論詩》從詩歌組成的句子層面探討“逸”,認為“馨逸之致”出于“詩中佳句”:“詩無佳句,則馨逸之致不出?!盵20]1075他認為“佳句”對“馨逸之致”的形成起著關鍵作用。然而,務求佳句非詩歌之正途,佳句作為韻之組成,是作為意之輔助而已,不可勉強求之,只有自然流出,方得馨逸之致。

曾紀澤的《演司空表圣〈詩品〉二十四首》再論“飄逸”:“藐姑射有神人居,每馭云龍造我廬。授我一經(jīng)河上注,賢于八叟枕中書。輕身導引從黃石,抗首歌吟徹紫虛。辟谷為除煙火氣,餐霞飲露餌飛魚?!盵32]雖然意象有所變換,但內(nèi)涵和特征不離《詩品》之飄逸,并無太大創(chuàng)見。顧翰對“逸”進行了理論提升,其《補詩品》提出的二十四詩品中,把“超逸”作為一品,通過具體的意象對“超逸”詩品進行了形象的描繪:“水光泠泠,沙路侹侹。山月飛來,忽見人影。碧天無際,心與不盡。舉世餔糟,之子獨醒。古寺煙中,流出清磬。眾禽竹里,一鶴松頂?!盵33]13王壽昌的《小清華園詩談》卷上有曰:“詩以古為主,以高為上,自然者次之,渾然者次之,超然者次之,純粹精煉者次之,清新秀逸壯健者次之,奇麗瘦淡者次之?!盵31]577王壽昌對詩歌風格進行了排名,視“高古”為詩歌審美風格的最高級,將“自然”列為第二,“渾然”為第三,“超然”為第四,“純粹”“精煉”為第五,“清新”“秀逸”“壯健”為第六,“奇麗”“瘦淡”居于最末。可見,在王壽昌的詩學理論中,“秀逸”居于倒數(shù)第二,地位非常低。這與王壽昌既強調神韻天成的境界,又強調詩歌技巧的精煉和作家功力的詩學主張有關。此外,王壽昌還以具體的詩例說明“逸”的具體風格,如其《小清華園詩談》卷下云:“七律發(fā)端倍難于五言,如杜員外‘今年游寓獨游秦,愁思看春不當春’之奧折,錢員外‘二月黃鸝飛上林,春城紫禁曉陰陰’暨盧允言‘東風吹雨過青山,卻望千門草色閑’之幽秀,劉得仁‘御林聞有早鶯聲,玉檻春香九陌晴’之朗潤,竇叔向‘夜合花開香滿庭,夜深微雨酒初醒’之閑逸……尚可備脫胎換骨之用。”[34]以“閑逸”評竇叔向《夏夜宿表兄宅話舊》中的詩句“夜合花開香滿庭,夜深微雨酒初醒”。該詩的主題是懷舊與惜別,以“閑逸”評之,指出其詩境平易自然,具有樸素中飽含真趣的審美特點。《小清華園詩談》卷下又云:“‘夜坐不厭湖上月,晝行不厭湖上山’暨‘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之瀟灑清逸?!薄啊赀^城頭,黃鸝上戍樓’及‘送客飛鳥外,城頭樓最高’之俊逸?!盵35]1902以“清逸”評張謂《湖中對酒作》中的詩句“夜坐不厭湖上月,晝行不厭湖上山”及李白《長相思二首之二》中的詩句“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如素”一作“欲素”),分別抒發(fā)對湖光山色美景的眷戀和難以安眠的淡淡愁緒,詩境溫婉而細膩。以“俊逸”評岑參《武威春暮,聞宇文判官西使還,已到晉昌》中的詩句“片雨過城頭,黃鸝上戍樓”及岑參另一送別詩《陜州月城樓送辛判官入奏》中的詩句“送客飛鳥外,城頭樓最高”,前者寫邊塞登樓所見之景,即片雨飄過城頭,而一只美麗的黃鸝鳥飛上了戍樓躲雨,傳遞出溫情,彰顯含蓄之美;后者,則把樓高夸張為“飛鳥外”,好像在天上送客。雖然“逸”之形態(tài)不同,但逸境大抵是超逸淡然,真情流露。

(二)個別詩論家的集中述評與理論升格

賀貽孫、賀裳、王士禎、沈德潛、翁方綱、潘德輿等詩論家對“逸”進行了集中述評,進一步升格了“逸”的理論內(nèi)涵和理論地位。

賀貽孫以“逸氣”“俊逸”“逸響”“逸宕”“逸”等論詩?!对姺ぁ吩唬骸岸抛用酪浴逍隆∫荨址Q庾子山、鮑明遠二人,可謂定評矣。但六朝人為清新易,為俊逸難。詩家清境最難,六朝雖有清才,未免字字求新,則清新尚兼人巧。而俊逸純是天分,清新而不俊逸者有矣,未有俊逸而不清新者也。”[36]150賀貽孫認為杜子美指出庾詩清新、鮑詩俊逸的觀點可謂定評,進而提出了“清新易,俊逸難”的觀點,認為得清新者未必俊逸,但是得俊逸者必清新,因為“俊逸”純屬“天分”,自然而生也,從而揭示了逸“無法之法”的自然性。另外,賀貽孫還以“逸氣”論鮑照:“及取兩人詩讀之,明遠既有逸氣,又饒清骨;子山雖多清聲,不乏逸響。且俊逸易涉于佻,而明遠則厚;清新易涉于浮,而子山則警?!盵36]150認為其“既有逸氣,又饒清骨”,克服了“俊逸”容易走向“佻”的弊端,同時也以“逸響”評庾信,認為其“雖多清聲,不乏逸響”,克服了“清新”容易變成“浮”的弊病。

賀貽孫把詩歌風格分為“英分”和“雄分”兩大類,把“逸”歸之為“英分”,并描述了“逸”從“宕”到“逸”再到“靈”的藝術表現(xiàn)路徑。其《詩筏》云:“詩亦有英分雄分之別。英分常輕,輕者不在骨而在腕,腕輕故宕,宕故逸,逸故靈,靈故變,變故化,至于化而英之分始全,太白是也。雄分常重,重者不在肉而在骨,骨重故沉,沉故渾,渾故老,老故變,變故化,至于化而雄之分始全,少陵是也?!盵37]2429“英分”“雄分”出自《人物志》,用于人物品藻,指英雄本色或溫柔、或威武的不同秉性與情調,這里賀貽孫用來評詩?!坝⒎帧敝冈姼栌⒖≥p逸,俊逸到舉重若輕的一面,以李白俊逸流宕的風格為代表;“雄分”指詩歌威武雄壯,沉郁到舉輕若重的一面,以杜甫沉郁雄渾的風格為代表?!坝⒎帧迸c“雄分”的主要分別在于“輕”與“重”,“英分”之輕,在“腕”而不在“骨”,即詩歌藝術表現(xiàn)的輕盈并非詩歌思想感情的輕浮,“骨”輕則會變成輕佻;“雄分”之重,在“骨”而不在“肉”,即詩歌思想感情的厚重,并不是材料表達的堆砌,“肉”重則會淪為刻板?!坝⒎帧迸c“雄分”的共通之處在于“變化”,因為變化而呈現(xiàn)出不同的審美風格。在“變”與“化”的過程中,賀貽孫勾畫出了從“宕”“逸”“靈”“變”“化”到“英”的藝術表現(xiàn)路徑。賀貽孫認為“逸”屬于天分得來,具有清新之氣,并從理論上強調了“逸”的藝術轉化與表現(xiàn)路徑。

賀裳用“逸趣”“逸致”“逸韻”“俊逸”“飄逸”“逸樂”等評詩。其《載酒園詩話》云:“彭澤、東皋皆素心之士。陶為饑寒所驅,時有涼音;王黍秫果藥粗足,故饒逸趣。”[38]29指出陶淵明雖?!盀轲嚭?,時有涼音”,但其詩作乃因“素心”而作,頗有“逸趣”。其《載酒園詩話》評歐陽修:“作近體詩,便露本質,雖慕平淡,逸韻自饒?!盵39]視“平淡”為“逸韻”的審美內(nèi)蘊之一。《載酒園詩話》卷一《末流之變》有云:“宋陸務觀本于曾茶山,茶山生硬粗鄙,務觀逸韻翩翩,此鸛巢之出鸞鳳也?!盵40]陸務觀雖出于曾茶山,卻一改“生硬粗鄙”而“逸韻翩翩”?!耙蓓崱彪m承繼于“生硬粗鄙”之流,但詩體因革,有襲、有變,故逸韻也“翩翩”。

賀裳論“逸”喜歡舉具體的詩例,如其《載酒園詩話又編》評李賀詩:“亦自有清新俊逸者”,并舉具體的詩例來闡釋,認為其“寫景真是如畫”[41]1977,詩境如同圖畫一般清新俊逸。其又評劉兼“詩雖不高,頗有逸致”[42]1427,并以《春怨》對其“逸致”進行解釋,其“逸致”,風調灑脫,氣質不凡?!遁d酒園詩話又編》用“寒雨送歸千里外,東風沉醉百花前”“池畔花深斗鴨欄,橋邊雨洗藏鴉柳”等佳句來評韓翊詩是“豪華逸樂”[41]1320,認為其一反貞元以前推崇的樸重詩風,開始注重修辭,有意逞姿,以風流自賞為意,詩文皆呈現(xiàn)出“豪華逸樂之概”?!遁d酒園詩話又編》評韋莊詩風“飄逸”,具有“輕燕受風之致”[43],如同輕飄的飛燕被風吹拂,愈加飄逸,但是也善于寫豪華之景,不乏“豪華”“秾麗”。賀裳論“逸”,善以具體的詩例說明“逸”之詩風與境界,形象而生動,其所論之“逸”既有飄然超逸的一面,又不失豪華秾麗之美。

王士禎以“逸品”“超逸”“逸氣”等評詩?!冻乇迸颊劇肪硎u王庭:“五言詩清真古澹,有陶、韋風,與石湖邢昉相上下,足稱逸品?!盵44]王士禎認為王方伯“逸品”詩的形成正是得益于其罷官歸隱、不入城市,常穿著布袍在田間行走的隱逸生活,并且還認為其五言詩“清真古?!保小疤?、韋”風范,可見他將王庭與陶、韋二家皆列入“逸品”之列。在《唐賢三昧集序》中,王士禎以王、孟一派的“雋永超逸”作為選詩的宗旨:“嚴滄浪論詩云:‘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究毡硎フ撛娨嘣疲骸钤谒岢芍??!滴跷斐酱鸿?,歸自京師,居宸翰堂,日取開元、天寶諸公篇什,讀之,于二家之言別有會心。錄其尤雋永超逸者,自王右丞而下四十二人,為《唐賢三昧集》,厘為三卷?!盵42]1529-1530王士禎推崇“雋永超逸”的詩歌風格,并引用滄浪和司空圖的話闡釋了“雋永超逸”的“言有盡而意無窮”之神韻和“妙在味外之味”之意味。他對“逸境”的追求與“妙悟”的詩學旨趣相一致。王士禎在《香祖筆記》卷九曰“蒲州吳雯天章,詩尤超逸,予嘗目為仙才,亦以甲申病歿于家,皆士之才而不遇者,而天終厄之如此,惜哉!”[33]4670來評他的學生吳雯“詩尤超逸”,且喻之為“仙才”,感慨他懷才不遇,替他惋惜。王士禎的《古夫于亭雜錄》卷三引董文驥云:“律詩須句句做,未可但騁逸氣?!盵45]4874所謂“做”,是指在遣詞造句方面,要字斟句酌、務求精當,以做到“語不驚人死不休”,不要“騁逸氣”,而要“句句做”。

沈德潛以“逸趣”“逸品”“超逸”“逸情”“高逸”等評詩。其《唐詩別裁》評元結詩:“次山詩自寫胸次,不欲規(guī)模古人,而奇響逸趣,在唐人中另辟門徑,前人譬諸古鐘磬不諧里耳,信然。”[46]沈德潛認為元結詩沒有模仿古人,而是自抒胸臆、獨辟門徑,在唐人中既不同于古樂府,也區(qū)別于近體詩,自成一家,形成了“奇響逸趣”的藝術風格。沈德潛論“逸”,強調了對主體審美心胸的要求,認為“逸”從“真”“樸”的胸中自然傾瀉,具有“獨異于流俗”的獨創(chuàng)性。沈德潛的《清詩別裁集》卷八以“大家逸品”論屈大均詩:“大家逸品,兼擅厥長?!盵47]250他還以“天半朱霞”“云中白鶴”比喻屈大均的詩具有超然獨行、超逸絕群的風格,因而堪為“大家逸品”。《清詩別裁集》卷六以“逸情”評劉獻廷:“然豪氣飚馳,逸情云上,讀其詩,可以想見其人。”[47]197其推詩及人,可見 “逸”乃詩品與人品的統(tǒng)一。沈德潛的《古詩源》卷十曰:“顏詩,惠休品為鏤金錯采,然鏤刻太甚,填綴求工,轉傷真氣,中間如《五君詠》《秋胡行》,皆清真高逸者也?!盵48]沈德潛指出,惠休評顏延詩“鏤金錯采”“鏤刻求工”,有“轉傷真氣”之病。不過,他認為顏詩也不乏“清真高逸”之作,如《五君詠》《秋胡行》詩,其論詩是以“真氣”為詩之本,推崇高逸之風,反對鏤刻求工??傊?,沈德潛的“逸”論強調人品與詩品的統(tǒng)一,具有清新、超然、高逸的特點。

翁方綱以“逸”“高逸”“超逸”“逸韻”等論詩。其《石洲詩話》卷一云:“無如飛騰而入者,已讓過前一輩人,不得不懷江左之逸、謝鄴中之奇?!盵49]翁方綱詩歌創(chuàng)作以弘揚“儒家詩教”為己任,主張文章以六經(jīng)為根本,詩歌以三百篇為根本。在此基礎上,他認為兩漢以降,言志之詩漸少,緣情之文愈增,讓人不得不懷念東晉、南朝的“逸”風,曹魏的“奇”風。他指出詩歌發(fā)展到了“緣情綺靡”,已屬降了一格,因為缺乏“扶樹道教”之內(nèi)容?!妒拊娫挕肪砣u北宋隱逸詩人林和靖:“至于林和靖之高逸,則猶之王無功之在唐初,不得徑以陶、韋嫡派誣之?!盵50]他認為林和靖之“高逸”與王績相類。他評王績:“王無功以真率疏淺之格,入初唐諸家中,如鸞鳳群飛,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也。”[38]29可見其“高逸”具有真率疏淺的特點,然而卻被視為非正脈?!妒拊娫挕肪砣浴俺荨痹u蘇軾詩:“而次篇再用前韻,尤為超逸,真以云英化水之妙,為萬丈光焰者也?!盵35]1414其以“真以云英化水之妙,為萬丈光焰者也”描繪了“超逸”的審美特征?!妒拊娫挕肪硭囊浴扒逡荨痹u徐俯詩:“徐俯師川詩亦清逸,在龜父、無逸之上?!盵35]1429并且認為他的詩歌成就在龜父、無逸之上。《石洲詩話》卷四以“高逸”評晁沖之詩:“晁具茨詩高逸,漁洋極賞之,然邊幅究不能闊大?!盵35]1429翁方綱對漁洋極力贊嘆的“高逸”不以為然,這跟他做學問以考證為準,作詩則以肌理為準的主張密切相關。《石洲詩話》卷五以“逸韻”評顧仲瑛《玉山璞稿》:“其一段遐情逸韻,飄飄欲仙,乃有楊鐵崖所不能到者?!盵35]1463翁方綱將“奇”與“逸”聯(lián)系起來,以“飄飄欲仙”來描述“遐情逸韻”,可謂形象?!妒拊娫挕肪砹u王士禎刪句不當:“漁洋意中,蓋純以脫化超逸為主,而不知古作者各有實際,豈容一概相量乎?”[35]1476他認為漁洋主張刪《醉時歌》中的“相如”二句,乃是其推崇神韻詩說而追求超逸之詩美的詩學主張使然。也就是說,漁洋以神韻詩學的審美標準審查《醉時歌》中的“相如”二句后,發(fā)現(xiàn)它們?nèi)狈Τ蓓嵵?,所以主張刪除。翁方綱則認為不能一味地追求超逸而忽視實際,《醉時歌》“相如”二句作為修辭的引用格,在詩中不可或缺,故不能刪。

潘德輿以“豪逸”“橫逸”“飄逸”“逸氣”“高逸”“逸宕”等論詩。其《養(yǎng)一齋李杜詩話》卷一曰:“蓋退之詩,豪則有之,逸處甚少,千古以來,足當‘氣格豪逸’者,太白一人而已。后來蘇長公七古豪逸處,幾欲亂真?!盵35]2170潘德輿駁魏慶之以“豪逸”將李、杜并論,認為杜詩“豪”多“逸”少,而將李白與蘇軾歸為“豪逸”一類?!娥B(yǎng)一齋李杜詩話》卷二曰:“夫‘橫逸不可當’者,風動雷行,神工鬼斧,即山谷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者’也?!盵35]2189潘德輿認為杜甫詩歌的“橫逸”如同自然界的風起云涌、鬼斧神工一般,能打破技巧的束縛,自然天成。《養(yǎng)一齋詩話》卷一評李白:“《清平調》原非太白佳處,然神氣飄逸自如,迥非中、晚人所能摹襲?!盵35]2020李白的“飄逸”不僅需要具備“學力”,更是“天分”造就,非中、晚人通過模仿學習就能夠成就的。《養(yǎng)一齋詩話》卷一以“逸氣”評鮑照:“玄暉之雋骨,與鮑明遠之逸氣,可稱六朝健者?!盵35]2020其指出玄暉之“雋骨”與鮑明遠之“逸氣”同為“六朝健者”?!娥B(yǎng)一齋詩話》卷十以“逸氣”評杜牧詩:“余觀其詩,亦伉爽有逸氣,實出李義山、溫飛卿、許丁卯諸公上。”[35]2156面對杜牧詩在清代被歪曲的事實,潘德輿以“逸氣”評杜牧,舉具體詩例說明其“皆竟體超拔,俯視一切”[35]2156的藝術特征,扭轉了清代以“綺羅鉛粉”視其詩的成見?!娥B(yǎng)一齋詩話》卷三以“高逸”評陶淵明,為陶、杜正名,認為:“陶之高逸,杜之沈厚,氣體雖不盡與漢同,亦皆升堂者也?!盵35]2161《養(yǎng)一齋詩話》卷六曰:“鄭平子謂‘仲默畫馬二篇,比之杜陵,雄偉少遜,而逸宕有余’?!盵35]2099潘德輿認為仲默的《畫馬行》和《子昂面馬歌》二篇題畫詩雖源出少陵,卻“逸宕”過了。

三、“逸”在清代詞評中的廣泛使用與理論拓展

“逸”在清代詞評領域的廣泛使用和理論拓展可謂前所未有。其中,直接以“逸”論詞的有:馮金伯的《詞苑萃編》卷三引沈雄《柳塘詞話》評馮正中樂府為“思深語麗,韻逸調新”[51],認為馮詞之“韻逸”不是五代詞流光四溢之屬,而是清麗委婉之流。沈雄的《古今詞話》謂高觀國詞是“皆工而入逸,婉而多風”[52],論其“逸”乃不出“工”外。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卷七曰:“居心忠厚,托體高渾,雅而不腐,逸而不流,可以為詞矣。”[53]230陳廷焯指出創(chuàng)作主體居心要忠正淳厚,呈現(xiàn)在詞體風格上則是高遠渾融,雖宕逸而避卻潤滑,雅致而不迂腐,正是詞之佳妙境。陳廷焯所論之“逸”,是“逸而不流”,符合“居心忠厚”“溫厚和平”的詩教正統(tǒng),屬中和、雅正之美。

清代文論家繼續(xù)使用“俊逸”“逸韻”“清逸”“飄逸”“麗逸”“閑逸”等來評詞,并在前代批評家的基礎上對“飄逸”“俊逸”進行了理論拓展。其中,“清逸”,如陸以湉《冷廬雜識》評凌茝沅詩《里湖棹歌》和詞《菩薩蠻》皆“清逸”:“詩如《里湖棹歌》云:‘輞川莊外浪迢迢,攜得青樽復碧簫。商略儂舟泊何處,嫩寒春曉段家橋。’詞如《菩薩蠻》云:‘檐鈴驚破紅閨夢,曉妝人怯余寒重。纖手卷簾衣,風前放燕飛。落紅紛似雪,倦了尋香蝶。樓外易斜暉,春歸人未歸?!郧逡荨!盵54]“麗逸”,如譚獻《復堂詞話》評何兆瀛《心庵詞存》:“駘宕麗逸,如見六朝入物,與許海秋齊名,不虛也?!盵55]“麗逸”接近六朝之逸氣?!耙蓓崱保缤蹶啤秶~綜》評史承謙詞:“其于南渡諸家不屑屑句摹篇仿,而一種幽情逸韻,流于筆墨之外,蓋能自出杼軸而又得體裁之正者。”[56]146其指出史承謙的詞流淌著一種“幽情逸韻”,而這種“逸韻”的形成,不是靠模仿古人和當前的浙西詞風,而是自然流露。這是史承謙抒情獨異性的主體意識的體現(xiàn),其詩學主張還得體裁之正,這又回歸到雅正的傳統(tǒng)詞路上。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四也評史承謙詞:“寓纖秾于閑雅之中,流逸韻于楮墨之外?!盵56]146其對史承謙詞學的造詣給予了清前期到乾隆年間少有的高評,認為史詞有“逸韻”,其內(nèi)涵是“寓纖秾于閑雅之中”。而雅麗紆徐,同樣符合“清虛騷雅、用意忠厚”的審美標準,接近沉郁、雅正一路。“飄逸”,如馮金伯《詞苑萃編》卷五引徐釚《詞苑叢談》卷三之《品藻一》評周文璞的《浪淘沙·題酒家壁》詞:“詞旨飄逸,迥出塵表。”[57]968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十二以姜夔詩說為詞說,引姜夔“韻度欲其飄逸,其失也輕”一句,曰:“然使其飄逸而輕也,則又無繞梁之致,而不足系人思?!盵58]認為其詞作雖嫌重滯,但也不宜“飄逸”太過,“飄逸”過輕則無思致。

很多企業(yè)在二次創(chuàng)業(yè)階段會遇到一些問題。這個階段最根本的問題是組織能力與戰(zhàn)略發(fā)展的缺口,這是必然的發(fā)展缺口。因為經(jīng)營增長拉動管理,管理滯后于經(jīng)營半步。那么,怎么去解決組織能力和戰(zhàn)略發(fā)展的缺口呢?要提升組織能力,主要是四個方面:

沈祥龍對“飄逸”的探討深入到詞體審美的本質要素中,其《論詞隨筆》云:“詞有三要,曰情、曰韻、曰氣。情,欲其纏綿,其失也靡;韻,欲其飄逸,其失也輕;氣,欲其動宕,其失也放?!盵57]1844沈祥龍認為詞體審美的本質要素有三,即情、韻、氣。他認為,詞的抒情要纏綿,但防淫靡;詞的韻味應飄逸,但防輕??;詞的氣脈應流宕,但防放蕩。就詞的韻味而言,存在于“欲飄逸”和“不輕”的張弛平衡之中,唯有合理地把握這種既飄逸又不失于輕的分寸感,方能抓住詞體本性,直抵詞體本質。沈祥龍把莊子的“超曠空靈”視為韻度的審美理想,同時又兼吸收嚴羽的神韻說,追求韻味之清雅自然、超曠空靈而神味無跡的“飄逸”之美。“俊逸”,如許昂宵《詞綜偶評·宋詞》評史達祖《雙雙燕》:“清新俊逸,兼有之矣?!盵59]王士稹《古夫于亭雜錄》卷四評彭孫遹《延露詞》是“清新俊逸逼似秦、李二家,尤天然難及”[45]4901,強調“俊逸”之天然。陳銳《袌碧齋詞話》評辛稼軒詞:“俊逸似鮑明遠?!盵60]134陳銳充分肯定了詩與詞的聯(lián)系,說明詞是學詩得來,認為辛棄疾詞作與鮑照之詩在“俊逸”方面有相似之處。姚燮的《鷗波詞序》把“俊逸”與“柔膩”“疏秀”“明潤”“綿遠”一起并列為詞之五品,正式提出“俊逸”一品:“至于顧影自憐,凝情遺世。脫楓亭之荔殼,櫻桃可奴;結苕溪之鷗盟,菡萏為佩。其俊逸也?!盵61]他借助一系列相關意象,形象生動地描述了“俊逸”的美學內(nèi)涵與審美特征。與楊夔生所列詞品比較,“俊逸”與“輕逸”亦有相近或相似處,姚燮的“俊逸”說與楊夔生的“輕逸”說互相補充,豐富和拓展了詞學的“逸”理論。

此外,“逸氣”“逸品”“馨逸”“贍逸”“遒逸”“雅逸”“超逸”“淡逸”“高逸”“秀逸”“逸邁”“狂逸”“輕逸”“橫逸”“疏逸”等范疇均被引入詞學批評中。

“逸足”,如《歷代詞話》卷八引論杜伯高詞:“如奔風逸足,而鳴以和鑾。”[62]“逸調”,如《詞學集成》卷七引姜汝長以“逸調”論毛大可詞:“此其靡曼之瑋詞,夫豈纖庸之逸調?”[63]206“逸氣”,如劉熙載評東坡詞:“雄姿逸氣,高軼古人?!盵57]1637“逸趣”,如鄒祗謨的《遠志齋詞衷》云:“極哀艷之深情,窮倩盼之逸趣。”[63]432“逸品”,如李調元的《雨村詞話》卷二以“逸品”評閭邱次杲詞:“有‘漁唱不知何處多,應只在蘆花’,可稱逸品?!盵57]1216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卷七亦以“逸品”論夢窗詞:“白石,仙品也。東坡,神品也,亦仙品也。夢窗,逸品也。玉田,雋品也。稼軒,豪品也。然皆不離于正,故與溫、韋、周、秦、梅溪、碧山同一大雅,而無傲而不理之誚?!盵64]865陳廷焯以詞品評詞人,提出“仙”“神”“逸”“雋”“豪”五品,把夢窗詞評為“逸品”。陳廷焯把飛卿、端己、正中、淮海、美成、梅溪、碧山七家視為詞家“正體”,而把白石、東坡、夢窗、玉田、稼軒五家視為“變體”。五家詞體風格雖然各異,但不管如何變化,卻始終還是建立在詞宗的基礎之上,不離傳統(tǒng)詞體之正。“馨逸”,如譚獻的《篋中詞》評顧翰詞:“倚聲名家,自成馨逸?!盵57]1681強調“馨逸”的自然天成?!百犚荨?,如劉熙載的《藝概·詞曲概》曰:“叔原貴異,方回贍逸,耆卿細貼,少游清遠?!盵57]1638劉熙載細致地從詞趣上辨析晏幾道、賀鑄、柳永、秦觀四人詞作的異同,用“贍逸”將賀鑄的婉約與其他詞人區(qū)別開來,足見其眼力不淺,并指出“贍逸”與貴異、細貼、清遠都屬于婉約一派,標明了“贍逸”的婉約屬性,并將對“贍逸”的探討深入到作為詞體審美質素之“意趣”?!板僖荨?,如劉體仁的《七頌堂詞繹》評陸游《朝中措·梅》詞:“放翁‘一個飄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腸’,全首比興,乃更遒逸?!盵57]917譚獻的《篋中詞》卷三評張琦與張惠言同撰的《宛鄰詞選》:“其所自為,大雅遒逸,振北宋名家之緒?!盵57]1677“雅逸”,如鄒祗謨的《遠志齋詞衷》以“雅逸”評黃永云:“云孫之雅逸,初子之清揚,無不盡東南之瑰寶?!盵57]936“婉逸”,如鄒祗謨的《倚聲初集》以“婉逸”評王士禛的《如夢令·和漱玉詞》云:“芊綿婉逸,勝方千里之和清真也。”[63]432其將“婉逸”指向天然。

“超逸”,如李調元在《雨村詞話》卷二中評石孝友的《金谷遺音》:“用筆超逸,似不食人間煙火,在南宋另是一格?!盵57]1211馮金伯的《詞苑萃編》卷八引徐健庵評納蘭詞:“清新秀雋,自然超逸。”[63]654陳廷焯多次用“超逸”評詞,如在《白雨齋詞話》卷二中評陳允平詞:“超逸不及夢窗,而婉雅尤過之?!盵65]同時評張炎詞:“而玉田之超逸,西麓之淡雅,亦各出其長以爭勝。要皆以忠厚為主,故足感發(fā)人之性情?!盵37]2470他從人品出發(fā),以“正聲”為目標,認為“超逸”能感發(fā)性情的“忠厚”內(nèi)涵?!栋子挲S詞話》卷二評吳文英詞云:“夢窗精于造句,超逸處,則仙骨珊珊,洗脫凡艷;幽索處,則孤懷耿耿,別締古歡?!盵64]864他以“仙骨珊珊,洗脫凡艷”說明“超逸”超凡脫俗的特點,又云:“其實夢窗才情超逸,何嘗沈晦。夢窗長處,正在超逸之中,見沈郁之意,所以異于劉、蔣輩,烏得轉以此為夢窗?。俊盵64]863(“沈郁”亦作“沉郁”)陳廷焯否認吳文英詞的晦澀,以“超逸中見沉郁”為之正名。“沉郁”也就是質實,陳廷焯仍然是以傳統(tǒng)詩教作為“超逸”的思想內(nèi)核?!栋子挲S詞話》卷三評元好問詞“超逸”:“金詞于彥高外,不得不推遺山。遺山詞刻意爭奇求勝,亦有可觀。然縱橫超逸,既不能為蘇、辛,騷雅清虛,復不能為姜、史。于此道可稱別調,非正聲也?!盵53]58在堅持以“正聲”為詞之標準的基礎上,陳廷焯指出遺山詞雖然“超逸”,但因為“刻意爭奇”,無“騷雅清虛”,故視之為“別調”?!栋子挲S詞話》卷七評李白“超逸”:“世人論詩,多以太白之縱橫超逸為變,而以杜陵之整齊嚴肅為正。”[53]217陳廷焯同樣以“忠厚”作為“超逸”的內(nèi)涵,認為“超逸”具有“樸拙”的風格。

“淡逸”,如謝章鋌的《賭棋山莊集·詞話》卷十一曰:“夢窗之奇麗而不免于晦,草窗之淡逸而或近于平?!盵66]謝章鋌認為草窗的“淡逸”有點近于“平”,并指出了“淡逸”風格的評價標準,即“淡逸”少不了“奇麗”?!案咭荨?,如宋翔鳳的《樂府余論》云:“人謂蘇詞多不諧音律,則以聲調高逸,驟難上口,非無曲度也?!盵67]蘇軾詞作不同于市井俗曲,它沿襲唐五代詞高雅的體制,形成“聲調高逸”的風格,雖未能抵消柳永的影響,但對詞體演變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逸邁”,如孫兆溎的《片玉山房詞話》評黃子鴻詞:“風流逸邁,真可追響東堂,齊蹤西麓?!盵63]520“狂逸”,如劉熙載的《藝概》評劉過詞:“狂逸之中自饒俊致,雖沉著不及稼軒,足以自成一家?!盵68]劉過之詞明快流暢,揮灑放肆之中,亦有思致之妙?!拜p逸”,如楊夔生的《續(xù)詞品十二則》提出了“輕逸”一品:“悠悠長林,蒙蒙曉暉。天風徐來,一葉獨飛。望之彌遠,識之自微。疑蝶入夢,如花墮衣。幽弦再終,白云愈希。千里飄忽,鶴翅不肥。”[33]27楊夔生強調了“輕逸”詞的飄忽飛逸之勢,即飛如行云,飄然而來,悠然流動,自然舒卷,又忽然而去。這是詞學領域中首次為詞單列“輕逸”一品,具有較高的理論意義,然而,因其所列十二品較瑣細,偏好婉約清空一類,而對雄放一類不予重視,故有失偏頗。“橫逸”,如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卷八評吳文英:“夢窗才情橫逸,斟酌于周秦姜史之外,自樹一幟,亦不專師白石也?!盵33]549“疏逸”,如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卷九云:“雄闊非難,深厚為難;刻摯非難,幽郁為難;疏逸非難,沖淡為難;工麗非難,雅正為難;奇警非難,頓挫為難;纖巧非難,渾融為難。古今不乏名家,兼有眾長鮮矣。詞豈易言哉!”[53]230在“疏逸”與“沖淡”這組相對范疇中,陳廷焯視“疏逸”為易者,視“沖淡”為難者,這有一定的主觀性,實質上是崇雅的詞作觀使然。

總而言之,在清代詞學的批評領域,清代文論家不僅直接以“逸”評詞,還繼續(xù)使用“俊逸”“逸韻”“清逸”“飄逸”“麗逸”“閑逸”范疇來評詞,并在前代批評家的基礎上對“飄逸”與“俊逸”等范疇進行了理論提升。此外,清代文論家將“逸足”“逸調”“逸氣”“逸品”“馨逸”“贍逸”“遒逸”“雅逸”“超逸”“淡逸”“高逸”“秀逸”“逸邁”“狂逸”“輕逸”“橫逸”“疏逸”等范疇廣泛應用于詞學批評當中,促進了“逸”論在詞學領域的理論發(fā)展。

四、“逸”在清代書畫論中的廣泛使用與理論升華

清代繪畫承習前朝而來,文人畫日益占據(jù)畫壇主流,其中,山水畫及水墨寫意畫尤其盛行。清代書法則迎來了一個輝煌的時代,號稱“書道中興”,書家輩出、異彩紛呈,篆書、隸書、北碑等重新獲得了生長動力。在此背景下,“逸”論在廣泛的書畫批評實踐活動中,得到理論升華。

(一)“逸”在清代書畫論中的廣泛使用

盛大士的《溪山臥游錄》云:“士大夫之畫所以異于畫工者,全在氣韻間求之而已。歷觀古名家,每有亂頭粗服不求工肖而神致雋逸,落落自喜,令人坐對移晷,傾消塵想,此為最上一乘。”[77]257盛大士視“氣韻”為“逸品”的內(nèi)涵,并高于筆墨之上,賦予“逸品”以不求達而達,無為而無不為,最終達到無痕無跡、忘懷出世的審美境界?!断脚P游錄》又云:“畫有六長:所謂氣骨古雅,神韻秀逸,使筆無痕,用墨精彩,布局變化,設色高華是也?!盵77]258盛大士將“神韻秀逸”與“氣骨古雅”“使筆無痕”“用墨精彩”“布局變化”“設色高華”兼?zhèn)湔咭暈楦呤?,且缺一不可。他又舉以宋玉詞為例,闡釋了“神韻秀逸”是“無一語及秋,而難狀之景自在言外”[77]257。王士禎的《池北偶談》卷十五《談藝》五云:“南宋馬和之侍郎常寫《毛詩》進御,畫家稱其行筆飄逸,時人目為小吳生?!盵78]287《香祖筆記》卷一云:“辛巳冬杪,得倪云林《喬柯竹石》小幅,澹逸絕塵,題字尤古勁,真跡也?!盵79]評倪云林《喬柯竹石》小幅“澹逸絕塵”。《香祖筆記》卷十二又云:“郭忠恕畫山水入逸品,乃工界畫,斯足異耳!”[80]王士禎認為郭忠恕畫入“逸”品,但卻是工界畫,實為異事,并最終把忠恕“逸品”畫的形成歸因到其有速度、有變化、有節(jié)奏的籀篆筆法,及其使用具體繪畫技法層面。汪之元的《天下有山堂畫藝》云:“山水家以神品置逸品之下,以其費盡工夫失于自然而后神也。余謂墨竹有逸品而無神品,一落神品,便不成竹。正如千仞高峰,一超便上,勿使從階梯夤緣,令人短氣。”[15]491汪之元不同意把“神品”置于“逸品”之下的觀點,他以墨竹為例,認為墨竹只有“逸品”,沒有“神品”,墨竹一旦求神,便不再成竹。在“神逸之爭”中,汪之元踢掉了“神品”,而把“逸品”抬到最高的位置。

沈宗騫則揭示了讀書對“逸”之審美風格形成的重要作用,其《芥舟學畫編》云:“筆墨雖出于手,實根于心,鄙吝滿懷,安得超逸之致?矜情未釋,何來沖穆之神?”[15]391“若無書卷以佐之,既粗且淺,失雋士之幽深,復腐而庸,鮮高人之逸韻?!盵14]600沈宗騫認為畫家主體的品性決定著作品的品格,作品的“超逸之致”與“高人之逸韻”皆來自畫家主體的高逸精神,強調讀書對主體人格境界的影響,主張要通過多讀書、修養(yǎng)性情來提升人格,擺脫粗淺與腐庸,從而創(chuàng)作出自由超逸的作品。陸以湉的《冷廬雜識記》卷八評董枯匏:“稟其父石農(nóng)山人家法,書畫皆秀逸,詩品沖淡似韋蘇州?!盵81]方薰的《山靜居畫論》云:“高情逸思,畫之不足,題以發(fā)之,后世乃為濫觴。”[15]101題畫詩最大的貢獻是將詩歌與繪畫兩種藝術結合在一起。當畫面不足以表達高思情逸時,就用題來補充和啟發(fā),從而將難言之“逸思”表達得淋漓盡致。鄭績的《夢幻居畫學簡明》曰:“所謂逸者,工、意兩可也。蓋寫意應簡略,而此筆頗繁;寫工應幼致,而此筆頗粗。蓋意不太意,工不太工,合成一法,妙在半工半意之間,故名為逸。”[77]573-574鄭績認為,意與工乃兩個極端,若結合得當,可逸處橫生;若結合不當,則易兩敗俱傷。所謂“逸”則妙在半工半意之間,兩個極端都不靠,取長補短。鄭績指出真正的“逸品”是意筆到位、意趣橫生、工筆輕描、精妙入微。鄭績單純從用筆的角度來闡釋“逸”,把“逸”界定為介于工與意畫法之間的風格類型,偏屬技法方面,較為狹隘。周星蓮的《臨池管見》曰:“王右軍、虞世南字體馨逸,舉止安和,蓬蓬然得春夏之氣,即所謂喜氣也?!盵82]周星蓮形象地說明“馨逸”之字體黏附于主體“喜氣”之精神,強調了書法技巧與書家修養(yǎng)不可分,并視主體的精神為書法表現(xiàn)目標,這是因人及書、以書觀人的觀點使然。

惲壽平是清代“逸”論最多的畫家,其“逸”論主要集中在《南田畫跋》中。該書多處以“逸趣”“逸格”“高逸”“超逸”“逸宕”“清逸”“逸品”“秀逸”“逸氣”“縱逸”“奇逸”“雋逸”“勁逸”“澹逸”等范疇評畫,反復強調“逸”的審美境界。其中,“逸趣”,如“殘墨頹筆,略為伸紙,遂多逸趣也”[74]126。“逸格”,如“不落畦徑,謂之士氣。不入時趨,謂之逸格”[74]80,強調“逸格”的個性情感與自我表現(xiàn)不為時流所范的“放逸”之氣。“超逸”,如“半園唐孝廉所藏烏目山人臨管夫人《竹窩圖》卷,最為超逸”[74]88?!傲缇邮恳猿葜P,作南宋人畫法?!盵74]84“奇逸”,如 “《師林圖》為迂翁最奇逸高渺之作,予未得見也,今見石谷”[74]97?!耙园V翁之奇逸,猶不為元鎮(zhèn)所許,況時流哉!”[74]126“勁逸”,如“思翁善寫寒林,最得靈秀勁逸之致”[74]127?!靶阋荨?,如評王時敏的“觀其隨筆率略處,別有一種貴秀逸宕之韻,不可掩者,且體備眾家,服習所珍”[74]120?!耙蒎础?,如評婁東王奉?!叭粍e有逸宕之氣,雖至精工,居然大雅”[74]84?!耙輾狻保缭u吳道子半日之力勝李思訓百日之功在于“皆以逸氣勝故也”[74]120。“雋逸”,如“石谷仿劉松年丘壑,極雋逸”[83]。“澹逸”,如《甌香館畫跋》云:“前人用色,有極沉厚者,有極澹逸者。”[74]112“清逸”,如“伯敬先生畫宗逸品,絕似宋元人一派,筆致清逸,有云西、天游之風,真能脫落町畦,超于象外”[74]127?!案咭荨?,如“高逸一種,不必以筆墨繁簡論”[74]73?!案咭菀环N,蓋欲脫盡縱橫習氣,澹然天真,所謂無意為文乃佳。”[74]83“高逸一派,如蟲書鳥跡,無意為佳。所謂脫塵境而與天游,不可以筆墨畦徑觀也?!盵74]116主張高逸之境在于“脫盡縱橫”“無意為文”“淡然天真”,強調超越筆墨和脫離窠臼。“逸品”,如《題自作畫冊》云:“逸品之畫,其象,則王昭君塞外馬上也,以其意,則三閭大夫之江潭也,以其筆,則子龍之舞梨花,不見槍也,以其墨,則盧敖之游太清,而亦不見天也?!盵84]293惲向從象、意、筆、墨四個方面探討了“逸品”的理論構成,并且運用生動的形象進行了理論闡釋。惲向用王昭君在塞外馬上馳騁來形容“逸品”之“象”的灑脫淡泊;用三閭大夫屈原被放逐后游于江潭來闡釋“逸品”之“意”的超逸灑脫;用子龍舞梨花槍卻不見槍來說明“逸品”之“筆”的爐火純青;用曾為秦始皇尋仙問藥的盧生方士游太清而不見天來描述“逸品”之“墨”的酣暢淋漓,可謂形象生動、具體可感。此外,南田還直接對“逸”的內(nèi)涵作了規(guī)定:“千筆萬筆,無一筆是筆。有處恰是無,無處恰有,所以為逸?!盵85]惲格把“逸”定義為“無”,認為“逸格”之所以是最高的藝術品格,原因在于它是“道”的最高體現(xiàn)。

(二)清代畫論中“逸品”的內(nèi)涵衍變與理論升華

與清人對“逸品”畫的熱烈追捧相一致,“逸品”范疇也得到了許多理論家的高度關注和集中述評,使其理論內(nèi)涵得到升華。

清初龔賢在《程正揆山水冊頁》中提出了“二派”“三品”的品評標準:“然名流復有二派,有三品,曰能品、曰神品、曰逸品。能品為上,余無論焉。神品者,能品中之莫可測識者也。神品在能品之上,而逸品又在神品之上,逸品殆不可言語形容矣。是以能品、神品為一派,曰正派,逸品為別派。能品稱畫師,神品為畫祖,逸品散圣,無位可居,反不得不謂之畫士?!盵84]352“金陵畫家,能品最多,而神品、逸品亦各有數(shù)人。然逸品則首推二溪,曰石溪、曰青溪。”[84]353龔賢將畫分為“二派”“三品”,“三品”包括“能”“神”“逸”,把“能”“神”列為“正派”,“逸品”列為“別派”?!罢伞狈现袊L畫形神兼?zhèn)涞膫鹘y(tǒng),“逸品”則因自然天成、意在象外、不可言語而歸于“別派”。在三者的地位中,龔賢認為“神品”高于“能品”,而“逸品”又高于“神品”。龔賢將“逸品”列為最高的畫品,并且視為“別派”,可知其對“逸品”是非常重視,并且將之置于特殊位置。龔賢的“逸品”論遠紹唐宋以“神”“能”“逸”分品論畫以及士夫畫、畫工畫之品評概念和標準,是對傳統(tǒng)“逸”論的繼承。同時,從他所列“逸品”畫家來看,要求嚴格,只有二溪入列,不似秦祖永《桐陰論畫》動輒以“逸品”譽人。二溪是一位不拘常法、自成風格、注重人格修養(yǎng)、個性鮮明的畫家,說明龔賢比較注重從畫家主體的人格修養(yǎng)來論“逸品”,而非從作品的技巧或形式方面來敲定。惲壽平也多次對“逸品”的內(nèi)涵進行了闡釋,其《南田畫跋》云:“逸品之畫,以秀骨而藏于嫩,以古心而入于幽,非其人,恐皮骨俱不似也?!盵15]332“天外之天,水中之水,筆中之筆,墨外之墨,非高人逸品,不能得之,不能知之?!盵74]86“純是天真,非擬議可到,乃為逸品。”[74]135《甌香館集》卷十二《畫跋》有云:“所謂士氣逸品,不入俗目,惟識真者方能賞之?!盵74]119《題自作畫與周櫟下》亦云:“逸品之畫,筆似近而遠愈甚,似無而有愈甚。其嫩處如金,秀處如鐵,所以可貴。未易為俗人言也?!盵84]293惲壽平的“逸品”理論主要包括以下五層內(nèi)涵:一是不可得、更不可知;二是變化多端、曲折生趣;三是不刻意追求、無意為之;四是不入俗目、純是天真;五是似近甚遠、似無而愈有。至此,其“逸品”的理論內(nèi)涵得到了完整的揭示,是對宋元以來“逸品”理論內(nèi)涵的完善與發(fā)展。

針對古人多言三品之義,而對三品何以達成卻“言之未盡”的現(xiàn)狀,唐岱認為古人論畫有神、妙、能三品,而“逸品”則屬于三品之外?!肮旁疲寒嬘腥?,神也,妙也,能也。而三品之外,更有逸品。古人只分解三品之義,而何以造進能到三品者,則古人固有所未盡也?!盵72]38唐岱對三品,包括“逸品”在內(nèi)的境界達成的途徑和方法也作了詳細闡釋,其《繪事發(fā)微》云:“而逸品者,亦須多游。寓目最多,用筆反少?!盵86]39“故欲求神逸兼到,無過于遍歷名山大川,則胸襟開豁,毫無塵俗之氣,落筆自有佳境矣?!盵86]39如何達成“逸品”境界,總結起來,唐岱對創(chuàng)作主體提出了四個方面的要求:其一,提出了“多游寓目”的審美經(jīng)歷要求,認為審美主體只有遍歷名山大川,多游多觀,方能“成竹在胸”,寓目越多,用筆反少,“間一寓之于畫,心溯手追”;其二,提出了“胸襟開豁”的審美心胸要求,遍歷名山大川是開闊審美胸襟的前提條件;其三,提出了“不羈不離”的審美距離要求,認為審美主體只有和美的對象保持一定的距離,即在“不羈不離”中,才能更好地發(fā)現(xiàn)審美對象“別有一種風姿”的魅力;其四,提出了“自臻化境”的審美理想要求,“逸品”的審美理想境界在于“自臻化境”,擺脫了“塵俗之氣”,佳境自然生成。唐岱指出了畫家達到“逸”的必要修為,其論述對加強藝術家的審美修養(yǎng)頗有啟迪意味。查禮的《畫梅題記》有云:“畫家寫意必須有意到筆不到處,方稱逸品。”[84]371查禮遠紹張彥遠的寫意論,認為“逸品”的內(nèi)涵在于“意到筆不到處”,從他以畫梅為例對“逸品”的解釋來看,“寫意”近似對表現(xiàn)方法的表述,可見其對“逸品”的內(nèi)涵界定側重于表現(xiàn)技巧方面。董棨的《養(yǎng)素居畫學鉤深》有云:“畫固以逸品為上,然氣息仍欲秾深沉厚?!盵15]107繪畫固然要以“逸品”為最高取向,然而,它的精神氣度卻應當是秾深沉厚的,所以,“逸品”雖“平”卻“不淡”,擁有“絢爛之極”的內(nèi)涵厚度。在詩歌中疏放與高渾、清澹與神韻、高潔與宏敞并存。繪畫也同樣如此,“逸品”之畫,是以秾厚為內(nèi)在精神支持,呈現(xiàn)為平淡的外在風格表征,所謂秾厚與平淡俱在。方亨咸則將“神品”視為繪畫的最高審美標準,認為“神品”“不可端倪”,不遜于“逸品”,反對將“逸品”置于“神品”之上,其《邵村論畫》云:“半千畫士士畫之論詳矣,確不可易。覺謝赫《畫品》猶有漏焉,但伸逸品于神品之上,似尚未當。蓋神也者,心手兩忘,筆墨俱化,氣韻規(guī)矩,皆不可端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所謂一切而不可知之,謂神也?!盵15]60又云:“逸者軼也,軼于尋常范圍之外,如天馬行空,不事羈絡為也。亦自有堂構窈窕,禪家所謂教外別傳。又曰:別峰相見者也?!盵15]60方亨咸從“逸”的本義出發(fā),將“逸”定義為超出尋常范圍之外,是對正常風尚的反動,即不受一般的規(guī)矩束縛,以求象外之象、韻外之韻。其立論同于唐人,創(chuàng)見不大。方亨咸認為“神品”非“教外一別傳”的“逸品”所可比擬,居于“能”“逸”二品之上,其“神品在能與逸之上”的反調,顯然在開歷史倒車。從方亨咸對“神”“逸”“能”三品的分析可知,他認為繪畫的風格與畫家之主體氣質、胸襟有密切關系,而士人之畫成為“逸品”的重要原因在于“士氣”,即文人之高情逸氣,強調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胸襟與情思對“逸品”形成的影響。盛大士的《溪山臥游錄》云:“畫有三到:理也,氣也,趣也。非是三者不能入精、妙、神、逸之品。故必于平中求奇,純綿裹鐵,虛實相生?!盵77]258盛大士將“理”“氣”“趣”列為“逸品”畫的基本三要素。所謂“理”即繪畫中的畫理,即筆墨技巧的基本原理;“氣”指繪畫作品體現(xiàn)的氣格;“趣”指繪畫體現(xiàn)的興趣、趣味。盛大士還指出,三者俱到的審美境界,也即入精、妙、神、逸,四品的共通之處就是平中求奇、虛實相生,這可謂揭示了“逸品”畫的本質特征。盛大士的理論不足之處在于對“精”“妙”“神”“逸”一概而論,沒有揭示各品的差異性。

五、“逸”在清代文藝批評中的交融互釋與理論深化

清代文論家們善于將“逸”納入不同門類的文藝樣式中進行比較討論,他們將詩、詞、畫、樂聯(lián)系起來,將“逸”作為共同追求的藝術境界,使“逸”在不同門類的藝術中呈現(xiàn)出交融互釋的態(tài)勢,深化了“逸”的理論內(nèi)涵。

清代的“逸”論頻繁出入于詩畫領域,這與文論家視“逸”為詩畫最高審美理想境界是分不開的。汪琬的《吳道賢詩小序》云:“郭恕先、米元章之流,往往于繩墨之外,自出胸臆,是為逸品,其在韋柳之間乎。”[87]110“其立言也簡,其托興也長,澹泊雋永,庶幾乎韋柳之苗裔者也,微逸品殆不足以命之?!盵87]110汪琬在指出詩道與畫道相通的基礎上,將詩人與畫家類比,分別為繪畫與詩歌中的“逸品”內(nèi)涵作了界定,即在繩墨之外,抒發(fā)個人胸臆為主和語言簡約、興寄長遠、淡泊雋永。汪琬的主張不僅反映了“逸品”詩畫通用的道理,同時也從繪畫中的“逸品”過渡到了文學中的“逸品”。王士禎將“逸”作為詩畫共同追求的目標,其《蠶尾續(xù)文》評程正揆的詩畫皆達“逸品”:“清溪先生晚出,兩俱擅場,詩與畫皆登逸品?!盵88]程正揆師從董其昌,詩畫都可達“逸品”,但是沒有對“逸品”的內(nèi)涵和特征進行揭示。王士禎的《帶經(jīng)堂詩話》卷三將詩歌中的“逸品”和繪畫中的“逸品”聯(lián)系起來,并用自己的“神韻”說詮釋了“逸品”:“詩至此,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畫家所謂逸品是也。”[89]王士禎把“逸品”詩歌視為畫家所謂的“逸品”,而這些特征都指向了他的“神韻”說,在一定程度上可謂同義語。正是認為“神韻”詩是詩中的最上品,所以他也將“逸品”視為詩畫的最高品級?;輻澴⒀a《漁洋山人自撰年譜》卷上載錢塘吳君寶崖云:“先生論詩,要在神韻。畫家逸品居神品之上,惟詩亦然。司空表圣論詩云:‘梅止于酸,鹽止于咸,飲食不可無酸咸,而其美常在酸咸之外?!鄧L深旨其言。酸咸之外者何?味外味也。味外味者何?神韻也?!盵90]他明確將王士禎的“逸品”說與“神韻”說聯(lián)系起來,認為“神韻”是由具體景物所觸發(fā)的象外之象、味外之味,與“逸品”所帶來的審美效果是一致的。王士禎論詩畫之“逸品”,皆就詩畫的神采韻味而言,指向神清意遠、超凡脫俗的風格或境界,其特征在于筆觸簡練、空靈淡遠、不露痕跡、追求自然、意味無窮。

賀貽孫的《詩筏》評王維、孟浩然詩中有畫:“浩然情景悠然,尤能寫生。其便娟之姿,逸宕之氣,似欲超王而上,然終不能出王范圍內(nèi)者,王厚于孟故也。”[42]866在賀貽孫看來,王維和孟浩然的詩歌創(chuàng)作都具有“詩中有畫”的藝術特點。孟浩然寫景詩展現(xiàn)的“逸宕之氣”似乎要超過王維,但是始終不能超越,原因在于王維意境較孟浩然深厚,孟浩然則較為平淡。另外,孟浩然的“逸宕之氣”得益于其善“寫生”,此外,以“江月一色,蕩漾空明”喻“逸宕之氣”,可見“逸宕”具有自然清新、輕盈飄逸之美。吳仰賢的《小匏庵詩話》卷二從人之多壽角度探討詩畫“逸品”風格:“昔人謂畫入神品、逸品者,以煙云養(yǎng)其性情,其人多壽,如黃子久、沈石田、文征仲、王石谷諸人是也?!盵91]吳仰賢贊同前人論畫入“逸品”者,如黃子久、沈石田、文征仲、王石谷等人,指出他們均以筆底煙云涵養(yǎng)性情,故能長壽,并將這種觀點進一步在詩歌領域中發(fā)揮,認為詩歌是以抒發(fā)性靈為宗旨。寄托自然者如白居易、陸游、范成大,大多能享天年,反之如李賀、黃仲因為刻意經(jīng)營、揚才露己而英年早逝。雖然吳仰賢沒有直接用“逸品”論詩,但是他指出詩畫主體皆是以自然涵養(yǎng)性情獲得多壽,從而將兩者聯(lián)系了起來。從對“逸品”之自然藝境的追求來看,吳仰賢此論具有積極的意義,同時將詩畫之“逸品”與“人之多壽”聯(lián)系起來,實屬首次,雖未必完全可靠,但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清代文人已經(jīng)開始將對“逸品”藝境的追求與個人怡情養(yǎng)性自然結合起來的趨勢。楊際昌的《國朝詩話》卷一以畫之“逸品”評詩:“近人多愛其‘綠蘿僧院孤煙外,紅梅人家小閣西’一聯(lián)。予謂寫景雖工,要是裝色畫,非逸品也?!盵92]可見,楊際昌的“逸品”品評通用于詩畫,并且以自然、平淡為標準。

此外,也有少數(shù)文論家從詩詞比較的角度來論“逸”,如王士禎的《池北偶談》卷十一引王士祿語:“詩不宜次韻,次韻則慮傷逸氣;詞不妨次韻,次韻或逼出妙思?!盵78]212王士祿從詩詞二體差異的角度來分析次韻對“逸氣”的影響,認為詩中次韻有傷詩之“逸氣”,而在詞體中,次韻反而逼出妙思,王士禎對此只言“其持論如此”不置可否,但是從詩詞同源的角度看來,次韻對詩詞二體之妙思、“逸氣”之生成當無所不宜。又如陳銳的《袌碧齋詞話》云:“辛稼軒俊逸似鮑明遠,周美成渾厚擬陸士衡?!盵60]134陳銳認為詞是由詩發(fā)展而來,兩者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并在此基礎上列出了詞家與詩家的許多相似之處,鮑照詩歌“俊逸”早有定評,而將辛棄疾詞與鮑照詩“俊逸”類比尚屬首次,其論證了詩詞的相通,更說明了“逸”是詩詞共同追求的審美理想。

隨著“逸”論在清代詩學、詞學、書畫領域的全面繁榮與交融互釋,“逸”范疇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理論升華,這促進了中國古代文論“逸”范疇的理論深化?!案髯迦嗣裨跉v史發(fā)展的長河中創(chuàng)造和傳承了各自豐富的民族文化,最終形成氣象恢弘的中華文化,共同鑄成了中華文化的多姿多彩。”[93]“逸”是中國多民族長期以來形成的中華文化審美理想,并呈現(xiàn)在不同的文藝類型中。不同的文藝類型通過不同的語言媒介來描述世界、表達情感,譬如書法和繪畫通過線條和色彩來描繪心靈,文學通過語言文字來表現(xiàn)世界,音樂通過音符旋律來表達情感。不同的文藝類型都有基于自己的獨特表達媒介的審美范疇,雖有差異,但共性大于個性。“逸”,在文學、書法、繪畫、詩歌、音樂等不同文藝類型中具有生發(fā)本源、審美特征、審美本質乃至審美歸宿的一致性,因此能多次自由出入于書法、繪畫、詩歌、音樂等不同文藝批評領域,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藝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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