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瑤
(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 100081)
階級與民族是人類同時擁有的兩種不同范疇的歸屬。 18 世紀以來,以階級和民族為核心要義的兩種意識形態(tài)都曾展示過各自所蘊含的巨大能量——共產主義和民族主義不同程度地塑造并繼續(xù)影響著今日世界政治格局。 在無產階級尋求自身解放的歷程中,對于階級與民族的關系,《共產黨宣言》(以下簡稱《宣言》)作出了明確的闡述:“在無產者不同的民族的斗爭中,共產黨人強調和堅持整個無產階級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1]“無產階級首先必須取得政治統(tǒng)治,上升為民族的階級,把自身組織成為民族”[2]。
“共產黨人強調和堅持整個無產階級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是《宣言》對階級與民族優(yōu)先級問題的一種基本立場;“無產階級首先必須取得政治統(tǒng)治,上升為民族的階級,把自身組織成為民族”則是《宣言》對無產階級提出的行動綱領。 在資產階級已經成為國家統(tǒng)治階級、民族邊界已經劃定的先決條件下, 這一立場和綱領之間的關系是清晰明確的,不存在矛盾和張力。 然而在資本主義尚未戰(zhàn)勝封建主義的地帶, 資產階級沒能建立民族國家,民族國家邊界待定。 在這種先決條件下,建立無產階級民族國家與無產階級聯(lián)合之間就存在較大張力,“劃清界限自立門戶”(民族自決)的沖動與“堅持整個無產階級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之間顯得難以協(xié)調。 這是擺在馬克思主義后繼者面前的一道難題,也是對《宣言》立場正確性的檢驗。
對于階級與民族,或者更確切地說,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理論體系中階級與民族的地位和關系問題, 國內外學者都進行過闡釋解讀和理論分析:陳玉屏教授曾探討過經典作家如何看待民族與階級的關系問題,并明確指出了階級、階級斗爭與無產階級革命的理論在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中的統(tǒng)率地位[3];王希恩研究員分析過階級因素對民族問題的制約和影響[4]; 周競紅研究員結合經典作家各自所處的時代背景依次分析了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對階級與民族的理論闡釋,并就民族與階級的當代意義給予了述評[5];國外學者中則有前民主德國的阿爾弗雷德·科津洛以及烏克蘭的羅斯道爾斯基分別對“階級與民族”“工人與祖國”等問題進行了探討。①這些研究成果展示了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研究者應有的國際視野和歷史縱深,對國內民族理論界深化對“馬克思主義解決民族問題”的認識奠定了堅實的學術基礎。 但是中文“民族”的含義與經典作家筆下的“民族”并不始終完全對應,這種情況妨礙了我們深入而精準地研究相關問題。 因此,本文在借鑒以往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利用法文版《共產黨宣言》,結合馬克思主義者所處的時代背景和革命實踐歷程,對《宣言》關于階級與民族的原則性表述,嘗試作一闡釋。
18 世紀的西歐資產階級通過社會革命推翻了封建王朝國家,普遍建立了資產階級主導的“民族國家”, 實現(xiàn)了封建特權階級壓迫下的資產階級解放。 這是馬克思恩格斯生活的時空背景,他們不可能對民族問題毫無感知。 相反,在資本主義戰(zhàn)勝封建主義的這股歷史潮流初現(xiàn)時,他們就已經敏銳地意識到,資產階級從來都不是為了某個“民族”去建立“國家”,而是為了在“民族國家”的統(tǒng)一行政框架下建立“管理資本家事務的委員會”,以達到對內統(tǒng)一市場,對外劃分市場邊界的目的。 這是馬克思恩格斯已經看到但并未在《宣言》中明確闡述的“資產階級與民族”的關系。
既然“民族國家”是資產階級實現(xiàn)階級統(tǒng)治的手段與形式,那么無產階級為什么也要“把自身組織成為民族”根本上也不是為了抽象的“民族”,而是借助這一形式, 實現(xiàn)無產階級的獨立和解放,推翻階級壓迫。 為此,《宣言》對“無產階級”與“民族”的關系作出了明確的闡述。
《宣言》共有兩處將無產階級與民族放在同一框架下討論。 第一處強調了階級與民族在共產黨人眼中的優(yōu)先級問題,出現(xiàn)在第二章“無產者和共產黨人”的開頭部分,談論的是共產黨人與其他無產階級政黨的區(qū)別,中文版(即人民出版社2014 年單行本版,下同)原話是:“共產黨人同其他無產階級政黨不同的地方只是:一方面,在無產者不同的民族的斗爭中,共產黨人強調和堅持整個無產階級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另一方面,在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斗爭所經歷的各個發(fā)展階段上, 共產黨人始終代表整個運動的利益。 ”[6]
第二處也是在“無產者和共產黨人”這一章,談論的是“取消祖國”論和“取消民族”論之荒謬,中文版原話是:“有人還責備共產黨人,說他們要取消祖國,取消民族?!薄肮と藳]有祖國。決不能剝奪他們所沒有的東西。 因為無產階級首先必須取得政治統(tǒng)治,上升為民族的階級,把自身組織成為民族,所以它本身還是民族的,雖然完全不是資產階級所理解的那種意思。 ”中文版為“民族的階級”作了如下注釋:“‘民族的階級’在1888 年英文版中是‘民族的領導階級’。 ”[7]
將這兩處與1983 年法國出版的由勞拉·拉法格翻譯、恩格斯校對的法文版《宣言》做一對比,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第一處關于階級與民族優(yōu)先級問題的原 話 是:“Dans les différentes luttes nationales des prolétaires, ils mettent en avant et font valoir les intérêts communs du prolétariat.” 這 句 話 的 前 半句——“在無產者不同的民族的斗爭”中,“無產者”“不同”“民族”都是修飾“斗爭”這個中心語的,這句話展示的場景實際上是“多個民族的無產者分別開展的針對本民族統(tǒng)治階級的斗爭”, 正是在多個民族的斗爭中,“共產黨人強調和堅持整個無產階級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 對于這種“民族斗爭”的含義,《宣言》在第二處還有進一步說明。
第二處的法文原話及其相對應的中文意思是:“En outre, on accuse les communistes de vouloir abolir la patrie, la nationalité.”(有 人還責備共 產黨人,說他們要取消祖國,取消民族。 )“Les ouvriers n’ont pas de patrie. On ne peut leur ravir ce qu’ils n’ont pas. (工人沒有祖國。 不可能剝奪他們所沒有的東西。 )Comme le prolétariat de chaque pays doit, en premier lieu, conquérir le pouvoir politique, s’ériger en classe ma resse de la nation, il est encore par là national lui-même, quoique nullement dans le sens bourgeois.(由于每個地方的無產階級首先必須取得政治統(tǒng)治權,上升為民族的領導階級,所以它本身還是民族的,但絕不是資產階級的民族含義。 )”
如果著重關注法文版《宣言》中關涉“民族”的地方,細心的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中文版和法文版在“民族的”(national) 這一形容詞的使用上是一致的,但“民族”術語的使用卻并不始終對應。 法文使用了兩個概念,一個是讀者普遍熟悉的“nation”,另一個則是不太熟悉的“nationalité”(即英文的“nationality”德文的“nationalit?t”)。
“nationalité”有多重含義,最初是指“民族特性”或“民族精神”,后來則“被實義化為具有相同種族或語言的群體本身,即‘族體’”[8],最后才演化出認知度較高的“國籍”含義。 “nationalité”成為“國籍”的前提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體系已然確立,但在《宣言》發(fā)表的時代(1848 年),意大利和德意志都尚未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 中東歐其他地區(qū)仍然處于帝國統(tǒng)治之下。所以“國籍”顯然不是《宣言》想要表達的意思。
“nationalité”還可以所指代當時西歐大民族以外、尚未獨立建國、具有語言文化同一性的中小規(guī)模的“民族”,比如匈牙利人、亞美尼亞人,甚至尚未統(tǒng)一建國的意大利人、波蘭人等,其與“nation”的區(qū)別主要在于,“nationalité”規(guī)模小且沒有建國,而“nation”往往規(guī)模較大且通常完成了資產階級建國。 為了不造成概念混淆,筆者沿用民族學界已有的“族體”譯法對譯“nationalité”。 但是《宣言》在接下來反復使用“nation”“national”,所以文中談到的取消“nationalité”應不是指取消“族體”。
因此,這里的“nationalité”很可能是就“性質”而言的,可以進一步解釋為“民族的性質”或曰“民族性”。 中文版在翻譯過程中采用了“民族”的譯法并沒有錯,但是這里的“民族”似應進一步理解為“民族性”。 “nationalité”指“民族性”的這一推斷還可以通過《宣言》接下來的論述加以佐證:如果說“工人沒有祖國。 決不能剝奪他們所沒有的東西”是針對“取消祖國”論的反駁,那么“它本身還是民族的”(也就是具有民族性)應該就是對“取消民族性”的回應。 為什么“還是民族的”? 因為無產階級取得政治統(tǒng)治后,就上升為了民族的領導階級。 可見,《宣言》 在駁斥這些指責時是邏輯嚴密而又深入淺出的:“工人沒有祖國”,所以共產黨人不可能“奪走”(ravir)他們所沒有的東西;無產階級上升為民族的領導階級后,它本身還是民族的,所以“民族性”并沒有因此消失。
“馬克思恩格斯生活在民族國家已成為主導國家形態(tài)的歐洲,當時大多數(shù)歐洲國家內部資產階級已日益獲得國家的統(tǒng)治權,或者說資產階級已成為‘民族’的領導階級”[9],所以《宣言》更多以西歐情況為參照,多使用“nation”這一概念?!皬娬{和堅持整個無產階級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是《宣言》的明確宣示,也是馬克思恩格斯在指導各國無產階級革命時的實踐主張,他們提出工人階級要建立自己的民族國家, 然后再進行國際聯(lián)合。 正如恩格斯在1892 年波蘭文版序言中特意指出的,“歐洲各民族的真誠的國際合作,只有當每個民族自己完全當家作主的時候才能實現(xiàn)。 ”[10]
正是由于馬克思對資產階級民主在民族國家范疇內實現(xiàn)這一事實有清楚認識, 他才明確表示,無產階級要反對資產階級構成民族。 因此,“其革命視野遠非否定民族,他協(xié)調了階級與民族這兩個概念,在各民族工人階級斗爭與無產階級國際主義之間建立了清晰的聯(lián)系。 ”[11]“民族是社會發(fā)展到資產階級時代的必然產物和必然形式。 工人階級如果不‘把自身組織成為民族’,如果不成為‘民族的’(‘雖然完全不是資產階級所理解的那種意思’),就不能鞏固、成熟和最終形成。 ”②
馬克思恩格斯所處的時空背景,是資本主義已經戰(zhàn)勝封建主義并開始快速發(fā)展的西歐,民族國家已經成為資產階級實現(xiàn)統(tǒng)治權的普遍形式。 然而此時的中東歐地區(qū)尚處于封建帝國統(tǒng)治之下,統(tǒng)治中東歐各國的四個封建專制帝國中, 除普魯士外,其余三個帝國——奧地利帝國、奧斯曼帝國和沙俄帝國的資產階級都沒能建立起民族國家,且帝國境內族體眾多,帝國統(tǒng)治者和資產階級都企圖利用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達到壓制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目的。在這種條件下,中東歐地區(qū)的無產階級革命領導者不得不將“民族”與“族體”籠而統(tǒng)之地歸納為“民族問題”(question nationale),并在“無產階級革命”框架下不斷回應、闡發(fā)有關“民族問題”的各種立場、觀點和主張。
早在1848 年,馬克思就強調沙俄帝國是“歐洲反動勢力的主要堡壘”, 要求歐洲工人政黨要與俄國沙皇政府作殊死戰(zhàn)。[12]隨著十月革命的勝利和蘇維埃政權的建立,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為無產階級政黨指出的這一外部主要敵人——沙俄帝國消失了。
然而,“無產階級上升為民族領導階級”的這個國內目標卻沒能達成,西歐無產階級在國內層面爭取民族領導權的斗爭普遍失敗。 意大利和德意志資產階級民族國家的統(tǒng)一與建立,在客觀上強化了歐洲的反動力量,妨礙了無產階級用革命方式建立以本階級為領導的民族國家。 隨著沙俄、奧地利、奧斯曼帝國的隕落,西歐強大的資產階級民族國家成了新的“反動勢力的堡壘”。 資產階級主張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即以歷史上形成的“民族”和“族體”為單位建立國家(“一族一國”)的觀念占據(jù)優(yōu)勢,并向東歐地區(qū)散播。 于是,在中東歐社會主義者那里,籠而統(tǒng)之的“民族問題”與“無產階級革命”問題以更為復雜的方式交織在了一起。
盡管都是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支持者和領導者,中東歐社會主義者與列寧在“民族問題”上的意見卻并不統(tǒng)一。 分歧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第一是圍繞波蘭獨立產生的“無產階級自決”與“民族自決”的優(yōu)先級問題;第二是圍繞奧地利國家組織形式產生的多族體國家在“民族問題”方面的制度安排問題。
第一,在波蘭獨立問題上存在三種意見。 波蘭社會黨(P.S.P)的主張是“民族自決”優(yōu)先,應“無條件”地承認民族獨立。 實際上,在建黨之初(1892~1893 年),該黨就提出了建立獨立的民主共和國、為爭取人民群眾的民主權利而斗爭的口號,而沒有把爭取自身獨立的斗爭同俄國、德國和奧匈帝國的革命斗爭結合起來。
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1871~1919 年)則認為波蘭的社會黨人不應當要求波蘭獨立,無產階級的國際聯(lián)合才是最首要的任務。 “盧森堡正是出于波蘭無產階級的團結考慮, 才堅決反對提出‘波蘭獨立’的口號,認為這一口號會被波蘭資產階級民族主義所利用,從而不利于波蘭人民群眾的團結。 ”[13]
而列寧既反對完全無視無產階級革命的民族獨立, 也反對完全無視民族訴求的無產階級革命。對于羅莎·盧森堡在“民族問題”上的見解,列寧認為她犯了“抽象和形而上學的錯誤”[14],他的《論民族自決權》(1914 年)一文尤其針對盧森堡的觀點進行了闡發(fā)。
對于波蘭社會黨的要求,列寧也進行了專門闡述(1903 年),在“民族自決”與“無產階級自決”的優(yōu)先級問題上給出了如下意見:“社會民主黨作為無產階級的政黨,其真正的主要的任務不是促進各民族(peoples or nations)的自決,而是促進每個民族(nationality)中的無產階級的自決。 我們應當永遠無條件地努力使各民族(nationality)的無產階級最緊密地聯(lián)合起來”;“我們應當使民族自決(national self-determination)的要求服從的正是無產階級斗爭的利益。 這個條件正是我們對民族問題的提法同資產階級民主派的提法的區(qū)別之所在。 ”③可見在列寧那里,“強調和堅持整個無產階級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這一原則依然是正確的,盡管這里遭遇的是作為“族體”的“民族”。
第二,圍繞多族體國家在“民族問題”方面的制度安排問題,奧地利社會民主黨與列寧的意見也不統(tǒng)一。 奧匈帝國的奧地利社會民主黨各自治黨派(德意志黨、捷克黨、波蘭黨、羅塞尼亞黨、意大利黨及南斯拉夫黨) 在1899 年大會上提出了以族體聯(lián)邦的形式重新組建奧地利的方案。 根據(jù)該提案,“帝國要被分成‘根據(jù)族體劃定范圍,并以自治形式被管理的各個單元’。 這些單元的立法與行政附屬于通過平等而直接的全民投票選舉出的議院。 同一族體的所有自治地區(qū)將形成一個負責自身事務的聯(lián)盟。 而政黨自身將根據(jù)社會民主自治的聯(lián)邦基礎進行組織,每個社會民主組織都要涵蓋一個族體。 ”[15]概括起來,就是要將奧匈帝國改造成以各族體所在地方為單位的“聯(lián)邦制國家”。
但帝國的實際條件卻表明該方案不具有可操作性,因為各族體相互交迭分布,沒有清晰可辨的界限。 于是, 奧托·鮑威爾 (Otto Bauer,1881~1938年)與卡爾·倫納(Karl Renner,1870~1950 年)在此基礎上提出了 “超地域民族文化自治”(l’autonomie nationale culturelle extraterritoriale)方案。 在這種方案中,族體僅是一種文化共同體,各族體將分別成立社團性質的聯(lián)合會并實行文化自治。[16]
鮑威爾與倫納的“民族文化自治”論說在共產主義陣營內部產生了不小反響,考茨基(Karl Kaut sky,1854~1938 年)贊同這種主張,俄國孟什維克取消派和崩得分子也都提出了民族文化自治要求?!坝捎邗U爾(即鮑威爾——筆者)和倫納的思想碰巧惹得列寧勃然大怒,文化自治的全部概念此后一直被共產黨人拒絕作為一個信條?!保?7]列寧為什么強烈反對“民族文化自治”方案? 因為他已經看到,“其他民族(波蘭族、猶太族、烏克蘭族、格魯吉亞族等等)的資產階級民族主義也在抬頭,竭力用民族斗爭或爭取民族文化的斗爭使工人階級脫離他們偉大的世界性任務。 ”[18]在他看來,“民族文化自治”不僅對未來的無產階級國家建設產生負面影響,也威脅到了當時俄國社會民主黨的內部統(tǒng)一,進而妨礙了無產階級革命事業(yè)的完成。
于是,列寧在1913~1914 年間多次撰文(《關于民族問題的批評意見》《論“民族文化”自治》《論民族自決權》《工人階級和民族問題》等)批評“民族文化自治”論。 他指出,在黨內層面,“民族文化自治”的本質是“使社會主義遷就民族主義”[19],俄國社會民主黨不能像奧地利社會民主黨那樣按民族劃分黨的組織結構,而應該實行實際上的統(tǒng)一;在未來的國家建設層面,“民族文化自治”這個口號實際上是在鼓勵各民族在教育事業(yè) (乃至整個文化事業(yè))上相互隔絕,是在分裂各民族的無產階級,妨礙各民族融為一體;[20]在無產階級革命全局層面,“民族文化自治”論迎合了政治對手的宣傳和意圖:地主、神父和資產階級通常都是在“民族文化”的幌子下,貫徹反對無產階級的意圖。[21]
奧地利社會民主黨根據(jù)奧匈帝國現(xiàn)實提出“多族體國家”這一構想,體現(xiàn)了對資產階級民族主義“一族一國”論說的超越,具有一定創(chuàng)新意義;但是在多族體國家內部實行“民族文化自治”卻不利于未來的無產階級國家建設,也妨礙了無產階級政黨的內部統(tǒng)一。 列寧對無產階級革命與民族問題之關系的見解,也愈加凸顯了他作為一位承前啟后的偉大馬克思主義者的理論修養(yǎng)。 遺憾的是,列寧的思想并沒有在后來的蘇聯(lián)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得到堅持和貫徹。
馬克思列寧主義傳入中國后,中國共產黨把馬克思列寧主義基本原理與中國實際相結合,在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斗爭實踐中,證明了《宣言》中關于“共產黨人強調和堅持整個無產階級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這一原則的正確性。
與中東歐的情況類似,19 世紀下半葉到20 世紀初這一階段, 中國正處于封建帝國統(tǒng)治之下,這個封建的“中央帝國”同樣顯示著多族體(中文語境的習慣表述為“多民族”)的外貌特征;所不同的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傳入中國時,中國已經陷入半殖民地半封建境地, 中國無產階級面對的是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三座大山”。 但中國共產黨忠實貫徹了《宣言》的相關原則,正確協(xié)調了中國無產階級革命與民族問題的關系,最終取得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建立了社會主義的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
中國共產黨在建黨之初, 就明確了少數(shù)民族問題對于中國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意義,“1928 年,中國共產黨的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專門作出了關于民族問題的決議案,首次明確提出了中國境內的少數(shù)民族問題的范圍包括:‘北部之蒙古、回族,滿洲之高麗人,福建之臺灣人,以及南部苗、黎等原始民族,新疆和西藏。 ’‘中國境內少數(shù)民族’的概念,突破了‘五族共和’的局限,明確了少數(shù)民族問題‘對于革命有重大的意義’。 ”[22]
因此,中國革命的勝利必然包含著中國境內少數(shù)民族的解放,少數(shù)民族的解放也必然體現(xiàn)著中國共產黨對《宣言》相關原則的正確運用。 在這方面,僅以中國共產黨團結帶領“滿洲之高麗人”(東北朝鮮族)開展無產階級革命斗爭為例,對中國馬克思主義者貫徹《宣言》原則的具體實踐給予闡述。
東北朝鮮族是19 世紀下半葉才開始遷居中國的一個遷入民族,他們先后經歷清政府、民國政府與日本殖民者的統(tǒng)治, 直到20 世紀初期還普遍被認為是“外來民族”。 但中國共產黨并沒有因為朝鮮農民是“外來民族”就無視或忽視其生存處境。 中共滿洲省臨時黨委曾就本地區(qū)農民的被剝削情況專門給中央作過報告,其中就包括朝鮮農民問題:“滿洲的最大地主是張作霖與楊宇霆、吳俊生等,其次就是鄉(xiāng)村中的大地主, 他們的土地不是以畝計,而是以山溝計,農民也非常集中,普通的村落,在一千戶以上,鄉(xiāng)村中的地主,多有雇用工人在三百人以上。 貧農的成份除了山東、直隸去的難民外,就是朝鮮的難民。 由山東、直隸去的難民,多有單身無妻子,身上穿著一套衣,純是一個無產階級似的。 由朝鮮去的難民,多開墾水田種稻,待水田開墾后,中國地主即收回為己有。 ”[23]
東北地區(qū)黨務工作報告不止一次地談到過朝鮮農民在中國被剝削、被壓迫的處境,在不同的報告中,對朝鮮人的稱呼也不盡相同,有“朝人”“韓人”“高麗人”等等。 然而中國共產黨并沒有因此將其排拒在革命斗爭之外。
階級立場先于民族立場、 階級立場重于民族立場,正是這種認識促使中國共產黨人在接下來的工作中注重聯(lián)合、動員、團結朝鮮族農民,使之成為“中國的革命群眾”:“朝鮮農民是我們反日的友軍,是我們滿洲革命的農民的一部分。 我們再不能旁觀中國的軍閥地主和日本帝國主義者去蹂躪朝鮮農民,我們當聯(lián)合這部分可親愛的革命群眾,在斧頭鐮刀交叉的紅旗下面,共同作反日運動,作土地革命運動,做謀奪取政權的斗爭。 ”[24]在中國共產黨看來,生活在東北地區(qū)的朝鮮農民,是同樣遭受中國封建地主軍閥和日本帝國主義摧殘蹂躪的“無產階級”,因而也是“中國的革命群眾”。
“中國的革命群眾” 意味著相同的社會身份、階級歸屬和政治地位。 由此,才會產生中國共產黨的民族平等主張:“凡朝鮮的農民在滿洲與中國農民一律享有土地所有權和居住權,一律享有革命政權。 ”[25]
平等是聯(lián)合的基礎, 建立中朝民眾的革命統(tǒng)一戰(zhàn)線,正是在這種前提下被明確提出:“中國共產黨認為:中韓民眾必須聯(lián)合起來,以反對共同敵人日本強盜。 中國共產黨堅決反對韓國地方富農、高利貸者的走狗作用, 中國共產黨反對中國國民黨軍閥、豪紳、地主,對于韓國農民的民族壓迫,而堅決主張:在滿洲的韓國少數(shù)民族有和中國民族完全平等的權利,主張少數(shù)民族有完全自決權。 但是中國共產黨清楚指出: 少數(shù)民族自決權的完全實現(xiàn),只有在中國革命完全成功以后。 ”[26]事實證明,1945 年光復以后,東北地區(qū)大部分朝鮮人根據(jù)自決權選擇留下來加入中國,成為了當代中國的朝鮮族。 朝鮮族成為中華民族平等一員的過程,正是中國共產黨人“強調和堅持整個無產階級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的生動寫照。
毛澤東同志在1957 年曾講過:“國家的統(tǒng)一,人民的團結,國內各民族的團結,這是我們的事業(yè)必定要勝利的基本保證?!保?7]團結全國各族人民的邏輯基礎,正是在于共同的階級歸屬。 在反帝反封建斗爭中,中國共產黨始終把整個無產階級的共同利益放在第一位,團結帶領各族無產階級取得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用實際行動貫徹了“強調和堅持整個無產階級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 這一原則, 證明和彰顯了該原則的真理性和實踐價值,為各民族在接下來的社會主義建設和改革開放時期的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實踐基礎。 正是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各族無產階級從“受壓迫者”成為“中國的革命群眾”乃至后來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各族人民正是在這一堅實的階級基礎上、在共同的革命、改革、建設進程中,逐步鞏固了對偉大祖國的認同、 對中華民族的認同、對中華民族文化的認同、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認同。 新時代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歷程也必然沿著這一歷史邏輯繼續(xù)向前推進。
綜上所述,“共產黨人強調和堅持整個無產階級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這一立場,是馬克思恩格斯明確提出,列寧反復強調,中國共產黨人成功實踐的正確原則。 經歷過中東歐社會主義者的爭議、試錯,在中國共產黨團結帶領全國各族人民進行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偉大斗爭中,這一原則的真理性和實踐價值愈加彰顯。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宣言》是共產黨人第一次向全世界公開說明自己的觀點、 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意圖的宣誓書,是全世界共產黨人的“初心”。在中國共產黨建立100 周年之際,重溫《宣言》的重要原則,回顧馬克思主義者的相關實踐,不僅具有隆重的紀念意義,也愈加凸顯了《宣言》對當今時代的塑造作用和深遠影響。
注釋:
①參見【民主德國】阿爾弗雷德·科津洛《階級與民族》,載陳玉瑤、朱倫編《民族與民族主義——蘇聯(lián)、俄羅斯、東歐學者的觀點》,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 年;羅斯道爾斯基的 《工人與祖國——<共產黨宣言>相關段落的筆記》(1965)一文的中譯本可參見: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rosdolsky/mia-chinese-roman-rosdolsky-1965.htm (最后瀏覽日期:2020 年6 月15 日)。
②這是1914 年列寧在為《格拉納特百科詞典》撰寫《卡爾·馬克思》這一詞條時,對《宣言》中這一表述作出的簡短闡釋。 參見列寧《卡爾·馬克思》,載《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民族問題文選(列寧卷上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495 頁。
③本段中“民族”術語所對應的外文是參照列寧:《我們綱領中的民族問題》, 馬克思主義文獻網站 (英文):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lenin/works/1903/jul/15.htm (2017-12-23);中文引自列寧:《我們綱領中的民族問題》,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民族理論研究室:《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民族問題文選(列寧卷上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 年,第37、38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