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全海
(信陽師范學院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信陽師范學院是全國最早開展臺灣同胞祖根問題研究的地方高校。1982成立的信陽地區(qū)臺灣同胞祖根問題研究會,秘書處便設在信陽師范學院。2008年至2015年,信陽師范學院聯(lián)合全國各級涉臺部門及兩岸高校,先后參與舉辦“固始與閩臺淵源關系學術研討會”“中原根親文化節(jié)”“兩岸青年中原文化研習營”等兩岸學術文化交流活動,并組建中原姓氏與閩臺尋根研究中心、發(fā)起成立河南省臺灣研究會。2016年信陽師范學院獲批中國史碩士學位授權一級學科,下設海峽兩岸關系史研究方向(專門史),同年與閩南師范大學聯(lián)合培養(yǎng)閩南文化與兩岸交流“服務國家特殊需求博士人才”。2018年“根親文化與兩岸交流研究中心”獲批為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2022年,信陽師范學院“根親文化與兩岸交流”研究團隊進入不惑之年。40年走過,根親文化與兩岸交流的研究大致經歷了涉臺學術研究、兩岸學術文化交流、“服務國家特需人才”培養(yǎng)3個發(fā)展階段,這3個階段的學術資源均來自20世紀80年代初閩籍學者在閩方言及民俗學調查時的新發(fā)現(xiàn)。
20世紀初,王國維分別在《庫書樓記》《最近二十年間中國舊學之進步》和《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國新發(fā)見之學問》中,反復強調“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于新發(fā)現(xiàn)”。如1925年暑期,王國維應清華學生會邀請為留校學生做《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國新發(fā)見之學問》公開演講時稱:“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于新發(fā)現(xiàn)。有孔子壁中書出,而后有漢以來古文家之學;有趙宋古器出,而后有宋以來古器物、古文字之學。”王國維還把孔子壁中書、汲冢書、殷墟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處之漢晉木簡、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及唐人寫本書卷、內閣大庫之元明以來書籍檔冊等,稱為“自漢以來中國學問上之最大發(fā)現(xiàn)”。其中,更認為殷墟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處之簡牘、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及唐人所書卷軸、內閣大庫之書籍檔案等,是“最近二三十年發(fā)現(xiàn)之材料,并學者研究之結果”[1]342。
中原姓氏入閩遷臺進入學界視野,亦緣自20世紀80年代初,閩籍學者黃典誠、歐潭生等在閩方言及民俗學調查時的新發(fā)現(xiàn)。先是著名語言學家、廈門大學教授黃典誠,依據“在閩南、閩東和閩北,祖祖輩輩都說祖宗是從河南來的”,以及閩臺地方志、姓氏族譜記載的“中原人民成批流入福建簡況”等歷史信息,于1981年春,帶領兩位研究生到河南固始進行閩方言調查①。他們在調查中發(fā)現(xiàn),相隔千里、互不為鄰的福建和河南之間有著極為密切的鄉(xiāng)土關系,而且“至今客家話區(qū)人民還稱閩方言為‘河洛話’,稱說閩語的人系‘河洛人’”。他們由此認為“福建的方言是從河南帶去的”。1981年3月18日,在河南省語言學會成立大會上,黃典誠就此次閩方言調查發(fā)現(xiàn)發(fā)表演講,4月19日《河南日報》發(fā)表黃典誠《尋根母語到中原》,詳細報道了黃典誠團隊的新發(fā)現(xiàn)。該文根據《三山志》記載之“永嘉之亂,衣冠入閩者八族”、《河南光州府志》所記唐初光州固始人陳元光父子率58姓“入閩開漳”和《五代史》記載的光州固始人王審知兄弟率部入閩肇建閩國的歷史,以及全國人大常委會發(fā)表《告臺灣同胞書》后,臺灣同胞為響應統(tǒng)一祖國的號召,發(fā)起往大陸尋根活動等,肯定“臺灣同胞尋根的起點是閩南,終點無疑是河南”[2]。《尋根母語到中原》的發(fā)表,印證了臺灣姓氏族譜記載其先祖來自“光州固始”的史實,喚起臺灣同胞對“光州固始”的集體記憶。
黃典誠《尋根母語到中原》發(fā)表不久,1982年初,河南省信陽地區(qū)(今信陽市)文化局文物干部歐潭生到固始縣搞文物普查時,聽時任縣人大副主任陳壽談到1970年固始縣汪棚公社發(fā)現(xiàn)有鄭成功墓,隨即在固始縣文化館館長詹漢清的陪同下,到汪鵬公社鄧大廟大隊小營生產隊進行實地調查。歐潭生既是福建人又有考古學背景②,他敏感地想到固始為什么會有鄭成功墓?福建南安的鄭成功墓難道是假的?他聯(lián)想到不久前在《河南日報》看到黃典誠發(fā)表的《尋根母語到中原》,決定到泉州、廈門實地考察福建南安鄭成功墓[3]65-67。歐潭生從福建調查回來后提交了一份調查報告《一千年前是一家——臺閩豫祖根淵源初探》。該報告稱:“通過臺灣同胞近幾年的尋根活動,他們已經確認自己的祖根在福建閩南一帶,因而發(fā)出‘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呼聲!”但是,在中華民族的悠久歷史中,五百年僅是短暫的一瞬。臺灣和福建同胞更早的祖根地在哪里?歐潭生的調查報告依據中原與福建的“四次人口大交流”、河南固始“鄭成功墓”的新發(fā)現(xiàn),以及固始方言中保留的中原古音與千里之外的閩南方言驚人相似等各方面的證據,不僅確認了開漳圣王陳元光、閩王王審知是“光州固始”人,開臺圣王鄭成功的祖籍地也在河南固始縣,而且他據此判斷“臺灣同胞的祖根地五百年前在福建,一千三百年前在河南”[3]35-42。此后,歐潭生分別從閩臺方言土語、河洛話發(fā)音特點、固始皮影與閩臺皮猴戲等驚人相似之處發(fā)現(xiàn),“固始民間習俗與閩臺地區(qū)幾乎相同”[3]70-77。
閩籍學者黃典誠的閩方言調查和歐潭生的民俗學調查,分別得出“臺灣同胞尋根的起點是閩南,終點無疑是河南”和“臺灣同胞的祖根地五百年前在福建,一千三百年前在河南”的結論。這一結論首先引起“光州固始”所在地河南省信陽地區(qū)和固始縣等各級政府的高度關注。信陽地區(qū)相關部門隨即于1982年4月2日召開“臺灣同胞祖根問題座談會”,在聽取專家學者的意見后,決定成立信陽地區(qū)“臺灣同胞祖根問題研究會”,并于同年6月28日,為紀念鄭成功逝世320周年,在鄭成功祖籍地固始縣召開“臺灣同胞祖根地問題學術研討會”。1982年河南省第二屆社科聯(lián)代表大會在鄭州召開,會上印發(fā)了“《臺灣同胞祖根問題研究會”成立簡報(第1期)》(以下簡稱《簡報》)。該《簡報》受到與會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著名歷史學家尹達的高度重視,尹達隨即約見了《一千年前是一家——臺閩豫祖根淵源初探》的作者歐潭生。會后,尹達把《會議簡報》及歐潭生的調查報告發(fā)表在《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1982年第7期上。次年,國臺辦主辦的《臺聲》(1983年第6期)、香港《文匯報》(1983年10月30日)和《中州今古》(1983年第5期)分別以《尋根溯源到中州》和《尋根溯源到中原》為題,轉載了歐潭生的調查報告,引起了學界及海內外華人的極大關注[3]65-69。當學界在尋找“相隔千里、互不為鄰的福建與河南之間為何存在如此密切的鄉(xiāng)土關系”以及為何“固始民間習俗與閩臺地區(qū)幾乎相同”的答案時,歷史文獻記載的中原姓氏入閩遷臺史事便浮出水面,并很快成為兩岸學者討論的熱門話題。
閩籍學者在閩方言及民俗學調查中發(fā)現(xiàn)的中原姓氏入閩遷臺史事,在學術生成意義上可謂新發(fā)現(xiàn)。據趙世瑜研究,因新發(fā)現(xiàn)而發(fā)掘某種新史料,進而造就某種學問,已有百余年歷史。如“甲骨學、敦煌學等,近數十年來一直方興未艾的秦漢到三國簡牘也屬此類”[4]494。但并非所有新發(fā)現(xiàn)都能成就新學問。王國維本人在強調“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于新發(fā)現(xiàn)”,并列舉殷墟甲骨文字、敦煌千佛洞卷軸及西域各地之簡牘、內閣大庫檔案等五種新發(fā)現(xiàn),成就了新學問之同時,也曾追問“何以西晉汲郡竹書不能激蕩起學術波瀾?”其實,1930年陳寅恪為陳垣《敦煌劫余錄》作序時已回答了王國維的疑惑。陳寅恪在序文中稱:“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治學之士,得預于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其未得預者,謂之未入流。此古今學術史之通義,非彼閉門造車之徒所能同喻者也。敦煌學者,今日世界學術之新潮流也?!盵5]266陳寅恪的意思是說,只有以一時代之“新材料研究新問題”,才能成為一時代“學術之新潮流”,即新學問。
我本人結緣于中原姓氏入閩遷臺之研究,可謂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俱全。本人之前的研究方向是歷史上中央政府對臺灣管轄方式,研究對象和研究范圍屬于兩岸關系史。2007年博士論文《清代渡海巡臺制度研究》通過答辯,回到信陽師范學院工作時,福建、河南學界正接續(xù)黃典誠、歐潭生的調查發(fā)現(xiàn),積極推動固始與閩臺淵源關系研究。2008年10月20日,首屆“固始與閩臺淵源關系學術研討會”在固始召開,來自海峽兩岸及新加坡、菲律賓、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地區(qū)和國家的300多名學者,圍繞固始與固始文化、固始與閩臺姓氏、固始移民與閩臺人物等主題展開討論[8]625-630。
在首屆“固始與閩臺淵源關系學術研討會”上,中原姓氏入閩遷臺之研究者張新斌在會上宣讀了《“光州固始”的歷史文化解讀》一文,從史料文獻和家乘譜牒角度解讀“光州固始”。他指出據史料顯示,唐高宗時期固始人陳政、陳元光父子入閩開漳,促使閩南經濟社會發(fā)展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唐末王潮、王審知兄弟肇建閩國,為福建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因此,“陳氏父子和王氏兄弟所代表的光州固始,實際上是中原文化的象征”,而閩臺地區(qū)家乘譜牒所見的“光州固始”,特指隨陳氏父子入閩的87姓和隨王氏兄弟入閩的83姓,兩次入閩的固始姓氏達116個。因此,張新斌認為在閩臺人的心目中“光州固始就是原鄉(xiāng),就是他們永遠的根”[8]1-9。湯漳平在《再論唐初中原移民入閩與閩南文化之形成》一文中特別強調,唐初中原移民入閩,與前后幾次中原移民入閩相比,有三大明顯特點:一是由朝廷直接下令,是有組織有計劃地向南移民,而且目的明確,就是平定“蠻獠嘯亂”;二是人數眾多,首批由陳政率領的入閩府兵3 600人及部將123人,第二批援兵58姓,人數更多,兩批合并87姓,總人數不下萬人;三是影響時間長,自陳元光首任漳州刺史,此后陳氏五代治漳,時間長達150年之久[8]76-87。本人有幸與會做了《關于唐代固始移民的研究取向》大會發(fā)言。拙文鑒于當時唐代固始移民史成果多浮于表面,且移民文化多與河洛文化、閩南人、客家人等歷史文化現(xiàn)象之界限模糊不清,提出唐代固始移民史縱向延伸性研究和橫向精細化研究兩個取向,據此確立固始移民在中國移民史上的獨特地位。其中,唐代固始移民的延伸性研究,就是將歷史上固始移民入閩及其后裔遷臺,視為一個整體,用整體史觀書寫固始移民通史,在完成固始移民入閩遷臺史實重建之后,考察固始移民對福建社會的直接影響和對臺灣社會的間接影響,如此可彰顯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的歷史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9]。
2008年首屆“固始與閩臺淵源關系學術研討會”召開,時值地方高校為因應全國性評估,紛紛借助地方資源,培育核心競爭力,尋求特色發(fā)展之路之時,當時本人已經意識到,固始與閩臺之間的淵源關系,雖然是地方性學術資源,但關系祖國統(tǒng)一大業(yè),有望上升到國家戰(zhàn)略,承擔國家重大使命,服務國家特殊需求,蘊含著強大競爭力和潛在的學術生長空間。更因在首屆“固始與閩臺淵源關系學術研討會”上,我有幸結識了前來參會的歐潭生先生,并獲贈“臺灣同胞祖根問題研討會”第一期《簡報》和“信陽地委副書記楊峰同志在臺灣同胞祖根問題座談會上的講話”原稿[3]66-69。我當時判斷,這兩種文獻當是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研究的學術起點及最早的文獻資料。基于此,便主動融入固始與閩臺淵源關系之研究,并聯(lián)合國務院臺辦《兩岸關系》雜志社、河南省臺辦、河南省社會科學院等,于2009年10月在固始舉辦“第二屆固始與閩臺淵源關系學術研討會”[10]343-347。至此,本人的研究方向逐漸從制度史視角下的兩岸關系,轉移到運用豫閩臺兩岸三地地方志書、姓氏族譜及移民史料,力求在姓氏遷移與文化傳播視角下,通過對閩臺大姓氏之姓氏起源、入閩遷臺進程、尋根聯(lián)誼等的微觀描述,復原中原姓氏入閩遷臺史。
“第二屆固始與閩臺淵源關系學術研討會”之后,由本人參與的“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研究”及相關學術活動,大致沿著兩個方向展開。
一是聯(lián)合河南省社會科學院、閩南師范大學、固始縣人民政府等,承辦一年一度的“固始與閩臺淵源關系學術研討會”并協(xié)辦“中原根親文化節(jié)”。其中,2011年在為紀念《尋根母語到中原》發(fā)表30周年而舉辦的“第四屆固始與閩臺淵源關系學術研討會”做會前準備工作之際,本人在整理中原與閩臺淵源關系研究30年取得的成果時發(fā)現(xiàn),中原姓氏入閩遷臺不僅是移民史事,而且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并且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如20世紀80年代之初,這一文化現(xiàn)象表現(xiàn)為臺灣同胞強烈的尋根意識和洶涌的尋根活動,90年代則表現(xiàn)為兩岸學者積極開展旨在為尋根活動提供家族記憶依據的學術研討活動,進入21世紀則明顯表現(xiàn)為海峽兩岸的血脈、文化和國家認同。30年間,中原姓氏入閩遷臺之研究大致走過尋根、記憶與認同三個階段。三個階段不僅前后相繼,而且互有重疊,比如尋根活動不因記憶的出現(xiàn)而退出,記憶也不因認同成為主題而淡化。本人認為,在文化認同成為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研究基本取向的背景下,歷史上的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無論作為歷史事件還是歷史記憶,所傳達的信息具有同樣的價值。據此本人設計了第四屆研討會的三個主題“歷史·記憶·認同”[3]1-4;三個主題也因此成為推動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研究的三個基本層面。
二是聯(lián)合臺灣師范大學、彰化師范大學等臺灣高校,以中原姓氏入閩遷臺孕育而成的根親文化資源為主題,舉辦一年一度的“兩岸青年中原文化研習營”“兩岸儒學論壇暨研習營”等豫臺大學生雙向交流活動。其間在與臺灣青年學生交流時發(fā)現(xiàn),他們會說客家話、懂閩南話,也知道祖上來自福建閩南,但并不清楚各自族譜上為什么寫著先祖來自“光州固始”以及“光州固始”在哪里?更難理解30年前黃典誠、歐潭生等為什么分別做出“臺灣同胞尋根的起點是閩南,終點無疑是河南”和“臺灣同胞的祖根地五百年前在福建,一千三百年前在河南”的判斷。此等認知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一部分人對海峽兩岸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關系的誤解,認為歷史就是發(fā)生的過去,與現(xiàn)實沒有關系。本人由此意識到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研究,當在確認中原姓氏入閩遷臺歷史史事的前提下,通過入閩遷臺姓氏及其后裔的家族記憶建立起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進而回答家族記憶是如何保存至今的,以及家族記憶在當下的反映,從而使人們明白兩岸關系的現(xiàn)狀是兩岸歷史(過去)的延伸。而臺灣學生所說的閩南話、可知可見的家鄉(xiāng)地名,以及各自族譜記載的“光州固始”等,都是保存兩岸歷史或家族記憶的有效載體。如此,可有效避免把兩岸歷史與現(xiàn)實割裂開來的錯誤認識或誤解。
學術研究層累遞進,總需有學術先賢積累“已知”成果,后進者方能繼承與發(fā)展,以推動學術事業(yè)代代相傳;學術創(chuàng)新也總是孕育于現(xiàn)實問題,通過發(fā)現(xiàn)與解決問題,從而回應現(xiàn)實社會的期待?,F(xiàn)實問題的發(fā)現(xiàn)往往從自己身邊開始,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然后眾人參與其中,或由一家之學成為百家之學,或由地方學術上升為國家學術,甚或成長為一代之學,如敦煌學、徽學之成長最具典型意義[11]?;蛴袑W者執(zhí)著于“大學問”或“大課題”, 舍近求遠,結果是事倍功半,殊不知學問就在我們身邊。從歷史、記憶與認同三個層面研究中原姓氏入閩遷臺,一是來自“固始與閩臺淵源關系學術研討會”對以往30年的學術史總結,二是來自近10年“兩岸青年中原文化研習營”等兩岸青年學術文化交流中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實問題,兩者都是發(fā)生在自己身邊的學問,以親歷與親見為研究對象,正是所謂的親歷親見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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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中原姓氏入閩遷臺史、中原入閩遷臺姓氏及其后裔的家族記憶,以及家族記憶在海峽兩岸的當代認同,一并作為研究對象,納入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的研究范圍,作為一種存續(xù)狀態(tài),分別對應于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的初始狀態(tài)、過渡狀態(tài)和現(xiàn)實狀態(tài),從而將中原姓氏入閩遷臺歷史和現(xiàn)實有機聯(lián)系起來,此種研究思路與方法,或稱為生態(tài)史研究法④。
中原姓氏入閩遷臺史相當于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的初始狀態(tài),是真實發(fā)生的歷史(事件),確有其人,確有其事,屬于事件史。事件史研究中的歷史事件,是指那些能夠導致歷史變化、參與歷史建構的事情。歷史事件的意義是通過建構實現(xiàn)的,具體表現(xiàn)為歷史認識主體借助一定的邏輯結構或理論框架,將若干分散的歷史史實組成一個有頭有尾、有意義的歷史敘述。
再現(xiàn)中原姓氏入閩遷臺史屬于傳統(tǒng)移民史研究,考察的是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的歷史進程,包括姓氏遷徙背景、遷徙過程、遷徙空間分布、遷移終點及其對移入地的影響等。具體到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移民事件,包括西晉永嘉之亂后“八姓入閩”、唐初光州固始人陳政陳元光父子率“58姓入閩開漳”、唐末光州固始人王審知、王審邽兄弟率部入閩“肇建閩國”,以及明末清初中原入閩姓氏及其后裔由閩南渡海遷臺等。依據中國傳統(tǒng)移民史理論[12]23-37,此等移民活動在空間或距離意義上屬于北人南遷,從黃河流域中原地區(qū)至東南沿海閩臺地區(qū)的遷移;次區(qū)域省際空間涉及今天河南、福建和臺灣三??;時間范圍,起自永嘉之亂后中原士民南遷,止于清朝嘉道年間福建沿海閩南人、客家人大批入臺,前后約計1 500年;遷出地相當于羅香林界定的客家先民東晉以前的中原居地[13]13。因此,中原姓氏入閩遷臺,在中國移民史上,與闖關東、走西口、湖廣填四川一樣是一個獨立的移民事件和獨立的移民史研究單元。
再現(xiàn)中原姓氏入閩遷臺史,本質上是還原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移民事件。但任何移民事件作為已經發(fā)生的往事,如同長江之水一去不復返,無法直接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只有在歷代正史、姓氏族譜、地方志書及墓志碑刻中才能感知。所謂再現(xiàn)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移民事件,實際上是通過移民活動留下的痕跡使移民事件的原貌得以呈現(xiàn)。移民活動留下的痕跡無論作為文獻史料、實物史料還是口傳史料都是不會說話的,需要我們發(fā)現(xiàn)、敘述與解釋。先是對零散無序的移民史料進行甄別、辨?zhèn)魏涂甲C工作,求得真相,然后依據移民史理論與方法,將單個的歷史史實串連成一個合理的、有頭有尾的歷史敘述,即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的歷史。
我們目前能夠感知的中原姓氏入閩遷臺史,主要是通過中原入閩遷臺姓氏及其后裔家族記憶得以保存至今的,此種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的家族記憶屬于記憶史。家族記憶在時序上是移民事件的逆向再現(xiàn)或恢復,與歷史事件的發(fā)生相比,記憶活動具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和選擇性特征。
就歷史與記憶的關系而言,“歷史記憶不僅記憶的對象是歷史事件,記憶本身也是一種連續(xù)不斷的歷史過程,這個連續(xù)不斷的過程本身也構成歷史”[14]149。姓氏遷移歷史最初往往是通過口傳記憶得以保存,口傳記憶積累到一定程度,自然會以文字形式保存在家乘譜牒、廟宇楹聯(lián)、碑刻墓志及私人著述等傳世文獻中。其中,家族譜牒資料所承載的姓氏遷移信息最為集中。比如閩臺族譜中的“譜序”“先世考”“傳記”等類目記載的或是一個姓氏的家族淵源、遷徙源流和血脈傳承等歷史信息[15]27-32,或是有關祖先的來歷、遷移和定居經歷等,代表了一個家族的記憶[16]。一旦一個家族有人獲取功名或在本地產生了影響,家族的歷史將會隨之進入地方文獻,成為地方或官方敘事,其真實性和可靠性進一步增強。因此,包括河南、福建和臺灣舊方志之人物志、風俗志和藝文志等地方文獻,也是保存中原姓氏入閩遷臺歷史的重要載體。
除了海量的傳世文獻之外,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的歷史記憶,還會通過諸如方言習語、民間傳說、風俗信仰等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形式,保存在普通百姓日常生活中。此等集體記憶雖不及文獻記載的歷史事件宏大完整、影響深遠,但它是親歷者對歷史事件的確認和認同,是一種最基本、最持續(xù)、最易發(fā)現(xiàn)和觀察的歷史保存形式,與歷史事件相比充滿情感、可知可見。正是由于黃典誠、歐潭生的閩方言和民俗學調查發(fā)現(xiàn),才引申出文獻記載的中原姓氏入閩遷臺史,這本身就是一個很生動的例證[17]。歷史人類學研究還表明,許多家族記憶是從人造物象所造成的感官經驗中獲得的[14]115。人造物象保存家族記憶之“物”,可以是人為造成的物象,如廟宇、祠堂、姓氏堂號以及當代意義上的紀念物、博物館等,也可以是被時人賦予社會意義的自然物,如陳元光入閩平亂時留下的磨刀石、演武亭、娘子寨等遺跡、遺址等。另有附著于開漳圣王廟宇及家族祠堂上的楹聯(lián),如安溪縣白瀨鄉(xiāng)下鎮(zhèn)村陳氏宗祠楹聯(lián):“由固始而來,一脈相傳蔓延葛蕊根同庇;居南山之下,五星環(huán)聚羅列峰巒氣獨鐘”。唐末追隨王審知兄弟入閩的黃、許、陳、盧、劉五姓,為紀念先祖在閩清縣唐板村塘邊建的聚慶祠堂楹聯(lián):“同源固始,蕃衍福地,五姓千家親兄弟;共建鳳池,開拓前程,十村繼代樂堯舜”[18]293,304等,同樣承載著一個家族的記憶。
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的家族記憶,不僅是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的現(xiàn)實狀態(tài),而且是當代人經歷的歷史,屬于當代史。如2000年以來興起的“海峽兩岸中華文化研習營”等兩岸交流活動,在純粹時間意義上,確實發(fā)生在我們身邊,若沒有兩岸歷史文化的共同記憶,何以能以中華文化為研習對象,因此,有人把海峽兩岸中華文化的研習活動,稱為兩岸同胞共同記憶的當代復活,或當代復活的歷史[17]。此等當代復活的歷史,與事件史和記憶史相比,已經不是沉默的文獻和實物,而是更加靈動而觸手可及、存在于我們身邊的現(xiàn)實生活。
中原姓氏入閩遷臺家族記憶的當代認同,是一種雙向認同,而且在兩岸互動中,逐漸形成了體現(xiàn)階層特點的代表性載體。如民間社會的雙向認同,一方面反映在臺灣姓氏到中原祖地,如陳姓祖地淮陽、林姓祖地衛(wèi)輝、黃姓祖地潢川、李姓祖地鹿邑、王姓祖地洛陽、鄭姓祖地滎陽的尋根活動;另一方面反映在中原地區(qū)借助舉辦淮陽“中華姓氏文化節(jié)”、固始“中原根親文化節(jié)”和新鄭“黃帝故里拜祖大典”等以群體儀式活動歡迎臺灣同胞到中原尋根。寓意兩岸同為中華兒女、中華姓氏根在中原[19]。兩岸知識精英的雙向認同,蘊含在兩岸學術交流活動中,如臺灣同胞祖根地“五百年前在福建,一千三百年前在中原”等重要判斷,就是在“固始與閩臺淵源關系學術研討會”等研討活動中形成共識的。由中國河洛文化研究會主辦的“河洛文化國際研討會”,不僅在河洛先民的遷移線路重要城市如贛南、福州、廈門、臺北等地相繼舉辦,而且于2009年確認河南偃師為中原客家先民首次南遷出發(fā)圣地,兩岸學者共同確認閩臺客家始遷河洛,福佬、客家祖述中原[20]176-181。臺灣青年學生對中原祖地的認同,主要體現(xiàn)在臺胞青年千人夏(冬)令營及其全國各省分營,以及信陽師范學院與臺灣師范大學聯(lián)合舉辦的兩岸青年中原文化研習營、閩南師范大學與臺灣師范大學聯(lián)合舉辦的兩岸青年閩南文化研習營等兩岸青年雙向交流活動中[21]。
王國維在20世紀初反復提示“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于新發(fā)現(xiàn)”。他這句話強調的是學術創(chuàng)新路徑和作為學術、學問或學科研究對象的獨特性,甚至是唯一性。類似于我們今天所說的“史料創(chuàng)新”。問題是,新發(fā)現(xiàn)對大多數人而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多數人終其一生也未能遇上新發(fā)現(xiàn);少數人即使是有幸遇上新發(fā)現(xiàn),但并不是所有新發(fā)現(xiàn)都能成就新學問。按照陳寅恪的解釋,只有新發(fā)現(xiàn)能夠回應社會期待,為解決現(xiàn)實問題提供有效答案時方能成就新學問。吾人為學切不可坐等發(fā)現(xiàn)新史料,當沿著錢穆、湯用彤、陳寅恪等前輩大師的為學之路,在沒有機會接觸到新史料的情況下,也能夠從“人人所能看到的史料”中,說出“人人所未說出的話”[22]22-23。
把中原姓氏入閩遷臺史、中原入閩遷臺姓氏及其后裔的家族記憶,以及家族記憶在海峽兩岸的當代認同,一并作為研究對象,納入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的研究范圍,一方面是來自“固始與閩臺淵源關系學術研討會”等的學術實踐,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來自于對2011年以來在兩岸大學生雙向交流活動中,發(fā)現(xiàn)有會講客家話、閩南話的臺灣學生不清楚為何自家族譜上記有始祖來自“光州固始”這一現(xiàn)實問題的回應。通過再現(xiàn)中原姓氏入閩遷臺的歷史,使同學們明白他們的根在哪里,如何、何時來到臺灣。以他們所講的客家話、閩南話、家鄉(xiāng)地名以及其族譜所記的“光州固始”等,說明兩岸關系現(xiàn)狀是歷史的延伸,歷史與現(xiàn)實不是截然分離的。兩岸青年共同參與“兩岸青年中原文化研習營”活動,本身就是對兩岸歷史與現(xiàn)狀的雙向認同。在此意義上,學術就在我們身邊,親身經歷的學術實踐、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發(fā)現(xiàn),是學術創(chuàng)新的源泉和不竭動力。
海峽兩岸關系之生態(tài)史研究法,在學理層面體現(xiàn)了歷史在時間上兼容過去與現(xiàn)在的二重性特征,最易表達歷史的永恒性[23]6-7。當然,生態(tài)史研究中的事件史、記憶史和當代史都是相對的,一直處于循環(huán)轉化之中,“今天的新聞就是明天的歷史”。在實踐層面上,海峽兩岸關系之生態(tài)史研究法,既可還原海峽兩岸實實在在發(fā)生的往事(事件史),同時還可回答真實發(fā)生的往事是如何保存至今的(記憶史),以及保存至今的往事與當下的內在聯(lián)系(當代史)。生態(tài)史研究法,在理論和實踐層面上回應了海峽兩岸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和不可分割性;生態(tài)史視域下的兩岸關系史是由兩岸同胞共同創(chuàng)造的依然活著的歷史。
注釋:
① 據林寒生回憶說,黃典誠先生“叫我們其中兩位研究閩語的研究生到固始尋根,另一位研究客家話的則到河南靈寶尋根;他本人因鄭州會議不便脫身便就近找來固始籍學生訪談”,見尹全海、余紀珍編《中原與閩臺淵源關系研究三十年(1981—2011)》,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28—34頁。
② 歐潭生,1945年生于福建南安,1963年考入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學專業(yè)。1968年畢業(yè)分配至河南工作,1976年調至信陽地區(qū)文化局從事文物考古工作。
③ 黃典誠在河南省語言學會成立大會上即興賦七律一首:“河洛中原是故山,永嘉之亂入閩南。謀生更遍南群島,擊楫全收淡水灣。莫謂蠻人多鴃舌,須知母語在鄉(xiāng)關。尋根不是尋常事,喚取臺胞祖國還。”
④ 生態(tài)史研究法強調的是歷史的連續(xù)性、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生態(tài)史概念在史學界尚未出現(xiàn),新聞界已有“史態(tài)類新聞”之說,如揚琴把“已經成為歷史的新聞,當年新聞背后的歷史”稱其為史態(tài)類新聞,見揚琴《激流中的文化記憶與精神守望——史態(tài)類新聞勃興現(xiàn)象透視》,《當代論壇》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