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乙歷

此行的第三個采風點是神木市文化館，這是一座位于陜西省神木市的國家一級文化館，它用極為走心的方式保存了當?shù)氐姆俏镔|(zhì)文化遺產(chǎn)，如神木地毯、神木酒曲、神木剪紙等，鮮活、生動的保存方式令人信服，令人感動。

我們到時正逢春節(jié)期間，文化館一樓的小音樂廳里傳出了熱鬧的“二人臺”的聲音。我們循聲走進音樂廳，舞臺上的燈光將身著艷麗服飾的“二人臺”演員照得閃閃發(fā)光?！岸伺_”是一種由民歌、坐唱、歌舞逐漸發(fā)展起來的地方戲曲劇種，它是勞動人民在生產(chǎn)、生活中宣泄情緒、表達情感、自娛自樂的一種藝術形式，主要流傳于陜西、內(nèi)蒙古交界處的神木、復古、河曲等縣境，歷史悠久。其傳統(tǒng)藝術形式多為生、旦二人同臺表演，同腔同調(diào)。其語言通俗易懂，大量吸收、運用當?shù)厝嗣褙S富的語匯，曲調(diào)融合陜北民歌的韻味，唱詞趨重于白描，道白運用民間俗語、串話、歇后語、順口溜等，具有熱情大膽、心直意顯的藝術風格，使表演充滿了幽默風趣的生活特點。

“二人臺”有的偏重于歌舞，有的偏重于演唱，還夾雜人物對話、劇情片段，具有樸實、剛健的藝術風格和生動活潑的表演形式，旋律跌宕起伏，委婉多姿，音域?qū)拸V，優(yōu)美動聽，富有濃郁的地方特色，體現(xiàn)了神木人民熱情豪放、粗獷強悍的性格特點。話筒里高亢嘹亮的嗓音與樂隊分庭抗禮，這種音樂表演形式如同從這一方水土中破土而出，帶著泥土的氣息和民間文化的色彩，發(fā)出直沖云霄的聲響。這是一群和舞臺上的交響樂演奏家完全不同的愛樂之人，他們真誠、質(zhì)樸的聲音猶如乘著萬噸巨輪向我們駛來。

隨后，我們參觀了文化館的剪紙傳藝室，并在這里遇到了榆林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傳承人、陜北民間剪紙藝人李淑琴。剪紙傳藝室的黑板上貼著李淑琴為學生們做的剪紙小樣示范，還有她根據(jù)多年的剪紙藝術創(chuàng)作心得自編的“剪紙口訣”，讀起來像歌謠一樣優(yōu)美、有趣?，F(xiàn)場有幾個小女孩正拿著剪刀和紅紙，在李淑琴的指導下認真地練習。從李淑琴的現(xiàn)場演示中，我們看到了剪刀的另一番神奇之處。在她的手中，剪刀變成了畫筆，在紅紙中游走。我們不知道剪刀接下來會往哪個方向剪下去，但最終，一個惟妙惟肖的動物或人物，甚至是房屋、院落會從平凡無奇的紅紙中跳脫出來。

剪紙藝術曾經(jīng)是當?shù)匕傩兆钕矏鄣囊环N家居裝飾，特別是在過年期間，家家戶戶都會剪紙、貼窗花，讓家里看起來熱鬧喜慶。久而久之，神木地區(qū)的剪紙藝術便自成一派，有了自己的藝術特點。趣味獨特的剪紙作品，不僅可遠觀形態(tài)，亦可近看細節(jié)，每一處留白都有意義，每一寸紅紙都有神采，既有實實在在的線條，也有在具體形狀之外延伸的無限的想象空間。從一把剪刀和一張紅紙的切磋與結合中，我們看到了神木當?shù)乩习傩掌椒捕稚鷦拥纳顖鼍埃约八麄儍?nèi)心深處對“美”的定義。

隨著參觀內(nèi)容的深入，我們漸漸感受到了國家一級文化館的“含金量”。作為陜西省榆林市下屬的縣級市，神木在文化建設方面的誠意可并不是僅僅體現(xiàn)在大量人力、財力的投入，更多的是體現(xiàn)在“用心”的態(tài)度。

一走進文化館頂樓的小型非遺文化博物館，我們便被一角的土炕吸引了。為了再現(xiàn)神木酒曲的真實場景，神木市文化館將陜北農(nóng)村的土炕搬進了展廳，連土炕背后墻上懸掛的裝飾畫都是當?shù)剞r(nóng)民畫家創(chuàng)作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作品，炕上坐著一位當?shù)刂纳衲揪魄鷤鞒腥恕R文彪，旁邊坐著幾位當?shù)啬贻p的神木酒曲傳承人。桌上擺著陜北獨有的酒盅（如鵪鶉蛋大?。锩媸M了當?shù)氐陌拙?，用托盤裝好。

這里的人們，不論男女，都喜歡飲酒，喜歡借著酒勁兒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于是，酒曲就作為人們表達情感的一種藝術形式流傳了下來。北宋名臣范仲淹駐守邊塞神木時，曾在《漁家傲》中留下了“濁酒一杯家萬里”的吟唱；聞名中外的神木籍北宋抗遼英雄楊家將，更是把酒臨風，壯懷激烈，譜寫了一曲曲忠勇愛國的壯歌。解放戰(zhàn)爭時期，毛主席轉戰(zhàn)陜北時，也曾對身邊的同志說“神木人能喝酒”。新中國成立后，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神木人飲酒更是遠近聞名，酒曲熱潮如波浪般漫過神木大地飄向遠方。

賀文彪熱情地為我們每一個人都演唱了敬酒曲，歌詞內(nèi)容根據(jù)每個人的性別、年齡、外貌特征、職業(yè)特點有所不同，旋律也各有千秋。酒曲中既包含了起承轉合的結構、賦比興的文學手法，還有陜北民間音樂深厚的根基。“進門三個‘蛋蛋’”，意為貴客進門，先喝三小杯酒——這是陜北人的待客之道。因此，唯一相同便是我們每個人都得喝下“三個蛋蛋”的白酒。

賀老像是一個“謎”，他的腦子里藏著無法計算的酒曲作品，通過一種只有他自己掌握的算法，把歌詞和旋律隨機進行排列組合，借景、借人、借物而歌。據(jù)說歌詞和旋律永遠不會重樣，真算得上是滔滔不絕、源源不斷，而你永遠不知道他的酒曲之源在哪里。劉香妮館長介紹，僅僅是賀老一人就能唱出上萬首酒曲，而且每一首的旋律都不重復，他們也不知道像賀老這樣的藝人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如果要把老藝人會唱的所有酒曲都記錄下來，估計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們會定期組織當?shù)氐哪贻p歌手來文化館向這些老藝人學習，爭取保留和傳承盡可能多的酒曲作品?；蛟S我們可以這樣認為，“酒曲”本身并不是一類音樂作品的集合，而是一種即興創(chuàng)作的音樂技能。多年前，春晚舞臺上曾出現(xiàn)過一位“急智歌王”，在神木地區(qū)，能夠演唱酒曲的人，或許都具備了“急智歌王”的能力。

另外一位同坐在炕上唱酒曲的姑娘，穿著打扮和樣貌表情酷似《白鹿原》里的田小娥。同行的攝影師施宏告訴我，陜西人有一句俗語：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意思是陜西米脂的女孩美貌出眾，綏德的男生多半是帥哥。北京有些文藝團體經(jīng)常去米脂挑選女演員。這次見著這位姑娘，果然證明了這句俗語前半句的合理性。陜西地區(qū)的女性，如若是美，便美得有風情，且是陜西獨有的風情，嬌笑明眸，溫柔婀娜，是與南方女性截然不同的風格。這位長相姣好的姑娘為崔炳元唱了一曲，但并不是敬酒歌，而是以謎語的謎面為內(nèi)容的對酒歌。雖然崔炳元猜出了謎底，但他沒有唱著回答，按照當?shù)鼐魄囊?guī)矩，還是要喝下“三個蛋蛋”的。

神木酒曲產(chǎn)生于陜西省、山西省和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的交界處，那里自古以來就是邊關要塞、軍事重地，戰(zhàn)事不斷。神木酒曲的文化屬性就是在當?shù)鬲毺氐牡赜蝻L俗中形成的，大段的抒情旋律是神木酒曲的特色之一，人口的流動，加之文化的交流，使得神木酒曲聽起來如蒙古長調(diào)般悠揚遼闊。草原文化、農(nóng)耕文化在神木相互浸潤，相互融合，兩種文化對“酒”的崇尚和喜愛成了酒曲賴以生根的文化基礎。

這展廳里的熱炕酒曲是此次采風之行拾得的翠羽一片，而整個展廳內(nèi)的文化明珠都在靜靜地發(fā)光，等待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譬如那塊織到一半的地毯。神木因臨近絲綢之路的地緣優(yōu)勢，波斯地毯織造技術得以傳承，在西北高原的牧區(qū)形成了神木地毯的傳統(tǒng)工藝。改革開放后，神木地毯織造幾經(jīng)沉浮，一躍成為當?shù)爻隹趧?chuàng)匯的支柱產(chǎn)業(yè)。神木家家戶戶的炕上都鋪著當?shù)刂圃斓牡靥?，這也是神木獨特的歷史地理環(huán)境所衍生出來的生活藝術品。

崔炳元曾提起過令他崇敬的幾位文學家，陳忠實、路遙都是他的最愛?！栋茁乖肥莻ゴ蟮淖髌罚镀椒驳氖澜纭犯墙?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我們路過的高家堡鎮(zhèn)有一條老街，正是根據(jù)同名小說拍攝而成的電視劇《平凡的世界》的拍攝地。這里是路遙筆下的“平凡的世界”，也是崔炳元心里，那個不平凡的世界。

走進高家堡鎮(zhèn)的這條老街，迎面而來的紅字標語——“學大寨”“為人民服務”“國營飯店”和黑磚墻面，讓我們一腳踏進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時光隧道里。臨街的玻璃櫥窗里陳列著手繪的電影海報，畫質(zhì)略顯粗糲，但依然彌漫著濃濃的幸福和愜意——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看電影是多么難得的娛樂方式。

如果想要了解一座城市的歷史，參觀博物館應該是最高效的方式了。神木市博物館似乎又是一處專門保存無聲歷史的地方。博物館館藏文物九千余件，種類豐富，地方特色鮮明，是陜北地區(qū)館藏量最大的博物館。館內(nèi)設有六大展廳，通過基本陳列、專題陳列和臨時展覽多角度、多側面向公眾揭示神木及陜北歷史文物的豐富文化內(nèi)涵，展現(xiàn)農(nóng)耕文化和草原文化交融共進、層疊興替的發(fā)展歷程。館內(nèi)設有古代文明基本展，恐龍足跡化石專題展、麟州城與楊家將專題展、漢畫像石專題展。

彩繪樂舞陶傭十分別致——一個吹笙童俑，兩個下腰俑，兩個仰頭雙手后背甩袖俑組成五人樂舞，通體用黑白紅三色彩繪，三件中空，足部微殘，彩繪有剝落現(xiàn)象。出土于神木市店塔鎮(zhèn)的彩繪雁魚青銅釭燈是神木市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燈的整體是一只鴻雁銜魚回首站立，魚身及雁頸、體腔均中空相通，將防止油煙四散的管道設計為雁頸。燈火點燃照明時，燃料燃燒形成的煙霧先經(jīng)由魚形燈罩，將煙導入雁頸造型的煙管，再經(jīng)煙管進入盛有水的雁腹，最后被水溶解。這盞燈的設計理念在中國歷史上并非孤品，山西省西漢墓出土的長信宮燈也是依此設計理念制作而成的。原來，我們今天所大力提倡的環(huán)境保護意識和舉措，早在兩千年前的中國古代就有了。早在漢代，神木地區(qū)的人類文化活動和制造工藝的高度，已經(jīng)足以令后人稱奇和贊嘆。

博物館內(nèi)還有一個楊家將文化展廳，楊家三代武將的雕像在單獨的展廳門口矗立，現(xiàn)代工匠將三位武將的身材樣貌塑造成標準的武將形象——高大魁梧、威嚴帥氣。通過各種文獻的輔助理解，我們都相信三位武將就應該如此帥氣而神武。幾百年后，“麟州城”已變得如此富饒、美好，當以慰藉為這方土地英勇征戰(zhàn)、浴血沙場的楊門父子、穆桂英、佘太君……

當我們爬上位于神木市區(qū)的二郎山，從奇秀的山梁上俯瞰整座城市。山下那條窟尾河依然被一層冰面覆蓋。太陽光照射在冰面上，閃著點點銀光，那是由夜晚零下四攝氏度的氣溫和白天二十攝氏度左右的溫差帶來的奇觀?！按竺抟\采風隊”在神木初春的二郎山上，頂著暖烘烘的太陽，留下了此行采風的最后一張合影。

三天的行程，我們在不同的地點中轉換，幾天下來，我們也學會了當?shù)氐囊痪渌自挘荷系热?，想啥吃啥。這句話是形容一個幸運的人，過著幸運的日子。而對于一個城市，“想要啥就有啥”便是最美好的發(fā)展狀態(tài)。神木是個神奇的地方，這里有豐富的礦產(chǎn)資源，有源遠流長的歷史人物、出土文物，還有即將《石破天驚》的石峁遺址交響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