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勤
(南寧師范大學 旅游與文化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1)
城郭是都城重要的標志性建筑之一,也是國家政權物化的載體,這里的“城”指的是內城、宮城、小城,是統(tǒng)治者的宮殿區(qū)?!肮笔且环N防御設施,用于圍合整個城池,如《釋名》就講道:“郭,廓也,廓落在城外也?!睂τ趦瘸桥c外郭的空間布局,《管子·度地》言明道:“內為之城,城外為之郭”?!秴窃酱呵铩分囊嘣疲骸爸且孕l(wèi)君,造郭以守民?!鄙鲜龉盼墨I點出了內城與外郭的作用,即建造內城以保衛(wèi)君主,營建外郭以防御外敵入侵都城,使之發(fā)揮衛(wèi)君和守民的雙重職能。
駱越方國是壯侗語族先民在商周時期建立的地方政權。經過多方考證,梁庭望教授認為,駱越方國政治中心在今廣西南寧市武鳴區(qū)一帶[1]。對于駱越方國都城城郭制的形態(tài),梁庭望和潘春見等學者認為古駱越方國都城城郭為竹木制城郭,與我國北方大部分古代都城的形態(tài)和建制有別[2]。雖然前輩學者的研究成果大多均論及駱越方國都城城郭的形態(tài),但卻較少談到其城郭制的發(fā)展與演變,因為城郭并非一成不變,其形成是一個動態(tài)的發(fā)展過程。鑒于此,本文將運用葉舒憲先生的四重證據(jù)法對駱越方國都城城郭制的演變問題作審慎的探討。
駱越都城城郭制的早期形態(tài)可能是有內城而無人造外郭。都城外郭的營造往往與外部勢力的威脅程度息息相關。商周時期,與駱越方國相接或相鄰的侯國、方國,或者部落聯(lián)盟主要有甌、倉吾、桂國、損子、產里等。商代初年,駱越族群首領曾將貴重的珍寶進貢給中央王朝,使其名得以記載于古代漢文史籍。先秦史籍《逸周書·卷7·王會解》載:“伊尹受命,于是為四方令曰:‘正南,甌鄧、桂國、損子、產里、百濮、九菌,請令以珠璣、玳瑁、象齒、文犀、翠羽、菌鶴、短狗為獻’……禽人菅,路人大竹,長沙鱉。其西魚復鼓鐘鐘牛。蠻揚之翟,倉吾翡翠?!蔽墨I中的“路人”即駱越人,也作雒人?!爱T”指的是西甌,又作嘔、區(qū),夏代時已聞名中原,至戰(zhàn)國末期已發(fā)展成為嶺南地區(qū)相當強大的方國,其勢力范圍西至今桂西到桂西北,東達桂江,北接古桂國,南邊與駱越國襟連。倉吾又作蒼梧,其地東起今廣東西北部,西至桂江,南到潯江兩岸,北達今湖南南部一帶。桂國,《山海經·海內南經》有云:“桂林八樹在番禺東?!闭f明該侯國的勢力范圍大部分為今廣西桂北地區(qū)。損子,《赤雅·烏蠻國》稱“烏蠻,古損子產國,即烏滸蠻也”。萬震《南州異物志》云:“烏滸,地名,在廣州之南,交州之北?!盵3]又《資治通鑒·卷56》云:“萬震曰:烏滸之地,在廣州之南,交州之北,賢曰:烏滸,南方夷號也……劉昫曰:貴州郁平縣,漢郁林廣郁縣地,古西甌駱越所居,谷永招降烏滸,開置七縣,即此也。杜佑曰:烏滸地在今南??ぶ髂?,安南府北朔寧郡管?!庇纱丝芍瑩p子夾在西甌和駱越這兩個方國之間,其地當在今廣西欽州市、玉林市和南寧市東北部。產里也叫產國,《天下郡國利病書》中稱產里為“古損子產國”?!短藉居钣洝ぞ?67》云:“三梁故縣,烏滸所巢,俗云三梁烏滸即此地也。”可見損子、產里這兩個小方國地理位置相近,也與駱越方國為鄰,產里的疆土范圍主要在今廣西玉林市。商朝統(tǒng)治者向各部發(fā)出“四方令”,說明中原王朝承認進貢者的侯國或方國的政治地位。廣西南寧市武鳴區(qū)馬頭鎮(zhèn)元龍坡商周駱越墓葬群出土的銅卣可能是商王朝對駱越方國政治地位認可的回贈物之一,著名學者容庚先生認為:“(銅卣)皆屬西周前期以前之物,西周后期以后未見其器?!盵4]既然銅卣屬于西周前期以前之物,那銅卣出現(xiàn)的這個時間段應該是商代。傳世古文獻與出土文物可互證駱越方國可能于商代建國。
上述諸侯方國不僅與當時的駱越方國相接、相鄰,還皆可以單獨向商王朝進貢且名稱并列于史籍中,說明他們彼此之間各自為政,社會組織聯(lián)系較松散,互不隸屬。壯族史詩《布洛陀經詩》提到:“從前無道路,各處不交往。”由此可知,古時嶺南地區(qū)各部落之間存在著廣闊的緩沖地帶,道路不通,交往不便,發(fā)生矛盾甚至爆發(fā)戰(zhàn)爭的概率較低,因而可以推測出商周時期駱越方國都城應該是沒有人造外郭的,其外郭極有可能是利用都城周圍的山勢和河流來充當天然屏障。況且,如《漢書·卷64》所載:“南方暑濕,所夏癉熱,暴露水居,蝮蛇蠚生,疾癘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這是漢代文獻中對嶺南自然環(huán)境的描述,商周時期的嶺南估計也是如此或者更惡劣,仗還沒打起來,雙方就因為瘴癘的肆虐和猛獸的襲擊而損兵折將,想打仗也是有心無力。
從地勢地貌上看,古駱越方國的都城有三道防線,第一道防線是小明山弧形護衛(wèi)低山,這個弧形低山有13個山口,代代防衛(wèi),直到明代。第二道防線是昆侖關到高峰,這條防線上的高峰坳歷代都有駐軍防守,晉代初置的晉興郡郡治,就建在這個山口之內的雙橋一帶。第三道防線是由紅水河、右江、邕江、郁江環(huán)繞而成的天然屏障[1]。由此觀之,古駱越方國的都城位于武鳴盆地中,其四周以山巒或河流圍繞,貌似一塊近于方形的城池,猶如天然的外郭,在此盆地內建都城,其安全系數(shù)遠高于他處。
商周是青銅時代的繁榮時期,當中原地區(qū)的青銅文化如火如荼地發(fā)展時,嶺南的壯族先民仍然在使用石斧、石錛、石鏟、石鋤、石鐮、石刀等石制工具作為主要生產工具。原始的生產工具說明當時的耕作方法較為粗放,農業(yè)規(guī)模不大,農業(yè)生產成果還不是先民們的主要生活來源。由于當時的嶺南地區(qū)地廣人稀,自然資源豐富,壯族先民用一些簡單的工具和方法,就可以獲取各種鳥、獸、魚、螺、蚌和野生植物的果、莖、根等,足以維持自己的生存,因此說壯族先民當時主要以漁獵和采集為生。從《逸周書·卷7》中也可以看出,商王朝命四方進貢時,當時的駱越、倉吾、甌鄧、桂國、損子、產里和九菌向商王朝統(tǒng)治者進貢了野雞、掃把、大竹、珠璣、玳瑁等經采集或狩獵或漁獵而來的物品。壯族先民各部還無需為掠奪自然資源而互相攻伐,因此,駱越方國的統(tǒng)治者也就沒有必要為都城建造外郭?;ㄙM大量的勞力、物力和財力來修建外郭,對于一個以漁獵和采集為主要生活來源的聚落來說無疑是困難的。許宏先生在《先秦城市考古學研究》中就指出:“只要中心聚落在洪水或軍事上意識不到什么威脅,人們大概不會勞民傷財去筑城垣把自己圍起來?!盵5]
駱越都城內城是駱越社會發(fā)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產物,也是階級內部矛盾的物化形式,它的萌芽、雛形的形成與方國內部私有制的產生有關。到了西周晚期,隨著私有財產的出現(xiàn),階級開始產生。位于大明山麓的廣西南寧市武鳴區(qū)馬頭鎮(zhèn)西周晚期墓葬,出土了矛、鉞、鏃、匕首、斧、鐓、刀、針、卣、盤、鳥首傘形器、劍、刮刀等青銅器。這些墓葬給人描繪了一個業(yè)已不平等的社會:墓坑有大有小,位置有尊(坡頂)有卑(坡側),明器有多有少(或無),總的來看是有貴有賤。墓群中大多數(shù)墓葬一件陪葬品都沒有,而147號墓出土的牛首提梁銅卣,器蓋和卣腹都刻有精美的夔紋和牛首紋等紋飾,價值連城;元龍坡頂中央的316 號墓,其四周有二層土臺,明器中有銅器、陶器、玉器等[6]37。這些墓葬的主人應該是有權勢的貴族,進一步表明了逝者有貴賤之分、貧富之別,社會產生了分化和對立。
語言是活的歷史化石,它既與物質文明密切相連,又與制度文明有著密切的關系。Hoiq 在壯語里面專稱奴隸,和這個詞對立的,是由君、王、侯、將、都老等構成的奴隸主階級。在Hoiq 與奴隸主之間還有自由民和半自由民,他們共同構成當時駱越方國的社會階級結構,這種階級結構的基礎是奴隸主對財產及奴隸的占有。隨著社會階層開始分化和奴隸主對生產資料分配權的加強與集中,統(tǒng)治者與庶民的住宅慢慢地區(qū)別開來。
對于駱越貴族和庶民的早期住宅形態(tài),目前尚無明證?!恫悸逋咏浽姟吩疲骸皞浞旁焖?,山屋造房屋,郎漢造谷倉……他業(yè)造漁網?!笨梢妷炎逑让窠ㄔ旆课莸臍v史很悠久。當時的住宅形態(tài),據(jù)經詩中說是立四桿為柱,上覆茅草,有屋檐。經詩所述之房屋當是壯族先民離開巖洞住屋,遷到河畔臺地上定居下來之后的早期住宅形態(tài)之一,另一種形態(tài)應該是由巖洞住屋演變而來的“依樹積木”式干欄。壯族先民早期以巖洞為住所,為了處理好捕獲的獵物,他們可能會根據(jù)洞穴的結構在洞口下方整理出一塊平臺,在其四周圍上柵欄,再在上面蓋上木條,把不需馬上宰殺的獵物關在里面;這種改進型的住所可能是“依樹積木”式干欄的雛形。住宅形態(tài)是展現(xiàn)社會等級的標志之一。奴隸主都老通過“doxeaeuh制”①doxraeuh,壯語也稱為“gwn raeuh”,泰語稱為long khek,民間俗稱相雇、打背工、賠工,即眾人邀約在生產勞動中互相幫助。無償占有奴隸、自由民和半自由民的勞動成果,所以都老有充足的財力和物力建造干欄群落。多層的房屋是最高宗教和政治領袖享有的殊榮,象征力量[7]45。而奴隸、自由民和半自由民無錢無勢,僅以巖洞或者以四桿為柱、上覆茅草的簡陋房屋勉強棲身。泰國學者素吉·翁貼(Sujit Wongthes)先生在論及干欄式建筑的時候就認為,干欄是權貴的住屋,而平民百姓只能住在低矮的茅草屋里面,不能僭越,否則就會招來殺身之禍②筆者整理自泰國學者素吉·翁帖先生于2015年2月21日在泰國法政大學文學院舉辦講座時提供的資料。。干欄群落是根據(jù)家族、宗族相對聚居的需要安排的,其布局常有串聯(lián)式、并聯(lián)式、平行式和輻射式等。不管是哪一種布局,這些干欄群落應當是駱越都城內城的雛形,其城垣可能是以荊棘為墻,內城周邊則散布著庶民階級低矮且簡陋的茅草屋?;仡欀袊糯汲堑陌l(fā)展歷史可以看出,單一性都城是古代都城的最初形式。所謂單一性都城是指屬于宮廟類的建筑圍以城垣,形成大小不一的“宮城”,其外的居民區(qū)和手工作坊區(qū)則未圈筑墻垣,因此還未出現(xiàn)“守民”之“郭”[8]。壯族村寨附近都有一個稱為“鬼圩”的公共墓葬區(qū),古代奴隸主都老的干欄群落與庶民的住宅區(qū)的空間布局可能與武鳴區(qū)馬頭鎮(zhèn)元龍坡墓葬分布相似,事死如事生,以便彰顯王權至高無上。
龍山文化時期是城郭之制的孕育、形成時期,夏代為城郭之制的初步發(fā)展階段,商代以后城郭之制得到推廣[9]。由嶺南地區(qū)出土的具有中原文化風格的青銅器可推測出,商周時期嶺南地區(qū)與中原地區(qū)的交流交往應較為密切,因此中原地區(qū)的城郭制或許也會對駱越方國的城郭制產生一些影響,商周之后駱越都城城郭可能是既有內城,又有人造外郭。隨著社會生產力水平的逐漸提高,人口不斷繁衍增長,原來生產生活的區(qū)域無法滿足人們的發(fā)展需求,其結果之一是通過發(fā)動戰(zhàn)爭來侵占他人的地盤,讓他人臣服于己。進入春秋戰(zhàn)國后,在今廣西地區(qū),與駱越方國同時代的桂國、損子、產里、九菌和倉吾等部的名稱已不復現(xiàn)于史籍中,說明它們可能已被駱越和西甌這兩個方國兼并。
駱越方國能夠不斷發(fā)展壯大,其因素是多方面的。首先,駱越是最早從事人工栽培水稻的古民族之一[10]。商周之后,駱越方國進入銅石并用的重要時期,稻作農業(yè)逐漸成為駱越人的主要生活來源[6]53。先秦時期的古籍《山海經·海內經》云:“西南黑水之間,有都廣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黑水可能是珠江水系干流之一的西江?!岸紡V”一詞,壯語讀作doengh gvangq,意為廣闊的田峒?!案唷?,壯語讀作go(ko),是植物量詞?!岸牟デ佟保f明壯族先民已學會種雙季稻。稻作農業(yè)的發(fā)展也直接或間接地推動了社會其他行業(yè)的發(fā)展。
其次,在當時的嶺南地區(qū),駱越方國的軍事力量不可小覷?!妒酚洝ぞ?13》載:“甌駱相攻,南越動搖?!睆膫让嬲f明了駱越方國的軍事實力不亞于抵抗秦軍長達5 年之久的西甌軍隊。陸上軍事武裝方面,考古資料顯示,南寧市武鳴區(qū)安等秧戰(zhàn)國墓葬出土銅劍15 件,銅矛6 件,鉞2 件,鏃6 件,銅斧31件,刻有“王”字的銅矛就出在這個墓葬中。南寧市武鳴區(qū)兩江鎮(zhèn)三聯(lián)村獨山巖洞葬出土銅劍4 件,銅鉞2 件,銅矛2 件,銅戈1 件,銅鏃1 件。廣西田東縣鍋蓋嶺銅鼓墓出土銅劍2件,銅矛2件,銅戈1件,銅斧4 件。廣西賓陽縣韋坡村戰(zhàn)國墓中1 號墓出土銅鉞2 件,矛2 件,斧3 件;2 號墓出土銅鉞1 件。這些出土的青銅器說明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原地區(qū)的青銅冶煉技術早已傳入駱越方國,其武裝力量已經開始以青銅器為武器裝備。如果從軍事訓練的角度來看,寧明花山巖畫上的人物像聚集在一起可能是駱越兵丁正在根據(jù)銅鼓鼓聲節(jié)奏操練戰(zhàn)法,身上配有環(huán)首刀和劍的人物像可能就是史籍中記載的駱越將領。相對于駱越方國的陸軍,其水上武裝力量更為強大。駱越方國內河眾多,且疆土瀕臨南海,駱越先民很早就懂得制造和使用舟楫。壯族創(chuàng)世史詩《布伯》記載,當雷王發(fā)大水淹沒天下時,布伯便乘坐打谷槽隨水而上,直抵九霄,砍掉了雷公的一只腳。這種用于脫粒的打谷槽通常長3 米,寬1 米,高1.5 米,槽舷寬6.7 厘米,端舷寬33.3 厘米,以渾木挖成。發(fā)大水時,可當舟擺渡[7]49。武鳴區(qū)馬頭鎮(zhèn)元龍坡第56號墓坑的形狀與船形相似。在廣西西林縣普馱墓葬和貴港市羅泊灣等地出土的銅鼓上均有船紋,其中普馱墓葬出土的139 號銅鼓鼓胴上有一組船紋。船體為鳥形,船上的羽人有9 個到11 個不等,羽人各司其職,生動再現(xiàn)了駱越水師的風采。此外,在花山巖畫上也出現(xiàn)船紋,其形象特征與銅鼓上的船紋相差無幾,只不過線條略微粗糙。由于駱越人及其后裔不僅善于造船、用船,還善于水上用兵,所以到了西漢時期,封地與嶺南相接的淮南王劉安就對漢武帝講到越人“習于水斗,便于用舟”①見《漢書·卷64》。。自商周時期開始,駱越水師就依據(jù)中央王朝的指令在嶺南內河水域和南海經營并不斷擴張,并逐漸開辟了“海上絲綢之路”。如果沒有強大的水師作為后盾,駱越方國很難完成中央王朝賦予的重任。
再次是駱趙方國擁有符合當時社會發(fā)展實際情況的行政管理結構。壯傣語詞匯“vuengz”(王)或者“gyaeuj”“daeuz”“tau”(頭、頭領)②古代文獻多記為“都”,如《隋書·地理志》載:“有鼓者,號為都老,群情推服?!笨赡苁菍Ξ敃r駱越方國最高統(tǒng)治者的尊稱,《交州外域記》和《史記》均講到駱越國有“王”的存在,如《史記·南越尉佗傳》載:“其西甌、駱裸國亦稱王?!瘪樤酵豕芾硐碌墓倮粢来螢轹煤詈亡脤ⅲ端涀ⅰ份d:“設雒王、雒侯主諸郡縣,縣多為雒將。雒將銅印青綬。”梁庭望教授認為,駱越王是從各郡雒侯中脫穎而出的最高領導人,而郡一級首領為駱侯[11]。駱越王有時也被稱為君,如《史記·秦始皇本紀》載:“百越之君,挽首系領,委命下吏。”《儀禮·喪服》載:“君,至尊也?!敝x遠章先生認為,從音韻學的角度來看,“君”字的古音為gun,與泰傣民族的“坤(kun)”的讀音十分相似[12],意思都是帝王。駱侯是漢語名稱,如果參照東南亞壯侗語族民族的稱呼,應該叫做“召孟”,意思是城主,也就是郡的首領。有些地方也把城主稱呼為“陶孟”或者“道孟”,意思是郡的頭人,“陶”或者“道”這個詞估計是來自漢語詞匯“頭”,音義皆同??h一級的管理者稱作雒將,這個詞也是漢語名稱,駱越方國的縣大致是現(xiàn)在的村,壯族把村寨叫做“版”或者“板”,泰族把村長稱為“普雅版”,“普”是人的意思,“雅”的意思是大。把村長寫為雒將,說明村長管理下的村民就是所在村落的民兵。這種全民皆兵的風氣直到明代瓦氏夫人抗倭時還沿襲,說明此風氣在壯族中延續(xù)很久。
駱越方國的權力結構中應該設有議團或議眾,其孑遺仍見于《布洛陀經詩·唱罕王》中,經詩中唱道:“王要甩掉眾人的事不管,王要逃離自己的家園。眾人的事要垮讓它垮,地方要亂讓它亂。村里長老來商量,地方長老來斟酌?!眹壹壸h團有權決定王族中由誰繼承王位,如布洛陀傳位給布伯,就是通過議團討論而定。這種議團可能由兩部分人組成,即麼公派(或巫師派)和長老派。麼公派是方國的神職人員,也是能夠溝通陰陽兩界的中間人和民俗禮法的顧問,他們掌握駕馭鬼魂、驅鬼祛病及占卜等巫術。將神權與王權結合起來可強化駱越貴族集團的統(tǒng)治權?!对浇^書》載:“巫里,勾踐所徙巫為一里,去縣二十五里,其亭祠今為和公群社稷墟?!蔽讕熢谠酵豕篡`的心里尚能占有一席之地,麼公在駱越王的心目中亦應如此,甚至更為重要。因此,經常跟鬼神打交道的麼公派很容易得到貴族集團的扶持,地位也高于長老派。麼公派首領就相當于周代時的右丞相,只不過麼公多了一個神職人員的身份。在云南紅河上游兩岸的傣族村寨里,還有不少村寨把巫師稱為“召版”,通稱“波麼”,這就說明了麼公既是民間重要的神職人員,也是一寨之主,神權政權集于一身。至于議團中的長老派,一般由德高望重的長者組成,其職責主要有規(guī)定人們日常生活中的道德規(guī)范、行為準則和調解民眾糾紛等?,F(xiàn)在壯族村落中的議團也大多由這兩部分人組成,說明這種組織存在的歷史是很久遠的。
由于駱越方國兼并了桂國、損子、產里和九菌等部,被兼并的各部族人相應也會混居在都城內,為了保護駱越貴族的人身和財產安全,貴族階級必定會提高干欄建筑等級,加筑內城的城墻。對于升級改造之后的貴族干欄住宅形態(tài),目前尚無實物明證,但可以通過銅鼓表面上的圖像來探討。銅鼓是駱越貴族的權力象征之一。在兩件傳世銅鼓的底部有一種圓形的干欄式建筑圖像,底架有四根樁柱,有的柱子底端也加粗,底架之上另安柱子,周圍方格狀交叉紋,象征著用竹子編成的墻壁,頂部覆蓋編織物[13]。銅鼓上除了展示了當時的干欄形狀之外,還透露出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干欄的墻壁是用竹子編織而成,這就說明把駱越貴族干欄群落與平民住宅區(qū)隔離開的那道墻壁可能是用竹子編成的。美國學者阿摩斯·拉普卜特(Amos Rapoport)在《宅形與文化》一書中講到,由于社會、文化、儀式、經濟以及物態(tài)諸因素間相互作用的千差萬別,應對不同的物質環(huán)境也跟著因地而異,各行其道。即使這些因素和應對方式在同一地方也會因歲月流逝而逐漸變化,但是對原始性和風土性民居而言,形式上的絕少嬗變和歷久永續(xù),卻是其顯著的特征[8]。照此說法,可以通過反推的方式來推測駱越貴族干欄群落圍起來的城墻材質。目前,在一些偏遠的壯族山村里,仍可以見到家境較好的村民喜歡用竹片編成排柵來圍起自家干欄住屋或菜地,家境較差的村民則種植荊棘或者放置竻竹枝干等,這樣既可以防盜,又可以保護個人隱私,還能防止家禽跑出家門踩踏菜苗。在泰國農村地區(qū)和緬甸撣邦的撣族村落亦是如此。翻閱史書,仍能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宋代周去非在《嶺外代答》中寫道:“深廣之民,結柵以居,上設茅屋,下豢牛豕,柵上編竹為棧?!薄豆鸷S莺庵尽吩疲骸懊窬由幻閮芍貣?,謂之麻欄,上以自處,下畜牛豕。柵上編竹為棧,但有一牛皮為裀席。牛豕之穢,升聞棧罅,習慣之。亦以其地多虎狼,不爾則人畜不安。深廣民居,亦多如此?!盵14]由此觀之,駱越都城的內城可能是編竹為墻或仍是以荊棘為墻垣。
至于駱越都城的外郭,除了繼續(xù)強化商周時期的天然防衛(wèi)系統(tǒng)以外,統(tǒng)治者也開始重視并有意識打造人造外郭,因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出現(xiàn)的鄰國今非昔比,這些實力強勁的鄰國主要有西甌、句町、夜郎、毋斂等。句町又作鉤町,戰(zhàn)國至西漢古國名??计涞赝?,《新纂云南通志》寫道:“今云南之廣南、富州,廣西之西隆、西林、凌云、百色諸縣即句町地也?!薄端涀⑹琛吩疲骸熬漕陂_化、鎮(zhèn)昌之間。”夜郎是戰(zhàn)國至西漢時西南地區(qū)最大的方國,考其地望,當以北盤江為中心,包括南盤江及紅水河上游(今廣西天峨縣、鳳山縣及樂業(yè)縣一帶),地跨黔、滇、桂、川四省區(qū),以貴州為腹地。毋斂,史稱在“今貴州都勻一府,除清平、麻哈不在外,兼黎平之古州及廣西接左州、荔波地,皆毋斂地也”。這就是說,毋斂包括今廣西河池市的東蘭縣、巴馬縣、南丹縣、環(huán)江縣一帶[6]217。上述史料大多是后人考證,這些諸侯方國的地望應該是一個大概的區(qū)域,邊界也很模糊,所以只能認為它們與駱越方國相鄰、相接或錯居。這些方國的國名能夠出現(xiàn)在史書中,說明它們并非等閑之輩,實力都比較強大,是當時南方眾多方國中的代表。如位于今廣西東部、東北部地區(qū)的西甌方國由于與中原地區(qū)的交往較多,交通便利,漢族先民先進的生產工具和生產技術源源不斷地傳入西甌方國,再加上其境內平原較多,土地肥沃,河流縱橫,所以西甌方國的社會經濟比其他方國發(fā)展得快,他們能夠對抗秦軍5 年就是一大佐證?!稘h書》載:“粵人之俗,好相攻擊?!币虼?,在都城外圍造外郭也應該早已列入駱越方國統(tǒng)治者的重要議程中。
在漢族先民大量遷入嶺南之前,不管是當時駱越方國的都城或是后世城寨的城郭多數(shù)以木柵、竻竹或荊棘為墻垣。唐代史籍《嶺表錄異》載:“刺竹,其枝上刺,南人呼刺勒。自根橫生枝條,層轉如織,雖野火焚燒,只燎細枝嫩條。其筍叢生,轉得牢密。邕州舊以為城,蠻晝來侵,竟不能入?!痹钚b《竹譜詳錄》載:“勒竹,一名棘竹,一名答黎竹,一名攡竹,一名莒竹。出廣右兩江,安南尤多。即刺竹也,南方呼刺為勒,大者二尺圍,肉厚幾實中,人破為弓材。竹葉下垂,自根至稍,每枝節(jié)間對生二刺。尖杪彎曲如鉤,人家環(huán)植為垣墻,初植數(shù)莖作一叢,三五年后,枝曼自相糾纏,多鉤刺,雖雞犬羊豚不能入。”直到明代,有的城池仍然如此。《廣南府志》載:“廣南府城在平關坡上。舊有城,久廢。明洪武十九年建排柵,周四里,西南設二門?!泵鞔鯘毒犹萌赵兪昼R》云:“山野間,每數(shù)十家成一村,共植此竹(指竻竹)環(huán)之,以為屏翰,則蛇鼠不能入,足可為備御計。”史海鉤沉,可知不等于全知,不全知也不意味著不可知。以木柵、竻竹或荊棘為城郭的墻垣,如一旦失火于兵燹,或腐敗坍塌,便痕跡難存,就算是保留至今,也無從認定其年代的真實性,這就是駱越都城難以找到外郭遺存的主要原因。若要讓歷史還原歷史,還需繼續(xù)解讀廣西平果縣感桑屯遺址發(fā)現(xiàn)的古駱越石刻字符,這些石刻文大約形成于商周至戰(zhàn)國年間,印證了壯族《布羅陀經詩》中有圣人造字的傳說,石刻文中也許會隱藏著有關駱越都城城郭制的內容。
由以上歷時性的論述可推斷出駱越方國都城城郭制依次經歷了萌芽期、形成期和初步發(fā)展期的過程,其演變過程具有恒常與變易的雙重特征。商周時期,由于駱越方國都城受到外部威脅的程度較輕,所以這個時期沒有人造外郭,但方國統(tǒng)治者會依都城周邊地勢地貌特點布防,以便確保都城安全。駱越方國都城內城是當時社會發(fā)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物化形式,它的萌芽、雛形的形成是方國內部階級矛盾的產物,內城的形態(tài)可能為干欄群落,城垣以經濟實惠的荊棘為墻,空間布局可能為串聯(lián)式或并聯(lián)式或平行式或輻射式等,總而言之,駱越方國都城城郭制的早期形態(tài)可能是有內城而無人造外郭。進入春秋戰(zhàn)國時期,嶺南地區(qū)各方國之間因爭奪生產資料而互相征伐、相互兼并,因此駱越方國統(tǒng)治者有意識營建以木柵、竻竹或荊棘為城郭的墻垣來保護貴族們的人身及財產安全。竹木制城郭一旦失火或腐敗,便泯滅在歷史長河之中,成為駱越方國的考古懸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