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德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明代著名戲劇家、曲學大師沈璟(1553-1610),字伯英,號詞隱,江蘇吳江人。以他為首的“吳江派”是明代最大的一個戲曲流派,陣容龐大、影響深遠。沈璟不僅長于戲曲理論建樹,而且在戲曲創(chuàng)作方面也成就斐然,著有《屬玉堂傳奇十七種》。其晚年所著《博笑記》久富盛名,現(xiàn)存明天啟三年(1623)刻本,《古本戲曲叢刊初集》據(jù)之影??;徐朔方《沈璟集》校點刊行。
《博笑記》是沈璟最后一部傳奇作品,凡28出,約完成于萬歷三十六年(1608)。關于其戲曲本事,“吳江派”重要人物呂天成的《曲品·博笑記》曾云,“體與《十孝》類。雜取《耳談》中事譜之,多令人絕倒。先生游戲之筆,至此神化極矣”(1)吳書蔭:《曲品校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18頁。。因此,學者皆從《耳談》中考索其故事來源,致使戲曲本事蔽而不彰。客觀而言,《博笑記》傳奇雖然取材于王同軌《耳談》的故事不少,但仍不到全劇10目12則故事的一半,其他則另有所本,并非出自《耳談》。
郭英德、金寧芬等先生對《博笑記》戲曲本事,均有考訂和探究,頗多創(chuàng)獲。尤以金寧芬先生的《明代戲曲史》為著:
(博笑記)10個故事大多據(jù)明人王同軌《耳談》所載改編。如其中《某孝廉》《句容氏》《劉尚賢》《優(yōu)詐》為《巫舉人癡心得妾》《惡少年誤鬻妻室》《穿窬人隱德辨冤》《諸蕩子計賺金錢》所本,《僧詐》《巫詐》《大別狐妖》《杞縣疑獄》等篇中的部分情節(jié)為《起復官遘難身全》《賣臉客擒妖得婦》《英雄將出獵行權》所取。張弼《張東海集》卷四《睡丞記》所記之嘉興丞則顯然是《乜縣丞竟日昏眠》中乜縣丞的原型。(2)金寧芬:《明代戲曲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191頁。
其中,《句容氏》現(xiàn)存各本皆作“句容民”,或為筆誤,當正;張弼《張東海集》卷四,應為張弼《東海集》卷三;所謂《僧詐》《巫詐》《大別狐妖》《杞縣疑獄》等,謂為戲曲《起復官》《賣臉客》《英雄將》所取,征之事實頗不合,當另有所本,不予采信。如此可知,金寧芬先生集前賢諸說,參以己見,將《博笑記》戲曲本事,已考訂5則故事出處,即:《耳談》中的《某孝廉》《句容民》《劉尚賢》《優(yōu)詐》4個和《東海集》中的《睡丞記》1個。即便是這5個故事的出處,尚有可議之處,而其他又皆“存疑待考”,實失考。現(xiàn)就學者已考和未考的戲曲本事及相關問題,略陳管見,以就正于方家。
第1目《巫舉人癡心得妾》(巫舉人2-4出)劇敘揚州舉人巫嗣真赴北京會試,“三場得意,春闈拾芥可期”(3)(明)沈璟著,徐朔方輯校:《沈璟集·博笑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86頁。以下曲文皆出此書,不再出注。,在京等候發(fā)榜,相約同年好友南京莊舉人、揚州賈舉人,出外郊游。巫舉人見一淡妝美婦祭墓歸,驚為天仙。便離群賃驢追趕,至其家,其夫謊稱美婦新寡,正辭墓待嫁,巫舉人愿以百五十金聘娶。合巹之夜,婦告以扎囤實情,相偕逃躲友人處。其夫帶“眾光棍”前來“打詐”,遍尋不著,便“撞死四牌耬上”。學者已知本事出王同軌的《耳談》卷1《某孝廉》,但未予論述:
乙未有某孝廉群飲于郊,見一婦哭墓歸,素笄艷妝,絕美;婦乘蹇。因棄眾驅蹇從之,及門,婦入,莫為計。忽自內一人出,孝廉與語。其人曰:“此婦新寡,辭其夫墓歸,將適人耳,吾為某執(zhí)伐來也?!毙⒘唬骸靶疑?!為我媒,當厚報公。”其人曰:“然。”因以為期。至邸舍,僅出廉值,盟已成。其夜婦至,下輿。諦視之,果逢者,大喜?;T觴散,且就寢。婦曰:“君第先寢?!毙⒘聪葘?。逾時,婦不寢。孝廉起問曰:“汝何不寢?”婦語如前。孝廉又先寢。婦見孝廉韶秀,又饒橐裝,屢寢皆如己言,知無他腸。……孝廉即如其言遷去。未明,夫果擁眾至,見是空室,以詢邸主人。邸主人曰:“相公夜裝歸矣。”即群崩去追之,不知所往。(4)(明)王同軌:《耳談》,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7頁。
戲曲《博笑記》“巫舉人”本此而作。“巫嗣真”名系撰出;結尾“其夫撞死”,巫嗣真與同鄉(xiāng)賈、莊二舉人皆中進士,亦為增飾。此種“軋火囤”詐財騙局,歷代多有,如宋代洪邁的《夷堅志》“補卷第八”收錄《吳約知縣》《臨安武職》《鄭主簿》《王朝議》等,皆屬此類?!抖劇穭t是“婦身是賺具,反為婦賣,機中之機,亦何矯捷”,事鮮見而新奇。沈詞隱《博笑記》藉此敷衍,以闡發(fā)“掘坑者自陷”“騙人者終自害”的道理。凌濛初擬話本小說《拍案驚奇》卷16《張溜兒熟布迷魂陣,陸蕙娘立決到頭緣》“頭回”和“正話”,皆本于《耳談·某孝廉》敷衍,不關涉戲曲情節(jié);原“某孝廉”小說改為“浙江嘉興沈燦若”(5)(明)凌濛初:《拍案驚奇》,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55頁。。學者多言之,不贅。
第2目《乜縣佐竟日昏眠》(乜縣丞,5-6出)劇敘崇明縣乜縣丞自夸“耳又聰來眼又明”,卻將“張鈇”讀成“長鐵”;把“將敬”認作“蔣敬”,喜怒無常,昏憒嗜睡。有鄉(xiāng)宦賀其新任,前來拜訪;縣丞手下回報,“大人”正瞌睡打盹,不見客,改日回拜。次日,乜縣丞專程到鄉(xiāng)宦府上造訪,結果是兩人相互打盹對睡,竟日未得晤談。天晚,縣丞回衙時,訂約下次再訪。劇中曲唱點明主旨:“古和今不曾聞,他這一對。對面沉沉睡,睡著不得醒,醒了還如醉。醉人呵怎如他昏到底。”
此事學者已知出自張東?!端┯洝罚鄵?jù)晚明浮白主人《雅謔》轉引,未查考原文?,F(xiàn)據(jù)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本原文如下:
嘉興丞某善睡,嘗訪一鄉(xiāng)賢,坐俟其出,輒睡。主人出,恐覺之,相對默坐,亦睡。丞覺,不欲妨主人睡,坐待亦睡。主人既覺,丞猶睡,不欲覺之,又睡以待。丞覺,晚矣;主睡方酣,遂不及相敘而去。噫,豈特睡丞哉!吾聞諸工部主事過大樸云。大樸,嘉興人。(6)(明)張弼著:《東海文集》卷3,《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248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464頁。
作者張弼(1425-1487),字汝弼,號東海,明成化二年二甲進士,松江華亭(今屬上海)人。官南安知府,治績卓異,時人目為“神仙太守”,見明徐復祚《花當閣委談》卷5《神仙太守》、褚人獲《堅瓠集》卷3《神仙太守》等;著有《鶴城稿》《東海集》等。而《五雜俎》卷7言“華亭縣丞”(7)(明)謝肇淛:《五雜俎》,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0頁。,《古今譚概·癖嗜部》卷9亦是“華亭丞謁鄉(xiāng)紳”,皆言出自“張東海作《睡丞記》”(8)(明)馮夢龍:《古今譚概》,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18頁。。事實則是原文作“嘉興丞”,講述人也是“嘉興人過大樸”,系嘲笑家鄉(xiāng)縣丞昏庸嗜睡之事。因華亭張弼載入文集,后人遂訛為“華亭丞”,沈詞隱則戲改為蘇州府“崇明縣(今上海市崇明區(qū))丞”。
第5目《惡少年誤鬻妻室》(賣嫂,12-14出)劇敘有兄弟三人,長兄出外經商,5年不歸;老二、老三設計,讓人謊報兄喪,并以50兩銀價,將大嫂賣于遠方客商。約好晚上搶人,以白髻為記認。老三因得錢太少,不滿二哥所為,便將此事預先告知大嫂。大嫂往見老二媳婦,表示愿嫁富商,但嫁衣倉促難辦,己之守孝白髻,喜事不宜,遂與其互換髻飾。傍晚,客商前來娶親,一見“白髻”婦人便搶,誤劫走老二媳婦,開船遠去。而大哥返鄉(xiāng),一家團聚;老二妻離子啼,無以自存。此劇,學者已知出于《耳談》卷7《句容民》,而疏于故事流變的相關論述:
句容民兄弟三人,其伯氏客蜀販木,五載不歸。仲以嫂美,令人詐稱兄死,嫂為位哭,成服。久之,察其心無嫁意,乃私受河上賈人金鬻之。乃紿賈人曰:“嫂性好嫁,而多矯飾,若好語則費日,汝可率徒眾猝至,見素笄婦擁而登輿,但云:明日講話。登舟為汝婦矣?!庇嫸ǎ湟孤释奖娭?,仲季皆避去。而不知季嗔兄分己金少也,潛以語嫂,獨仲婦不知。嫂亦不嗔,但泣告仲婦曰:“汝夫嫁我,幸是富客;但何不早言,令我飾妝。今是吉禮,而素笄往可乎?幸以汝緇冠相易片時,其安矣?!敝賸D授緇冠,自著素笄畢,嫂即匿去。仲婦出答,客眾見素笄,擁而登輿去如飛,而乘風舟發(fā)矣。夜深仲歸,始詫失婦;不省而追之不及,惟亂數(shù)日不得。乃次朝,伯氏肩其重橐歸,夫婦宴婉聚,廬里皆來勞遠人。仲亦歸,聞其二稚啼索母,伶仃,蓋仲婦所棄兒也。腸為寸裂。里人有知者,無不掩袖盧胡。(9)(明)王同軌:《耳談》,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73-174頁。
此故事頗富戲劇性和傳奇色彩,《博笑記》據(jù)之敷衍,甚少增飾。在弄巧成拙、欲賣嫂反喪自家妻的笑聲中,映現(xiàn)出人欲橫流、道德淪喪的現(xiàn)實圖景。同胞兄弟竟蔑兄賣嫂,利欲熏心,公然宣稱“兄弟如手足,錢財是性命”;嗜財如命,置倫理親情于不顧,終墮入妻離子散的窘境:“所欲害人者,還著于本人”。此事傳播甚廣,明馮夢龍的《警世通言》卷5《呂大郎還金完骨肉》、傳奇《賺青衫》有取于此。又見清人徐岳的《見聞錄》卷2《賣妹妻》;清代李百川《綠野仙蹤》第23回、清佚名《換嫁衣》、石成金《雨花香·自害自》等通俗小說皆本此而作;清代《賣嫂喪妻寶卷》亦據(jù)此敷衍(10)車錫倫:《中國寶卷總目》,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版,第182頁。。
第6目《諸蕩子計賺金錢》(假婦人,15-17出)劇敘蘇州城內有老孛相、小火囤、能盡情,獲悉閶門外無名觀道人有錢財,便去尋一個極標致的串戲小旦,假扮婦人迷路,至道觀投宿以騙財。臨睡時,老孛相與小火囤二人沖進觀中捉奸,敲詐道士120兩銀子;能盡情又勒索道士告狀,亦詐得一筆錢財。長洲縣令捕獲這伙奸徒,予以嚴懲。學者已知事本《耳談》卷14《優(yōu)詐》,但二者頗有異同,應予論述:
姑蘇山塘某寺僧,月夜遇美婦人至,曰:“與良人反目,怒歸母家。忽迷失道,身無所依,愿得假宿?!鄙季軈s,已而心動,曰:“汝但隨我影行。”至一庵,蓋僧故所居空寂地方。欲解衣,忽其夫率群不逞排闥入,縛僧曰:“賊禿,安得誘良家婦!”至此,僧不能辯,但乞求。旁一人曰:“可盡汝有得釋?!鄙唬骸坝忻娼俦猿鲇谄蚧?,愿以謝過?!泵婕缺M,始罷。后始知婦是狡童,夫與群不逞皆優(yōu)。嘗入寺,垂涎其面而佐此。王元禎寓吳所見。(11)(明)王同軌:《耳談》,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09頁。
《博笑記》主體架構雖承自《耳談》,而細節(jié)頗多不同,結局更大異其趣。劇改“山塘寺僧人”為“無名觀道士”,改“面粉”為“錢財”。結尾增出“道士索告”及長洲縣令破案事,使奸惡棍徒終罹法網,受到懲處。如此增改,意在杜絕奸宄,淳化民風。此事亦見王兆云(元禎)《白醉瑣言》卷上“假婦脅僧”,文字略異,刊行則晚于《耳談》。而其源實出于唐代王仁裕《玉堂閑話》,《太平廣記》卷238引署《大安寺》(12)(宋)李昉等:《太平廣記》(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42頁。;又見于《智囊全集》卷27《大安寺奸民》(13)(明)馮夢龍:《智囊全集》,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692頁。。敘唐懿宗時常微服私游寺觀,民間奸猾不逞之徒,訪知大安寺有江淮進奏官所寄吳綾千匹在院,便假扮皇上游寺,騙得吳綾千匹。寺僧久而方知是奸人之謀?!抖劇肥露嗤?,吳優(yōu)蓋師其故智。
第8目《穿窬人隱德辨冤》(賊救人,22-23出)此目用兩事串合一劇,學者誤執(zhí)一事而立論,故言人人殊,歧見紛出。有言“本事出《耳談》卷3《墻間婦》條”,有說劇作本于《耳談·劉尚賢》。 事實上,此一劇中含括兩則小故事,而以“偷兒”綰合。
其一,敘一賭徒,因賭傾家,妻諫不聽。一日,賭徒贏得40兩銀子,妻欲用此贖回衣衫首飾,丈夫則主張用此翻賭本,二人斗口,夫毆妻。妻含忿歸房。適有偷兒覘知賭徒贏錢,穿窬入室,見“鬼持繩圈上”、賭徒妻自縊,便大呼救人。家人驚起,婦人獲救。賭徒與偷兒相互勸勉,戒賭戒偷,改過遷善。此事,郭英德先生認為事出《耳談·墻間婦》(14)郭英德:《明清傳奇綜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08頁。。似有捍格:
一婦嗔其夫博,反唇,而夫毆之,夫出,自縊。忽一婦青襖紅裙,自墻出為解練,得不死。先是有偷兒入,伏梁上。亡何,夫至,見偷兒。偷兒不為動,問何以不動?曰:“我本偷兒,今見墻間婦出,解練如此,恐嚇足軟故耳,非不畏死也?!眴枊D,婦曰:“果然!”是人竟縛偷兒送御史臺。(15)(明)王同軌:《耳談》,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63頁。
此中,女鬼是救人者,而《博笑記》中“鬼”是誘婦自縊的害人者;小說中“偷兒”見女鬼出墻間,恐懼口噤足軟;而戲曲“偷兒”則是見義勇為、大聲呼叫救人,縊婦獲救得活。兩者僅事件起因相同,皆是妻嗔夫賭博,夫毆妻,妻忿自縊;其他迥異。《墻間婦》是“義鬼救人獲賊”,而非“賊救人”,與戲曲顯有不合。擊鬼救人事,早見于劉義慶的《幽明錄》:
曲阿有一人,忘姓名,從京還,逼暮不得至家。遇雨,宿廣屋中。雨止月朗,遙見一女子,來至屋檐下。便有悲嘆之音,乃解腰中卷繩,懸屋角自絞;又覺屋檐上如有人牽繩絞。此人密以刀斫卷繩,又斫屋上,見一鬼西走。向曙,女氣方蘇,能語,家在前,持此人將歸,向女父母說其事。(16)魯迅:《古小說鉤沉》,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184頁。
此中救人者是過路客人,而非小偷。明代徐復祚《花當閣叢談》卷6《義盜》,敘京師富人錢洪六疑妻與人私,酷虐之,妻不勝忿,遂自縊。盜入室行竊,適遇之,大聲疾呼:“堂中有人縊死!”呼至再三,洪六方驚起,解其懸而活之(17)周光培:《明代筆記小說》第11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436頁。?!百\救婦人”尚見于清代小說《警寤鐘》第6回《發(fā)婆心驅鬼卻妻》俠盜云里手擊縊鬼救婦人。張潮《虞初新志》卷13《記縊鬼》“偷兒救張氏婦”事亦同此。
其二,劇敘賽范張與勝管鮑為結義兄弟,雇用前“偷兒”為挑夫。一日,發(fā)現(xiàn)了窖藏金銀,二人皆欲獨吞?!耙蝗藢⒍揪骑媽Ψ健?,一人趁藥發(fā)之際,持刀砍死對方。挑夫報案,官府查明:只為那些“沒影的銀鈔”,朋友相殺“刺的先死了,藥毒后來發(fā)”。此事本于《耳談·劉尚賢》,且有更早之源:
孝感縣民劉尚賢、張民時二人,比黨為友,實以利合。醉則拍肩矢日,愿同生死。常謂我等無錢把撮,不見交誼,異日倘富貴勿相忘。偶夜行,見火燐燐,識其地,掘之,果是銀根,矗起如筍。二人大喜,謂宜具牲醴祭禱,而后掘取。尚賢已置毒盞中,令明時服之。明時亦置斧腰際,乘醉擊尚賢死;而不知毒發(fā)身亦死。蓋二人豕腹,俱欲獨有此物也。二家妻子亦微知死故,復往掘銀根,幾遍畝地,濯濯無跡。二人蓋空死,而其為義何義焉!此萬歷乙未年六月事。里人游其地,所親見焉。(18)(明)王同軌:《耳談》,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03頁。
王同軌說:此為乙未年(萬歷二十三年)之實事,亦系傳聞,未必屬實?!恫┬τ洝窊?jù)之敷衍,而增出“偷兒”目擊,刪去“二家妻子”訪掘銀根事。意在諷喻:清酒紅人面,黃金黑世心。所謂的世俗結義,無非是利來利往,各懷私心,虛偽可笑;為獨吞虛幻的金銀財寶,竟至毒手相加、以命相搏。此事早見于三國吳康僧會所譯佛經《舊雜譬喻經》卷上《展轉相煞喻》:有三人“見道邊有聚金”,相約共取。一人買飯“取毒著飯中”:二人死,己可獨得金;“二人復生意”見其回共殺之,食毒飯而二人亦俱死(19)(三國)康僧會等著,孫昌武、李賡揚譯注:《雜譬喻經四種譯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43頁。。佛經故事雖然簡約,但主要情節(jié)相同,當是《耳談》故事前源。戲曲所本,更近于《耳談·劉尚賢》而非佛經故事。“劉尚賢”事亦見于《古今譚概·死友》(20)(明)馮夢龍:《古今譚概》,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87頁。,略簡。此劇用正反兩事以闡明:盜賊雖為人不齒,但能見義勇為、有救人之心;交情密厚的結義兄弟,卻見利忘義、互相殘殺。藉此一“偷兒”串合兩故事,以諷喻現(xiàn)實,懲創(chuàng)人心。若僅以“穿窬人隱德辨冤”戲目而言,既“卻鬼”又“辨冤”的,唯徐復祚《花當閣·義盜》可以當之。
第3目《邪心婦開門遇虎》(虎叩門,7-8出)劇敘南京近郊龍?zhí)洞逵衅畔眱扇?,皆寡居。婆婆去女兒家,次日回。當天晚上,兒媳已睡下,金陵人常循理返城不及,到此借宿。婦人說自己寡婦一人,男子不便留宿,讓常循理院內草堆邊權宿一夜。夜間虎來叩門,婦人認是客人“立心不端”而敲門,拒絕開門?;⒂衷偃甸T甚急。婦人情動意轉,以為 “那人”對己真實有意,便“動心”急去開門。虎入,銜咬婦人而去。學者對其本事皆失考,實見于明代吳大震的《廣艷異編》卷28《金陵人》:
金陵有人晚行出龍?zhí)洞?,借宿于孀婦家,婦拒之曰:“我家無他男女,獨吾一人守舍,不可相容?!卑д堉嗽S宿于庭中草堆。且感且懼,夜不交睫。中夜,有虎至,以爪扣內門。婦以其人有淫心也,叱曰:“憐汝孤客,好心相留,何立心不善如此!”虎乃止;俄而又扣數(shù)聲,婦又曰:“毋放肆,明日我姑歸,決不但已!”虎又止;俄復扣數(shù)聲,婦頗情動,笑言曰:“郎畢竟有情吾耶?”虎始連扣不已。婦曰:“多情郎,何性急如此!”速起開門,其虎突入,銜婦而去。其人不敢喘息。明發(fā),奔告鄰里,共蹤血跡,覓至古墓前,而婦唯余半體矣。(21)(明)吳大震:《廣艷異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179頁。
劇情全出稗史小說,二者甚少相異。均為金陵人到京郊“龍?zhí)洞濉背鲂?,天晚借宿村莊寡婦家,目睹“虎咬婦人”事。惟添出金陵人名字“常循理”,其他則據(jù)實展演。劇作諷喻“守節(jié)”婦人,言行不一,自詡“立志高,愿守堅貞操”,“媳婦是不帶網巾的男子漢,誰敢近門來覷一覷兒”。一旦真正面對“誘惑”,竟忘卻“虎患”而“動心”開門,未能始終堅守貞節(jié)初心,終遭虎吞而喪命。
第4目《起復官遘難身全》(假活佛,9-11出)劇敘南方某官員丁憂起復,帶著兩個仆人,“將近京都”,天晚借宿“空空寺”。寺僧見其生得肥胖“宛似一軀彌勒尊佛”,便殺了官員的兩個隨從,用麻藥酒將官員灌倒、剃光頭發(fā),每日不予水喝,只以“肉汁解他的渴”, 使其“如癡似啞,再難明悟”。養(yǎng)得“面貌如玉,手腳如綿”,“只說天上降下來的活佛,多哄人些錢財”??湛账掠谢罘鹣陆?,轟動四方,燒香拜佛者不遠千里而至。本州太守聞知,命人將“活佛”抬進府衙瞻仰。一日,太守見“活佛”手指能動、欲喝水、會寫字,便拘來僧人審問,方知是寺僧將其下藥,啞而不饑,詐稱活佛下降,以欺世牟利。太守嚴懲寺僧。
此劇,學者皆從《耳談》中索考本事,牽合附會,難以信從。明代公案小說“假佛上天”之事,頗為常見。明余象斗《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卷下《威逼類·雷守道辨僧燒人》“四川成都升仙寺” ,每年二月“送佛上天”,分巡道雷繼煥見其垂淚,下令停止火化,命人抬入府衙中供養(yǎng),三五日后漸能言語,始知是會試舉人游寺,被僧加害,捕僧嚴拷,供明其罪(22)劉世德等:《古本小說叢刊》第28輯《廉明公案》,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1214頁。。萬歷三十三年(1605)序刻本《郭青螺新民公案》卷4《凈寺救秀才》:紹興秀才徐俊攜妻詹氏入寺求子,僧見徐妻美,設計謀奪。中秋時將徐俊頭發(fā)削去,置于干柴上,“飲一盞迷魂麻藥湯”,謊稱送佛上天;郭子章見疑,審明捕僧,救出徐俊夫婦(23)劉世德等:《古本小說叢刊》第3輯《新民公案》,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783頁。。
明人謝肇淛《五雜俎》“僧之自焚者,多由徒眾誑人舍施,愿欲既厭,然后誘一愚劣沙彌,飲以瘖藥,縛其手足,致之上座而焚之耳。當煙焰漲合之際,萬眾喧闐,雖掙扎稱冤不聞也”:
宋某人為某官,有僧投牒欲自焚,判許之。至期親往驗視,見僧兩眼凝淚不動,問之不答,乃令人梯取之,授以紙筆。乃自言某處游僧,至此寺,眾欺其愚弱,誑言惑眾,厚得錢帛,至期藥而縛之耳。遂按諸僧,毀其寺。(24)(明)謝肇淛:《五雜俎》,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8頁。
清代許奉恩《里乘》卷7《活佛》與《博笑記》“假活佛”故事最為相似,當與戲曲同源。江南某生游佛寺,發(fā)現(xiàn)寺藏婦人之秘,眾僧欲殺人滅口,密議“將來活佛上天,我輩可藉此漁利,較為得計”:
遂將生發(fā)剃凈,幽諸密室。飲以喑藥,日給淡食,不入粒鹽。百日,肌膚肥白如匏,且腰腳柔軟,不能行立。乃于郊外架木為高臺,謂某日活佛肉身,趺坐臺上,涅槃示寂,藉火化以生天。舉國男婦聞之,扶老攜幼,不遠而來。皆香花頂禮,瞻拜祈禱,一唱百和,舞蹈若狂。
邑令某公,見“活佛”面白皙如滿月、淚下如雨,覺事可疑,下令停止火化,命人將活佛抬至內衙,“在邑署暫住一夜,藉使署中細弱,得遂瞻拜”。邑令審問,生不能言,以寫字述其經過。邑令大怒,乃拘捕主僧及助虐者,一火焚之。(25)(清)許奉恩:《里乘》,齊魯書社,1988年版,第228-230頁。
第7目《安處善臨危禍免》(義虎事,18-21出)此目實含兩則故事,學者不明其本事出處,實皆可考。其一,敘池州建德縣農夫安處善,貸谷奉母,歸途遇虎,驚懼倒地,虎只舔其身,并不咬吃。安處善向虎哀告:家有老母倚門懸盼,煮粥奉親之后即來送死,決不失信?;⒙牶髶u尾而去。次日,安處善如期踐約赴死,虎見其是志誠守信的仁孝君子,不僅不吃他,反贈其銀以奉母。此劇本事,見于明宋鳳翔《秋涇筆乘》:
萬歷十七年,建德山中一農夫貸谷回,卒與虎遇。農告虎曰:“某命不可逃,但年荒母老,需谷度命,容送谷到家,供母晨昏,來此就死,不敢失信?!被⑺煲肺捕ァ^r至家為母言之。母止之曰:“幸脫虎口,奈何送死!”農曰:“人為虎食,命也。今縱不往,終亦難逃。況昨已許之,安可失信!”母泣送之。農至其地,虎已先銜一人,而不食,見農至,惟以爪爪死人而去。農不測何意,及解衣,包中得銀數(shù)十兩。因取歸以奉母,而葬此人。(26)周光培:《明代筆記小說》第6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08頁。
戲曲全據(jù)此而作,細節(jié)亦同?!靶⒆痈婊ⅰ笔拢缫娪谒魏檫~《夷堅乙志》卷12《章惠仲告虎》:成都章惠仲,日黑行路,馬仆墜崖下,虎來銜章發(fā)。章謂虎曰:“汝靈物,當聽吾語。吾母八十,生子二人,女一人。往年妹婿死于江,今年弟死于室,獨吾一身存,將竊升斗祿養(yǎng)母。汝食我,奈老母何?”虎聞,遽舍之(27)(宋)洪邁:《夷堅志》,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82頁。。
明萬歷間王稚登的《虎苑·孝感第二》、陳繼儒的《虎薈》卷4皆據(jù)《夷堅志》收錄《章惠仲告虎》。而“建德農夫遇虎”不僅見于《博笑記》,還見于清初話本小說《警世選言》 第2回《慈航渡朱生救功畜》入話,學者多不明所自(28)劉世德等:《中國古代小說百科全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版,第234頁。。實出于宋翔鳳的《秋涇筆乘》,話本小說將其改為虎放走奉母的孝子、咬死殺生的獵人,則與戲曲略有不同。
其二,劇敘銅陵縣某人家貧,攜妻乘船往建德縣投靠親友。船家見貧人妻美,頓生惡意,哄騙貧人與己上岸尋找住處,留下其妻守船。山間僻處,船家打死貧人,回船謊稱其夫被虎咬死,威逼貧婦嫁給他。貧婦言:須見夫骨方嫁。船家只好與貧婦回去尋找,山中遇虎沖出,將惡船家咬死銜走。婦人始信其夫或真遇虎死,大哭于途。一老漢問詢,并言:適過縣衙,見一銅陵男子,告船家將其打死后復生。婦至,果然是其丈夫?;⒁捍抑\婦事,學者多失考,實本于明代沈周的《石田雜記》:
(成化)十九年,宜興一人因無產有役,與其妻逃歷陽,遇行船因問往去向,長年遂答曰:“我正往歷陽地方。”其人搭去。長年悅其妻,至歷陽,誘其人曰:“我于此地最多識熟,你妻可留船中,我與你去覓舍者?!遍L年同至山下,遂打死其人,回船紿其妻曰:“汝夫已落虎口矣?!逼蘅蓿L年曰:“無苦,我自與汝成配!”其妻疑曰:“虎其能盡食吾夫,若得見遺肉一臠,亦愿足,然后與爾為配?!遍L年不得已,領其妻往尋。不意一虎,竟搏長年而去。其妻因哭曰:“此真有虎,吾夫真死矣!”路人聞之,詰其所由,妻以實告。路人云:“適從縣前,見有一人被船夫打死,復活來告。豈汝夫耶?”其婦詣尋之,果其夫復活云。(29)(明)沈周:《石田雜記》,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1-23頁。
明人祝允明《前聞記·義虎傳》和都穆《都公談纂》卷下《義虎》大致相同,而王稚登的《虎苑·殛暴第六》和陳繼儒的《虎薈》卷6亦載錄,文字略異。此劇用兩個“義虎”故事串合而成,地名“宜興”劇改“銅陵”,改“歷陽”為“建德”亦是據(jù)前則“建德農夫遇虎”之事而來;“船家”身上的“二十六兩銀子”,也是據(jù)前則“包中得銀數(shù)十兩,因取歸以奉母”而生發(fā),原船夫故事本無此事。戲曲從正反兩個方面形象地說明:志誠孝義之人,虎不侵;奸詐兇惡之人,遭虎吞。虎能明辨善惡、洞察正邪。劇中明言“虎有仁義,人不如獸”,故稱“義虎”。
第9目《賣臉客擒妖得婦》(賣臉客,24-25出)劇敘財主古吾言有女被妖怪纏其身,無奈。張榜招賢,能驅除妖祟者,以女嫁之。一日傍晚,大雨驟降,有賣面具青年,遇雨求宿。老漢為女兒事心煩,不允所請。賣面具青年只好權棲門外,借火烘烤沾濕的面具,膝蓋、雙手、頭臉全戴上面具。妖怪見此人多臉,驚懼不敢上前。青年審妖,妖實訴:自己是黑魚精,在莊前水塘居住。青年命其不得再來纏擾,妖遂感謝而去,小姐病愈。古老漢請青年下池塘斬殺黑魚精,將女兒嫁之。
莊一拂等先生皆謂此劇與《初刻拍案驚奇》卷12《蔣震卿片言得婦》事略似(30)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847頁。。乃輾轉沿襲,未中肯綮。“片言得婦”是“誤約私奔”主題,此戲是“妖魅惑女”故事,迥不相侔。此劇“賣臉客”實本于王兆云的筆記小說《湖海搜奇》卷下,其目錄有《柳鸞英》《面具治黑魚精》等,但今存明萬歷刻本已殘佚,有目無文。現(xiàn)據(jù)《堅瓠集·面具治怪》移錄:
《湖海搜奇》:金陵有人擔面具出售,即俗所謂鬼臉子者。行至中途,遇雨沾濕,借宿大姓莊居。莊丁不納,權臥門檐下。中夜不寐,面具經雨將壞,乃拾薪爇火而熯,首戴一枚,兩手及兩膝各冒其一以近燎。三更許,見一黑漢,且前且卻。某大聲叱之,黑漢前跪曰:“我黑魚精也。家在此里許水塘中,與主人女有情,每夕來往。不意有犯尊神,恕責。”其人叱之速去。明旦告主人以所見。某小女果病祟不安,遂竭塘漁之,得烏鯉重百余斤,乃腌而擔之歸。(31)(清)褚人獲:《堅瓠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49頁。
此事又見于明人馮夢龍《古今譚概·妖異部》“鬼畏面具”和《古今笑》等。戲曲全本小說。劇中賣臉客治生乏術,靠賣面具糊口,唱道:“這臉子呵是一家一計,若還毀卻,將何充口食?!焙婵久婢摺邦^戴一個,兩手各撐兩個,兩膝各戴一個,蹲地烘介”。此比小說5個面具還多出兩個,所以“黑衣黑面怪”見后大驚:“何方顯神,身生七面嘴。我時衰矣”。青年見其畏懼退縮,大聲一唬,黑衣怪連忙跪倒,自訴是“黑魚精魅”“謝得尊神放我歸”,再不敢將女迷。劇中招賢醫(yī)女帖子與賣臉客“得女為配”事,不見本事,則為沈詞隱《博笑記》所增飾。面具可以降妖除怪,固然可笑,而旨在諷諭:術士之符咒驅邪亦如面具嚇鬼,多出于偶然的機緣巧合,未必真有法術神通。
第10目《英雄將出獵行權》(26-28出)劇敘有二強盜深夜入室搶劫,掠擄一少女,而殺死其父母。天將明,攜女子行路不便,二盜將少女暫置于路旁枯井中,用大石掩井口,擬于晚上同來攜歸。少年將軍祁遇出獵居延,行至此處,聞井中有呼救聲。將軍救出少女,詢知事情原委。打獵歸來,便將生擒的兩只豺狼置于前枯井中,仍用舊石封好井口;將少女帶回府中。晚間,二盜如期前來取井中少女,剛移開井石,二豺狼沖出,咬死兩個強盜;少女與將軍締結良姻,以大團圓終場。學者對其本事皆失考。實見于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卷12《語資》:
寧王嘗獵于戶縣界,搜林,忽見草中一柜,扃鎖甚固。王命發(fā)視之,乃一少女也。問其所自,女言姓莫氏,父亦曾仕,叔伯莊居。昨夜遇光火賊,賊中二人是僧,因劫某至此。動婉含嚬,冶態(tài)橫生。王驚悅之,乃載以后乘。時慕犖者方生獲一熊,置柜中,如舊鎖之。時上方求極色,王以莫氏衣冠子女,即日表上之,具其所由。上令充才人。經三日,京兆奏戶縣食店有僧二人,以錢一萬,獨賃店一日一夜,言作法事,唯舁一柜入店中。夜久,嗶膊有聲。店戶人怪其日出不啟門,撤戶視之,有熊沖人走出。二僧已死,骸骨悉露。上知之,大笑。書報寧王云:“寧哥大能處置此僧也?!?32)(唐)段成式:《酉陽雜俎》,中華書局, 1981年版,第115頁。
此事又見于《太平廣記》卷238《寧王》《僧尼孽海·戶縣僧》和《廣艷異編·寧王》《賢奕編·柜熊治盜》等,皆承自《酉陽雜俎》,文字略簡。而劉元卿《賢奕編》卷3《柜熊治盜》,有明萬歷二十一年序刻本,或為《博笑記》直接所本。其中“柜子”,劇改為“枯井”;“一熊”改為“二豺狼”;寧王李憲將莫氏送入宮,唐玄宗封其為“莫才人”;劇改為將軍“祁遇”自娶為“小夫人”。其他大體相同。此外,王元壽《玉扼臂》傳奇,祁彪佳評曰:“取汪昌朝所傳《韋將軍聞歌納妓》劇,而雜以虎易美姝事”(33)(明)祁彪佳:《遠山堂曲品》,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42頁。;明祁駿佳亦有雜劇《鴛鴦錦》(南北4折),祁彪佳評曰:“新歌初轉,艷色欲飛。以虎易美姝,沈詞隱曾采之《博笑》內,較不若此劇之豪暢。”(34)(明)祁彪佳:《遠山堂劇品》,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178頁。顯然,《玉扼臂》傳奇、《鴛鴦錦》雜劇均是據(jù)“雜俎”而改編的劇作,只是將原故事中的“熊”改為“虎”,即“虎易美姝”;有別于《博笑記》的“豺狼易美姝”之事。學者多不知其本事出處,卻云:“虎易美姝事,見《太平廣記》引《原化記·天寶選人》”(35)齊森華等:《中國曲學大詞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83頁。,實誤。故特為拈出。
明代呂天成《曲品》評《博笑記》有云:詞隱先生“雜取《耳談》中事譜之,多令人絕倒”。學者囿于成說,無不從《耳談》中鉤輯考索《博笑記》戲曲本事。誠然,王同軌的《耳談》的確是沈詞隱創(chuàng)作《博笑記》的一個重要素材來源,但卻不是唯一的來源。也就是說,《博笑記》本事不全出于《耳談》,作者沈璟本人在第一出“開宗明義”中,已道出:“昭代名家野史,于今百種猶饒。正言莊語敢相嘲,卻愛詼諧不少?!甭暦Q他是在泛覽了明代流行的百余種 “名家野史”之后,才采擷若干“詼諧”嘲謔的故事,譜出《博笑記》的。由上文亦可知,《博笑記》取材廣泛,尤以明人刊行的“野史”故事為多?!抖劇分皇瞧渲兄?,而非全部。
《博笑記》雖然歷來多被視為“傳奇”,但卻與明代昆曲傳奇既有的體制規(guī)范頗為不同。其最大差異是:沒有貫串始終的中心人物和中心事件,全劇以“博笑”為主旨,串聯(lián)諸多短劇。第一出“開場”中作者已明確列出10個劇目名稱,劇由10目短劇綴合而成,自無可疑。至于10目短劇,含括故事的數(shù)量, 說法各異。一般認為:10目即 10個故事;也有說11個故事的(36)劉召明:《沈璟〈博笑記〉的藝術成就及其戲劇史意義》,《齊魯學刊》,2008年第1期。。經過辨析,我們認為,10目短劇實含有12個故事?!恫┬τ洝分?目“義虎事”,第8目“賊救人”,均各有正反兩例,兩目共4事,而非一事一目??;其他8目則一事一??;共計10目12則故事。故事的多少,關乎戲曲本事的考證和戲劇體制特征的認知,亦非細事,不可不辨。
《博笑記》由10目短劇綴合而成的結構特點,打破了傳奇的既有規(guī)范,顯得頗為與眾不同,既有傳奇的體制形態(tài),也有短雜劇集合的特征,模糊了傳奇與雜劇的界限分野。所以,多數(shù)學者仍將其歸入傳奇類,也有不少學者視其為雜劇集。如徐子方先生即認為:“《博笑記》為一本包含十個作品的短劇集”,“事實上乃一南雜劇集”,并且“準確地講應稱之為昆曲雜劇”(37)徐子方:《明雜劇史》,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300頁。。
學者們對于《博笑記》的傳奇與雜劇之爭,見仁見智,各有其立論的依據(jù),難以劃一?!恫┬τ洝范虅【Y合的性質,無疑具有了某些雜劇合集的特征。單獨析出一目,視作短雜劇予以論述,亦未嘗不可。但若從《博笑記》整體觀照,命名為“南雜劇集”或“昆曲雜劇”,則有違沈璟創(chuàng)作本意,也不符合古今人們長期的既有認知事實。如果一定要為這種“特創(chuàng)新體”正名的話,可稱之為“劇體傳奇”,是雜劇與傳奇的融合體,而以長篇傳奇為其本質屬性。
呂天成的《曲品》只品評新舊傳奇,不涉雜??;卻對《博笑記》有詳細評述,視之為“似劇體”新傳奇。祁彪佳對雜劇、傳奇分別評述:傳奇入“曲品”,雜劇入“劇品”。而《博笑記》恰被列入《遠山堂曲品》之“逸品”。顯然,祁氏視《博笑記》為傳奇而非雜劇。他寫給沈泰的信中還說:“如許時泉之《太和》、沈詞隱之《博笑》、葉桐柏之《四艷》、車柅齋之《四夢》,彼已匯成全記,似不宜仍作散劇。”(38)(明)祁彪佳:《遠山堂尺牘·乙巳年》,南京圖書館藏,明末抄本??芍恫┬τ洝肥恰叭洝斌w傳奇而非“散劇” 體雜劇。明代茗柯生(凌義渠)《刻博笑記題詞》亦云:“今世填詞度曲者,業(yè)無不奉先生所制為律令。若此記則又特創(chuàng)新體,多采異聞,每一事為幾出,合數(shù)事為一記。既不若雜劇之拘于四折,又不若傳奇之強為穿插。能使觀者靡不仰面絕纓,掀髯撫掌,而似譏似諷,可嘆可悲之意,又未始不悉寓其間?!?39)(明)沈璟著,徐朔方輯校:《沈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792-793頁。
揆沈氏“特創(chuàng)新體”之意,旨在融合雜劇傳奇之優(yōu)長,更好地為其表達主題服務,僅取一事不足以見出孝道或笑料的多面性和深廣度。上下古今,人生百態(tài),一斑不足窺豹,便廣搜博取以證之,以闡釋“孝”與“笑”的廣泛性和普適性。這正如魯迅先生論《儒林外史》所言:“雖云長篇,頗同短制;但如集諸碎錦,合為帖子,雖非巨幅,而時見珍異,因亦娛心,使人刮目矣?!?40)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56頁。應該說,吳敬梓小說《儒林外史》在結構體制方面,深得沈氏傳奇“創(chuàng)體”之精髓。既然《儒林外史》是公認的長篇通俗小說,而非短篇小說集;《博笑記》亦應作如是觀,是長篇傳奇而非短雜劇集。
從《博笑記》文本內證來看,其戲劇排場顯然是按照昆曲傳奇的慣例,結構篇章,安排場次的。如第一出“副末開場”闡明創(chuàng)作動機與劇情,終場是生旦大團圓結局;連續(xù)出數(shù)長達28出,分上下卷,中間第14出后有“小收煞”——“戲文暫歇。下卷又有假婦人事登場”;而且目與目之間,有鉤連、有過脈相銜接,如“巫孝廉事演過,乜縣丞登場”等。如此,皆是傳奇的固有規(guī)范和排場布局,雜劇從無此例。也就是說,《博笑記》的整體結構形態(tài)特征,顯示其為長篇傳奇體制,而不是雜劇集。
《博笑記》第16出,蘇州小旦報出串戲演過的戲文名:《殺狗記》《白兔記》《荊釵記》《拜月亭記》《琵琶記》《牧羊記》《金印記》《雙忠記》《八義記》《精忠記》《臥冰記》等,一色全是戲文傳奇。下接:
[眾]都是妙的。卻怎么沒有新戲文呢?[小旦]新戲文好的雖多,都容易串。我只在戲房里看一出,就上一出。數(shù)不得許多。[眾]《博笑記》倒有興。[小旦]還不曾見。[丑]你也遲貨寶器了。
可見,沈璟把自己的劇作《博笑記》與元明傳奇戲文并列而論,視為一體,明白無誤地說是“新戲文”昆曲傳奇,而不認為是雜劇。但《博笑記》確實又有短劇綴合“似劇體”的一面。據(jù)其“兩棲”的特點,比較可行的辦法,可酌用呂天成的說法,稱之為“劇體傳奇”,即《博笑記》以傳奇體為其本質屬性,而兼有一些雜劇的特征。這也是歷來眾多的文學史、戲曲史、文化史均將《博笑記》列入“傳奇”類的原因之所在。
總之,沈璟《博笑記》用綴合10目12個故事的“特創(chuàng)新體”——劇體傳奇,演繹著形形色色的社會人生百態(tài),為市井細民寫心。熱腸罵世,冷板敲人;藉詼諧笑謔之筆,發(fā)抒胸中之牢騷憤郁,直寫曲摹,莊語戲喻,皆臻奇妙。同時,沈璟身為“詞林之哲匠,后學之師?!钡囊淮趲?,其可貴的平民化立場,以及對通俗本色、可演可傳之劇場性的追求與堅守,對于扭轉當時文人劇的案頭化傾向,使之向民間性、娛樂性本體復歸起到了極為重要的引領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