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芹

語言學(xué)研究

曹雪芹《紅樓夢》近體詩格律分析

劉 芹

（揚州大學(xué) 廣陵學(xué)院，江蘇 揚州 225009）

通過對曹雪芹《紅樓夢》近體詩格律分析，發(fā)現(xiàn)這些近體詩在字?jǐn)?shù)句數(shù)、押韻、平仄、對仗方面與近體詩格律要求對應(yīng)，體現(xiàn)了曹雪芹嚴(yán)格的近體詩格律觀念，也反映了作為詩人的曹雪芹精通詩律。

曹雪芹；《紅樓夢》；近體詩；格律觀

曹雪芹窮極一生，所著《紅樓夢》成為經(jīng)典，這部書也是作者唯一遺世之作?！都t樓夢》中寫滿文學(xué)、藝術(shù)、飲食、建筑、醫(yī)藥等諸多領(lǐng)域文化，由此讓我們看到一個博識廣見、多才多藝的曹雪芹，有關(guān)方面的研究論著汗牛充棟。曹雪芹是文學(xué)家、藝術(shù)家、美食家……更是詩人。小說文本的詩性語言帶給人閱讀的享受，小說唐宋詩的大量引用賦予作品厚重的文化質(zhì)感，小說中曹雪芹本人的大量詩作帶領(lǐng)讀者走進一個美好的詩化世界?！都t樓夢》因為這些“詩情畫意”，吸引著一代又一代人的目光，經(jīng)典永流傳。曹雪芹既然是詩人，自然會有關(guān)于詩歌的一些想法，這在《紅樓夢》一書中多有體現(xiàn)。于景祥從文藝的角度，對曹雪芹的詩學(xué)觀有過分析[1]。楊星麗通過“香菱學(xué)詩”對曹雪芹的詩格觀也從文藝角度作了探討[2]。一首好詩一定是既有內(nèi)容，又講形式美的。曹雪芹是詩人，他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所以說曹雪芹除了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風(fēng)格、立意、手段等文藝?yán)碚撚凶约荷羁痰睦斫馔?，在詩歌?chuàng)作的格律上也有自己的堅持。關(guān)于詩歌創(chuàng)作內(nèi)容的理論方面，學(xué)者們討論已很充分，筆者便從作者對待詩歌創(chuàng)作的形式方面，看看曹雪芹如何把握近體詩的格律。

一、曹雪芹《紅樓夢》近體詩基本情況

《紅樓夢》一書中關(guān)于詩律的討論，對《紅樓夢》有點研究的人都首先會想到“香菱學(xué)詩”一節(jié)林黛玉與香菱論詩的一段話。這段話亦可以看作曹雪芹本人對于詩律的一些看法，借助人物表達出來。黛玉說作詩，“不過是起承轉(zhuǎn)合，當(dāng)中承轉(zhuǎn)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3]，這是有關(guān)作詩最重要的平仄、對仗兩方面來講的。這段“香菱論詩”講的都是理論，具體作者是怎么實踐操作的，《紅樓夢》中曹雪芹本人創(chuàng)作的大量近體詩，可以最好地詮釋作者的詩律觀點。因此，我們撇開《紅樓夢》①有爭議的后四十回，以前八十回中曹雪芹的近體詩作為研究對象。

據(jù)統(tǒng)計，前八十回曹雪芹近體詩計有104首，五言詩18首（五言律詩8首，五言律絕10首）七言詩86首（七言律詩36首，七言律絕50首）。七言詩數(shù)量多于五言詩。曹雪芹近體詩在字?jǐn)?shù)、句數(shù)上的表現(xiàn)符合近體詩規(guī)則要求。

二、曹雪芹《紅樓夢》近體詩用韻

《紅樓夢》近體詩押韻遵循“近體詩一般只押平聲韻”的規(guī)則，104首近體詩中101首為平聲韻，僅3首押仄聲韻，仄聲押韻占比只2.88%，平仄入韻與近體詩格律要求相符。押韻依照平水韻，一韻到底。106韻中平水韻入韻24個韻類，其中平聲韻類21個，仄聲韻類3個?！都t樓夢》近體詩21個平聲韻類的押韻總次數(shù)為101次，對此101個平聲韻例統(tǒng)計歸類，考察其具體到21個平聲韻的分布情況及其在平聲韻近體詩中所占的比例，詳見表1。

表1 《紅樓夢》近體詩平水韻部使用情況表

曹雪芹《紅樓夢》近體詩各韻用韻比例從高到低排列次序為：陽、支、真、尤、灰、東、元、庚、寒、先、侵、麻、齊、微、虞、蕭、歌、刪、冬、青、覃。曹雪芹“陽、支、真、尤、東、庚、先”用韻比例較高，與王力[4]44概括近體詩寬韻的韻目正相一致，不同的是王力寬韻“虞”曹雪芹詩韻中用得較少。王力窄韻“微、文、刪、青、蒸、覃、鹽”，曹雪芹近體詩使用較少或者避免使用，窄韻分布表現(xiàn)亦相同。王力中韻，曹雪芹近體詩中除“灰、元、寒”三韻使用稍頻繁外，其余也用得很少。至于王力的險韻“江、佳、肴、咸”，在曹雪芹近體詩中一次未見使用。根據(jù)曹雪芹《紅樓夢》近體詩用韻在平水韻中的分布頻率，可以看出曹雪芹近體詩用韻非常嚴(yán)謹(jǐn)，力避窄韻、險韻。

近體詩韻腳居于偶數(shù)句的末尾，除首句外，奇數(shù)句均不入韻。曹雪芹《紅樓夢》近體詩遵循近體詩這一規(guī)則，如果首句入韻，亦與近體詩首句入韻常態(tài)相符，近體詩中五言詩以首句不入韻為正例，首句入韻為變例；七言詩以首句入韻為正例，首句不入韻為變例?！都t樓夢》五言近體詩18首，首句入韻僅3見，首句用韻變例占比16.67%；七言近體詩86首，首句不入韻僅3首，首句用韻變例占比3.49%。很明顯，曹雪芹近體詩的首句入韻分布與近體詩規(guī)則一致。

通過對《紅樓夢》近體詩韻腳字系聯(lián)，結(jié)合平水韻分析，發(fā)現(xiàn)《紅樓夢》104首近體詩的用韻，有90首是同韻相押，占比86.5%；有4首是首句借韻，占比3.8%；有10首是異韻相押，占比9.6%。首句借鄰韻押韻，這在近體詩中比較常見，不獨曹雪芹如此。異韻相押10首，根據(jù)筆者的研究，都是有其原因的，或者是受當(dāng)時的實際語音影響，一些平水韻類已合并為一部；或者是受作者方音的影響，南京揚州等地的前后鼻音不分，致使一些陽聲韻類混押。除此外別無其他，具體容另文討論。于是，可以看到，曹雪芹《紅樓夢》近體詩總體而言是很遵守近體詩平水韻的押韻規(guī)則的。

三、曹雪芹《紅樓夢》近體詩平仄

平仄是形成近體詩的重要因素，近體詩平仄要求歸根結(jié)底在于平仄相間，以求得聲調(diào)的抑揚頓挫。近體詩每兩句為一聯(lián)，同聯(lián)出句和對句平仄要對，上聯(lián)對句和下聯(lián)出句平仄要粘。近體詩常見四種句式，規(guī)定了近體詩每一個字的平仄。當(dāng)然，近體詩有些位置的平仄是確定的，有些位置的平仄相對自由，即平常所說的“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不過，這一說法需要排除一些特殊情況。另外，近體詩還有些位置的平仄變化是有條件的，比如拗救的平仄格式變化。

曹雪芹《紅樓夢》近體詩的平仄使用，經(jīng)過分辨排除一些特殊情況后，“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的規(guī)范下，完全符合近體詩平仄格式要求的有93首。有些位置平仄變化雖不一致，但存在拗救關(guān)系，這樣的詩作有5首。

警幻仙子作歌：

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p>

巧姐判詞：

事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這兩首第三句為“仄平仄平仄”，本當(dāng)為“平平平仄仄”，第一字可平可仄，第三字該用平卻用了仄，于是改第四字仄為平以救。

黛玉詩：

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第一句為“平平仄平仄”，本當(dāng)為“平平平仄仄”，第三字該用平卻用了仄，于是改第四字仄為平以救。

寶釵詩：

芳園筑向帝城西，華日祥云籠罩奇。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文風(fēng)已著宸游夕，孝化應(yīng)隆歸省時。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

第六句為“仄仄仄平平仄平”，本當(dāng)為“仄仄平平仄仄平”，第三字必須是平卻用了仄，犯孤平，于是改同句第五字仄為平以救，這就是律詩中的孤平拗救。

蘅芷清芬：

蘅蕪滿凈苑，蘿薜助芬芳。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輕煙迷曲徑，冷翠滴回廊。誰謂池塘曲，謝家幽夢長。

第八句為“仄平平仄平”，本當(dāng)為“平平仄仄平”，第一字必須是平，卻用了仄，犯孤平，于是改同句第三字仄為平以救，即孤平拗救。

可以看到，曹雪芹《紅樓夢》近體詩平仄一旦用錯，作者會通過改變同句其他字的平仄以救，這其實正是作者恪守近體詩平仄規(guī)則的體現(xiàn)。

《紅樓夢》近體詩平仄有問題的也就6首，其中三平調(diào)1首、失粘2首、三平調(diào)伴失粘1首、不合規(guī)則2首。分別摘錄如下：

探春詩：

名園筑出勢巍巍，奉命何慚學(xué)淺微。精妙一時言不出，果然萬物生光輝。

第四句為“仄平仄仄平平平”，本當(dāng)為“平平仄仄仄平平”，第一字可平可仄，第五字該用仄卻用了平，以致句末連用三個平聲字，這種三平調(diào)是古風(fēng)特有的句式，此句源引自漢樂府《長歌行》“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這倒應(yīng)了“香菱學(xué)詩”中黛玉的一句論段“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

黛玉和寶釵判詞：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

首聯(lián)對句為“平平仄仄平”，下一聯(lián)出句為“仄仄平平仄”，失粘。

秦可卿判詞：

情天情?；们樯?，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首聯(lián)對句為“平仄平平仄仄平”，下一聯(lián)出句為“仄平仄仄平平仄”，失粘。

迎春判詞：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粱。

第一句為“仄仄平平平”，本當(dāng)為“仄仄仄平平”，第三字必須為仄卻用了平，三平調(diào)。首聯(lián)對句為“仄仄仄平平”，下一聯(lián)出句為“平平平仄仄”，失粘。

黛玉詩：

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丑語怪他人！

第三句為“仄仄仄仄平仄仄”，本當(dāng)為“仄仄平平平仄仄”，第三字可平可仄，第四字當(dāng)作平卻用了仄，同句、對句皆無救。第三句第四字平仄不合規(guī)則。

第六回回前詩：

朝叩富兒門，富兒猶未足。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

首聯(lián)對句為“仄平平仄仄”，下一聯(lián)出句為“平平平平平”，失粘，且不是近體詩四種句式。最后一句為“仄仄仄仄仄”與第三句對，也不是近體詩的句式。這首詩平仄不合近體詩規(guī)則。

綜上，曹雪芹《紅樓夢》近體詩104首僅6首平仄存在問題，說明曹雪芹近體詩還是非常遵照近體詩平仄格式規(guī)范的，偶爾的失范，也許便是作者寫詩表意需要，也就無瑕他顧了。

四、曹雪芹《紅樓夢》近體詩對仗

近體詩還有一種特點，講究對仗。律詩一般中間兩聯(lián)對仗，首聯(lián)尾聯(lián)可對可不對，律絕大多不用對仗。

《紅樓夢》近體詩亦遵此法，律詩一般頷聯(lián)、頸聯(lián)對仗，如：

雨村詩：

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自顧風(fēng)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這是一首五言律詩，頷聯(lián)“悶來”對“行去”，“額”對“頭”，頸聯(lián)“風(fēng)前”對“月下”，“影”對“儔”。

冬夜即事：

梅魂竹夢已三更，錦罽鹴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女兒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

這是一首七言律詩，頷聯(lián)“松影”對“梨花”，“一庭”對“滿地”，“見”對“聞”，“鶴”對“鶯”，頸聯(lián)“女兒”對“公子”，“翠袖”對“金貂”，“詩懷”對“酒力”，“冷”對“輕”。

律絕大多不用對仗，偶爾對仗，都在首聯(lián)使用，如：

惜春詩：

山水橫拖千里外，樓臺高起五云中。園修日月光輝里，景奪文章造化功。

這是一首七言律絕，首聯(lián)“山水”對“樓臺”，“橫拖”對“高起”，“千里外”對“五云中”。

巧姐判詞：

事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這是一首五言律絕，首聯(lián)“事敗”對“家亡”，“休云”對“莫論”，“貴”對“親”。

五、結(jié)語

通過對曹雪芹《紅樓夢》104首近體詩的格律分析，發(fā)現(xiàn)曹雪芹近體詩在字?jǐn)?shù)句數(shù)、押韻、平仄、對仗方面都完全遵照近體詩的格律要求，偶爾的出韻、平仄失范都是有特殊原因的。曹雪芹嚴(yán)格的近體詩詩律觀念，在《紅樓夢》近體詩創(chuàng)作中充分體現(xiàn)。據(jù)此也加深了我們對曹雪芹的認(rèn)識，原來他還有被大家有所忽略的另一身份：詩人——一位精通詩律的詩人。

①本文所用《紅樓夢》版本，為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

[1] 于景祥.由《紅樓夢》看曹雪芹的詩學(xué)觀[J].紅樓夢學(xué)刊, 2009,31(6):199-213.

[2] 楊星麗.從“香菱學(xué)詩”看曹雪芹的“詩格”觀[J].紅樓夢學(xué)刊,2018,24(2):167-183.

[3] 曹雪芹,著.紅樓夢[M].無名氏,續(xù).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2008:645.

[4] 王力.漢語詩律學(xué)[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44.

An Analysis of the Rhyme Scheme about the Modern Style Poems in

LIU Qin

(College of Guangling,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 225009, China)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metrical patterns of modern poems in Cao Xueqin’s, it is found that these modern poems correspond to the metrical patterns of modern poems in terms of the number of words, rhyme, level and oblique tones, antithesis. It reflects Cao Xueqin’s strict concept of metrical patterns of modern poems. It also reflects Cao Xueqin’s mastery of poetry as a poet.

Cao Xueqin;; modern style poems; the view of metrical pattern in poetry

H058

A

1009-9115(2022)01-0025-04

10.3969/j.issn.1009-9115.2022.01.005

江蘇省高校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研究重大項目（2020SJZDA017），揚州大學(xué)廣陵學(xué)院人文社科項目（RSZD19001）

2021-01-25

2021-10-26

劉芹（1979-），女，江蘇高郵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歷史語言學(xué)、漢語音韻學(xué)。

（責(zé)任編輯、校對：郭萬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