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統(tǒng)編高中語文選擇性必修中冊四首現(xiàn)代詩寫作跨度大、風格迥異：《迷娘（之一）》是一首純粹的歸鄉(xiāng)情詩;《致大?！氛宫F(xiàn)自由的真諦在于行動;《自己之歌（節(jié)選）》中，自我尋求隱匿的傾訴者高唱奇跡;《樹和天空》的語言密布思的痕跡。對這四首詩的解讀，可從語言本身出發(fā)，探究、體會詩人之思、語言之思的魅力。

關鍵詞：統(tǒng)編高中語文;文本解讀;外國文學;現(xiàn)代詩

統(tǒng)編高中語文選擇性必修中冊第四單元編入了四首現(xiàn)代詩，它們各具特色，展現(xiàn)了詩歌語言的魅力。這四首詩寫作跨度大、風格迥異，很難將其看作一個整體來賞鑒。從《迷娘（之一）》到《樹和天空》，詩歌的內容越來越遠離宏大，越來越走向對萬物或某物細微的體察。我們可以從語言本身出發(fā)，探究、體會詩人之思、語言之思的魅力。

一、關于《迷娘（之一）》

詩人馮至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在全書里，歌德還以另樣優(yōu)美的心情，穿插一個美妙而奇異的故事，那個迷娘和豎琴老人的故事。有幾個《學習時代》的讀者不被迷娘的形象所吸引，不被豎琴老人的命運所感動呢？他們的出現(xiàn)那樣迷離，他們的死亡那樣奇兀，歌德懷著無限的愛與最深的悲哀寫出這兩個人物，并且讓他們唱出那樣感人的歌曲。僅僅這兩個人物的故事，已經(jīng)可以成為世界文學中的上品，但它在這里只是一個插曲……①

馮至所說的《學習時代》全稱《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描寫威廉·邁斯特離家出走、籌建戲班、參加以改良為目的的社團，最后走上了積極有為的道路的故事。一言以蔽之，求自新，成新人，這是主人公的學習時代。他在這樣的自我教育過程中，一掃過往和周遭的陳腐生活。這是1770——1780的十余年，知識分子經(jīng)過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的洗禮，開始有足夠的能力和勇氣，審視自我和世界的關系。在那樣的時代，理性、進步的力量在人類生活中開始狂飆突進，人們正視、相信自我，不僅在理性領域，在感性上，純粹的感情與美好也是值得贊頌的。另外，就像人在高速運行的蒸汽火車上，顛簸與眩暈感會隨之而來，懷鄉(xiāng)病也會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這就是時代的插曲，是柔美的，感傷的，動人心弦的，恰如《迷娘曲》之于整本書。

在這首曲子來到主人公的耳朵之前的那個晚上，威廉曾緊緊摟抱過迷娘，享受著最純凈的、最無法言表的幸福。迷娘亦對他發(fā)出欣喜的感慨："你要真的不離開我喲！你要真的做我的父親！我是你的孩子?。?第二天早上，威廉就聽到了這首歌。書里是這么寫的：

每一節(jié)的起頭她都唱得莊嚴、激昂，好似要讓人注意什么特別的東西，好似要表現(xiàn)什么重大的事物。唱到第三行，歌聲卻變得低婉、沉郁起來。那你知道嗎？幾個字，她表現(xiàn)得充滿了神秘和思索;那前往"前往"表現(xiàn)出不可抗拒的向往渴求;那隨你前往"則在反復輪唱中變化有致，時而懇求，時而催促，時而充滿渴望，時而滿懷憧憬。

迷娘第二次唱完了這首歌，便停下來，目不轉睛地望著威廉問道：

"你知道這個地方嗎？，

"想必是指意大利吧"，威廉回答，"你從哪兒學會的這支歌子？"

"意大利！"迷娘鄭重其事地說，"你要去意大利，請一定帶上我，這兒我覺得很冷啊。"

"你曾經(jīng)到過那兒嗎，我的孩子？"威廉問。

小姑娘沒吱聲，再怎么問也不吐一個字。②

雖然說一首詩就是完整的一首詩，過多地將其放在產(chǎn)生的脈絡中打量，可能會讓我們的眼光變得沒有那么純粹，但是，一定會增加欣賞的角度。通觀這些背景，我們或許可以有下面幾點感受。

首先，這是一首迷娘對男主角所唱的情歌。每一段"前往"的懇求、催促對象，是愛人，是恩人，是父親，心之所系，其實都只是一人。她愿意隨他，并且也在催促他帶她前去，感情委婉而熾烈。主人公打開了迷娘的心房，他于她，三重身份在一瞬間是重合的。

其次，這是一首歸鄉(xiāng)之曲。她要回到的意大利，不僅是地理上的，還是文化上的、語言上的，是現(xiàn)代生活中懷鄉(xiāng)病的發(fā)作。從語言上來說，原文是意大利語，勉強翻譯成德文。留存下來的是不變的旋律與意象。三重意象，分別是優(yōu)美的月桂之地、莊重的大理石之所、危險的龍種山崗。這是一條溯源之路，回到文化的故鄉(xiāng)，回到美、肅穆與本源。同時，這與三重身份如此吻合：愛人屬于優(yōu)美的;恩人是社會性的、莊重的;父親則是引領者，是前源的。這種對應的、遞進的修辭非常古典。另外，這些意象也是非現(xiàn)代、世俗生活的，這不是迷娘要去的地方，而是要回去之所。這是對當代景象的控訴與反抗，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故園的美與靜穆，更失去了文明初生的野性、莽撞與無限可能，想要前往，何其困難"

再次，這是一首純粹的歌。演唱者是個女孩，有一顆赤子心，懷揣一份真情。這預示著兩點：一來，懷鄉(xiāng)曲是超越任何時代的，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懷鄉(xiāng)病。她是他理性的學習時代的感性慰藉，是伴隨物。二來，她不是自己回去，是帶著他回去。這是女性的、柔弱的、敏感又熾熱的情感的凸顯。當然，也是注定悲傷的，因為他總在往前走，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

一首純粹的歸鄉(xiāng)情歌，是超越時代與國度的，可以為我們所欣賞。任何處于現(xiàn)代社會的人們，都不免被教育，或進行自我教育，都想成為新人。這當然是值得追求和頌揚的，但學習的源頭何在？迷娘給我們唱了一首優(yōu)美的挽歌，不僅流露了其心意，也為我們鋪設了另一條別樣的前行道路。

二、關于《致大?！?/p>

有人說這是一首著名的政治抒情詩。1824年，普希金由海濱敖德薩再次被流放到其父母的領地米哈伊洛夫科斯村。大海，是詩人再次流放之前告別、傾訴的對象。

且不論普希金在這首詩中所寄寓的政治元素，單看詩人發(fā)出的低回而壯闊的抒情，也是值得贊嘆的。詩的開頭直接定義了大?！?自由"。這就是詩人的任性與權力，他可以用高度主觀、凝練的語言概括龐大之物，如果這個概念能夠與我們產(chǎn)生共情，我們信服他，那就產(chǎn)生了客觀的美感。

自由確實是大海的精魂，自由是每個人發(fā)自內心的澎湃。它可以是憂傷的、嫻靜的、迷惘的，也可以是爆發(fā)的、暴君式的;它可以無比寬宏，也可能斤斤計較。這就是讓詩人著迷的大海。因為自由和大海一樣，都是對生活和大地的超越。"道不行，乘梓浮于海"，這是不少知識分子遇到政治磨難時、抱負得不到舒展時的一種念頭。大海本身是什么、大海那頭是什么，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渴望與姿態(tài)。大海在別處。所以詩人會說："我愛聽你黃昏時分的幽靜，和你任性發(fā)脾氣的發(fā)作"，這是愛人的視角，不是設身處地的生活，距離產(chǎn)生美。而這種大美，就是詩人畢生所求。

為何詩人沒有投身海外？因為有"更強烈的感情把我迷住"。那是什么？是大地的、母親的、祖國情感嗎？或許是，但只要一受到這更強烈的感情的召喚，大海就只能成為過客，被從燭光下移開。詩人能看到它更本真或者說更原始的樣貌，那就是荒涼。這也是

自由元素的盡頭，是無秩序的原點。但是，其中蘊含的精神不滅，而且是可以照亮更深沉感情之物，那就是人的自由。只有依托于個人，自由才能得以形象化，才能有血有肉，才能普照世人。詩人舉出了兩個例子——拿破侖和拜倫。拜倫是純粹的詩人，他的詩行自由奔放。他還是實踐者，投身于異國的解放事業(yè)。拿破侖完全不是詩人，但他的所作所為卻不亞于一首史詩，他不僅摧毀了陳腐的政治勢力，而且尊重自由和文化，用《拿破侖法典》為他的統(tǒng)轄立法。當然，他最后也成為被推翻的君主。

在這里，我們看到，打動詩人的不僅是自由奔放的文學，還有為自由事業(yè)所做的事功。詩人敏銳地感受到，自由的真諦在于行動。人只有在大海中搏擊，才能真正獲得自由。這種精神，是詩人希望可以帶回大地之所的，他要將大海"帶到森林，帶到寂靜的荒原"。他的下一個流放之所，是父母的領地，于他也有一種使命般的召喚。目前雖然是寂靜的荒原，但也許，只是等待大海的種子。

三、關于《自己之歌（節(jié)選）》

"人為世界立法"，詩人則為語言立則。語言存在于世界，并且形塑、創(chuàng)造世界。而詩人則在形成新法則、新語式的同時，顯示語言乃至世界的無數(shù)種可能性。

詩歌到了惠特曼，仿佛被注人了魯莽的野性。語詞漫出過往纖細事物與韻律的堤岸，肆意奔流。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彰顯出大寫的自己。自己，在惠特曼的筆下，在這一節(jié)，是細微而又龐大的，是由無數(shù)個世界組成的一個，集造物主萬千寵愛于一生。

這體現(xiàn)在詞語的羅織上。草葉、星星、螞蟻、沙礫、鶴鵝、卵、雨蛙、藤蔓、天堂、關節(jié)、母牛、鼠、異教徒、寶石……它們之間能夠連接在一起，能夠出現(xiàn)在這里，不在于大自然的邏輯，而是詩人不經(jīng)意的采擷。它們中任何一個都可以被替換成另外的美麗的名詞，但詩人已然下了決斷，這是他的世界，他安排一切。

所以，每一個詞的出現(xiàn)都會讓我們驚奇，每一個都很新鮮，就這么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梢源笕缣焯?，也可以小如沙礫，帶著它們所代表的物體的味道和觸感，一個接一個地蹦出來。與其說充滿了力量，不如說充滿了加速感，好像雛鳥被詩人催著從殼里蹦出，來到這個世界。

最后一段極具特色。九個"徒然"，猶如九個階梯，字節(jié)走到這里就邁入下一個，接著再一個、又一個，直到"我快速地跟隨"，升到險之又險的位置，戛然而止。詩人吞吐一口氣，直到此處，才有了停頓。這是呼吸的、生命的節(jié)奏，有別于字節(jié)的韻律。在這一刻，世界的內容就是生命的形式，我充斥了整個宇宙。

詩行前兩節(jié)感嘆生命的精微與奇跡，后兩節(jié)反諸自身，發(fā)出自己超越諸事物以及其他生命的感嘆。怎么理解這種精神的剛強？其一，一些東西在詩行里面出現(xiàn)了，哪怕加上否定的修辭。火成巖、爬蟲、鷹雕、蝮蛇、麋鹿等的行為，哪怕有著徒然的后綴，但已然出現(xiàn)，那就是既成事實，是詩人已經(jīng)正視的奇跡。否定之否定，事物超越詩行的物理距離，從遠離我拉扯回貼近我，如利箭射向我，若烈火淬煉我。其二，一些東西在詩行里面出現(xiàn)，就會讓其他東西隱匿。不斷出現(xiàn)和加重的徒然，隱去了肯定的可能，逼迫自我走向絕壁，逼迫自我尋求奇跡。

所以，詩行的剛強背后有一種脆弱性，與其說詩人在喃喃自語，不如說他正在尋找一個隱匿的傾訴者，要向他告白自己的奇跡，歡唱這首歌。

四、關于《樹和天空》

我們得換一個視角看待世界，這樣，世界才會向我們敞開它的靈性。首先，除了靜觀，我們還得行走著看。美國詩人馬克·斯特蘭德有詩句："我移動，是為了保持事物的完整。"不動，身體以及周邊的空氣就不會接觸到萬物;一動，空氣就會填充到自己原來的位置。我不動如松，并不完整，或者說，世界并不完整，它沒有觸摸到我。

事物觸摸到我，占據(jù)我的留白，也意味著我暫時的退場。視角進一步從行走中看，轉化為事物自己走給我看，再變成他們自己行走與我無關。這就是以物觀物的境界。特朗斯特羅姆的那棵樹就這樣匆匆而來，冷冷立定，等待生命再一次降臨。

詩人曾說，詩是對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認識，而是幻想。一首詩，就是我讓它醒著的夢。詩最重要的任務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一株樹在雨中行走并等待雪花綻放，我們能感受到什么？我們能感受到通靈者的快樂。萬物有靈，我們能夠觸摸到樹木、天空和雨水的靈魂。雨是靈媒，在雨中，樹木走了起來。雨的另一種形式也值得樹仰望與等待。因為，雨水是生命力的傾瀉，是隔開人類視線的天然之物。人當然也"春夜喜雨"，但在森林里，在曠野中，人總是要躲雨。這一躲，就給其他生命挪開了位置。

雨停了，樹也站住，但此刻它是挺拔地靜閃，無聲地喘息，發(fā)出透明的五彩。它的生命在展現(xiàn)。樹、天空、雨水形成一個穩(wěn)定的三角，樹的行走有賴于雨水的出現(xiàn)、天空的隱匿;天空的晴朗帶來雨水和樹暫時的停歇。這時候，我們闖了進來，形成短暫平衡的四邊形，因為我們也懂得欣賞雨水的另一種形態(tài)，雪花綻放之美。美是達到平衡的鑰匙，因為美，人類與樹可以惺惺相惜，所見略同。

萬物常不平衡。張棗有詩："他闖禍，以便與我們/對稱成三個點，協(xié)調在某個突破之中。/圓。"當我們閉上眼睛，以物觀物，我們便"闖禍"，能與事物短暫協(xié)調。因為突破本身就是動態(tài)的，我們只能追求無數(shù)個瞬間動態(tài)里的靜態(tài)。

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極具禪味，詩行又有俳句的味道?；蛟S都接觸到了物哀美學的某個維度，但前一段又充滿了生命的莽撞。它匆匆走動，展現(xiàn)出的加速度不是因為焦慮，而是生命的充沛。所以，物哀的是天空與雪花，以及看雪花的人。

語言如樹木，布下詩與思的綠茵。自身展現(xiàn)它隱藏的大地性，形成穩(wěn)定的那個圓。

（楊澄宇，華東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語文學科課程與教學論、教育現(xiàn)象學、教育美學等。多篇論文在《教育研究》《教育發(fā)展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等發(fā)表，亦有詩集和小說刊行。著有《語文生活論——基于現(xiàn)象學視角的語文課程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