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

《子虛賦》云夢與楚王田獵場景的描寫，是全賦比較精彩的段落，體現(xiàn)了司馬相如創(chuàng)作的才識和氣力，也蘊含一定的創(chuàng)作技巧。司馬相如在景帝前元七年（前150）隨孝王游梁國，得與鄒陽、枚乘等人侍奉梁主之馀又能夠相互切磋文學(xué)，在此期間創(chuàng)作出《子虛賦》，成為今所見《子虛賦》文本的基礎(chǔ)?！稘h書》孝王本傳稱梁國的統(tǒng)治區(qū)域，“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四十馀城，多大縣”，大致相當(dāng)于今之山東西南部、淮水以北的河南東部一帶，是拱衛(wèi)洛陽和長安的屏障。而云夢在荊州，不屬于梁國的勢力范圍。由此推斷司馬相如游梁期間應(yīng)該并未去過云夢，但仍在筆下創(chuàng)作出了恢宏壯觀的云夢景象，而楚王田獵則極有可能以孝王東苑為原型。本傳稱“筑東苑，方三百馀里，廣睢陽城七十里，大治宮室，為復(fù)道，自宮連屬于平臺三十馀里。得賜天子旌旗，從千乘萬騎，出稱警，入言?，擬于天子”，可以想見田獵場面的壯觀。司馬相如游梁期間的見聞感受，客游諸士之間的文學(xué)交流，還有他自身的博學(xué)多識，于是在《子虛賦》中創(chuàng)作出了鋪陳細致、辭采絢麗而又縱橫捭闔的云夢與楚王題材。

《子虛賦》（文字面貌依據(jù)清胡克家刻本《文選》）以懸念的方式引出云夢的描寫，子虛聽聞楚王有七澤，但僅見其中的一澤即云夢，而且該澤還是“特其小小者耳”。就是此等小澤，也具有如此壯觀的場景，遑論楚王其他的大澤，營造先聲奪人的效果。接著描寫云夢的景象和地理狀貌，先寫山、土和石，“盤紆岪郁”寫山的蜿蜒曲折，“隆崇嵂崒”則寫其高峻，而“岑崟參差”則寫云夢一帶的山勢錯落有致。云夢的“土”則是“眾色炫耀，照爛龍鱗”，寫出了土色的陸離和炫人眼目。而“石”也是各種美石琳瑯滿目，奇異并陳。接著寫云夢所處的地理位置及景致，其東則有蕙圃，各種香草（如蘅蘭、芷若等）種植其中;其南則是平原廣澤，沿著長江鋪衍展伸，一直到巫山而止。在高起的平原，還有低洼的沼澤地帶，生長著各種草類植物。概括以“眾物居之，不可勝圖”，摹寫出云夢的蔥蘢蓊郁，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其西則是涌泉清池，水波激揚，水里有芙蓉、菱華等水草，水下是巨石白沙，池中還有龜、蛟等動物。其北則是陰林巨樹等，各類果木芬芳洋溢，樹上有鳥雀，樹下有虎、豹等猛獸。司馬相如筆下這段云夢的描寫共用了二百六十馀字，很有層次感，井然有序，按部就班，就如同一幅云夢的畫作展現(xiàn)在眼前。從該描寫可以看出司馬相如的創(chuàng)作是程式化的，具有可以向后人提供摹本以進行模仿創(chuàng)作的特點。

一

司馬相如并未去過云夢，那么他筆下的摹本又源自何處呢？云夢的描寫應(yīng)該是以《高唐賦》為原型（以下簡稱《賦》），茲逐一條分縷析之。首先是相類同的描寫?！顿x》中寫“巫山赫其無疇兮”，是說云夢一帶的山以巫山為最高;司馬相如則寫道“限以巫山”，即云夢以巫山為限畔，巫山是云夢描寫的重要構(gòu)成元素?！顿x》在寫完江水之后，概括以“爛兮若列星，曾不可殫形”，《子虛賦》里的“眾物居之，不可勝圖”的概括，與之有異辭同工之妙。描寫山石，《賦》寫道：“盤石險峻，傾崎崖隤，巖嶇參差，從橫相追，陬互橫啎，背穴偃跖，交加累積，重疊增益，狀若砥柱?！薄蹲犹撡x》也使用了“盤紆”“參差”和“交錯”等詞語與之相對應(yīng)，而且四字一句的排比句式也保持著一致性。其次是宋玉著筆濃重之處，司馬相如則予以簡省。如《賦》描寫長江之水的水聲、水貌，還有水里的各類動物的隨波而動，比較詳贍，司馬相如即予以省略。再次是描寫手法的差異，《子虛賦》里的云夢是靜態(tài)的白描，《高唐賦》里的云夢則是動態(tài)的書寫。如《賦》中寫了各類動物，包括地上的和水下的，“猛獸驚而跳駭兮，妄奔走而馳邁?；⒈蛸?，失氣恐喙，雕鶚鷹鷂，飛揚伏竄，股戰(zhàn)脅息，安敢妄摯。于是水蟲盡暴，乘渚之陽，黿鼉鳣鮪，交積縱橫，振鱗奮翼，蜲蜲蜿蜿”，而《子虛賦》則寫道“其中則有神龜蛟鼉，瑇瑁鱉黿”，“其上則有鹓孔鸞，騰遠射干。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蜒豻”。宋玉筆下展現(xiàn)出動物各種栩栩如生的情態(tài)，而司馬相如只是靜態(tài)的羅列。一動一靜，這是兩者寫法上的區(qū)別?！顿x》也寫了各類果木，“榛林郁盛，葩華覆蓋，雙椅垂房，糾枝還會。徙靡澹淡，隨波暗藹，東西施翼，猗狔豐沛”?！蹲犹撡x》則寫道“其北則有陰林巨樹。楩楠豫章，桂椒木蘭，檗離朱楊，楂梨梬栗，橘柚芬芳”。同樣，宋玉更注重摹寫植物的外觀和姿態(tài)，司馬相如則依舊是平鋪直敘，只用了一個形容詞“芬芳”。還有寫各種香草，《賦》寫道：“芳草羅生，秋蘭茝蕙，江離載菁，青荃射干，揭車苞并，薄草靡靡，聯(lián)延夭夭，越香掩掩?！薄懊颐摇薄柏藏病焙汀把谘凇睂懗隽讼悴莸膮采?、茂盛和濃郁的香氣。《子虛賦》也有香草的描寫，但依然是停留在鋪陳名物的層面。

從上述的描寫對比可以看出，司馬相如筆下的云夢描寫重在名物的鋪排，不注重情態(tài)的勾聯(lián)摹繪，旨在形成一種緊鑼密鼓的氣勢，也體現(xiàn)出一種逞才炫博的傾向，而宋玉則重在營造纏綿曲折、物境相合的情態(tài)。司馬相如在創(chuàng)作云夢時，應(yīng)該參考了宋玉的《高唐賦》，以該賦中的云夢為創(chuàng)作原型，以其描寫素材為再次創(chuàng)作的基本題材。但兩人筆下的云夢，既呈現(xiàn)出相類同的創(chuàng)作元素，也有著創(chuàng)作手法的區(qū)別。司馬相如筆下的云夢描寫不及宋玉的《高唐賦》，但也正是因為這種區(qū)別，印證出司馬相如的偉大，即“不師故轍，自攄妙才”（魯迅《漢文學(xué)史綱要》）。由此可看出漢大賦的“鋪張揚厲”與《楚辭》的“曲盡情致”，不僅是創(chuàng)作旨趣的差異，也是兩種文學(xué)樣式的分野。

二

整體而言，宋玉筆下的云夢描寫也呈現(xiàn)出散漫敷衍的傾向，不及《子虛賦》的層次井然有序，特別是東西南北、“其上”、“其中”和“其下”等方位詞的使用。這表明司馬相如創(chuàng)作的云夢，除以《高唐賦》為原型，也基本遵循了當(dāng)時的地理知識，是大一統(tǒng)的漢帝國在作品中的反映，可以說《子虛賦》特別是《上林賦》的創(chuàng)作從某一側(cè)面集中展現(xiàn)了西漢武帝時統(tǒng)馭全國的地理成就。何為云夢？《漢書·地理志》一稱是“藪曰云夢”，又稱是“云夢澤在南，荊州藪”，可見云夢既是藪，也是澤，即草木叢生的沼澤連及湖泊的地帶，《子虛賦》中則徑稱以“澤”。云夢一代的物產(chǎn)，《地理志》云：“正南曰荊州，其山曰衡……其利丹、銀、齒、革。”“其利”就是說云夢有四種特產(chǎn)，而其中的“丹”和“銀”兩種就寫進了《子虛賦》的云夢里，即“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句。丹，李善注引張揖語云“丹沙也”，是一種可以提煉青銅的原材料。《地理志》又云：“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東有云夢之饒，亦一都會也。”以“饒”形容云夢。又云“云夢土作乂”，顏師古注稱：“云夢之土，可為（畋魚）〔畎畝〕之治也?！边@都符合《子虛賦》里的云夢及楚王在云夢田獵的描寫，可見司馬相如極有可能依據(jù)了當(dāng)時官府收藏的各地（如荊州、江陵等）呈報的文書檔案，故物產(chǎn)等的描寫有所憑據(jù)。又考慮到西漢時期地理學(xué)的發(fā)展，如馬王堆三號漢墓就出土了繪在帛上的地圖，其中有幅地形圖，精細地描繪了長沙附近的水系和山脈等。推測司馬相如也會依據(jù)當(dāng)時繪制的荊州一帶的地圖，而獲得空間的坐標感，將云夢的東西南北四方及山川水系等有條不紊地書寫出來。

《子虛賦》接著寫楚王在云夢田獵的題材，相較于云夢描寫的靜態(tài)，田獵則是靜態(tài)與動態(tài)相結(jié)合的描寫，且扣人心弦，引人入勝，是全賦中最為精彩的部分。楚王田獵，先寫出游打獵的陣仗，“駕馴駁之駟，乘雕玉之輿，靡魚須之橈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將之雄戟，左烏號之雕弓，右夏服之勁箭;陽子驂乘，纖阿為御”。次寫打獵中的激烈局面，“案節(jié)未舒，即陵狡獸，蹵蛩蛩，轔距虛，軼野馬，;乘遺風(fēng)，射游騏，倏胂倩浰，雷動焱至，星流電擊，弓不虛發(fā)，中必決眥”。接著寫打獵結(jié)束后的楚王及觀看樂舞的場景，楚王是“弭節(jié)徘徊，翱翔容與，覽乎陰林，觀壯士之暴怒，與猛獸之恐懼，徼受詘，殫睹眾物之變態(tài)”，寫出了楚王的志得意滿。樂舞場景，有一系列的服飾和情態(tài)的描寫，如“襞積褰縐，紆徐委曲，郁橈溪谷”，寫衣裙的紋理;“蜚襳垂髾，扶輿猗靡”，寫美人著麗服扶楚王之輿;“縹乎忽忽，若神仙之仿佛”，寫美人與楚王車輿融為一體仿若仙境。該段的描寫多有傳神之筆。接著寫楚王繼續(xù)打獵，但地點有所轉(zhuǎn)移，之前是“覽乎陰林”，說明在云夢之北，而現(xiàn)在是“相與獠于蕙圃”，又到了云夢之東。仍然是一系列動人心魄的場景描寫，“掩翡翠，射鵔鸃，微矰出，纖繳施，弋白鵠，連駕鵝，雙鸧下，玄鶴加”，“浮文鹢，揚旌枻，張翠帷，建羽蓋。罔玳瑁，鉤紫貝，摐金鼓，吹鳴籟，榜人歌，聲流喝，水蟲駭，波鴻沸，涌泉起，奔揚會”，與前面的打獵場面均采用三字一句的排比句式，節(jié)奏感強，動人心弦，營造一種音節(jié)上的緊張旋律。最后寫田獵結(jié)束后楚王宴飲的場景，“于是楚王乃登云陽之臺，泊乎無為，澹乎自持，勺藥之和具而后御之”。整體上看，楚王田獵的描寫動靜結(jié)合，句式也多變，從三字、四字到五字和六字句式，句式服從于場景的描寫，既有遣詞造句的文辭之美，又有音樂層面的節(jié)奏美。

司馬相如完成楚王的題材書寫，依賴于下述兩方面的因素。一是存在描寫楚王云夢田獵的原型，還有現(xiàn)實中的梁孝王東苑的原型，司馬相如依據(jù)該原型進一步鋪陳夸敘?！蹲髠鳌ふ压辍贩Q“王以田江南之夢”，《戰(zhàn)國策·楚策》稱“楚王游于云夢”，《說苑·立節(jié)》稱“楚莊王獵于云夢”，情節(jié)相對簡單，至司馬相如則將該情節(jié)書寫到“極致”，成為《子虛賦》中最精彩的描寫，也是最能體現(xiàn)司馬相如才識和氣力的描寫。二是司馬相如借鑒了其他創(chuàng)作中相同情節(jié)的描寫，融會眾長又能自抒機杼。首先來看《楚策》的描寫：“結(jié)駟千乘，旌旗蔽日，野火之起也若云蜺，（兕）虎嗥之聲若雷霆，有狂兕?車依輪而至，王親引弓而射，壹發(fā)而殪。王抽旃旄而抑兕首，仰天而笑曰：‘樂矣，今日之游也！寡人萬歲千秋之后，誰與樂此矣？”為了渲染一種氣勢，出獵的陣仗描寫著筆在先，打獵的過程相對簡單，以楚王打獵之后的舍我其誰的志得意滿結(jié)束描寫。這樣形成一種程式化的書寫模式，即先聲奪人的出場、打獵過程的進場和楚王意態(tài)描寫的收場，此后的《高唐賦》《七發(fā)》及《子虛賦》都沒有跳出該程式化的敘述結(jié)構(gòu)，司馬相如逾于前人的地方在于辭藻的鋪陳、勾畫的細膩和表達方式的多樣靈活，體現(xiàn)出在才識、氣力之外又具有一定的創(chuàng)作技巧。

三

再看《高唐賦》的描寫：

王乃乘玉輿，駟倉螭，垂旒旌，旆合諧，大弦而雅聲流，冽風(fēng)過而增悲哀。于是調(diào)謳，令人惏悷憯凄，脅息曾欷。于是乃縱獵者，基趾如星，傳言羽獵，銜枚無聲，弓弩不發(fā)，罘不傾。涉漭漭，馳蘋蘋，飛鳥未及起，走獸未及發(fā)。何節(jié)奄忽，蹄足灑血，舉功先得，獲車已實。王將欲往見之，必先齋戒，差時擇日，簡輿玄服。建云旆，霓為旌，翠為蓋。風(fēng)起雨止，千里而逝。蓋發(fā)蒙，往自會，思萬方，憂國害，開賢圣，輔不逮。九竅通郁，精神察滯，延年益壽千萬歲。

很明顯符合《楚策》的出場、進場和收場的三段論式書寫結(jié)構(gòu)，進步之處在于描寫進一步充腴細致。在出場的描寫里，出現(xiàn)玉輿、駟馬和旌旗三個元素。在《七發(fā)》中，“馴騏驥之馬，駕飛軨之輿，乘牡駿之乘，右夏服之勁箭，左烏號之雕弓”，增加了“勁箭”和“雕弓”兩個元素。在《子虛賦》里則寫道“楚王乃駕馴駁之駟，乘雕玉之輿，靡魚須之橈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將之雄戟，左烏號之雕弓，右夏服之勁箭;陽子驂乘，纖阿為御”，又進一步增加了“橈旃”、“雄戟”、“驂乘”和“御”的元素，將出場的描寫鋪陳到極致。特別是因襲了《七發(fā)》里的“右夏服之勁箭，左烏號之雕弓”兩句，推知司馬相如有意識地參考了枚乘的《七發(fā)》創(chuàng)作。在進場的打獵描寫部分，宋玉講究句式的轉(zhuǎn)換，依次是四字一句、三字一句、五字一句和四字一句，體現(xiàn)節(jié)奏的跳躍性，營造打獵場景的緊張和激烈。這種句式的轉(zhuǎn)換和跳躍，為枚乘和司馬相如的創(chuàng)作所繼承，三字句式，枚乘的是“掩青，游青風(fēng)，陶陽氣，蕩春心，逐狡獸”，司馬相如的表達是“蹵蛩蛩，轔距虛，軼野馬，;乘遺風(fēng)，射游騏”。四字句式，枚乘的表達是“逐馬鳴鑣，魚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踐麖鹿，汗流沫墜，冤伏陵窘，無創(chuàng)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司馬相如的表達是“倏胂倩浰，雷動焱至，星流電擊，弓不虛發(fā)，中必決眥，洞胸達掖，絕乎心系，獲若雨獸，掩草蔽地”?？梢钥闯鰞烧叩谋磉_在句式上具有高度的一致性，進一步佐證司馬相如以《七發(fā)》的創(chuàng)作為摹本，也可反證《七發(fā)》創(chuàng)作在枚乘游梁期間，田獵的描寫即主要依據(jù)梁孝王的東苑。司馬相如通過增加辭藻的方式使描寫更豐滿，做到在鋪敘上陵軼前人。

在打獵結(jié)束的收場部分，以楚王的神態(tài)描寫為重點，《楚策》的描寫比較單薄，“樂矣，今日之游也！寡人萬歲千秋之后，誰與樂此矣”;《高唐賦》的描寫相對更細致，寫到了楚王著裝的儀表、陣仗的排場，接著又轉(zhuǎn)到楚王憂念國家，希望賢才輔佐，又轉(zhuǎn)到壽與天齊，語意有些跳躍。明人陳第《屈宋古音義》認為：“其末猶有深意，謂求神女與交會，不若用賢人以輔其政，福利為無窮也?！闭沾死斫?，這比《楚策》的描寫要更為正面和積極?！镀甙l(fā)》的描寫則是“收獲掌功，賞賜金帛……貞信之色，形于金石，高歌陳唱，萬歲無”，表達的仍是田獵之后的宴飲之樂?！蹲犹撡x》的描寫則是“楚王乃登云陽之臺，泊乎無為，澹乎自持，勺藥之和具而后御之”，凸顯楚王的無為之道，靜而自持，金國永《司馬相如集校注》解釋為“皆指保持本性的寧靜心情，而不為聲色利祿所動之一種思想修養(yǎng)的境界”。這里在語意邏輯上有一個突兀的轉(zhuǎn)折，前面還在使用大量濃厚的筆墨寫整個打獵場面的奢華靡麗，結(jié)果一下子又跳到了歌頌楚王的無為自持，形成一種矛盾。即便這么描寫旨在借子虛之口粉飾楚王的道德修養(yǎng)，也與侈筆描寫的楚王打獵情節(jié)相矛盾：既寫侈靡打獵的楚王，又寫面對獵物淡泊寡欲的楚王。單純從田獵收場描寫的細密而言，宋玉的描寫無疑是最為精彩的，而且與《楚策》和《七發(fā)》都側(cè)重在楚王打獵之后的享受之樂。唯獨司馬相如卻使用了轉(zhuǎn)折性的筆調(diào)，應(yīng)該有一番深刻的用意。

四

試想，《子虛賦》的楚王角色是一個“反面”形象，否則便不會在《上林賦》中設(shè)置亡是公批評楚王和齊王的情節(jié)，“亡是公聽然而笑曰：楚則失矣，而齊亦未為得也”，“且二君之論，不務(wù)明君臣之義，正諸侯之禮，徒事爭于游戲之樂，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勝，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揚名發(fā)譽，而適足以君自損也”。在司馬相如的筆下，楚王是否定性的角色沒有疑問，可是“泊乎無為，澹乎自持”八字卻看似又寫出了一個清靜無為又清心寡欲的正面的楚王形象，就連齊國的烏有也說“楚王之德厚”，怎么又成為被批評的反面形象了呢？

誠如上所言，現(xiàn)在面對的文本是，被否定的楚王角色卻給以正面的描寫（僅就“泊乎無為，澹乎自持”而言），在語意邏輯上有些矛盾。上文已言《子虛賦》侈言楚王田獵之奢靡，卻又言楚王無為自持，同樣也體現(xiàn)著這種語意邏輯的矛盾性。司馬相如塑造的該細節(jié)似乎很值得玩味，理解其中的軒輊，推測一方面是不存在矛盾性，即司馬相如在借楚王批評無為的黃老之術(shù)，為儒家思想張目，暗地里是在迎合武帝的政治需求。也就是說，“泊乎無為，澹乎自持”連帶楚王的否定性角色，都作為了被批評的元素，烏有所說的“德厚”只是一種反諷，由此窺探出司馬相如敏銳的政治嗅覺。另一方面是體現(xiàn)為兩個文本之間的矛盾性，即司馬相如游梁時創(chuàng)作的《子虛賦》，與進呈給武帝的《天子游獵賦》里經(jīng)修改之后的《子虛賦》部分，在楚王的描寫上存在銜接上的無序。因為《史記》司馬相如本傳里明確說“子虛言楚云夢所有甚眾，侈靡過其實，且非義理所尚，故刪取其要，歸正道而論之”，即刪改《子虛賦》而與新創(chuàng)作的《上林賦》合為一篇。如果游梁期間所作的《子虛賦》也有該描寫，反倒不見得楚王是被否定的角色，因為那時候所創(chuàng)作的《子虛賦》沒想過要給漢武帝閱讀。正面描寫楚王所透露的思想傾向，倒是與《七發(fā)》很接近，吳客向楚太子闡明“天下要言妙道”而治愈了疾病，實際傳遞的是道家無為的思想?！耙悦畹馈北砻鎭砜窗舜呵飸?zhàn)國時期的儒道等各家的思想，但吳客的用意在于勸誡楚太子以精神追求為主，而遠離現(xiàn)實中的權(quán)力物欲的迷惑，實際指向的是遵循道家無為的思想，就是在政治上不妄為?！蹲犹撡x》的“泊乎無為，澹乎自持”，其寓意與《七發(fā)》相類同，都是勸誡梁孝王要安于本分，不宜有政治上冒進，否則會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如此就與今所見的《子虛上林賦》旨在批評楚王相矛盾了，表明司馬相如修改《子虛賦》以連綴新創(chuàng)作的《上林賦》，沒能夠完全做到上下兩篇的語意邏輯貫通，留下了銜接上的無序的細節(jié)，也就是否定的楚王角色卻給以正面的描寫。

如果兩個文本之間存在矛盾性的推測成立，就意味著今之《子虛賦》文本不但保留有游梁期間所作《子虛賦》的文字面貌，還保留了司馬相如刪削未凈的、與新創(chuàng)作的《上林賦》相矛盾的細節(jié)，該細節(jié)可透視出司馬相如游梁期間所作《子虛賦》的旨趣。令人困惑的是，上述這些推測又很難去證實，只是通過作品內(nèi)部遺留的一些不符合語意邏輯發(fā)展的細節(jié)而生發(fā)出的思考，但卻給理解作品提供了新的“窗口”，或許這也正是作品魅力的一種呈現(xiàn)。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