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昆
隸書自產(chǎn)生至東漢達到了高峰,出現(xiàn)了大量優(yōu)秀的代表之作,隨著實用性書體楷書、行書的推崇逐漸消匿于書史的長河之中,唐、宋、元、明雖都有不同程度的發(fā)展,但終究與漢隸的原生狀態(tài)相距甚遠,直至清代思想政策高壓下的學風轉(zhuǎn)捩,學者將研究的重點轉(zhuǎn)移到了篆、隸等古體之中,形成了“篆隸中興”的局面,這是清代在書史上的巨大貢獻。隸書新材料的不斷發(fā)掘、梳理和著錄,加上崇古、尚新的思潮下,不同的書家群體對于漢隸的借鑒各取不同,形成了風格淋漓的局面,在這些書家中,有些延承傳統(tǒng),以還原漢隸古法為宗旨;有些則從漢隸古法中自取所需,別有新意,陳鴻壽就是這樣一位能夠入古出新意的隸書大家,對后學隸書的取法有著重要意義。
陳鴻壽(1768—1822),字頌、子恭,號曼生、曼公、息巢、恭壽、種榆仙客、西湖漁者等,浙江錢塘人。嘉慶辛酉(1801)拔貢,官江蘇同知、海防司馬,后因病引歸。陳鴻壽藝術(shù)才能廣泛,詩文、書畫、印章、壺藝,無所不精。其中最負盛名的當屬“曼生壺”,是無意之做,錢泳《履園叢話·畫學》中載:“今世傳曼壺,百無一真,而書畫尚少贗跡。”足可見曼生壺的受歡迎及稀有程度。在書法領(lǐng)域陳鴻壽篆、隸、楷、行、草五體皆善,隸書在清代獨樹一幟,后世評價頗高,楊守敬贊譽道:“桂未谷、伊墨卿、陳曼生、黃小松四家之分書,皆根底漢人,或變或不變,巧不傷雅,自足超越唐宋?!保钍鼐础秾W書邇言》)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楊守敬總結(jié)當朝桂馥、伊秉綬、陳鴻壽、黃易的隸書以漢碑取法,其成就超越唐宋。楊氏又經(jīng)常以伊秉綬和陳鴻壽一起來說明,認為二人“獨出冠”。從后世的評價中我們可以了解陳鴻壽的隸書是從根植漢碑開始的。而對于書法的學習,陳鴻壽的學習態(tài)度與其繪畫一致,從清人秦祖永《桐蔭論畫》中,我們可見一斑:
陳曼生鴻壽,筆意倜儻,縱逸多姿,脫盡畫史習氣,隨意揮灑,雖不能追蹤古人,而一種瀟灑不群之概,不為蹊徑所縛。蓋胸次塵懷既盡,腕下自然英英露爽,良由其天分勝也。(余平點?!锻╆幷摦嫛ね╆幃嬙E·桐陰論畫初編·下卷·書畫名家·陳鴻壽》)
陳鴻壽在仕途上并無大的成就,仕途經(jīng)歷源自幕僚于阮元,“陳鴻壽初以古學受知于阮蕓臺尚書,尚書撫浙時,與從弟云伯同在幕府,有‘二陳之稱”(蔣寶齡《墨林今話》)。作為幕府的同時,陳鴻壽又是阮元的弟子,阮元是當時的文化中心人物,有文《北碑南帖論》《南北書派論》,積極投身于金石文字的研究之中,此時來往于阮府的金石書家(如黃易、奚岡、陳豫鐘等)與陳鴻壽也有著密切的往來。陳鴻壽也積極參與阮元《兩浙金石志》的碑版搜訪、考訂事宜。陳鴻壽在《幾生修到》邊款中記載:“余性好游覽,每逢名勝之區(qū),登山躋嶺,摩挲古碑,考據(jù)金石文字,樂而忘返者垂數(shù)十年?!笨梢?,陳鴻壽的取法多來自山嶺之中的古碑,與黃易、阮元等所訪流落于廟堂之佐的碑刻不同,一方面說明陳鴻壽想要發(fā)掘新的材料,另一方面也說明陳氏不畏艱難,對于金石遺跡的喜愛。
陳鴻壽早期的書法學習與其他書家一樣,以“二王”為主,對《快雪時晴帖》《蘭亭序》《黃庭經(jīng)》《圣教序》《爭座位帖》均有涉獵,對于隸書的學習應(yīng)源于受“印宗秦漢”的影響,在漢隸和繆篆領(lǐng)域也頗有建樹。陳鴻壽與黃易、陳豫鐘、奚岡齊名,延承丁敬開創(chuàng)的“浙派”遺風,對于陳鴻壽的篆刻取法,阮元總結(jié)道:“曼生(陳鴻壽)則專宗秦漢,旁及龍泓(丁敬),皆不茍作者也。曼生工古文,善書畫,詩又其馀事矣。”(阮元《定香亭筆談·卷一》)秦祖永《桐蔭論畫》載:“詩文書畫,皆以恣勝。篆刻追秦漢,浙中人悉宗之。八分書尤簡古超逸,脫盡恒蹊。”雖然陳鴻壽晚年的作品風格獨特,但是其書法的學習還是延續(xù)傳統(tǒng)的方式,從入古到出新。他的好友郭麇在《靈芬館雜著》中記載:“曼生詩文皆工,后以不能過人不復(fù)作,今人但知重其字與篆刻而已。其字初疾浙人之宗,尚近時一家,而不知師古故?!痹谧痰娜》ㄉ?,陳鴻壽以丁敬和黃易為榜樣,在《笤園外史》的邊款中記載:
……接山先生為今日著作手,精鑒賞,征及鄙作,尤不敢以尋常酬應(yīng)例也。吾鄉(xiāng)此藝,丁老后予最服膺小松司馬,客冬為小松作“蓮宗弟子”印,用漢官印法,極邀鑒可。今為接山先生制此,意致亦略相似,覺半年所學未進,殊可虧耳……
丁敬與黃易都是乾嘉時期著名的篆刻家,且都以隸書見長,特別是黃易作為乾嘉時期訪碑活動的主要參與者,發(fā)現(xiàn)了許多漢魏碑刻的新材料,擴展了書家的隸書視野。早期的陳鴻壽隸書作品并不多見,黃易在篆刻中提倡以邊款還原碑刻原貌來檢驗篆刻家的學力,這種主張在浙派的篆刻群體中廣為接納,篆刻家即便不寫隸書也力求在邊款中展示自己對于漢碑筆法的熟識,陳鴻壽也深受影響。從陳鴻壽所刻隸書邊款中“小謝印”“壑雷亭長印”中我們可以看出,陳鴻壽的隸書介于《禮器碑》與《曹全碑》之間,波磔分明,用筆厚重,體態(tài)端莊。后刻于1798年《萬卷藏書宜字弟》的邊款的風格與黃易邊款的風格極為類似,幕府阮元府中,對于偶像的追捧與面見,可能是陳鴻壽風格改變的因素之一。此時阮元與畢沅合作,整理黃易從山東帶回的碑版拓本編纂《山左金石志》。此書搜集了當時所見碑版拓片,《祀三公山碑》《開通褒斜道刻石》《魏元丕碑》《城陽靈臺碑》等均著錄其中,陳鴻壽打開隸書的視野也有可能是源自這個時期。受篆刻幅面的影響,陳鴻壽的隸書邊款整體以平整為主,但此時陳鴻壽的隸書書法作品風格已經(jīng)初見端倪。
馬宗霍在《書林藻鑒》中認為:“曼生八分書,率意擬古,毫無古法。”其實陳鴻壽對于古法的研習一直沒有間斷,傳世可見的有臨《魏元丕碑》、臨《城陽靈臺碑》,從陳鴻壽的臨本與原碑的比較中我們可以看出,陳鴻壽對于原碑的臨摹還是基本遵循臨本,所不到之處很有可能是源于其認為“凡詩、文、書、畫,不必十分到家,乃見天趣”(蔣寶齡《墨林今話》)的主張,在《南薌書畫》邊款中也講道:“古人不我欺,我用我法,何必急索解人?!边@種崇尚天趣的理念,也往往成為后世所詬病的焦點。
除了上述兩碑之外,陳鴻壽三十歲左右的隸書作品以平正端莊為主,波磔長畫擺動的風格已經(jīng)初見端倪,用筆顯得還有些稚嫩,結(jié)字與《張遷碑》對比多有相似之處,這說明了陳鴻壽取法漢碑,從傳統(tǒng)中來。
正是出于對個性的需求,陳鴻壽對于隸書的取法往往避開正統(tǒng)意義上的碑刻,而對于摩崖刻石尤為鐘愛,其中對其影響最大的為《開通褒斜道刻石》。方朔《枕經(jīng)堂題跋》記載:“《開通褒斜道刻石》跋云:‘明以前無人肄習此體,近則錢塘陳曼生司馬心摹手追,幾乎得其神駿,惜少完白山人之千鈞腕力耳。”《開通褒斜道刻石》,東漢永平六年(63)刻,石在陜西褒城北石門溪谷道中,此碑在宋代為晏袤所發(fā)現(xiàn),但并不為當時所重視,六百年后為清代畢沅重新發(fā)現(xiàn),是現(xiàn)存東漢摩崖刻石中最早的作品,1970年鑿遷至漢中市博物館。從蔣寶齡的評價中我們可以得知,陳鴻壽對于《開通褒斜道刻石》可謂心慕手追,風格上更是得其神采。對于摩崖刻石的喜好,除了發(fā)現(xiàn)新材料之外,更是因為出于對大字的推崇,陳鴻壽在《阮蕓臺閣學師重摹石鼓歌》中就寫道:“大書深刻理則那,昭示日月振艨艘。陳倉鳳翔蹤亦奇,不將荒幻等峋峻。日炙雨淋致漫德,要其氣體彌深厚?!保ㄈ钤抖ㄏ阃すP談》)傳世陳鴻壽的隸書作品中并不見《開通褒斜道刻石》的臨寫,但從陳鴻壽現(xiàn)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的《散此偶有八言聯(lián)》(1804年,時三十六歲)中我們可以看出陳鴻壽對于《開通褒斜道刻石》的取法已經(jīng)基本成熟。除了橫向的拉伸之外,字形上陳鴻壽還借鑒了《城陽靈臺碑》和《石門頌》?!冻顷栰`臺碑》為黃易于泰安訪得,是其引以為傲的“漢魏五碑”之一,雖此本為翻刻,但黃易對于此碑十分推崇,并臨習不怠。陳鴻壽的結(jié)字造型也深受此碑的影響,最為突出的表現(xiàn)在絞絲旁的書寫,這作為陳鴻壽特有的書寫習慣一直貫穿于其后的隸書創(chuàng)作之中,而對于《石門頌》的借鑒則表現(xiàn)在走之旁與獨體結(jié)構(gòu)的運用方面。
陳鴻壽代表的隸書作品《閑中壽外七言聯(lián)》中可以看出,此幅作品用筆渾厚,轉(zhuǎn)折圓曲飽滿應(yīng)取自《石門頌》與《城陽靈臺碑》的融合;受《開通褒斜道刻石》影響保留了橫、撇、捺畫的舒展,結(jié)字上頗為巧妙,疏密對比明顯,正如沙孟海所評價:“全仗聰明,把隸書割裂改裝,改裝得很巧,很醒目的?!保ㄉ趁虾!督倌甑臅鴮W》)扁方如梯形的結(jié)構(gòu),給人一種大巧若拙的高古之美。也誠如陳鴻壽所提倡的“書畫雖小技,神而明之,可以養(yǎng)身,可以悟道,與禪機相通”(陳鴻壽《書畫禪》邊款)的理念。陳鴻壽對于字形空間的巧妙搭配,更似來自工藝美術(shù)的審美導(dǎo)向,與其涉獵的壺藝又有異曲同工之妙,深得文人意趣,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面貌秀于書壇。
在陳鴻壽的隸書作品中,也有渾厚如《西狹頌》面貌的作品,但此類作品并不多見,出于陳氏對于摩崖刻石的鐘愛,可聊備一說。
王潛剛在《清人書評》中直言:“以余所見,陳曼生之行書甚雋,篆隸書力求變古法,而結(jié)構(gòu)配合往往傷巧,緣其治印功深,不覺以篆印之習為書也。”王潛剛的評判是從傳統(tǒng)書學的嚴謹?shù)慕嵌人霭l(fā),而陳鴻壽作為阮元的幕僚,加上與黃易、陳豫鐘、奚岡等人的密切交游,其對于古法的眼界是要遠超于時代的同人的。在這樣的情況下,陳鴻壽所呈現(xiàn)的隸書,是經(jīng)過自己的思考而探索出的一條新路,想要通過趣味來凸顯自己的個性。陳鴻壽于詩書畫印無所不精,且都對傳統(tǒng)有著認真的研習和取法,陳鴻壽走出了自己的道路,形成了“簡古超逸,脫盡恒蹊”(《桐陰論畫·桐陰畫訣·桐陰論畫初編·下卷·書畫名家·陳鴻壽》)的藝術(shù)樣貌,“雖不能追蹤古人,而一種瀟灑不群之概,不為蹊徑所縛。蓋胸次塵懷既盡,腕下自然英英露爽,良由其天分勝也”(同上)。陳鴻壽的書法以巧取勝,但仍是對傳統(tǒng)層面的延展。
(作者單位:中國美術(shù)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