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碩
明代小說家羅貫中以《三國志演義》《水滸傳》著稱?!度龂狙萘x》嘉靖元年刊本卷首愚庸子(鈐章金華蔣大器)序稱東原羅本貫中作;《水滸傳》早期刊本亦多署有東原羅貫中名。明人書目文獻著錄,或曰錢塘,或曰武林,即為杭州。依古人習稱郡望,“東原”當為羅貫中本貫。金元間山東東平為特重要大府,不乏文士依《尚書》“東原底平”語,以“東原”為東平府之雅稱,羅貫中是為原籍東平而寓居浙江。
二十世紀發(fā)現(xiàn)《天一閣藍格寫本正續(xù)錄鬼簿》,《錄鬼簿續(xù)編》著錄:“羅貫中,太原人,號湖海散人。與人寡合,樂府隱語,極為清新。與余為忘年交,遭時多故,各天一方。至正甲辰復會,別來又六十馀年,竟不知其所終。”至正甲辰為元末至正二十四年(1364),依“別來又六十馀年”,作者為年少一方,羅貫中至少應已年逾不惑,為元末人。故魯迅《小說舊聞鈔》“再版序言”說:“自《續(xù)錄鬼簿》出,則羅貫中之謎,為昔所聚訟者,遂亦冰解?!比弧独m(xù)編》著錄之曲家羅貫中與小說家羅貫中是否同一人有爭議,小說史、戲曲史論著有取舍不一致。
一般說來,一位作家的原籍與其終身行狀、著作沒有直接關聯(lián),不影響對其人其書的理解、評說。依傳統(tǒng)的讀書知人論世說,由羅貫中主要據(jù)陳壽《三國志》和裴松之注寫成的歷史小說《三國演義》,可知他是一位浙東文史素養(yǎng)較深的學人,不涉及其原籍何地。他整合說書大師施耐庵的話本和多種傳說編寫的《水滸傳》,卻透露出他原籍東平的歷史信息。
《水滸傳》百回本前后兩部分,雖然不能以第七十一回為界斷然分開,卻存在著顯著的差異。前大半部分先后敘述魯智深、林沖、武松、宋江等人仗義抗惡犯罪,無奈上梁山的一段人生轉折過程,展示出多樣鮮活的社會實相,很接地氣,形成內蘊一致的官逼民反的意旨,多人“報仇雪恨上梁山”聚合為一體的長篇敘事結構。行文敘事趨向寫實,突出人物的性格描寫,蘊含著單向抗惡激情,許多章節(jié)具有說書人口語敘事的特色,保留著許多說書人職業(yè)的語詞套話,其中有自問自答式與現(xiàn)場聽眾交流互動的插話,無疑是采用施耐庵說書“話本”。后三十回敘述號稱“替天行道”的梁山義軍接受朝廷招安,征遼平定方臘,最后離散消失,基本為軍國大事,少有鮮活的社會市井人生事。首領宋江行狀成為主腦,前二十回里曾經(jīng)突出描寫過的幾位好漢,只是零星偶現(xiàn)身影;敘事格調浸入游移浮動的哀思,平定方臘的節(jié)節(jié)勝利都收束于對傷亡兄弟的悼殤,形成對“替天行道”意旨的解構;敘事行文不再有說書人口語敘事的特色,回歸《三國志通俗演義》的書寫模式,還頻頻列出事件中人物名表。依《水滸傳》敘寫宋江謀取朝廷招安過程中,插入“李逵元夜鬧東京”(第七十二回)、“黑旋風喬捉鬼,梁山泊雙獻頭”(第七十三回)、“李逵壽張喬坐衙”(第七十四回),以及征遼返程途中的“雙林渡燕青射雁”(第九十回),從鐘嗣成《錄鬼簿上編》都可找到人物情節(jié)與之相同的元人雜劇劇目。再檢讀其中現(xiàn)存雜劇文本,“黑旋風喬捉鬼,梁山泊雙獻頭”一回,當是主要就康進之《李逵負荊》劇關目改編,增加高文秀《黑旋風雙獻頭》劇中雙獻頭的情節(jié)。此后接敘“李逵壽張喬坐衙”,扮作縣官斷案,判被告打人者“是英雄”,立即釋放;判原告被打者是“不長進的”,“枷號在衙門前示眾”,滑稽可笑。緊接著敘李逵闖進學堂,嚇得塾師跳窗逃走,學生有哭有叫、有跑有躲的,李逵大笑走出,簡單到連情節(jié)都沒有?!朵浌聿尽肪砩现浽蠹腋呶男阌小逗谛L喬教學》、楊顯之有《黑旋風喬斷案》,無“題目正名”,意味著只有科泛而無曲辭的院本式短劇,自然沒有劇本傳世。羅貫中無疑是熟悉元初盛行的雜劇,繼續(xù)敘寫梁山義軍的受招安,較多地插敘“水滸戲”的情節(jié)?!朵浌聿纠m(xù)編》著錄曲家羅貫中的《宋太祖龍虎風云會》等雜劇,便自然可以認定其與小說家羅貫中實為一人。沒有理由懷疑同時、同地、有同好的同名人會是彼此不相識的兩個人。
山東東平是元代先于大都數(shù)年發(fā)達起來的北方大都會,顯著一時的東平府學師生出仕朝內外官職者眾多,也成為與大都、真定并盛的雜劇中心。鐘嗣成《錄鬼簿》著錄為東平人的劇作家,除東平府學生出身的高文秀等,還有“教坊色長”劉耍和帶出的編劇花李郎、紅字李二。著錄為大都人的常為大劇作家關漢卿補訂曲詞人號“楊補丁”的楊顯之;也曾居住東平,師從做東平路總管嚴實家塾教師的張澄學習音韻;作《李逵負荊》雜劇的康進之,研究者推測可能是東平府學祭酒(校長)康曄(字顯之)的同宗兄弟。后輩人羅貫中作雜劇,《錄鬼簿續(xù)編》著錄為元末曲家,應當有其地理誘因。東平劇作家喜作“水滸戲”,其中李逵是最活躍的主角。高文秀編有多本敷演李逵的短劇,紅字李二編的五個短劇全是表演梁山好漢的。近世研究者考論水滸故事的演化,多把元人水滸劇作為一個歷史階段,有待進一步考察《水滸傳》與元代水滸劇的內在關聯(lián)。羅貫中編寫《水滸傳》前七十回用足了杭州說書大師施耐庵的話本,續(xù)寫后三十回梁山義軍受招安的反復過程,敘出李逵“鬧東京”“扯旨謗欽差”,自然是應有之義,而插入“李逵負荊”“喬坐衙”“喬教學”,卻非主體情節(jié)所必有的,都無疑是據(jù)雜劇改編。因為這種“喬”字多幽默詼諧情趣的情節(jié),在稗史類的雜著中是不曾有的,而在羅貫中的創(chuàng)作意識中,表現(xiàn)李逵粗魯莽撞性格內蘊不顧社會倫理道德秩序的淳樸真誠,也就成為李逵“鬧東京”“扯旨謗欽差”粗暴行事的性格詮釋。這正是東平劇作家營造的李逵形象的審美特征?!独铄迂撉G》借用了歷史典故內涵,回歸正劇式的表現(xiàn),而讓李逵有詩人般的欣賞梁山美景的心態(tài),記得前人“輕薄桃花逐水流”的詩句,終不免滑稽感,而多種滑稽表演的短劇,讓觀眾開心的社會現(xiàn)實政教被顛覆、嘲笑的情節(jié),別是一種喜劇類型。在《水滸傳》這個部分里頻頻現(xiàn)身與李逵相伴的是燕青,也是多本雜劇的主角,有《燕青射雁》《燕青博魚》,第七十四回敘寫“燕青智撲擎天柱”,特詳細生動,大顯其智勇的場所是東平府城緊鄰的泰山廟會的擂臺上,敘寫岱岳廟“天下第一”的壯觀和熱鬧:“不算一百二十行經(jīng)商買賣,只客店也有一千四五百家,延接天下香官。”這般熱衷對李逵形象的書寫一樣,顯然是出自鄉(xiāng)戀——東平情結。
許多年前,有研究者發(fā)現(xiàn)《水滸傳》第二十七回敘寫武松為被害的兄長復仇,設靈祭兄殺嫂,斗殺西門慶,深明事理的東平府尹陳文昭“哀憐武松是個有義的烈漢”,輕判刺配孟州。在這部以官逼民反為意旨的長篇小說中,絕無僅有地對這位地方官員加入了一段贊詞,頌揚其德政大大超乎小說敘寫的回護武松一事,真如史傳贊曰。陳文昭(一名陳麟)與羅貫中同是浙東地區(qū)實有之人,元末至正年間曾官慈溪縣尹,聘請名流趙偕主持團練保土安民,后調別州,小有名聲,至少羅貫中有所聞知。由之推知,羅貫中是移花接木,移植為小說中東平府尹的名字,當屬實情。研究者舉出此事,由之推測《四明叢書》中《趙寶峰先生文集》趙偕撰末附《門人祭寶峰先生文》,具名致祭者三十人,第十一位為羅本,即為小說家羅本貫中。也有研究者著文質疑。按《趙寶峰先生文集》,具名致祭者多為趙偕友朋,如李善本為東平人,來任慈溪縣尹,因社會動亂,任滿未還鄉(xiāng),居留慈溪多年,趙偕有多首《贈李原善北游》詩,可見還是離開慈溪;方原、羅拱,應該就是趙偕同輩摯友,趙偕有多首《呈方景淵羅彥威》一類的抒懷詩;高克柔,“克柔”二字沒有意蘊,應當就是齋號為“柔克”的高明,高明雖然那時居四明山中作《琵琶記》,卻不見與趙偕有交往。將這幾位都放入祭趙偕的門人名單,顯然有托大之嫌,無疑是明嘉靖年間趙偕裔孫趙文華,為拔高其祖的文化聲名,就原地方公祭文的具名人數(shù)擴大,統(tǒng)稱作門人。然祭文署“至正二十六年歲次丙午十二月”,時當《錄鬼簿續(xù)編》作者與羅貫中“甲辰復會”的后二年,也就是朱元璋攻占杭州、紹興之際,祭趙偕文中具名的羅本,極可能就是小說家羅貫中,就其作《三國志演義》的才學和浙東學人輕倫理重事功的歷史觀,羅貫中是有資格列名或被列名祭趙偕文的,近州后輩金華蔣大器序其書稱“東原羅本貫中”,絕不會是毫無根由的。不論羅貫中是否確為趙偕門人,與《趙寶峰先生文集》中上書《治縣權宜》的“邑宰陳文昭”,當屬相識,將其名字加于小說虛構的賢明的東平府尹,還特加贊譽,便由然可知。由之更可以認定羅貫中編寫《水滸傳》是在元末至正末年,或至遲到朱元璋平定浙東隨即北征滅元改朝換代之后,《水滸傳》的成書年代問題,也便可以定讞了。這可以說是前所未料卻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