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榮云 趙丹迪

關(guān)鍵詞：《中國哲學簡史》 接受美學 期待視野 視野融合

馮友蘭是著名的哲學家、哲學史家，所著兩卷本《中國哲學史》（1931、1934）奠定了中國哲學學科基礎(chǔ)a，為民族文化和傳統(tǒng)哲學做出了巨大貢獻。1946至1947年，馮友蘭受邀前往賓夕法尼亞大學任訪問教授，主講中國哲學史，其教學所用的英文講稿源于對兩卷本《中國哲學史》（后文使用“兩卷本”指代兩卷本《中國哲學史》）的濃縮和修改。這些講稿經(jīng)整理成A Short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一書，由麥克米倫公司于1948年出版。英文原版出版后，又有法語、意大利語、南斯拉夫語、西班牙語、日語、韓語和中文等譯本問世。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哲學簡史》一直是世界多所大學有關(guān)中國哲學課程的通用教材，是西方世界了解中國哲學、思想和文化的重要書籍，也為中國哲學和文化的傳播做出了卓越貢獻。b

目前，學界對《中國哲學簡史》的研究視角呈多元化趨勢，包括翻譯思想、翻譯策略、翻譯目的、譯本對比、跨文化闡釋、教育思想、哲學研究、策劃營銷等。孫文龍和田德蓓對《中國哲學簡史》體現(xiàn)的翻譯思想進行了系統(tǒng)評述c，認為馮友蘭討論了當時翻譯研究的一個主要話題，即社會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對翻譯策略的影響。譯者（指馮友蘭本人）的翻譯策略受讀者群體反應、讀者閱讀、讀者闡釋期待和讀者已有闡釋資源及能力的影響。張瑞華對比了“兩卷本”和《中國哲學簡史》，認為馮友蘭翻譯策略的出發(fā)點始終是幫助讀者理解。（《中國哲學簡史》有兩個中譯本，涂又光譯本和趙復三譯本。涂譯本是第一個中文譯本，也是由馮友蘭親自審閱和修訂的唯一譯本，應更貼近馮的著作本意，故本文引用涂譯本作為參考）d這種從讀者角度出發(fā)進行翻譯和創(chuàng)作的思想也與接受理論不謀而合，筆者受以上兩篇文獻的啟發(fā)，試圖從接受理論的角度對《中國哲學簡史》的創(chuàng)作策略進行分析，以涂譯中文版為參考 ，考查《中國哲學簡史》創(chuàng)作的歷史語境以及馮友蘭如何考慮讀者的“期待視野”來提高作品的接受效果，并進一步闡述《中國哲學簡史》廣受西方贊譽的原因。

一、接受美學理論和期待視野簡介

“接受美學”（aesthetics of reception）又稱“接受理論”（aesthetic theory） e，誕生于20世紀60年代中期，當時歐洲的文學研究重點從文學作品本身轉(zhuǎn)移到作品的接受和影響。它將讀者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強調(diào)讀者的主觀能動性對作品的具體闡釋、接受度和傳播效果的影響。1982年，以德國康慈坦斯大學文學史教授、文藝學專家漢斯發(fā)表《文學史作為向文學理論的挑戰(zhàn)》f為標志，接受美學成為一個獨立學派?！敖邮苊缹W”又被稱為“讀者回應批評”（reader-response criticism），強調(diào)讀者是任何文本的構(gòu)成要素，一代又一代讀者的闡釋和評價與作品及作家形成聯(lián)動，共同建構(gòu)出作品的意義和價值。

讀者的“期待視野”（horizon of expectation）是接受美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捌诖曇啊卑ㄎ膶W和生活兩大部分g：生活的“期待視野”包括讀者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社會地位、受教育水平、生活經(jīng)驗、道德觀和價值觀等;文學的“期待視野”則是讀者的文學閱讀經(jīng)驗構(gòu)成的思維定向、對文學規(guī)律的認識和審美觀等。不同時代和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具有不同的“期待視野”，對作品的理解和接受程度也千差萬別。因此，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就必須要考慮目標讀者的期待視野。如必須考慮讀者是否能理解、闡釋、欣賞其作品的文學題材、表達方式和引用案例等。如果他以往的習慣表達是當代讀者不易理解或接受的，那他就要重新分析讀者的“期待視野”，調(diào)整表達方式，促進作品的接受和傳播，因為只有被讀者接受和理解，作品才完整，才會有生命力。

二、接受美學視域下的《中國哲學簡史》的創(chuàng)作策略分析

1946年抗戰(zhàn)勝利后，馮友蘭前往賓夕法尼亞大學擔任客座教授并講授中國哲學。次年，在與布德博士（Professor Derk Bodde） 合作英譯《中國哲學史》第二卷的時候，馮友蘭決定面向西方讀者創(chuàng)作一本有關(guān)中國哲學的通俗著作。馮友蘭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哲學系h，獲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對中西方哲學的研究均頗有建樹，自然也深知國內(nèi)讀者和西方讀者的差異。筆者認為，雖然馮友蘭在“兩卷本”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作了英文著作《中國哲學簡史》，但該書并非是“兩卷本”的簡單濃縮，而是基于目標受眾的“期待視野”進行增減、修改和闡釋的成功典范。下文筆者將從“期待視野”的角度分析《中國哲學簡史》的創(chuàng)作策略。

首先，《中國哲學簡史》前兩章i的內(nèi)容是“兩卷本”所沒有的。在第一章中，馮友蘭試圖消除西方人對中國哲學和文化的誤解。西方認為儒家和道家等中國哲學是宗教，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事實上，宗教是哲學、正規(guī)組織、教條以及儀式的結(jié)合體，這樣的結(jié)合體在中國并不存在。中國哲學以提升精神境界為傳統(tǒng)，是中華文化的精神基礎(chǔ)，而宗教將人限于“塵世事務”，力求提供實際的信息為人生提供指引。因此，中國哲學和文化與西方的宗教和文化有很大的不同。此外，中國哲學家表達自己思想的方式簡短而富有暗示，這增加了西方學生學習中國哲學的難度。所以，在第二章中，馮友蘭從大陸國家的地理背景、以農(nóng)業(yè)為中心的經(jīng)濟背景、以土地為基礎(chǔ)的家族制度等角度，闡釋了中國哲學和文化的發(fā)展演變過程，以及中國哲學的表述方式和方法論與西方如此不同的原因。比如中國是大陸國家，古代中國人表述的“天下”和“四海之內(nèi)”都是指“世界”，而像希臘這種海洋國家的人必然不會使用“四海之內(nèi)”表達“世界”;又如，中國人以農(nóng)業(yè)為生，“農(nóng)”的重要性使得古代中國人特別關(guān)注日月運行、四季更替。由此，儒家和道家悟出了物極必反、居安思危、中庸之道等哲學思想;再如，農(nóng)業(yè)的重要性和土地的不可轉(zhuǎn)移性也催生了注重家庭內(nèi)部等級和祖先崇拜的家族制度，因此論證家族制度合理性的儒家也成為古代中國的正統(tǒng)哲學。

由以上論述可見，中國哲學和文化的根基與西方差異頗大。初學中國哲學的西方學生若不具備以上背景知識，在學習過程中必會出現(xiàn)許多困惑，不能全然了解中國哲學的內(nèi)涵，畢竟在馮友蘭之前，英語世界對中國哲學研究的著作，尤其是通論和通史性著作極其缺乏。j馮友蘭顯然考慮到了當時讀者的“期待視野”，即對中國哲學和文化的認知不足，通過前兩章系統(tǒng)闡述并分析了中國文化和中國哲學的成因，充分融合作者和讀者的視野，為讀者整體上理解中國哲學和文化做好了鋪墊，提高了作品的理解和接受度。

其次，馮友蘭在講述各家思想時，對關(guān)鍵段落做了闡釋和評論。在第一章中，馮友蘭就提出翻譯是解釋，一個譯本只能提供一種解釋。然而中國哲學的表述方式簡短而富有暗示，一個譯本必然無法解釋出原文蘊含的所有信息，譯者（此時也是作者）必須要提供譯文之外的其他信息，幫助讀者正確理解。因此，馮友蘭在講述各家思想時，除了用英文譯出相應的著作原文，還會附上個人的闡釋和評論，減少讀者的理解障礙，提高作品的接受度。比如，馮友蘭在第六章介紹道家觀點的發(fā)展時，引用了《莊子·山木篇》中的故事，故事借“山木無用卻能保全”和“雁不能鳴因而被殺”這兩則事例引出莊子的觀點。馮友蘭在翻譯了故事原文后，緊接著添加了如下闡釋k，以解釋體現(xiàn)在故事中的道家思想的演變過程：“山木無用得以保全”體現(xiàn)出道家思想第一階段的代表人物楊朱的全生避害觀點;而“雁不能鳴因而被殺”則體現(xiàn)出道家思想第三階段代表人物莊子的觀點，即超越生死，從更高的觀點看事物，而不是簡單避害。

《中國哲學簡史》的首批讀者主要為選修了馮友蘭哲學課程的賓夕法尼亞大學學生，他們不僅缺乏必要的漢語語言知識，也欠缺對中文典籍文學規(guī)律的認識，甚至是因為年紀尚輕而缺少生活經(jīng)驗，因此期望他們僅從譯文中理解各家觀點實在是巨大的挑戰(zhàn)。馮友蘭在創(chuàng)作時也充分考慮到這些讀者的“期待視野”和接受水平，因此除了翻譯典籍原文外，還會對原文做進一步的解釋和評注，對原文中的象征、意象、隱喻等元素進行明示，幫助讀者理解有限篇幅背后所蘊含的無限觀點，同時也貫徹了他“翻譯即解釋”的翻譯觀。

最后，為了進一步減少語言和文化的障礙，馮友蘭采取了“以西釋中”的創(chuàng)作策略。第一，馮友蘭引用柏拉圖、蘇格拉底、黑格爾等著名西方哲學家的觀點闡釋來中國哲學。比如在第十章，引用斯賓諾莎的觀點來解釋道家“以理化情”的觀點，該觀點認為人可以利用理解來削弱憤怒、失望等感情，減少感情造成的精神痛苦。馮友蘭引用斯賓諾莎在《倫理學》l中的表述對該觀點作進一步闡釋，即“心靈理解到萬物的必然性，理解的范圍有多大，它就在多大的范圍內(nèi)有更大的力量控制后果，而不為它們受苦”m。第二，對西方哲學和文化的引用也常見于馮友蘭的創(chuàng)作中。比如在解釋入世和出世時，馮友蘭認為中國哲學的這兩種趨勢，大約相當于西方思想中的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具備一定西方文學基礎(chǔ)的賓夕法尼亞大學學生必然知曉古典主義強調(diào)社會責任、重君權(quán)，而浪漫主義強調(diào)自然而發(fā)的情感、重自由，以此為紐帶，他們可以更好地理解中國哲學中入世和出世的內(nèi)涵。

讀者閱讀文學作品時，先前的文學閱讀和積累成為讀者閱讀《中國哲學簡史》的前理解水平（preunderstanding）n，是“期待視野”的構(gòu)成部分。馮友蘭充分考慮了讀者的前理解水平，縮短了讀者和作家之間的審美距離，重構(gòu)了讀者的“期待視野”。

三、 結(jié)語

馮友蘭在創(chuàng)作《中國哲學簡史》時，充分考慮了目標讀者的“期待視野”，即考慮到目標讀者對中國文化和哲學的基礎(chǔ)缺乏系統(tǒng)性了解，對漢語的理解以及對中文典籍文學規(guī)律的認知有限，卻對西方文學和哲學具有豐富的積累。以上的“期待視野”導致目標讀者無法完全體會《中國哲學史》中眾多象征和意象背后的蘊意?；趯δ繕俗x者“期待視野”的把握，馮友蘭在創(chuàng)作中提供充足的背景信息系統(tǒng)地闡述了中國哲學和文化的成因，在援引典籍原文的同時附加評注以顯化原文中的象征、意象、隱喻等元素，“以西釋中”借用著名西方哲學家的觀點和西方文化知識解釋中國哲學各家的觀點。綜上，馮友蘭盡量縮小了作品與讀者的審美距離，幫助讀者理解和接受中國哲學，為中國哲學在西方世界的傳播做出了巨大貢獻。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中國的經(jīng)濟和科技水平逐年保持高質(zhì)量發(fā)展，中國在國際社會的身份和地位也在發(fā)生改變。然而中國的文化軟實力與硬實力之間仍然存在一定落差，中國的真實形象和西方主觀印象也存在反差。面對這樣的現(xiàn)狀和挑戰(zhàn)，今后的對外翻譯工作需要重視分析不同時代、不同讀者群體的“期待視野”，提高外宣文學和作品的接受效果，才能更好地在國際上傳播中國文化、講好中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