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薇
左起:鼓手哲謙、主唱犬青、主唱潘云安
“嗨大家好,我們是告五人?!?/p>
潘云安、犬青、哲謙的聲音依次交疊出現在舞臺上。臺下歌迷隨之尖叫,情緒沸騰。
7月末,告五人回到廣州,開啟在這座城市的巡演加場。演出前兩個小時,我們在后臺見到了剛結束彩排的他們。女主唱犬青走進化妝間,一邊補妝,一邊和男主唱云安討論著哪款遮瑕液好用,寡言的鼓手哲謙默默坐下。三人穿著即將上臺的演出服,接受我們的訪問。
問起這次巡演與三年前那次有何不同,他們齊聲說道:“我們進步了,還帶來了新專輯?!?020年底,告五人以安全感為軸心發(fā)布第二張專輯《運氣來得若有似無》。為求逼近聲音的原始形態(tài),他們在家鄉(xiāng)宜蘭租下一整棟民宿,邀請制作人陳君豪等脫離常規(guī)錄音室,嘗試盤帶錄音。
民宿外就是一片幽靜小湖,錄歌感到疲累時,他們就去湖邊劃船,“看謙哥打鼓”。這件起初在云安看來只是好玩的事,事后證明“真的挺有趣的”。
有趣可以是第一要義。幾年前每寫好一首歌,云安都會帶著demo潛入海里聽,他說“這不只取決于‘耳感,更可以讓全身上下所有感官跟音樂共振”。
熟悉告五人的樂迷對他們的團名由來都不陌生。那來自一次突發(fā)奇想。有天在云安家樓下,對著布告欄,樂團初代成員提議每人閉上眼睛在上面指一個字,于是便有了“告五人”。
聽起來頗為無厘頭的氣質也體現在他們的作品中,首張創(chuàng)作專輯的主打歌之一《愛人錯過》,他們干脆將兒時宜蘭復古的罵人說法“你媽沒有跟你說喔,撞到人要說對不起,沒看電視也要有常識”轉化為歌詞。
喜歡告五人多年的歌迷覺得他們浪漫、無厘頭,實際上都不夠準確,他們分明有更具實驗性的作品《新世界》。這首與臺灣原住民歌手阿爆合作的歌中,他們講述了困在自己世界中不愿動彈的人的生活——寧愿每天懊悔也懶得做出改變。
用樂評人愛地人的話說,“告五人最大的特點就是風格難以用固定的標簽定義?!彼谩安輺|沒有派對”作對比:“聽草東,你會覺得這是一支很牛的樂隊,但聽告五人的時候你感覺他們就在你的身邊?!?/p>
告五人善于從日常中攫取素材,“因為日常,所以特別重要”。云安的靈感常常在不經意間迸發(fā),上次來廣州巡演,演出結束后大家一起吃牛肉火鍋,吃罷覺得好像可以寫點什么,然后就有了《帶我去找夜生活》。
類似的歌還有《法蘭西多士》——那是他們在香港演出結束后搭地鐵時想出的點子,三人重復著“西多士”錯誤的粵語讀音,興奮了一路?;氐阶√?,云安隨即寫下這首歌,以甜點美味比速食愛情,描摹愛的不同面向。
給最新發(fā)布的單曲《給你一瓶魔法藥水》作詞時,云安心里一直有個念頭,“假如另外一半是魔法師,爸媽還會問他要聘金嗎?”他原本寫下的詞是:“宇宙的有趣,我才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你媽跟我說,婚后住哪里?!边€是太現實了,他說,后半句很快被劃掉。
《給你一瓶魔法藥水》于6月發(fā)布,一度成為音樂平臺上人氣最高的單曲,上線三天播放量超3億次。不知道云安如果堅持最初的想法,這首歌是否依然會收獲這么高的人氣。
“你們創(chuàng)作時會把自己框定在某個框架中嗎?”
“寫的時候,我比較不會問自己這個問題?!痹瓢步舆^麥克風,眨了眨眼。
問題便被略過??赡翘煸L問結束,他走向妝鏡前正在收三腳架的攝影記者,問道,“你會覺得‘你媽沒有告訴你,撞到人要說對不起這句歌詞很奇怪嗎?”
告五人成團于2017年,三人來自宜蘭,也一直住在宜蘭。
潘云安很早就知道自己要走音樂這條路。念高中那會兒,他拿了學校的獎學金,爽快地和哥哥、朋友一起錄了幾首單曲,上傳到網絡。
20歲時,他曾短暫地在北京住過兩年,期間參加《華人星光大道》《中國好歌曲》等節(jié)目,也做過音樂企劃。后來接受訪問,他說,“那里算是我創(chuàng)作能量產生的起點,自此我對創(chuàng)作產生很多不同想法。”兩年后隨著他搬回宜蘭,這段經歷也很少被人提及。
犬青是潘云安的學妹,17歲就跟著他一起錄歌。回到宜蘭的云安邀請犬青加入樂隊,對她一陣猛夸:“你在唱歌方面真的是天才,不唱歌很可惜?!边@些話讓還在讀服裝設計系的犬青招架不住。
成為服裝設計師是犬青在年幼時便立下的志向,她用了三年時間考上實踐大學相關科系,卻沒想過,在實現夢想的途中“被人抓去唱歌”?!澳莻€時候云安說服我的點是,‘沒關系啊,你多一個技能,也是多一個選擇,沒什么損失。我想想也對啊。”犬青加入了告五人。
哲謙最先認識云安的哥哥潘燕山,后者常被戲稱為告五人的“第四位成員”,是《跳海》《紅》《夜里無星》等作品的詞作者。哲謙當時在電信公司上班,做著和打鼓大相徑庭的事。自然是更喜歡音樂,但對所謂命運似乎順從得多。高中畢業(yè)后他想學打鼓,曾去請教打鼓老師,老師叮囑他一定要有工作,不然不肯教學,他這才找了份和音樂看起來全然無關的工作。
哲謙加入告五人以前,云安曾三顧茅廬。問起他當時的考慮,他直言,“首先要重新認識云安,搞清楚他想要做的音樂,再來是看我有沒有辦法支撐他想要的?!薄八傄胂肟窗?,我那時什么(歌)都沒有?!迸嗽瓢苍谝慌詭颓?。
回想起來,那些際遇都太剛好。幾個人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開啟這段旅途。告五人早期一共有四位成員,2018年底,隨著吉他手班長的離開,樂隊變成固定的三人編制。
團隊成立初期,他們的觀眾寥寥,唱過幾個手指數得過來的場子,也常常要解釋“告五人沒有要告任何人”這回事。某次演出,看著臺下許多抱著小孩的觀眾,他們畢恭畢敬地自我介紹,“我們是告五人,沒有要告任何人,我們的歌都很有教育,你看我們撞到人都會說對不起。”(這源自他們發(fā)布于2019年的首張專輯《我肯定在幾百年前就說過愛你》里的主打歌《愛人錯過》。)
2018年,還只發(fā)了一張EP和兩首單曲的告五人在臺灣跑了一百多場巡演。那時,有樂評人說,“一百多場演出,這就是青春啊,就算一百天被人家請客吃飯我都受不了?!?/p>
那陣子三人常常是清晨6點就出門,花一小時驅車至臺北妝發(fā),緊接著便是一整天緊湊的行程,到了晚上11點才回到宜蘭。如此往復。
比較窘迫的時候,他們自嘲睡遍全臺灣的加油站,對哪家商店的熱狗好吃熟稔于心。起初或許是出于經費考量,后來這樣的日子也慣了。直到現在,他們都愛自己開車去臺灣的大小巡演。許多媒體曾問他們,為什么不搬去臺北?
他們給出的答案是:大城市,步調太快了。宜蘭全年多雨,犬青高中有段時間厭倦了這種天氣,渴望去臺北??傻日娴陌徇M大城市的學生宿舍,高樓林立的壓迫感讓她喘不過氣,“超想家的?!?p>
告五人在廣州演出
從宜蘭開車到臺北,不堵車時只消一小時的功夫。“過了雪山隧道就是城市。”沿途一邊是海,一邊是平原。告五人的許多企劃和文案都誕生于途中。云安說:“我們好像特別喜歡區(qū)分工作與家的距離?!闭苤t在一旁點頭,“或許有一天這里(住的地方)也會變城市,不如現在就珍惜?!?h3>既非主流,也不indie
大概有兩年時間,他們一邊演出和籌備專輯,一邊忙著各自的事。犬青讀夜間部,下課回到宜蘭常常做作業(yè)到清晨,睡幾小時再起來排練。覺不夠,她總是處于一種亢奮的狀態(tài),有時覺得“天吶,自己快死了”。
有次演出碰上她期中考,表演到了一半她才趕來,云安在舞臺上電話她,對著臺下的歌迷說,“喏,你們的犬青快到了?!薄昂芷婀?,搞得我像嘉賓一樣?!绷牡竭@,犬青大笑。那晚演出結束,她手里還握著期中考試要用的剪刀,上面纏繞著諸多線頭。
“為什么會有一把剪刀?很荒謬誒。”犬青撐不住了。2018年的一個早晨,她和云安、哲謙聚在咖啡館,討論要不要休學,一邊分析一邊大哭。三人拿出計算器認真計算學雜費,并設置了“停損點”。云安立刻插話,“那是我數學最好的時刻?!?/p>
犬青跑去問當時合作的制作人陳君豪,對方調侃,“你要做巨星,讀什么書?”這句話后來被三人笑稱為,“壓垮稻草的最后一個駱駝?!焙髞碓倥龅疥惥溃藢⑦@個故事講給他聽時,對方卻坦白,“當時是開玩笑的?!?/p>
可若仔細追問他們有沒有想過失敗,或走不下去,答案總是很篤定的沒有?!芭c其在那邊瞎緊張,不如就把它做到最好,至少盡力了對不對?”
2018年12月,告五人在Legacy Max開專場演出,2000人規(guī)模的小型演唱會開票即售罄——要知道,他們當時連一張專輯都沒發(fā)。為了更好的演出效果,他們請來音樂總監(jiān)黃中岳指導,“像參加某個集訓夏令營”般魔鬼訓練了兩周。再去回看之前“沒有對click(節(jié)拍)”的表演,他們感慨,“天吶,粉絲怎么會這么愛我們?”
黃中岳常常叮囑他們“藝人要懂得上臺,也要懂得下臺”——“我們既然上臺,就對歌迷有責任,要把最好的一面呈現給他們。下臺是說不要太沉溺于臺上的掌聲,還是要好好生活、吃飯和練習?!比啾贿@句話“打到很久”。
Legacy Max演完后,三人感覺都還不錯,轉而思考將樂隊作為志業(yè)。哲謙把那個過程比作“調整視窗(窗口/界面)”。雖然犬青休了學,但另外兩人除樂隊外都還在忙別的工作?!奥哑渌暣瓣P掉,專注在一個視窗上?!?/p>
2020年,告五人和相信音樂簽約。相信音樂北京副總莊東翰記得第一次與告五人正式碰面是在臺北,三人在他面前說說笑笑,“還蠻單純的,沒有設計?!?/p>
加入公司,機會和資源自然而然變多。哲謙最大的認識來自音樂之外的事?!肮緯嬖V你,在臺上音樂是音樂,我們要負責的事情還有演出,它們是兩件事,你要思索怎么把它們融合為一?!?/p>
質疑聲也接踵而至。那年底,告五人發(fā)布第二張專輯《運氣來得若有似無》,許多人說,還是demo好聽,告五人變商業(yè)了。
“其實《在這座城市遺失了你》的Vocal部分就是直接采用了原版的demo,因為他們自己也覺得原版無法超越,但是我還是看到有歌迷說demo唱得比較好聽?!痹诓タ凸?jié)目“感官一條通”中,專輯制作人陳君豪回應道。
實際上,“當相信音樂的老板陳勇志聽到了整個告五人二專的情況時,所有的內容他們自己都已經弄好了,沒得改了?!痹陉惥揽磥?,聽眾市場中,主流和獨立的界限越來越模糊化。告五人在獨立圈中小有名氣后,簽給了大公司——這種模式也為獨立音樂圈提供了一種借鑒。
這個千古難題在告五人看來也很難作答?!拔覀兿胱鰝€fusion(融合)專輯,那前面還要加一個indie(獨立)嗎?云安不解。幾年前接受訪問,他曾說,“我們就是在做告五人的音樂,究竟是獨立,還是流行,那對我們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的音樂能不能感動人心,能不能被大家傳唱下去?!?/p>
愛地人分析,從告五人第二張專輯的宣傳可以看到一些公司印記,但商業(yè)化運作對他們的創(chuàng)作影響不大,他們自己也清楚自己的特點。
音樂博主“小島音樂速報”第一次聽告五人是在2017年,在臺灣掀起新一波“樂團潮”的彼時,比起以上世紀70年代白人抒情為基礎的落日飛車、以方言為創(chuàng)作主軸的茄子蛋,告五人的音樂性更貼近主流華語音樂歌迷的口味。“因為簽了公司,他們從嚴格意義上講不算獨立樂團,可如果用流行樂團來定義他們,好像也不太對,他們的作品還是有一些自己的氣味和性格,并不完全迎合市場。這不是個二選一的問題?!?h3>“幼稚的盡頭在哪里”
采訪時,我時常感慨于告五人的創(chuàng)作活力與信念。身為創(chuàng)作者,他們對音樂保持絕對的自信。當然一定有困難,“可那些和音樂本身無關。”
“好像就是一股勁”,帶他們走到現在。制作第一張專輯時,他們直言是在認識音樂工業(yè),“很單純地錄音、做音樂,陳君豪老師其實是在幫我們完成?!钡鹊降诙垼灹斯竞?,他們才體會到什么是真正的唱片工業(yè)。團隊愈來愈大。每個人都提出很好的意見,希望這張專輯暢銷?!澳惚仨氂衅髣澓吞岚?,要讓更多的人知道你是誰?!彼麄円灿羞@番渴望。
他們給第二張專輯取名《運氣來得若有似無》,名字想了很久,某種程度也是在回應自身的成長。后來與金曲獎擦肩,他們以為自己會很失落,其實也沒有。
今年6月,告五人開啟全國巡演,主題定作“在這座城市遇見了你”。密集的巡演安排被莊東翰比作“挨家挨戶登門拜訪”,他跟著跑了全程,對三人的唯一要求是“確保處在生活的狀態(tài)”。
不同城市的氣質迥異,三人也覺得新鮮,像交朋友:到了重慶,一邊感慨山城的上坡,一邊贊嘆美食;來到廣州,喜歡粵語的他們便流連于早茶店,聽隔壁桌看報的叔叔阿姨在聊什么。
今年他們還發(fā)了兩首新單曲《我以為你不會出現》和《給你一瓶魔法藥水》,在歌迷之外傳唱度也頗高。成團五年,告五人逐漸成為這樣一個樂隊——“他們(現在)幾乎每出一首歌,就爆紅一首。”愛地人評價道。
告五人在廣州演出后與樂迷合影
可是面對高人氣,他們卻說沒有特別感受這件事?!澳阋惺艿氖窃谂_上。音樂響起的那一刻,歌迷來現場看告五人到底有沒有很開心?!?/p>
三年前《披星戴月的想你》爆紅,許多人由此認識了告五人。云安曾在電臺節(jié)目中坦白,“很早就告訴自己要把那些流量啊數字啊忘記,創(chuàng)作不能為了那些虛幻的東西,也不能為了討好樂迷。討好樂迷是在演唱會現場做的事?!?/p>
從這點看,他們似乎沒變。
有次出于好奇,三人問合作多年的貝斯手,什么時候覺得自己很厲害?對方答不出來,只說,“練習的這條路沒有盡頭?!?/p>
我拋出相似的問題給他們,問,什么時候感到成熟?
云安認真作答:“成熟是沒有盡頭的,不會停止?!薄懊刻於加行碌目萍汲霈F?!比嘣谂匝杆傺a充,又把麥克風遞回給云安,“對啊,不如我們一起找到幼稚的盡頭在哪里?!?/p>
(特別感謝“小島音樂速報”對本文的幫助。參考資料來源:街聲StreetVoice、Blow吹音樂、VERSE、Bios Month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