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這個問題很重要,也同樣困擾著中學作文教學。
作文教學中有個習慣說法,推究起來也很有意思,叫“作文要貼近生活”。聽起來,這句話像是沒問題,可是,作文怎樣才能“貼”生活呢?作文難道不是在表現(xiàn)生活或是從生活中來的嗎?
是不是先該把這個問題理一下——對中小學生而言,作文與生活,究竟是什么關系?既然“生活即教育”,那么“作文”怎么不能是“生活”?作文要表現(xiàn)的,正是你的生活、人們的生活啊。生活本來就該出現(xiàn)在作文中,不寫生活,不寫“我的生活”,還有什么別的可寫嗎?生活如此豐富,人在生活中,卻要想辦法“貼近”,怎么回事?生命如此燦爛,還用得著“結合”?這么一想,感覺怪怪的。生活處處是作文,作文就是要表現(xiàn)生活,表現(xiàn)“我”,怎么會有那么多老師還沒有認識到“作文即生活”?
是不是可以和同學們談談這個意思:不是“我的作文要貼近生活”,而是“生活跑到我的作文里來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教初一時,看到學生在作文中說自己的愿望,不少學生說了遠大的理想與抱負,但有些學生寫的愿望很樸素,一點也不“高級”:
“爸爸出差太多,有時一星期見不到他?!?/p>
“數(shù)學作業(yè)要是能少一些就好了?!保ㄆ鋵嵑秃髞肀?,那時課外作業(yè)根本不算多。)
“希望星期天能在書店買到一本《福爾摩斯》?!?/p>
“媽媽終于買到了合適的裙子?!?/p>
“中午食堂窗口排隊的人不多,能買到排骨。”
“課間買到肉包子,里面的肉和上上星期二的那回一樣多?!?/p>
—— 全是直率之言,反映了一群十二三歲的孩子的鮮活的生活。那批學生,現(xiàn)在五十多歲了,我仍然記得他們當年真誠的眼神。童年,多么可貴?。?/p>
要是他們在作文里貼標語喊口號,他們自己會厭倦的,以后也會后悔的。作為教師,我特別怕自己的學生作文里有官腔套話。我教的是學生,是少年,如果要我面對四五十個老氣橫秋的學生,那么我不但教不好作文,甚至沒法待在教室里。
教師自身對生活和教育的認識,往往決定了課堂的“尺寸”。教師的胸襟有多寬廣,學生自由想象的天地就有多大。教師對生活的認識,往往會影響學生的作文能力。小學教師,要經(jīng)常蹲下,和兒童一起,睜大眼睛,和他們一同去發(fā)現(xiàn)世界的特別之處。教師始終有這樣的態(tài)度,課堂也會有教育之光。
多年前,有位語文老師談起她的一次課堂交流——下午四點,下課前,她問學生:“猜一猜,老師這會兒最想什么?!?/p>
老師一向有親和力,學生發(fā)言也很“滑溜”:
“我們班評上文明班級。”
“我們班考試成績排名年級第一?!?/p>
“老師在想怎樣把明天的課上好?!?/p>
“以后我們會成為什么樣的人。”
“南京的明天更美好。”
“我們學校受到區(qū)里表彰?!?/p>
……
老師說:“全錯了。我不會去想那些。我想的是,這會兒千萬不要下雨,—— 我沒帶傘,大多數(shù)同學也沒帶傘,回家的路上有積水,可能有麻煩;我會想,今天最好能早點接上寶寶回家;我還會想,有點累,中午要是能休息半個小時就好了;我也想,今天最好不要節(jié)外生枝,臨下班又通知開什么會;我甚至想,回去的路上,也許能買到青菜或是豆苗……”
——學生面前,站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和他們的父親母親一樣平常的人,她也在“過日子”。講臺前的這位老師是一個從生活中走過來的人,學生的作文天地就會很廣闊,沒有什么禁忌,他就會自然地表現(xiàn)生活,不至于成為空口說白話的“假人”。
老師站在講臺,要讓學生看到一個真人,從生活中走到課堂來的人——這個老師見多識廣,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有智慧,有辦法,有情感,善解人意。他能理解學生,讀懂學生的心,于是,學生筆下會出現(xiàn)有血有肉、有笑有淚、有生命的作文。
在某市因新冠肺炎疫情臨時封控期間,有位老師讓學生寫以“日子”為主題的自由作文,學生自擬的那些標題就很有人間煙火氣:
《省吃儉用的一個星期》
《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觀察番茄》
《蒜頭發(fā)芽了!》
《蘇醒了的陽臺》
《我媽當“團長”》
《遠方來信》
《馬路上竟然有個人!》
《每天下樓做核酸的五分鐘》
……
看到學生的這些自由作文,我很感興趣,雖然他們的活動被限制了,但是他們未來一定會想起這一段生活。這段生活已經(jīng)成為他們作文的內容,如果他們再寫假大空,再寫虛頭巴腦的話,那就對不起自己經(jīng)歷的生活?!?/p>
(未完待續(xù))
(王棟生,江蘇省特級教師、著名語文教育專家、原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