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 銳

在《飲水詞》中，“詠史詞”作為一類特殊且重要的題材，最能體現(xiàn)納蘭性德身處兩族文化擠壓下所形成的“背滿向漢”的獨特民族文化心理。現(xiàn)將《飲水詞》中“詠史詞”以大概時間順序錄于下表(表中詞作皆以趙廷秀、馮統(tǒng)一《飲水詞箋校》為依據)：

表1 詠史詞匯總

由上表可見，納蘭性德的“詠史詞”創(chuàng)作主要在入職侍衛(wèi)后的隨駕扈行與奉旨出塞期間。隨著“三藩之亂”的平定，國內局勢漸趨平穩(wěn)。為了宣揚文治武功來鞏固統(tǒng)治，康熙多次出巡與命人出使邊塞。對納蘭性德而言，無論是隨駕出巡還是奉旨覘梭龍(本文持以張任政、黃天驥等學者“梭龍”即索倫部的看法。)都代表著天子威儀，當展示出高昂勁健的姿態(tài)。但這一時期的“詠史詞”創(chuàng)作既沒有對清朝歷史的褒美也沒有對昌盛王朝的盛贊，甚至沒有勝利者的昂揚心態(tài)，取而代之的是對盛衰興亡的消極感嘆，詞風不似盛世而更像末代傷吟。

一、“背滿向漢”文化心理產生的緣由

為了維護對漢族的統(tǒng)治，清初在經濟、政治結構和文化建設三方面均實行了漢化政策。經濟上推崇漢族的農耕經濟，政治結構上仍襲明朝舊制，特別是科舉制度一以貫之。八股取士所闡之理仍是儒家經典，這不僅維護了漢族文士的仕途，也極大地促成了滿族子弟對儒家典籍的閱讀學習。文化上的漢化主要體現(xiàn)在推崇儒學和吸納漢儒名士兩方面。漢化政策不僅緩解了漢族和滿族的文化對立和民族矛盾，更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漢族文人和滿族文人的接觸，漢文化的輸入變得更方便徹底。納蘭性德深受時代風氣的影響積極投身到漢文化的學習中接受漢化。

帶著“留心當世之務，不屑屑以文字名世”[2]人生理想的納蘭性德一心想進入名儒才俊薈萃的翰林院繼續(xù)經史研究，更期在未來入職宰輔安國定邦，完成人生的不朽盛世。事與愿違，康熙十五年(1676)入選翰林院的失利給納蘭性德帶來巨大的打擊。名列二甲第七成績的納蘭性德可謂才學上等，他的落敗更像是康熙帝出于文化私心與政治考量而有意為之。在政治上康熙為掣肘納蘭明珠將納蘭性德視作“君臣權勢場上博弈乃至維護平衡的一個棋子”[3]，這是納蘭性德不能對抗的絕對阻力。而在文化上則無疑是康熙“首崇滿洲”觀念的體現(xiàn)。清朝統(tǒng)治者一直將“滿洲本位”作為“清朝政權最為深層的民族本位思想”[4]，對滿人漢化的程度設置了原則和底線?？滴酢耙蝗霛h習，即大背祖父明訓，朕誓不為此!”和“或有一人日后入于漢習，朕定不寬宥”[5]的言論,都是文化上“首崇滿洲”的心理。喜與漢族文士交游唱和的納蘭性德自然引起了康熙的關注，知曉他專注入選翰林的心思，也對他癡迷漢文化的心理起了戒心。擱置一年之久，康熙才親選他為三等侍衛(wèi)這一武職。據雷炳炎先生統(tǒng)計：“清代八旗貴族世家大族子弟由侍衛(wèi)入仕，日后飛黃騰達，躋身為一品、二品大員的為數(shù)眾多”[6]?？梢娍滴跤砸粭l由侍衛(wèi)升遷高位，享有滿人把持特權的道路向納蘭性德重申滿族“國語騎射”的文化本位。不幸的是，納蘭性德沒有如康熙所望回歸文化上“首崇滿洲”的觀念，而是在不自由的侍衛(wèi)生活中真正地意識到自己儒家理想的破滅：“更那堪、冰霜摧折，壯懷都廢?！薄笆б饷慷嗳缫馍?，終古幾人稱屈?！薄捌缴娪?，盡在茲邦，左挹洪厓，右拍浮丘。此仆來生之夙愿，昔夢之常依者也?！?《與顧梁汾書》)[2]265能夠參與到皇威浩蕩的南巡中，納蘭性德不以為傲，反將隨行作為遠離知己親朋的苦差，甚至直言自己“夢中常依”的“平生夙愿”正是擺脫身份制約，陪伴漢族友人的詩酒生活。這些作品流露出的悲觀心態(tài)既是納蘭性德理想破滅后的真實想法，也表明對康熙阻撓行為的難以接受。在對漢文化的認同上，二人產生了根本性的分歧：康熙必須保證滿族本位，對漢文化實行學習與防備兼有的復雜態(tài)度。納蘭性德則不必考量政治因素，真誠地學習漢文化而沒有“首崇滿洲”的戒心。“背滿向漢”的文化心理正是納蘭性德對漢文化認同的結果后“身陷異質文化撕扯的兩難境地”[7]的表現(xiàn)。由于對漢文化的熟稔推崇，無法認同統(tǒng)治階級尊滿鄙漢的文化政策，所以納蘭性德的“詠史詞”中沒有作為勝利者的優(yōu)越意識，又因為康熙的強制干涉造成其理想破滅的人生體驗，所以納蘭性德在“詠史詞”中又表現(xiàn)出濃濃的悲劇色彩，以興亡滿眼的消極話語寄托自己人生失意的哀情愁緒。

二、“背滿向漢”的文化心理在“詠史詞”中的表現(xiàn)

(一)創(chuàng)作模式對漢文人的繼承

司馬遷的“發(fā)憤著書”說和韓愈“窮苦之言易好”、歐陽修“詩窮而后工”的創(chuàng)作理論明確了漢文人詩歌創(chuàng)作富含悲劇意味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晚唐詞作沿續(xù)了這種創(chuàng)作心態(tài)，確定了詞柔婉纖細的語言風格和感傷幽微的悲傷情調。無論是創(chuàng)作實踐上“哀感頑艷”的創(chuàng)作風格，還是創(chuàng)作理論上“詩亡詞乃盛,比興此焉托。往往歡娛工，不如憂患作?！盵2]46的批評文字，都毫無疑問地表明了納蘭性德對悲劇意味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接受。

借助陳水云先生的著作《唐宋詞在明末清初的傳播與接受》[8]，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感慨深邃的后主詞對納蘭性德的“詠史詞”影響巨大。相似的人生苦難使納蘭性德更易與李煜產生情感的共鳴，更容易接受李煜詞中熔鑄興亡之悲、家國之嘆的創(chuàng)作模式，只不過相比于后主詞，納蘭性德的“詠史詞”褪去了后主詞中濃郁的情感色彩，以一種更深沉的哲理感嘆興衰。另外，當時詞壇的創(chuàng)作風氣也影響了納蘭性德的創(chuàng)作。生活狀態(tài)逐漸穩(wěn)定的漢族文士在詞作中的情感宣泄亦漸趨平復，悲慨激宕的亡國之痛漸被悲哀無奈的興亡感嘆所取代，陳維崧和朱彝尊便是最好的代表。二人在詞風上雖有雄豪、清婉之別，但在情感上因國破家亡而抒發(fā)的興亡之嘆皆感人至深，富有深韻。如陳維崧《鳳凰臺上憶吹簫·秣陵懷古》“悠悠，南朝風景，看幾遍桃紅，白了人頭。算劉郎易老，嬴女難留。三十六宮何在？斜陽外、隱隱離愁。”與朱彝尊《賣花聲·雨花臺》“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壇。更無人處一憑闌。燕子斜陽來又去，如此江山。”同是戰(zhàn)爭風云消散后再游南京之作，雖風格不同但其中借南朝以喻故國的悲戚情感，歷史興亡的思考都郁結著作者的無限哀思，是明末清初漢族文人民族文化心理的典型寫照。陳、朱二人作為當時的詞壇領袖且又與納蘭性德交游相友，他們在“詠史詞”中詠嘆興亡的文化心理自然影響到《飲水詞》中的詠史懷古類作品。至于顧貞觀和嚴繩孫等與納蘭性德十分交好的江南失意文士，他們在詠史懷古中吟詠興亡、自傷懷抱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對納蘭性德的影響更加直接，如《望海潮·寶珠洞》中“漢陵風雨，寒煙衰草，江山滿目興亡。”直接仿效嚴繩孫《望海潮·錢唐懷古》“吳顛越蹶，玄黃戰(zhàn)罷，無多錢趙興亡?！敝械耐鰢罹w；“一道炊煙，三分夢雨，忍看林表斜陽?！币步凇耙坏莱顭煟至魉?，惱人惟有斜陽?！敝械膫€體愁情。

(二)創(chuàng)作意識的去滿人化

既然熟知了詞體寫作“以悲為美”的創(chuàng)作模式，又無法認同清朝統(tǒng)治者“首崇滿洲”的文化觀念，納蘭性德在隨駕扈行與奉旨出使的背景下也就沒有了作為滿族八旗的那份驕傲與自豪的創(chuàng)作心理。再加上他悲劇性的人生體驗，“詠史詞”創(chuàng)作便不以主人翁的意識去觀照歷史，也沒有尚武的驍勇氣息，而是在創(chuàng)作中用一種悲觀的視角去詠史懷古，以漢文化中興亡有數(shù)的歷史觀寄托自己人生失意的哀感情緒。如《浣溪沙·小兀喇》：

樺屋魚衣柳作城，蛟龍鱗動浪花腥，飛揚應逐海東青。

猶記當年軍壘跡，不知何處梵鐘聲，莫將興廢話分明。

康熙帝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平定三藩”之亂后在扈駕東巡途中曾宿至小兀喇。平叛得勝，清朝貴族們的心態(tài)應當是開懷欣喜的，如康熙所作的《松花江放船歌》：“浪花疊錦繡縠明，彩帆畫鹢隨風輕。”“連檣接艦屯江城，貔貅健甲皆銳精。旌旄映水翻朱纓，我來問俗非觀兵?！痹谟朴蚊髅牡娘L景中，康熙帝心中的暢快不言而喻?！磅骶住焙汀办红钢炖t”精簡地傳遞出清朝威武的軍勢，康熙以一種主宰者的角度審視山河。反觀同時期納蘭性德的詞作，在言及小兀喇地區(qū)的民族舊俗后亦將目光聚于松花江上。大魚翻滾，浪花排空，空將腥味彌散?？粗炜兆杂慑塾蔚暮|青，處處不自由的納蘭性德多么渴望如獵鷹一般任逍遙。下闕轉入懷古，作為葉赫那拉氏的一員，納蘭性德來到先世海西女真的故地必是思緒萬千。遺跡依稀但海西已亡，遠處寂寂的鐘聲傳來，思緒萬千的納蘭性德想到曾經的海西和明朝都已經亡了，現(xiàn)在的清王朝雖興但又何嘗不會與前朝一樣?！澳獙⑴d廢話分明”飽蘊了作者多么深沉的興亡慨嘆！分明處在王朝盛時，卻沒有康熙詩中昂揚激奮的豪情，也沒有他那種山河主人翁意識的觀照。納蘭性德始終將自己游離在勝利者的隊伍之外，用自己的悲戚心態(tài)去感嘆興亡的命數(shù)。同是在隨扈東巡期間所作的《南鄉(xiāng)子·古戍》中，納蘭性德更直接以議論的方式感嘆興亡：

古戍饑烏集，荒城野雉飛。何年劫火剩殘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

玉帳空分壘，金笳已罷吹。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

戍營和城墻被戰(zhàn)火焚燒后荒蕪不堪，只有食腐肉的烏鴉和野禽在這里聚集。戰(zhàn)場遺跡下又不知埋了多少兵士的鮮血。前朝軍營的舊址仍在，但曾經于帳中吹笳的人已消逝。雖是春天，但在如此蕭索破敗的遺跡面前作者亦不免感從心來，發(fā)出興亡定數(shù)的感嘆。

“覘梭龍”期間，納蘭性德面對邊塞風光和歷史古跡也創(chuàng)作了諸多吟詠歷史人生和興亡感慨之作，沒有建功立業(yè)的豪情與蔑視敵人的氣概，無不以儒家興亡觀為視點，具有悲劇意味。如《滿庭芳·堠雪翻鴉》：

堠雪翻鴉，河冰躍馬，驚風吹度龍堆。陰磷夜泣，此景總堪悲。待向中宵起舞，無人處、那有村雞。只應是，金笳暗拍，一樣淚沾衣。須知今古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嘆紛紛蠻觸，回首成非。剩得幾行青史，斜陽下、斷碣殘碑。年華共，混同江水，流去幾時回。

作者在邊塞寒冷寂靜的深夜難以入眠，唯聽陰風銅笛，唯見冰雪鬼火。詞的上闕以對邊塞景物感官描寫為主，又透露出“堪悲”和“淚沾衣”的傷感情緒。下闕以議論直言堪悲的原因。世事的運行如下棋的勝負，興亡總是在由勝到負再由負至勝中轉換?？蓢@人類的紛爭在天數(shù)的盛衰輪轉中就如同蝸牛角上的蠻、觸兩個那樣渺小。一個朝代興起，一個朝代又落下，換來的只有在青史上留下短短幾行，而那些王朝的過往也只會在“斷碣殘碑”上找到痕跡。沒有誰可以永恒，年華如同江水只去不回。通過對過往的歷史與現(xiàn)存王朝的審視中，納蘭性德在這首詞中既有儒家的興亡觀也體現(xiàn)出消極的空幻思想。古今之變的興亡律既是納蘭性德熟讀經史后的文人哲思，也是深受儒家影響后自覺產生的憂患意識，而佛老思想的空幻觀則是想要擺脫痛苦的解脫工具，更何況愛妻亡故、親友離散對這位多情公子更是雪上加霜。

可以說在這類扈行與出塞背景下的“詠史詞”中，納蘭性德完全拋開了本族勝利者的身份和統(tǒng)治階級“首崇滿洲”的文化政策，以漢文人的哲思與心態(tài)去感嘆歷史興亡的規(guī)律與人生在世的渺小虛幻，又處處流露出自身悲劇性的人生體驗和哀感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