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20世紀30年代前后,學者對家庭、家戶的定義雖不夠規(guī)范,卻將其基本特征揭示出來。然而對家的定義及其成員范圍的界定則比較少。當代家庭研究存在將家庭、家戶和家三者及其成員范圍混合分析的不足。應將家庭、家戶和家進行兼顧性研究,既重視以生活單位、居住單位為基礎的家庭、家戶,又關注傳統(tǒng)社會基于男系血緣關系親疏所形成的家組織和以直系代際關系為紐帶而形成的當代直系組家庭組織,借以提升對歷史時期和當代家庭形態(tài)、親屬關系的分析水平。
關鍵詞: 家庭;家戶;家;民國;當代
近年來,對不同形態(tài)家庭、家戶和家及其相關問題的研究受到關注。那么,在不同歷史時期,研究者對家庭、家戶和家這些家庭形式及其內涵是如何界定的?檢索研究文獻,筆者發(fā)現(xiàn),對其進行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比較系統(tǒng)的學術考察是民國以后的事。不過,也應指出,民國以來至當代,家庭、家戶和家的研究并非被持續(xù)關注,也有中斷和被忽視的時期。還須看到,在理論和實踐中,家庭、家戶和家三者并非受到同樣的重視,相對來說,家庭、家戶的研究多一些,家的考察較少。我們認為,要對中國家庭、家戶和家的研究狀況有所把握,有兩個時期最值得關注。一是民國時期,相對集中于20世紀30年代前后;一是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當代。本文在對兩個時期家庭、家戶和家既有研究回顧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自己的思考。
一、民國時期的家庭、家戶和家研究
我國學者對家庭、家戶和家及其內涵、成員范圍等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探討始于民國時期。其原因一是社會需要,一是當時有一批在國外受過社會學、人類學和人口學訓練的學者參與其中,開展對城鄉(xiāng)基層社會和民眾生存狀況的調查,家庭、家戶是這些調查的重要內容。其時間相對集中于20世紀30年代前后。作為調查組織者,在著手這項工作之前,首先需對家庭、家戶進行定義,明確調查對象——家庭、家戶的成員范圍。也就是說,多數(shù)家庭、家戶的定義與實踐需要有關,而非純理論性探討。通過這些定義,我們不僅可以對當時學者對家庭、家戶的理解有所認識,而且也可以對家庭、家戶的成員范圍有更具體的把握。
(一)家庭、家戶和家概念的認識
20世紀30年代調查者關注的重點是家庭、家戶問題,所以學理性定義也主要著眼于這兩者。或許當時學者們意識到實際生活中的確存在兩種基本的家庭、家戶類型,一是純由親屬成員組成,一是包含非親屬成員在內,因而需要加以區(qū)分,分別定義。當然,不同學者的概念和定義有別。
1.自然家庭和經濟家庭
將家庭分為自然家庭和經濟家庭是當時學者對家庭最早的區(qū)分方式,在我們看來,這即是對家庭和家戶的區(qū)分。
陳達1924年在對京兆宛平縣成府調查資料進行分析時指出:“家”的定義頗不一致,有“經濟家庭”(Economic family),如有若干人,因經濟關系,同桌飲食及同處居住;有“自然家庭”(Natural family),其中包括夫妻、子女及血統(tǒng)關系最密切的人。
陳達:《社會調查的嘗試》,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一編) 鄉(xiāng)村社會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69頁。 此處的經濟家庭可視為家戶,自然家庭則為家庭。
許仕廉1931年研究北平清河鎮(zhèn)家庭人口調查數(shù)據(jù)時說:家庭分析分兩方面,第一為“家”,第二為“戶”?!凹摇敝幌扪y(tǒng)關系或婚姻關系的人口,一般稱為自然家庭或生理家庭?!皯簟卑ㄒ磺型荻?、同桌而食享受一家共同生活的人們,一般稱為經濟家庭。一家的傭人及寄居的人不屬自然家庭而屬經濟家庭。許仕廉:《中國北部人口的結構研究舉例》,燕京大學社會學系1931年版,第64頁。 這里的“家”與自然家庭相對應,可視為家庭;“戶”與經濟家庭相對應,可視為家戶。
需要指出,此分類方法被不少研究者所采用。張折桂在定縣大王耨村的調查中即用這兩個概念,不過其定義更具體一些。他說:自然家庭包括與家主同居之直系長親屬、平親屬及卑親屬和旁系的長親屬、平親屬及卑親屬,經濟家庭則在直系及旁系親屬外,尚有雇農及家庭傭工。張折桂:《定縣大王耨村人口調查》,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一編) 人口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40頁。 蔣旨昂在北平昌平縣盧家村調查中也采用自然家庭與經濟家庭這種分類。蔣旨昂:《盧家村》,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一編) 鄉(xiāng)村社會卷》,第199-200頁。此外,陳達還使用“家”和“戶”這兩個概念來指代家庭和家戶:家由血緣、姻緣關系的成員所組成,戶則指一個集團的人群,在普通經濟情形之下共同生活,但不一定有親屬關系。陳達:《現(xiàn)代中國人口》,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2頁。 這些調查和研究的共同點是,采用自然家庭—家庭和經濟家庭—家戶兩分法來區(qū)分其成員范圍。
與上述分類相似,一些研究者將有無經濟關系作為是否屬于家庭成員的關鍵條件。家庭成員既包括一切共同生活的人,也包括有密切經濟關系的出外成員。如李柳溪言:凡與家庭經濟有密切關系者,都算在家庭人口內,有的雖未在家居住,如在外謀生之人,或在外求學之學生,為保留本籍的原則,亦得算為一家。凡已脫離家庭經濟關系者,雖仍在一家居住,亦不得算是一家。 李柳溪:《贛縣七鯉鄉(xiāng)社會調查》,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 鄉(xiāng)村社會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629頁。20世紀30年代初上海滬江大學教授H.D.Lamson在一項調查中指出家庭包括以下成員:1.在農村生活中成為一經濟單位者;2.雖未同居于一家庭內,卻常將他們的工資寄作家用者;3.學生與學徒,他們不在農村中生活,但他們需要家庭的幫助。H.D.Lamson著,何學尼譯:《工業(yè)化對于農村生活之影響——上海楊樹浦附近四村五十農家之調查》,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一編) 鄉(xiāng)村社會卷》,第239頁。 從這些研究者使用的概念和定義來看,是否屬于同一家庭的成員,經濟因素最被看重,親緣關系則在其次。這一分類兼顧了共同生活成員與沒有共同生活但與戶內成員存在密切經濟關系者,可謂將家戶成員和家庭成員混合考察的方法。
總之,在以上兩類分法中,多數(shù)學者所言經濟家庭包括傭工等非親屬,與家戶相當;而自然家庭則均為由有親屬關系的成員所組成,與個體家庭或家庭相當。
2.Family和Household
這一分類法是對英文家庭表達詞匯的借用,F(xiàn)amily與“家庭”的表達相對應,Household與“家戶”的內涵相對應,是當時研究者對家庭、家戶的又一重要分類方法。
言心哲在1935年出版的《農村家庭調查》一書中指出,家庭之界說通常有兩種解釋,一是凡同居共食之人,不限于同姓,亦不必有親屬之關系,謂之家庭。另一種解釋,所謂家庭,僅指同居之親屬而言。前者可稱為家庭(Household), 后者可稱為家(Family)。家與家庭在人口調查中應分別統(tǒng)計。言心哲:《農村家庭調查》,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16-17頁。 按照這一定義,“家庭”與戶對應,而“家”與“家庭”有共同之處。應該說,言心哲在中國當時學者中較早將家庭和戶做了初步區(qū)分。1936年蔣杰在陜西關中農村人口調查中的分類與言心哲相同,他指出:家庭之界說有二:凡包括與家長常年同居共食之家屬,及雇工等而言者,謂之家庭(Household);單指同居之家屬而言者,謂之“家”(Family)。蔣杰:《關中農村人口問題——關于1273農家災荒與人口之調查研究》,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 人口卷(下)》,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784頁。 此處的“家庭”與家戶同義,“家”則與家庭含義相同。喬啟明在研究中也曾涉及Family和Household的區(qū)分問題,他將兩者分別稱為“家庭”和“家屬”。家庭(Family)為自然家庭,只限于同血統(tǒng)關系或婚姻關系的人口,有比較永久的共同生活;家屬(Household)為經濟家庭,凡享受共同生活,而同居同食的人口皆包括在內。喬啟明:《中國農村社會經濟學》,商務印書館1945年版,第274頁。 盡管喬啟明所使用的名稱不夠規(guī)范,但含義與言心哲基本相同,前者以共同生活的親屬為基礎而形成,后者則不限于親屬。
3.家庭和戶
當時的調查者通過調查表格直接將家庭和家戶及其成員范圍進行區(qū)分。有不少調查原本是針對家戶及其成員,但實際上將家庭成員特別是出外謀生的成員包括在內。
1934年山東鄒平實驗縣戶口調查就具有這樣的特征。本調查的“表格說明”對“戶”的定義是:指同居共食、共同生活者而言。若兄弟已經分家,每家單算一戶。雖然他們還住在一所院宇之內,但若兄弟各自攜眷分居,也各算一戶。雖然他們還未分家,但若一戶中之一男丁或一婦女,因求學或因職業(yè)住在外省外縣或本縣之其他各鄉(xiāng),則應算為本戶出外之一口,仍計入本戶的戶口之內。唯在外縣或外省者,須在備考欄內注明“某人離縣”字樣。按照這一設計,不僅“同居共食、共同生活者”應被調查,而且“因求學或因職業(yè)住在外省外縣或本縣之其他各鄉(xiāng)”者,也被作為“本戶出外”人口,“計入本戶的戶口之內”。這就具有家庭調查特征了。該調查對家長、家屬,特別是家屬范圍所做的規(guī)定表明,它對家庭、家戶有兼顧考慮。家屬是指與戶主有血親、姻親關系之人。而“非家屬”包括兩類:“非家屬無家可歸同居者”,指親戚、朋友、婢女、傭工、傭婦等,長期住在戶主戶內,而自己已無家可歸者,都填入本欄項內。第二類“非家屬有家可歸暫居者”,指親戚、朋友、傭工、傭婦等。如自己有家可歸而暫時因拜訪或職務關系,寄居在戶主戶內者,可不必詳查,在備注欄內注明人數(shù)。吳顧毓:《民國二十四年鄒平實驗縣戶口調查報告》,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 人口卷(上)》,第162頁。按照本項調查規(guī)定,長期受雇的傭工、傭婦可被計入戶內,但其身份不是“家屬”,為“非家屬”或非親屬。依據(jù)本調查,既可獲得家戶人口狀況,也可知曉離家在外上學、謀職的“男丁”或“婦女”狀況,即對家庭在家成員和出外成員信息均有掌握。
1934年內政部衛(wèi)生署在江蘇句容縣進行了生命統(tǒng)計調查,其家庭定義同樣具有將家庭、家戶結合起來的特征:在同一戶主監(jiān)護之下,共營生產消費及一切同居應盡之義務者,為一家庭。如果說這一定義還不夠明確的話,其補充條款則對成員范圍詳加說明:(1)凡家屬中有人在外經商求學旅行當兵等,如并未自成一家,均應填入戶口調查表“親屬”欄下,更在“其他事項”欄內填明所在地。(2)凡親戚朋友同居者,均填入“同居”欄內,并注明關系。如有家可歸而僅系暫時寄居者,則在“其他事項”欄內注明“暫居”二字。(3)“傭工人”等填入“傭工”欄內,并注明關系,其有家可歸者,應在“其他事項”欄內填“暫居”兩字。許世瑾:《試辦句容縣生命統(tǒng)計第一年工作概況》,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 人口卷(中)》,第5、7頁。 可見,在外家屬未建立獨立家庭者應被登記,與戶主同居的非家屬成員也予登記,具有家庭、家戶混合調查特征。
國立清華大學國情普查研究所1939年在云南呈貢縣的人口調查中這樣定義家庭:家庭是指一般有親屬關系而同居共炊者。親屬關系的發(fā)生,大致由于血統(tǒng)、婚姻或繼承。依此見解,家與戶有別,后者往往大于家庭,其中可以含有非親屬如雇工及寄居者。國立清華大學國情普查研究所:《云南呈貢縣人口普查初步報告》,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 人口卷(中)》,第202頁。
上述定義家庭、家戶的方法及其調查實踐是可取的,由此可收集兩類家庭的信息。不過,也應指出其中存在的不足。
一是家庭、家戶邊界不夠清晰。前述山東鄒平縣的調查具有將家戶、家庭結合起來的特點。但組織者吳顧毓在調查總結報告中說,鄒平每戶平均的數(shù)字是只指法定人口而言——有幾戶亦包括非家屬無家可歸的人。關于雇工,有家可歸的非家屬是不計在內的,所以此處的平均人數(shù)是指英文的Family而言,并不是指Household而言的。吳顧毓:《民國24年鄒平實驗縣戶口調查報告》,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 人口卷(上)》,第873頁。 這又將家庭、家戶的邊界弄模糊了。
二是這些家庭、家戶分類對調查雖有直接幫助,具有實用性,但各自定義卻不夠嚴謹。1932年,楊季華在組織皖北農村社會經濟調查的說明中言:吾人此次調查既以家庭為單位,凡與其家庭發(fā)生密切關系之親屬長久住居其家,及雇傭期限甚長之工人,能輔助經營者力所未逮,而生產消費盡屬其一家擔任者,皆列入其家庭人口數(shù)內。楊季華:《皖北農村社會經濟實況》,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一編) 鄉(xiāng)村社會卷》,第141頁。此處的家庭實際是家戶。但這一定義顯得含糊,調查訪談者對同居之非親屬是否應予登記將難以判定。
三是調查者在定義中雖將形成家庭、家戶單位的關鍵點納入,但實際表達也多有差異,不夠規(guī)范和統(tǒng)一,甚至增加了歧義。陳達對家(即家庭)的定義為:“指一些有血緣關系,共同生活的一群人。”然后,他又補充說,他們的血緣關系是由于婚姻或由于繼嗣而形成的。陳達:《現(xiàn)代中國人口》,第32頁。這一家庭定義不夠簡練、明確。林耀華在1934年對其家鄉(xiāng)的宗族研究中論及家庭。他指出:“家庭乃指共同生活、共同經濟,而合炊于一灶的父系親屬?!绷忠A:《義序的宗族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第73頁。 林耀華對戶的定義與眾不同:“家庭是最小的單位,家有家長,積若干家而成戶,戶有戶長?!乙栽钣?,戶則以住屋計,同一住屋之內包括若干家,從諸家長之中推年長者為戶長?!绷忠A:《義序的宗族研究》,第73頁。戶長的職責與官方督導所設的戶又不同:“在祠堂開大會時得以參加,戶內祭祖,他是名義上之主祭者?!绷忠A:《義序的宗族研究》,第74頁。此處的“戶”在宗族環(huán)境中實際有“同父周親”之意,包含多個分爨生活的血緣近親單位。
四是基于這些調查所匯總的表格數(shù)據(jù)所反映的家庭人口和家戶人口信息只能進行家庭或家戶規(guī)模方面的研究,而不足以進行家庭、家戶結構方面的分析,亦即這些公開出版的數(shù)據(jù)多無法滿足家庭、家戶類型結構分析。當然,若當時的原始調查表留存至今并可獲得,則能彌補這一缺陷。
(二)家庭、家戶和家分項考察
所謂分項考察,即調查者僅對家庭、家戶和家的某一形態(tài)進行定義。
1.家庭定義
一是強調家庭是由親緣關系成員所形成的共同生活單位。
對家庭進行定義時并不拘泥于同居共爨這些行為。李景漢在1930年、1931年定縣社會調查中這樣給家庭下定義:家庭系包括一切共同生活之人口而言。凡與本家有密切之經濟關系者雖未在家居住,亦算本家之人,例如在外謀生者或入學之學生;凡已脫離經濟關系者,雖在同院居住之弟兄,亦不算為一家。李景漢:《定縣社會概況調查》,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版,第153頁。 1936年李景漢《農村家庭人口統(tǒng)計的分析》一文對此定義有所補充:家庭系包括一切共同生活之人口而言,但傭工及同居之客人未計算在內。凡與本家有密切之經濟關系而且有親屬關系者,雖未在家,計算時亦包括在內,例如在外謀生者及入學之學生;凡已脫離經濟關系者,雖在同院居住之父子或弟兄,亦不視為一家。李景漢:《農村家庭人口統(tǒng)計的分析》,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一編) 人口卷》,第203-204頁。 按照此定義,即使是“父子”同居一個院落,若經濟上相互獨立,也各自成為家庭。一般來說,“共同生活”的字面意思為同居共爨。李景漢在此項定義中將家庭成員擴展至“未在家居住”但“與本家有密切之經濟關系”之人,即家庭成員包括不在一起生活但有相互經濟支持行為者,非以一定時期同居共爨為原則。不過,其對計入家庭的在外成員也有一個限制,即沒有另外組建獨立的家庭。否則另成之家,且父母已無支配其子經濟之權,則應被排除在外。李景漢:《定縣社會概況調查》,第153頁。 李景漢對家庭的這一定義既考慮到家庭的本質特征(共同生活單位),又兼顧到中國國情,如勞動年齡的成員離開父母、妻子出外謀生,用其收入供養(yǎng)、支持家庭所需;出外上學的子女仍靠家中父母等長輩提供生活費用,這些出外者均應屬于具有共同經濟關系的成員。
二是完全以同居共爨為標準。1934年國民政府主計處統(tǒng)計局在浙江舉辦學生家庭人口調查,其對家庭的定義為:包括天天同居并同炊的家人,及寄居親戚。如伯父或叔父同居而不同炊者,不得作為同在一家。陳華寅:《學生家庭人口試查報告(浙江?。?,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 人口卷(上)》,第100頁。 這意味著離家出外從事經濟活動者未包括在內,而且“天天同居共炊”這一條件過于苛刻。實際調查中被調查者也會有疑惑。由于“寄居”者僅指親戚,未將傭工等非親屬包括在內,因而這個定義中的家庭更符合“家庭”的標準,而與家戶有別。
2.家戶定義
家戶被視為以親緣成員為主,同時又包括非親緣成員的生活單位。
1933年江寧自治實驗縣戶口調查表格對家戶這樣定義:凡同居共食、共同擔負生活費用的一家人,即是一戶。對此,調查組織者解釋道:譬如,某家有七個人同居一屋,共同吃飯,生產的收入共同處理,這家人自然是一個戶。江寧自治實驗縣縣政府編:《江寧自治實驗縣二十二年戶口調查報告》,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 人口卷(中)》,第74頁。 從字面理解,該調查的定義符合家戶標準。
費孝通在江村研究中雖未對家戶給出明確定義,卻列舉了幾種情形來說明戶和家庭成員的范圍:家庭成員暫時離開在遠處工作,不能算作戶的成員;外來成員(雇工、房客、寄養(yǎng)者和外姻成員等)進入一戶之內,雖然他們實際上和家的成員一樣地生活在一起,但他們不能進入這個家,而保留著客人身份。費孝通:《江村農民生活及其變遷》,敦煌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77頁?;蛘呖梢赃@樣說,家庭成員出遠門謀生則非家戶成員,外來者進入家戶內可視為戶成員,但非家庭成員。關于家庭,費孝通認為,它原本指一個包括父母及未成年子女的生育單位,但在中國社會,它包括的子女有時甚至是成年或已婚的子女,有時還包括一些遠房的父系親屬。費孝通:《江村農民生活及其變遷》,第29頁。 上面對戶成員范圍的解釋,表明其所指實際是家戶。
1942年云南環(huán)湖市縣戶口調查關于戶的定義為:凡同居同食而共同生活的人,就算為一戶。同居指通常住所在一處而言,同食指同鍋煮飯而言。共同生活,指共同辦事(如機關)、共同營業(yè)(如工廠或商店或共同過活,如普通住戶)而言。戶內的個人,以性質言可分為兩種,即有血統(tǒng)關系者及有契約關系者。前者屬于一家,后者是指,凡政府商號或寺廟內的個人,俱因契約關系而結合在一處機關或商店內。各人如另有通常住所,須在其通常住所調查。云南環(huán)湖市縣戶籍示范實施委員會:《云南省戶籍示范工作報告》,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 人口卷(中)》,第474頁。 此處的共同營業(yè)中既有家庭中的傭工,也有類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人口普查中的集體戶。可見,其對戶的定義是包含非親屬的家戶。
就總體而言,上述家庭與家戶定義的最大區(qū)分是后者包括共同生活的非親屬成員。
需要指出,這些分項考察也有不足,主要是家庭、家戶定義有混淆表現(xiàn)。言心哲1934年在江蘇江寧縣進行了286個農家調查。該調查以家庭為單位,家庭的人口不限于同姓,凡一群共同生活的人口,互有密切的經濟關系,直接供給進款于家庭或依賴家庭為生活者,均認作家庭的人口。言心哲:《農村家庭調查》,第7頁。 這一定義與李景漢有相同之處,戶的特征更為突出。
3.家定義
總體上,這一時期對超出家庭、家戶范圍的親屬團體——家的定義是比較少的。值得一提的是,費孝通對此有所涉及。
費孝通在《江村農民生活及其變遷》中指出:家是一個未分家的、擴大的父系親屬群體,它不包括母親方面的親戚和已出嫁的女兒,父系方面較大的親屬團體是這樣一個群體,即其成員在分家后,仍然在一定程度上,保持著家原來的社會關系。費孝通:《江村農民生活及其變遷》,第68頁。 這一定義的不足是,將家視為一個“父系親屬團體”,雖排除了“母親方面的親戚和已出嫁的女兒”,但仍有范圍、界限不夠明確之處。
綜合以上,民國時期,主要是20世紀30年代前后,出于實際調查的需要,當時學者或調查組織者對家庭、家戶的定義、成員范圍等問題涉及較多,盡管有概念不夠規(guī)范之處,但基本上將家庭、家戶的本質特征揭示出來,即家庭為同居共爨親屬組成的共同生活單位,一定時間內在外謀生、上學而尚未獨立成家者也屬于家庭成員;家戶主要由共同生活的親屬所組成,同時包含與戶主一處起居生活的非親屬。家庭、家戶定義的主要不足表現(xiàn)為,注重實用性,沒有從成員之間所具有的責任、義務、權利等功能關系上深化其內涵。而對家的定義及其成員范圍的研究則比較少,難以從中提煉出比較清晰的認識。
二、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家庭、家戶和家研究
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至改革開放前,政府組織過兩次重要的全國人口調查,即1953年第一次人口普查和1964年第二次人口普查。然而,當時很少有學者以這兩次普查數(shù)據(jù)為基礎對家庭、家戶進行專門研究。更為遺憾的是,這兩次人口普查的原始數(shù)據(jù)資料,特別是與家庭、家戶結構有關的家庭成員關系匯總數(shù)據(jù)已難覓蹤影(當代學者進行家庭、家戶回溯性分析時常為這方面的數(shù)據(jù)短缺所困,無法建立和形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完整的中國家庭或家戶及其結構變動鏈條)。20世紀80年代初期以來,家庭研究逐漸受到重視。當然,這之后的研究主要圍繞家庭、家戶相關問題展開,“家”層次的考察僅有初步涉及。下面我們對這一時期與家庭、家戶和家相關的研究加以梳理。
(一)家庭研究
20世紀80年代家庭研究的開展或興起與費孝通、雷潔瓊兩位學術前輩的推動有直接關系。
1982—1986年間費孝通連續(xù)發(fā)表三篇針對當代家庭及其結構問題的專項研究。費孝通:《論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動》,《天津社會科學》,1982年第3期;費孝通:《家庭結構變動中的老年贍養(yǎng)問題——再論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動》,《北京大學學報》,1983年第3期;費孝通:《三論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動》,《北京大學學報》,1986年第3期。 他在第一篇文章中對家庭的概念、定義和范圍進行了闡述,指出:我這里所說的“家庭”是指人們最基本的生活單位。更確切些,應當說,中國人最基本的生活單位是“家”,它并不完全等同于西方社會學中所說的family。在中國,我們常用“家庭”作為family的譯文。但是嚴格說來,family作為社會學概念,只指夫婦及其未婚子女所組成的集團,在歐美現(xiàn)代社會里它是一個基本的生活單位,這種單位也被稱為“核心家庭”。我們中國的基本生活單位很多也是只有父母子女的核心家庭,但也有很多比核心家庭要大些。費孝通將中國的“家”解釋為“擴大了的家庭”(Expanded family),意思是中國的“家”是在核心家庭基礎上的擴大的團體,它是中國人經營共同生活的最基本的社會團體。費孝通:《論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動》,《天津社會科學》,1982年第3期。 這一認識在中國家庭形態(tài)及其特征考察中具有很重要的啟發(fā)意義。另外,在這三篇文章中,江村三個時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改革開放前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實行初期)家庭結構演變是費孝通認識中國近現(xiàn)代農村家庭結構變動的基本依據(jù),這是一個具有代表性的觀察對象。
雷潔瓊則從制度角度分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中國婚姻家庭的變革。在對家庭結構的構成要素及其影響分析中,她指出:家庭結構的基本要素,主要包含家庭中的人口數(shù)、夫妻對數(shù)和代際層次,家庭結構的變革既受家庭經濟職能的影響,也受生育觀念改變的影響。雷潔瓊:《新中國建立以來婚姻家庭制度的變革》,《北京大學學報》,1988年第3期。
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80年代初期以后,社會學界針對家庭的調查逐步展開,調查組織者也遇到如何定義家庭及其成員范圍的問題。根據(jù)1985年出版的《中國城市家庭——五城市家庭調查報告及資料匯編》(調查進行于1983年,由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組織)收入的“填表說明”:調查資料中只包括被調查者本人和與其生活在一起的親屬的有關情況,不包括非親屬或不與其共同生活的親屬的情況。夫妻兩地分居和不在家中生活,但經濟上依靠父母的未婚子女(如寄養(yǎng)或上學的子女)仍視為家庭成員。五城市家庭研究項目組:《中國城市家庭——五城市家庭調查報告及資料匯編》,山東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50頁。 此說明雖未對家庭進行定義,但從成員范圍可見,這是以家庭為對象的調查。1993年,楊善華、沈崇麟主持的“中國七城市婚姻家庭研究”中的調查以戶為抽樣單位,所使用的家庭概念與“五城市家庭調查”基本一致:指由婚姻和血緣關系(包括領養(yǎng)、過繼)的人組成的共同生活群體。其中也包括兩地分居的配偶,還包括因上學而離家,但仍受家庭供養(yǎng)的子女。對共同生活這一概念,由回答人主觀認定為依據(jù)。沈崇麟、楊善華主編:《當代中國城市家庭研究——七城市調查報告和資料匯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4頁。
2008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中國五城市家庭調查”對家庭的認定采用了較靈活的做法,即分為“主觀家庭”和“客觀家庭”。被訪者主觀認定的家庭稱為“主觀家庭”;根據(jù)客觀標準定義的家庭為“客觀家庭”,其中又包括同住的家庭成員組成的“同住家庭”,以及經濟上一體的家庭成員構成的“經濟家庭”。馬春華等:《轉型期中國城市家庭變遷——基于五城市的調查》,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 第106頁。 此種調查分類方法有助于將當代家庭類型的多樣性呈現(xiàn)出來。
從中可見,社會學研究者更注重家庭考察,表現(xiàn)為在調查設計中沒有或較少考慮是否有非親屬成員與受訪者或戶主共同生活這一現(xiàn)象。
(二)家戶研究
就當代而言,家戶研究主要是人口學學者分析家庭的視角。這與他們的研究多建立在人口普查等大型調查數(shù)據(jù)基礎上有關。
曾毅等對家戶(他們在文章使用的概念為家庭戶)的定義為:它是具有婚姻、血緣或收養(yǎng)關系,且居住在一起的人,以及極少數(shù)非親屬成員組成的社會基本單元。家庭戶又按其成員的婚姻、血緣、親子及代際關系劃分為不同類型。曾毅等:《中國家庭結構的現(xiàn)狀、區(qū)域差異及變動趨勢》,《中國人口科學》,1992年第2期。 強調家庭戶為親緣成員生活在一起,同時包括非親屬成員。這一定義與家戶定義相符合。
郭志剛依據(jù)1982年和1990年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寫出 《當代中國人口發(fā)展與家庭戶變動》一書。在論及家庭與家戶的關系時,他指出:家庭的定義立足于婚姻血緣關系,但在空間上卻可能是分裂的。比如夫婦本來屬于一個家庭,但由于兩地分居卻不在一起生活,家庭在空間上的分裂造成家庭資料取得的困難,一方面與人口普查的基本單位戶不吻合,另一方面其他調查也不容易確定調查對象以避免遺漏和重復。為了解決研究問題和出于實用,戶在很大程度上被作為家庭的代表或近似指標。郭志剛:《當代中國人口發(fā)展與家庭戶的變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7頁。 郭志剛還比較了家庭和家戶的異同,認為家戶與家庭的區(qū)別在于它側重于人們生活單位的空間位置,作為一戶的首要條件是共同生活起居,而不注重其中的婚姻血緣關系。這樣一來,在一戶的不一定是一家,而一家人也可能不在一戶。郭志剛:《當代中國人口發(fā)展與家庭戶的變遷》,第7頁。 不過,他并未對家戶進行明確定義,而是采用了1982年人口普查辦法中的定義:有家庭成員關系的人口,或者還有其他人口,居住并生活在一起的,作為一個家庭戶。郭志剛:《當代中國人口發(fā)展與家庭戶的變遷》,第8頁。 胡湛、彭希哲對家戶的形態(tài)和成員范圍認識與郭志剛基本相同,即贊成將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中的家戶作為家庭的代表或近似指標進行分析。胡湛、彭希哲:《中國當代家庭戶變動的趨勢分析——基于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的考察》,《社會學研究》,2014年第4期。
筆者也利用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系統(tǒng)考察1982年以來中國家戶的結構變遷,認為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既有從總體上反映當代中國家庭規(guī)模、結構狀態(tài)和變動的優(yōu)勢,也有因不包括離家半年及以上成員而不能完整呈現(xiàn)家庭成員之間(妻子與出外務工半年以上的丈夫、父母和出外上學的子女)經濟關系及其形成的類型結構的不足。王躍生:《中國當代家庭結構變動分析——立足于社會變革時代的農村》,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3頁。
由當代家庭、家戶研究可見,研究者缺少將兩者進行兼顧考察的意識或做法。就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初期的情形而言,城鄉(xiāng)家戶中包含非親屬成員的比例很小,無論是家庭考察,還是家戶研究,均具有反映親緣關系成員所組成的生活單位及其形態(tài)的特征。不過,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家庭成員出外工作、上學增多,并且一些有幼兒和老人的家庭長期雇傭非親屬照護的情形也在增加,這就需要對家庭、家戶進行兼顧性研究。否則,以家庭狀況代表家戶或以家戶狀況反映家庭,均不能全面、真切揭示當代民眾共同生活單位的變動和特征。
(三)家研究
對多數(shù)家庭、家戶來說,在這兩個居住和生活單位之外,還存在其他親屬成員,甚至關系很緊密的成員,如已婚子女、中老年父母等?;诩彝ァ⒓覒舻难芯客鲆曔@些近親屬,似乎覺得每個個體家庭、家戶不需要外部親屬的支持。實際并非如此。為了克服既有研究的不足,20世紀80年代以來,國內開始有學者關注超過個體家庭、家戶的親屬形態(tài)的研究。當然,這些研究所使用的概念和定義有所不同。
1.家庭網
國內學者中,潘允康較早使用“家庭網”這一概念,其所下定義為:“家庭網”一般是指有親屬關系的家庭之間所組成的家庭網絡,它是由可能組成聯(lián)合家庭的幾個獨立核心家庭之間所組成的一種特殊的社會組織,具有特殊的結構和功能。他還說,處于家庭網中的各個家庭是相對獨立的,在保持各自獨立生活方式的前提下,以日常生活的頻繁交流和相互救援為主要特征。潘允康:《家庭網和現(xiàn)代家庭生活方式》,《天津社會科學》,1988年第2期。 應該說,“家庭網”這一概念直觀、簡潔,但該定義對成員范圍的說明卻不夠明確。然而從這一定義中所使用的一個關鍵表達可對其范圍或基本構成有所認識:“家庭網” 為“可能組成聯(lián)合家庭的幾個獨立核心家庭之間所組成的一種特殊的社會組織”。此處的聯(lián)合家庭應與復合家庭有相同含義,一般指父母和兩個及以上已婚子女(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主要指已婚兒子,出嫁的女兒不會被計入)所形成的多婚姻單位家庭。若親子分爨別居,那么“家庭網”所包括的為父母及兩個及以上已婚子女組成的相對獨立的生活單位?;蛘哒f,被納入“家庭網”者為父母所生活的“空巢”家庭和已婚子女所形成的小家庭。
2.網絡家庭
筆者提出“網絡家庭”這一概念,其定義為:父系之下, 由具有基本贍養(yǎng)義務和財產繼承權利關系的成員所建立的生活單位相對獨立的兩個及以上單元家庭形成的家庭組織。王躍生:《網絡家庭的理論和經驗研究——以北方農村為分析基礎》,《社會科學》,2009年第8期。 按照當代法律,女兒也有對父母履行贍養(yǎng)、照料的義務,并享有對親代遺產的繼承權。不過,在廣大農村,慣習仍在起作用,有兒有女家庭中女兒的這項權利并未落實,同時其贍養(yǎng)義務也未全面履行。所以該定義主要將父母和已婚兒子各自形成的家戶單位視為網絡家庭的基本單元。當然農村無子有女之家,女兒履行贍養(yǎng)照料親代義務,其也應被納入網絡家庭中??傊?,與“家庭網”不同的是,“網絡家庭”在對成員范圍的認定中增加了“具有基本贍養(yǎng)義務和財產繼承權利關系”這一限制條件。
3.親屬圈家庭
筆者在網絡家庭的基礎上,借助中國傳統(tǒng)的服屬關系,進一步提出親屬圈家庭這一涵蓋成員范圍更大的概念。親屬圈家庭指有血緣關系(包括父系和母系)和姻緣關系,且具服屬關系的近親成員所形成的團體。如果說網絡家庭是單向親屬家庭(以親子親女為組成鏈條)的話,那么親屬圈家庭則是全向親屬關系家庭,因而用“圈”更能體現(xiàn)其范圍特征。王躍生:《個體家庭、網絡家庭和親屬圈家庭分析——歷史與現(xiàn)實相結合的視角》,《開放時代》,2010年第4期。 這顯然是一個將親緣、姻緣關系成員包括在內并將父系、母系甚至妻系親屬雜糅在一起的親屬團體,超出了“網絡家庭”基于親子、親女的關系范圍。
4.“四二一”家庭
“四二一”家庭概念的提出與中國當代獨生子女政策的推行有直接關系。它指均為獨生子女的男女結婚生育后所形成的“家”形態(tài),是在廣義的家庭形式下三代共存(不一定“三代同堂”)的關系。宋?。骸丁八亩弧苯Y構:形成及其發(fā)展趨勢》,《中國人口科學》,2000年第2期。 或稱這種家庭涉及三代人、三對夫婦、七個人。其中“二”指兩個獨生子女結婚形成的中間一代,“四”是指雙方的父母,“一”指這對獨生子女夫婦所生育的獨生子女。研究者也指出,“四二一”家庭只需要具有這種直接親屬關系結構,其成員不需要生活在一起。郭志剛等:《現(xiàn)行生育政策與未來家庭結構》,《中國人口科學》,2002年第1期。 在一定意義上,它將兩個生活單位(獨生子女夫婦和一方父母共同生活,另一方父母單獨生活)或三個生活單位(獨生子女夫婦單獨生活,雙方父母各自生活)包括進來,它所形成的實際是一個夫系、婦系雙系的家形態(tài)。
5.分家與本家家庭
在多子家庭中,兒子成年結婚后分家往往不可避免,當代尤其如此。分家所形成的兩個及以上小家庭與基于父母這一原生家庭所形成的本家之間存在怎樣的關系?麻國慶通過對當代北方農村兄弟分家后的行為考察,探討分家與本家的關系。他指出,在中國的分家制度下,作為經濟的家是分了,但作為文化的家是永遠分不開的。分家實際上是分中有繼也有合?!袄^”一則表現(xiàn)為“繼人”,即對老人的贍養(yǎng)義務,一則表現(xiàn)為繼宗祧,即對祖先的祭祀義務?!昂稀眲t指本家與分家、分家與分家之間的種種文化上的約定。這樣,在家庭層次上的分與家族層次上的合就有機地結合起來了。麻國慶:《分家:分中有繼也有合——中國分家制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1999年第1期。
從上可見,除親屬圈家庭外,其他幾類家的定義有一個共同點是,組成這些“家”的成員范圍限定在親代和分爨異居的子代之間,即組成“家”的成員范圍有一個“度”,而非過度擴展??梢哉f,相對于民國時期,當代家庭學者對超出個體家庭、家戶的“家”的研究意識和興趣增強了。當然,這些研究也存在不足,比較明顯的是,多以男系作為“家”形成的基礎,已婚女兒被排除在外;概念和定義不夠規(guī)范;對“家”研究方法的探討論述不夠。
上面對當代學者在家庭、家戶和家方面所做研究進行了梳理和分析。當代家庭、家戶和家的具體研究實踐往往將三者混雜在一起,難以深入揭示其特征,無法找準問題所在。至于研究者根據(jù)各自需要而伸縮家庭范圍或進行定義的做法則更為普遍。
無疑,在家庭核心化、小型化的時代,增強家庭、家戶和家的兼顧性研究,既考察生活單位之家,又關注近親關系和代際關系之家,是全面認識民眾生存狀態(tài)、關系狀態(tài)之需,也是把握家庭狀態(tài)、揭示家庭問題所不可缺少的。
三、近年來本人對家庭、家戶和家的新思考
最近幾年,筆者對家庭、家戶和家的概念、定義和研究方法有所思考,關注家庭、家戶和家形態(tài)在近代之前、民國時期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主要階段的狀態(tài)、特征和變動。既從理論上研究家庭、家戶和家,又將這種考察與不同時期民眾的家庭實踐結合起來,增強其實證研究和經驗分析價值。
(一) 家庭、家戶和家為分中有合、合中有分的有機整體
根據(jù)筆者的研究,家庭、家戶和家均為由親緣關系成員或親緣關系成員為主所形成的親屬組織,其功能既有聯(lián)系,又有差異。三者的定義和其成員范圍為:
家庭:由具有血緣、姻緣和收養(yǎng)關系成員(擬制血親)組成的親屬單位。這一親屬組織的成員多在一起共同生活,但也有成員出外上學、務工。由此更準確的定義為:它是由具有主要扶養(yǎng)義務和財產繼承權利的成員所形成的親屬團體與經濟單位。
家戶:由具有血緣、姻緣和收養(yǎng)關系為主的成員在一定時間內同居共爨所形成的生活單位。這里所以表達為“具有血緣、姻緣和收養(yǎng)關系為主的成員”,是因為家戶中包括幫工、保姆等及其他非親屬成員。家戶的定義可以這樣概括:它是以親緣成員為主所形成的同居、共爨單位。
家:由親緣關系成員所形成的親屬組織或親屬共同體。它可分為廣義之家和狹義之家,廣義之家或以服親為限,或以同宗為準,有較大伸縮性;狹義之家為具有義務、責任、權利、交換和情感等功能關系者所形成的親屬團體,往往包括多個家庭或家戶單元。
家庭、家戶和家是并存的三種形態(tài),各自反映民眾不同的生存載體和關系形式。
三者之中,家庭、家戶有較多共同之處:兩者均為相對獨立的居住和生活單位。一般情況下,當家庭中無親屬成員長期外出,家戶中既無非親屬成員生活其中,也無親屬成員長期在外,這時家庭、家戶的規(guī)模和類型是相同的,或者說兩者是一致的。其不同之處在于,家庭成員不僅包括一起生活的親屬,而且包括一定時間范圍內出外上學、工作但并未在外組建獨立家庭者。特別是這些出外成員與原家庭保持著密切的經濟關系。如求學于外地的子女靠家中父母提供學費和生活費用,在外就業(yè)者要負擔家中配偶、子女等近親屬的生活費用。家戶則僅將一定時間范圍內共同生活者視為家戶成員,長時間(如半年及以上)出外上學、工作的親緣成員則不被計入。另一重要不同是,家庭不包括非親屬成員,家戶則將共同生活的傭工、保姆等非親屬視為其成員。
家與家庭、家戶的關系在于,家庭是家特別是狹義之家的形成基礎,它將近親屬成員所建立的經濟上獨立、形式上分異的單位整合在一起,使之形成分中有合、合中有分的新的家庭形態(tài)。在多數(shù)情況下,家是家庭、家戶的群組表現(xiàn),組成“家”的家庭、家戶是“家”的單元。家的研究重在揭示納入“家”之中的單元家庭組合形態(tài)、共同利益及其成員之間實際功能關系的強弱。
對家庭、家戶和家進行整體考察的意義在于,當代社會正處于深刻的變革和轉型過程中,家戶雖然仍是多數(shù)家庭成員的生活單位,但較長時間(半年及以上)離開家庭出外上學、就業(yè)者逐漸增多。標準核心家庭(父母與未婚子女組成)因此提早變?yōu)椤翱粘病奔覒?、單親家戶,三代直系家戶則變?yōu)楦舸覒?。單純研究家戶固然可將家庭所受社會變革和轉型的沖擊如不完整家戶類型增加等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來,但卻在一定程度上將在“家戶”內的成員與“在外”的成員于統(tǒng)計上“分隔”開來,反映不出家庭成員的關系及該家戶“現(xiàn)實狀態(tài)”的形成原因。故此,整體性研究旨在對家庭、家戶進行兼顧性考察。當代家庭變動的另一表現(xiàn)是,親代和已婚子女在以往分爨普遍的基礎上,進一步出現(xiàn)異地居住增多的現(xiàn)象。同一生活單位內(或稱“家內”)的代際功能關系減少,更多表現(xiàn)在兩個家庭之間(或稱“家際”)。若家庭研究局限于個體家庭或家戶層級,我們就無法把握分爨異居的親子、親女關系的狀態(tài)、質量和問題。由此,整體性研究將近親屬各自組成的家庭、家戶進行基于“家”層級的考察、分析,它具有將家庭結構與代際關系研究結合起來的價值,進而全面揭示個體家庭、家戶與整體之家的互動方式及問題。
總之,我們將家庭、家戶和家三者結合起來,認識和把握其狀態(tài)、功能及其變動,兼顧家庭形態(tài)分析與家庭代際關系分析,家庭研究因此擺脫了孤立地以生活居住單位為對象的分析模式。王躍生:《中國當代家庭、家戶和家的“分”與“合”》,《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4期。
(二)“家結構”(或稱“家層級結構”)概念和五個層級的家結構模型
在這一研究中,本人對“廣義之家”概念、定義和分析方法加以細化和深化。我們認為,廣義之家作為親屬共同體,其成員范圍具有較大的伸縮性,由此其內部有層級之分。家的層級因成員之間服制重輕、關系親疏、義務強弱、權利大小而有不同。中國傳統(tǒng)時代家系傳承以男系為基礎,故而對其家層級分類和構建也以男系為原則。相對來說,傳統(tǒng)時代家的層級比較完整,這不僅體現(xiàn)在法律規(guī)定上,而且民間社會也有廣泛共識;當代社會家的層級則有簡化表現(xiàn)。
我們將中國的家分為同宗之家、服親之家、同祖之家、同父之家和夫婦之家五個層級,形成具有中國本土特色的家結構分析模式。它將關系單位之家與生活單位之家有機結合起來。整體而言,同宗之家、服親之家基本上以關系之家的形態(tài)存在,同祖之家在近代之前既是關系之家,也有一定比例以生活單位之家的形態(tài)存在;同父之家則是近代之前重要的關系之家和生活單位之家(合二為一);夫婦之家是家組成的最基本單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更成為普遍的生活單位(中國家庭的核心化即在此基礎上形成)。這一研究不僅有助于認識家及其關系范圍的伸縮變化,而且借此可把握不同層級的家與官民制度的互動表現(xiàn)。
清代以前,同宗之家、服親之家和同祖之家特別是服親之家、同祖之家成員在官方制度中被賦予較多的責任、義務和權利功能,這些功能包括允許(如無子者在同父周親范圍立嗣、過繼等)、限制(禁止立異姓之子為嗣等)和鼓勵(對困難者周濟)等要求,用于規(guī)范成員的行為。民國以來,同宗之家、服親之家和同祖之家成員間功能關系減弱,而當代功能性關系主要存在于同父之家成員范圍內,并且具有了男女雙系融合特征。在城市,婚喪嫁娶等儀式性活動多限于同祖之家的成員之間;而在鄉(xiāng)土社會,服親之家成員在禮儀性活動中多有互動。王躍生:《家和家人的范圍、層級和功能分析》,《開放時代》,2020年第2期。
(三)“直系組家庭”概念和直系組家庭分析方法
此項研究實際是對“狹義之家”概念和分析方法的具體化、體系化,意在使“狹義之家”這一顯得模糊和空疏的概念有更明確的邊界和依托。為此,我們提出一個具有實體意義的家形態(tài)概念——直系組家庭,并對其成員范圍加以界定,進而探討直系組家庭的研究方法,使其具有當代意義和現(xiàn)實社會實踐價值。
1.關于直系組家庭的定義
直系組家庭定義為:由所有存世直系成員及父母存世時同居和分居兄弟姐妹所形成的家庭組織——強調直系組家庭以直系成員為存在基礎,若旁系兄弟姐妹被納入需以父母存世為前提條件。
直系組家庭之“組”是指其包含兩個及以上以親子直系關系為紐帶的家戶。同時它有縱向和橫向兩種組合或擴展方式??v向表現(xiàn)為不同代位存世直系成員所形成的兩個及以上家戶單元;橫向表現(xiàn)為父母存世時兩個及以上成年兄弟姐妹形成的多個家戶單元。它將父母、已婚子女這些關系密切卻又各自獨立生活的家戶整合在一個親屬組織之中。
2.直系組家庭的特征
第一,直系組家庭成員范圍具有相對性。
直系組家庭所包含的成員范圍并非固定不變,隨觀察本位或基點不同而發(fā)生伸縮變化。直系組家庭的這一特征與代際功能關系在不同代位者之間存在差異。
直系組家庭的構成原則既強調直系關系,又以存世親子為基本鏈條,進而擴展至祖孫關系等。在當代,隨著人口期望壽命延長,直系成員存世代數(shù)增多,多數(shù)直系組家庭的成員范圍出現(xiàn)縱向擴展。不同代位關系成員相互間的責任、義務和權利有不同,有必要對其成員進行分代位考察。
第二,直系組家庭成員范圍具有雙系性。
在代際關系上,中國當代與近代以前最大不同在于,法律上親子之間的責任、義務和權利等關系無子女之分,即親子、親女之間責任、義務和權利平等。已婚夫婦與各自父母構成直系組家庭關系,其所組成的家庭或家戶是其父母直系組家庭的一個單元;同樣,有子有女的父母,其已婚子和已婚女及所形成的家戶均是其直系組家庭的成員和單元。
3.直系組家庭具有較強的應用價值
直系組家庭概念的提出不僅對家庭理論具有豐富和擴展價值,而且有很強的社會實踐意義。隨著生育率降低、人口預期壽命延長,家庭存世成員縱向延長,橫向收窄,直系成員三代及以上存世普遍。而實際生活中的家庭、家戶不僅以核心類型為主,而且中老年人“空巢”增多?;诰幼》绞降难芯亢茈y揭示存世直系成員之間的關系。直系組家庭視角的考察則將不同年齡組直系成員包括在內,特別是老年親代和未成年孫輩被納入,借此可以對這一群組家庭的養(yǎng)老、撫幼狀況和負擔有所把握。
4.直系組家庭是家庭結構與家庭代際關系相結合的分析范式
家庭結構和代際關系是人們考察家庭問題的兩個重要視角。然而,多數(shù)實證研究或經驗分析往往將兩者割裂開來,或者以家庭、家戶為考察對象,或者脫離家庭、家戶僅關注代際關系問題。這樣做的結果就是無法認識家庭形態(tài)和代際關系全貌。這實際也與缺少一個能將兩者加以統(tǒng)轄的概念和與之相配合的研究方法有關。直系組家庭的提出則比較好地解決了這一問題,將個體家庭、家戶關照與家庭、家戶之間所存在的代際關系有機結合,形成相互兼顧的分析范式。王躍生:《直系組家庭:當代家庭形態(tài)和代際關系分析的視角》,《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1期。
(四)基于制度對家庭、家戶異同加以辨識
家庭、家戶的形成和維系與制度有很大關系,因而對兩者異同的認識也離不開制度。
1.中國近代之前,家、戶名稱相異,其內容和功能則相同、相異并存
唐宋以前,在基層社會管理網絡構建上,政府多以“家庭”為基本單位。宋之后,家、戶一體、家戶并用、家戶互代的制度性規(guī)定成為趨向,表明二者內容的一致性增強。關于戶成員,既有將所有親屬和非親屬登記在冊的做法,也有僅以男性成員或男丁為登記對象的規(guī)則。家、戶成員的規(guī)模,按照多數(shù)王朝的制度規(guī)定,二者是一致的。但實際上,民眾出于對利益的保護,尋求庇蔭、隱冒和申報戶口時故意漏口等做法較多,因而家大于戶和戶大于家兩種情形均存在。故此,借助不同時期戶口數(shù)量認識家庭規(guī)模和結構需特別謹慎。王躍生:《近代之前家、戶及其功能異同探討——基于制度的分析》,《社會科學》,2016年第12期。
2.清末以來家庭、家戶構成有同有異
清末至當代不同制度對家戶的定義有基本相同之處,它是由親屬關系成員為主所形成的同居共爨單位,共同生活的非親屬也被納入家戶之中。民國《民法·親屬編》將家庭視為以永久共同生活為目的的親屬團體,也包括少量“以永久共同生活為目的”、身份特殊的非親屬。當代《民法典》(2020年)則強調家庭是由共同生活的近親屬所組成。
在成員范圍和規(guī)模上,多數(shù)家庭、家戶是等同的,也有一些家庭大于家戶,家戶大于家庭相對較少。研究發(fā)現(xiàn),各個時期,非親屬成員對家庭、家戶的差異所產生的作用有限。由于不同時期家庭成員在遷移流動頻度上存在差異,家庭、家戶成員范圍的一致程度有所不同。
清末和民國時期,法律等制度賦予家長管理家庭、約束家屬行為的責任,多數(shù)情況下家長、戶主由同一人擔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制度上家庭已無家長之設,只有戶主。法律不再賦予戶主對家屬進行嚴格管束的權力,由此表現(xiàn)出制度變遷對家庭關系的影響。王躍生:《清末以來中國家庭、家戶組織的制度考察》,《社會科學》,2020年第10期。
我們對家庭、家戶和家的研究尚處于初步階段,特別是經驗分析還很薄弱。期待更多研究者從三者或兩者結合的角度研究家庭,揭示歷史時期和當代不同類型家庭的關系狀態(tài)和特征。
結 語
以上分民國和當代兩個主要時期考察了研究者對家庭、家戶和家這三個重要概念的認識及其定義。民國時期,主要是20世紀30年代前后,研究者或調查組織者對家庭、家戶的定義盡管不夠規(guī)范,卻將其本質特征揭示出來,而對家的定義及其成員范圍的考察則比較少。當代改革開放以后家庭研究重新受到重視,而就實踐看,存在將家庭、家戶和家三者混雜在一起分析的不足,同時研究者基于各自不同的調研目標伸縮家庭范圍或進行定義的做法更為普遍。有鑒于當代家庭核心化、小型化和家庭成員流遷增多的現(xiàn)實,拘泥于生活單位和居住單位之家的考察難以反映代際關系狀態(tài),筆者提出了將家庭、家戶和家進行兼顧性研究的思路,既重視以生活單位、居住單位為基礎的家庭、家戶,又關注基于男系親屬親疏所形成的家組織和以直系代際關系為紐帶而形成的直系組家庭組織。這不僅有助于提升對歷史時期和當代民眾生存載體、家庭關系的認識,也是把握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家庭狀態(tài)、揭示家庭特征和問題所不可缺少的。
責任編輯:吳 彤
Review and Thinking on the Research of Family,
Household and Home in China since the Republic of China
WANG Yue-sheng
(History Faculty,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350, China
)Abstract:Although the scholars didn’t define family and household normatively, they revealed thebasic characteristics of family and household around the 1930s. However, the definition of home and the scope of its members were less discussed. In contemporary research of family, family, household and home are often mixed together. The author puts forward the idea of giving consideration to family, household and home. It is necessary to pay attention to family and household based on the living unit and dwelling unit on the one hand, and to the home organization based on the male blood relationship and the contemporary lineal home organization formed by the lineal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hip on the other hand, so as to promote the analysis level of historical and the contemporary family and kinship.
Key words:family; household; home; the Republic of China;contemporary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