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啟文
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
乍到黃州不久,住進(jìn)臨時住所里,蘇軾給遠(yuǎn)方好友李端叔寫信,凄清地描述新生活的情態(tài)。
蘇軾是文人,也是一個力圖救世的政治家,極力主張漸進(jìn)的利民利國之法。同為大文豪的當(dāng)朝丞相王安石推行“變法”,假借“國家”之名,行集天下財(cái)富于皇家一姓之實(shí),與當(dāng)朝的神宗皇帝主張契合。政見相異,曾任杭州通判、徐州和湖州太守且才華橫溢的蘇軾,成為官場排擠對象,1079年秋,因“烏臺詩案”被捕入獄。一群大大小小的文化官僚硬說蘇軾在詩中流露了對朝廷的諸多不滿和不敬,將他的詩中詞句解讀得上綱上線,硬是搞得皇上在將信將疑之間,判了蘇軾的罪。翻過年,大年初一,蘇軾被降職為黃州團(tuán)練副使。此職位低微,俸祿極少,難以享有官舍。
鄉(xiāng)間有一句俗語:知苦就苦,不知苦就不苦。遠(yuǎn)離繁華的京都汴梁,黃州是長江邊上的一個窮苦小鎮(zhèn),僻陋多雨。初到黃州,蘇軾暫住在一個叫定慧院的舊廟,隨僧一餐。家眷到達(dá)后,才借住在臨皋亭那個簡陋驛亭。坐榻推窗,可望見水上風(fēng)帆上下,遠(yuǎn)望則水空相接,一片蒼茫??珊镁安婚L,因入不敷出,蘇軾遂想到躬耕農(nóng)事,幫補(bǔ)生計(jì),便帶領(lǐng)家人開墾了城東的一塊坡地。
“去年東坡拾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fēng)吹面如墨?!弊≡邳S州城東的一處山坡上,蘇軾開懷地給友人寫著回信。農(nóng)舍雪堂墻上,有他自畫的雪中寒林和水上漁翁。屋外,丘陵起伏,鄉(xiāng)野景色一覽無余。目力所及,全然黃色,只有樹木蒼翠、竹林碧綠。順著山坡走下去,要過一段三分之一里的黃泥坂,才通達(dá)城鎮(zhèn),可抵乍到時的住所臨皋亭。
蘇軾仰慕唐代詩人白居易,聯(lián)想到白居易曾在貶地耕植,寫過《東坡種花》二首,便從此自號“東坡居士”,小隱于野。蘇軾在寫給弟子秦觀的信中表露過自己的心跡:
初入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jié)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村酒亦自醇釅,柑橘椑柿極多。大芋長尺余,不減蜀中。
苦中尋樂,個中未見積郁難舒。
蘇軾脫去文人的長袍,摘去方巾,換上布衣芒鞋。為改善伙食,他學(xué)煮“東坡羹”,創(chuàng)做“東坡肉”,新釀“東坡蜜酒”,將清貧的日子過得活色生香。于是,有了《東坡羹頌》:“甘甘嘗從極處回,咸酸未必是鹽梅?!庇辛恕敦i肉頌》:“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痹谶@里,他飲酒賦詩。艱辛耕作之余,蘇軾到鎮(zhèn)上喝出酒意,在草地上躺下便睡,直到暮色沉沉?xí)r,好心的農(nóng)人把他叫醒。他“起而歌曰月明兮星稀,迎余往兮餞余歸。歲既宴兮草木腓,歸來歸來兮,黃泥不可以久嬉”。該不是文人的幻滅感,連頹廢都不是,是情感多于情緒,惆悵亦自是難免。
謫居的日子,他審視前半生,在寂寞中省思自己。在給舊日幕僚的信中,他寫道:
他感嘆生命猶如爬在旋轉(zhuǎn)中的磨盤上的螻蟻,又如旋風(fēng)羽毛,道出在宇宙中人之渺小的感覺。他開始思考人生的意義,直面自己曾經(jīng)鋒芒畢露的個性。他無情地剝除自己身上的每一點(diǎn)異化成分,哪怕這些成分曾為他帶來官職、榮譽(yù)和名聲。
“黃州山水清遠(yuǎn),土風(fēng)厚善。其民寡求而不爭,其士靜而文,樸而不陋?!边@樣的去處,也是蘇軾所尋找的地方?!芭c漁樵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边@里,給了賦閑的蘇軾體認(rèn)生命本質(zhì)的機(jī)緣?!爸裾让⑿p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睆呐c黃州徐太守、武昌朱太守,到鄰人朋友潘酒監(jiān)、郭藥師、馬書生和農(nóng)夫們的交往中,蘇軾收獲著尋常百姓的塵俗溫情,難得的民間原始體驗(yàn)?!伴g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以生而不可得?!碧K軾開始鉆研佛道,潛心印度的瑜伽術(shù)、道家的神秘修煉法,他悟出精神若經(jīng)過適當(dāng)?shù)男逕?,早晚會拋下身軀而高飛到精神界去。聽聞當(dāng)?shù)赜心缢莱跎鷭雰旱囊靶U風(fēng)俗,蘇東坡提筆寫信勸太守來糾治,并召集慈悲正直人士成立救兒會,致良知,為人道。與此同時,他還注解《易經(jīng)》和《論語》,對儒釋道三家的思想精華進(jìn)行融會和批判。
在生活中修行,蘇軾心結(jié)頓開。他覺察到,佛家要達(dá)到精神的空虛和無我的精神存在,需要擺脫個人的牽掛,而儒家是抱現(xiàn)實(shí)的思想,要對世間盡其職責(zé)義務(wù),這就須將儒家的入世和佛家的出世均衡調(diào)和。調(diào)和均衡了,才會在春風(fēng)得意時積極入世,心系天下蒼生,在仕途失意時隨緣自適,回歸詩意的精神家園。
人的生活,就是心靈的生活,形成人的事業(yè)人品,由生活中之遭遇而顯示其形態(tài)。蘇軾竭力洗去人生的喧鬧,徹底地脫胎換骨。他不再追求社會轟動,即便是寫詩作文。他領(lǐng)受生活給予的苦難,有了“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的深刻感喟,切換到佛學(xué)層面,便是度一切苦厄。前半生是蘇軾,后半生卻要做回東坡。“秀語出寒餓,身窮詩乃亨?!痹谶@里,他得以在藝術(shù)的天地里自由馳騁,將深藏骨子里的曠達(dá),隱隱地釋放在自己的詩文書畫里。
于是,有了“黃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秱鳌吩啤芄珨∷^赤壁者?;蛟环且病袢绽钗悴艁硐鄤e,因以小舟載酒飲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數(shù)弄,風(fēng)氣水涌,大魚皆出。山上有棲鶻亦驚起。坐念孟德、公謹(jǐn),如昨日耳”,借名生意、托物起興。有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將一腔壯懷激烈置諸江面。僅以他游歷的赤壁而言,詞有《念奴嬌·赤壁懷古》,文有《前赤壁賦》《后赤壁賦》,書則有《黃州寒食帖》等等??v覽蘇東坡此間的書畫詩文,他諷刺的苛酷,筆鋒的尖銳,以及緊張與憤怒,在此時已了無蹤跡,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光輝而溫暖、寬和而詼諧、醇熟而透徹的氣息。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從此篇短短的月下游記,便可看出,蘇東坡是帶著怎樣的淡泊心境才能寫出這般寧靜與欣悅。坡上的莊稼已然種上,可以開始享受每一個日子給他的快樂。他有一群朋友,像他一樣把時間自由拋灑。謫居黃州,蘇東坡在方寸之內(nèi)生活愜意,逍遙于霄壤之間。
1085年之夏,新即位的宋哲宗皇帝頒發(fā)蘇東坡一份改調(diào)常州的新任命,名義上仍算作貶謫中。蘇東坡猶豫起來,他深知自己是庸妄官僚的仇敵,覺得遠(yuǎn)處仍有無數(shù)雙眼睛注視著自己。他又想到“江海寄余生”,自己只可終身不渝,不會隨波逐流。最終決定遵奉圣命,給新帝上了謝表。一些官員紛紛為他設(shè)宴餞行,很多朋友請他題字留念。他一一欣然應(yīng)允,不吝筆墨,當(dāng)然是提筆一揮而就。
東坡之上,雪堂矗立。將要遠(yuǎn)行,想到不久前在雪堂西畔栽的新樹苗,蘇東坡即興寫詞寄意: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云何,當(dāng)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fēng),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xì)柳,應(yīng)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
此詞將他在紅塵生活里,享受自然豐厚賜予的欣喜與感念盡數(shù)流露。
多少年后,雪堂正中已懸掛起一張?zhí)K東坡像,氣貌清奇。畫中,蘇東坡身著紫袍,頭戴黑帽,手持藤杖,倚石而坐。一派淳樸自然之下,放浪氣息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