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艾 蓮 岳彥伶
從1935年首次在葉圣陶主編的《中學生》雜志上發(fā)表征文作品《萬縣》算起,百歲老人馬識途的創(chuàng)作已經有87年了。八十余年來,馬識途筆耕不輟,2018年版的《馬識途文集》皇皇18卷,而且尚未收入《夜譚續(xù)記》(2020)、《馬識途西南聯(lián)大甲骨文筆記》(2021)、《那樣的時代,那樣的人》(2022)。
“夜譚雙記”是馬識途的“文學長征”,從醞釀到出版前后超過了80年?!兑棺T十記》最是命運多舛,馬識途于20世紀30年代后期開始搜集素材,1942年構思,其后創(chuàng)作草稿多次經歷焚稿、抄沒之災,終于在1982年殺青,并于1983年11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前后遷延四十余年。進入21世紀第二個十年,年逾90的馬識途難忘跟韋君宜的“續(xù)書之約”,在他二度罹患癌癥的前后,《夜譚續(xù)記》開筆?!独m(xù)記》初稿完成之際,馬識途的癌癥基本康復,創(chuàng)造了創(chuàng)作和生命的雙重奇跡。前作《夜譚十記》曾在20世紀80年代出版后由于被改編成電影《讓子彈飛》引起普遍的關注和研究熱潮。2020年,《夜譚續(xù)記》帶著與《夜譚十記》同樣的風格與水準面世,顯示出馬識途驚人的記憶力、超穩(wěn)定的藝術表達力和高度自覺的藝術追求。
圖1 《夜譚續(xù)記》 馬識途
“夜譚雙記”采用“外加結構”式“龍門陣”的方法營造出獨特的藝術空間,巧妙彌補了“頭身尾”連貫性的缺失。馬識途的“夜譚雙記”無意于通過整體架構的打造來編織統(tǒng)一的連貫性,而恰是以“龍門陣”這種反復循環(huán)的敘事模式來表現(xiàn)巴蜀民間經驗的細致關系與時代風俗、文化內涵,是“連環(huán)性外加框架結構”的中國化呈現(xiàn)。
中國古典小說中,“因果報應”是重要主題,尤以“三言二拍”、《金瓶梅》等明清世情小說最為突出。一方面,文學作為群體欲望的表征方式之一,通過“蒼天有眼,善惡有報”的因果主題表現(xiàn)集體、個體對世間公平正義的追求,再通過與儒釋道文化相互牽連,一同構筑起傳統(tǒng)中國的道德倫理防線。另一方面,“因果有報”的文學書寫亦不啻為民眾的精神安慰劑,引導人們將希望寄托在虛無的“蒼天”與來世。但是,“因果報應”的敘事模式在滿足接受者心理需求的同時卻也容易使作品陷入模式化。
“夜譚雙記”的故事取材于民間的街談巷議,不乏“善惡因果”的傳統(tǒng)主題敘事。但“夜譚雙記”創(chuàng)作的時間跨度極大,時代的主流價值觀念不斷流變,同樣是“因果報應”的主題,無論是與前代世情小說對比還是“雙記”之間的內在比較,都能不同程度地見出馬識途對這類主題的積極改造及價值轉向。
《夜譚續(xù)記·方圓記》講述了方方和圓圓一對雙胞胎姐妹的情感故事。在戀愛觀上,姐姐方方更注重人品,妹妹圓圓則貪戀權與財。結束“上山下鄉(xiāng)”回城后的圓圓拋棄了窮苦戀人世剛,選擇了曾經追求姐姐的官家子弟;方方則多次救世剛的親人于危難之中,與世剛相戀,喜結連理,而此時圓圓卻面臨著婚姻破裂的危機。這一故事帶有“因果報應”的色彩,圓圓貪戀權勢而婚姻不順,方方重情重義終得幸福美滿,姐妹二人陰差陽錯選擇了原本屬于對方的“道路”,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然而姐妹二人的結局更像是對新時期以來人們價值觀與道德觀變化的思考與探討。
《續(xù)記》故事延續(xù)了夜譚系列“命運”“巧合”“身世”的主題,沒有了獵奇的情節(jié)與宗教的神怪色彩,而是將目光聚焦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社會的變遷和在時代洪流中沉浮的個體命運,其現(xiàn)實主義色彩更加濃厚。這些故事中的人物更貼近當下讀者的生活閱歷,革命者的高尚人格、普通人歷盡磨難后寬厚待人的胸懷都令人動容。還有無數(shù)的“方方”與“圓圓”不斷出現(xiàn)在社會之中、大眾身邊,衡量著人們的價值判斷。
李劼人、沙汀等人的小說中,“龍門陣”作為一種“補充式”的敘述方式散布于情節(jié)中,與人物行動相交織,如橫生的枝節(jié)向外發(fā)散,將許多背景材料通過“龍門陣”的場景展現(xiàn)出來,具有極強的隨意性與發(fā)散性,而作者本人便是“龍門陣”的敘述者。他們的介入使得文本具有“龍門陣”風味,同時包含了作者本人的思維邏輯。李劼人《死水微瀾》以“擺龍門陣”的第三方視角向讀者詳細介紹了讀私塾的種種痛苦、天回鎮(zhèn)的布局與來歷、天回鎮(zhèn)的“趕場”場景等。沙汀《淘金記》以地方風俗為切入點,交代故事發(fā)生的社會場域,林幺長子、白醬丹、大爺彭胖、何寡母等重要人物依次出場,在作者的“龍門陣”中聯(lián)結成網(wǎng)。在這類作品中,作者作為說話人時時出現(xiàn)在作品中,插入對當?shù)仫L物的描繪或對人物、事件的評價,“且說”“話說”“從這一點看”等帶有明顯作者敘述主視角的話語時時出現(xiàn)。當然,“龍門陣”也時常出現(xiàn)于故事中的人物身上,此時“龍門陣”的敘述者也發(fā)生了轉移,作者的視角轉而流動到角色上。
“夜譚雙記”不只是寫“龍門陣”故事,還寫了“擺龍門陣”的人的故事,作者是作者,敘述者是敘述者。由于“龍門陣茶會”的參與者眾多,不同故事的敘述視角隨著講述者的變化而不斷轉變,敘述者的身份、修養(yǎng)、學識、性格迥異,因而敘述風格摻雜了強烈的個人色彩,使小說不致陷入單一敘述風格的困境,維持著讀者的閱讀新鮮感。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夜譚雙記”的“龍門陣”與傳統(tǒng)川籍作家的“龍門陣”之差別,就在于實現(xiàn)了作者對文本的抽離與淡化,以敘述者、聽眾之外的“第三方”“平民化”視角呈現(xiàn)故事?!褒堥T陣”不只具有作為敘述手段的“工具性”,更具有成為故事一部分的“對象性”。我們不妨將“龍門陣茶會”與“龍門陣故事”視為包含與被包含的同心圓,“龍門陣”本身獲得了作者與讀者的目光與“凝視”,話里話外的因果與情緒的張力都得到了系統(tǒng)的展現(xiàn),實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龍門陣”書寫的繼承與突破。
“夜譚雙記”是馬識途希望實現(xiàn)“純文學”突圍、贏得更多讀者的努力的成果?!耙棺T雙記”力圖以“接地氣”的語言融入讀者生活、還原歷史時代,打破大眾將純文學等同于“高嶺之花”的固有印象,實現(xiàn)民族文學的自身保存和對外推廣,于小人物小故事中見出對民族、國家、時代的思考。經過歲月的洗禮,馬識途這位百歲老人也將自己對社會人生的思考沉淀、融入寫作中,更顯平靜淡泊的人生追求。正如《夜譚續(xù)記》書封上的一壺清茶與搖曳燭火,人世間的冷暖悲歡盡寓其中。此外,“夜譚雙記”在影視化改編中的巨大成功已經由電影《讓子彈飛》進行了證實;目前,舞臺劇、沉浸式劇場等方面的改編合作也頻頻向“夜譚雙記”拋出了橄欖枝。
所以,“夜譚雙記”既是馬識途對“純文學”進行通俗化改造的一次有益嘗試,也是對傳統(tǒng)“龍門陣”進行文人化提升與改造的典例,為中國文學寫作道路的拓寬提供了多角度的經驗和啟示。
三是“夜譚雙記”對提升馬識途文學史地位的意義??梢哉f,如果沒有《夜譚續(xù)記》,《夜譚十記》在文學史上可能會被誤認為是一種興之所至、偶爾為之的創(chuàng)作嘗試;但是,《夜譚續(xù)記》在保持了《夜譚十記》既有的水準面世后,這種前后八十余年一以貫之的藝術探索和嘗試,獲得了一種儀式感般的堅持,足以撼動評論家和讀者的印象乃至偏執(zhí),認真對待作者執(zhí)著的探索,從而正心誠意、深入揣摩和玩味作者的獨到匠心,并進而了悟、認同乃至贊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