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敏 夏紹培
(東南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1189)
以邏輯實證主義為代表的傳統(tǒng)科學觀認為,科學知識是真理體系的表征,是客觀而普遍的,不同地方的科學知識其客觀性不變,進而默認科學知識是無地方性(placelessness)的。在這種實證主義科學觀視閾下,身體是主觀化的,而科學的客觀性無法容納身體的主觀性,從而默認科學知識是“去身體化”的。近年來,科學實踐哲學以及現(xiàn)象學的研究正面挑戰(zhàn)和沖擊著這種“無地方性”、“去身體化”的科學觀。本文以“身體空間”為切入點,探究科學知識與身體空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
本文所謂“身體空間”,是指身體作為科學知識生產(chǎn)的場所,具有空間性與地點性特征。在科學研究中,“身體空間”包含兩個維度:一是身體作為科學研究主體,即研究者自身的身體;二是身體作為科學研究的客體,即研究的對象或載體。后者具有物理空間性,前者兼具物理空間及社會空間性,亦即具身性特性。本文試圖通過對科學史典型案例的分析,厘析科學知識與身體空間的關聯(lián),探究身體觀變遷對科學觀與倫理觀的影響。
科學史家夏平(Steven Shapin)從科學史的角度研究了知識是“具身的”(embodied)這一問題。在其與勞倫斯(Christopher Lawrence)合著的《科學的化身:自然知識的歷史體現(xiàn)》(Science Incarnate: Historical Embodiments of Natural Knowledge)一書中,通過對身體(body)和思想(ideas)間關系的科學史趣聞的追溯,發(fā)現(xiàn)過去身心關系理論經(jīng)常是“思想-身體”(mind-body),認為知識是思想的產(chǎn)物。但在進一步對科學史分析后,他們得出“身體-思想”(body-mind)的結論,認為身體是思想活動的寓所,為思想提供生活條件和場所。同樣,科學家在構建科學事實時,不可避免地會將自身的身體認知融入其中,不斷影響著科學知識的塑造。
身體作為科學知識生產(chǎn)的空間,除了主體具身性,還常常作為科學實驗的“場所”,即在身體上施加實驗,通過觀察實驗現(xiàn)象與結果從而獲得“身體證據(jù)”,以增強科研結論的說服力。
總之,身體是科學知識生產(chǎn)的空間性要素之一。不論將身體看作實驗主體,還是實驗地點的客體,身體的介入均使得知識的生產(chǎn)不可避免地與身體空間相交織。身體在為科學知識提供場所的同時提供著“身體證據(jù)”,從而塑造(shape)著科學知識的形態(tài)與結構。在塑造過程中,按照??碌挠^點,科學知識也不可避免地與權力相關聯(lián),從而打破傳統(tǒng)科學觀中所持的科學知識的客觀性、普遍性內(nèi)涵。
與社會建構論對身體的闡釋不同,??轮μ接懮眢w的政治維度。事實上,在自然科學領域亦存在著相似的微觀權力滲透。??陆沂玖藱嗔ι鐣窃鯓油ㄟ^時間分配、空間安排、活動編碼、層級審查等方式將身體規(guī)訓為順從的工具的。在自然科學研究以及科學實踐中,以時間分配為例,同樣一項任務,時間分配越為精細,限定和約束力就越強。當時間被壓縮到極致,活動就會被分解為不同步驟,甚至實驗中每一刻的實驗主體與客體的身體動作都由此被確定。不易察覺但卻不容忽視的權力控制正是以此種方式滲透到身體之中。
因此,空間轉向后,著迷于空間的??掳l(fā)展出獨樹一幟的知識觀與權力觀,即知識的空間化與權力的空間化,在福柯的理論中,空間、知識與權力是密不可分的,身體空間是科學知識生產(chǎn)和權力運作的場所,科學知識與權力是經(jīng)由身體空間相互建構著的。
夏平的科學史觀,突出反映了傳統(tǒng)科學觀與建構論科學觀的尖銳對立,特別體現(xiàn)在對真理問題的態(tài)度上。而夏平的科學史立場與其對身體空間觀及對具身認知的研究密切相關。
基于科學史角度,夏平闡釋了其主張的建構論視角的科學史觀,將社會權力因素引入科學史發(fā)展過程中,從而打破了將科學知識視為永恒真理的傳統(tǒng)科學史觀。同時,他有關具身認知的觀點也可理解為其關注到科學知識與身體的關聯(lián),認為身體空間能夠塑造科學知識。
無論是??逻€是夏平,都認為科學知識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均與身體空間密切相關。科學知識的形成是一個建構的過程,在此過程中,身體空間既作為主體,又作為客體,是知識建構所依賴的空間場所之一,權力與作為主體的身體空間則是建構的動力,因而科學知識的生產(chǎn)離不開人的因素和社會的因素的交織互動。
作為科學知識生產(chǎn)場所的身體,無論是動物還是人類,當其作為實驗客體提供“身體證據(jù)”以助力科學發(fā)現(xiàn)時,不可避免地會引發(fā)一系列倫理問題,遭遇倫理詰難。
但與此同時,在為了獲取新的科學知識的人體實驗中還隱藏著諸多未知因素,其研究過程與研究結果都是未知的、無法確定的,無法保證其安全性,甚至部分研究人員在利益的驅使下做出與人類生命倫理相悖的舉動,產(chǎn)生倫理爭議,帶來道德上的黑暗。二戰(zhàn)期間,德國納粹以戰(zhàn)俘為實驗對象進行了一系列非人道的人體實驗,如冷凍實驗、雙胞胎實驗、絕育實驗、芥子氣實驗等,在未取得被試者知情同意的前提下強行在其身體上進行反人類、反生命倫理的殘忍實驗,給被試者身心帶來不可磨滅的傷害甚至死亡。
即便到了當代,反人道的人體實驗仍層出不窮,如1996年美國輝瑞制藥公司為檢驗“特洛芬”在腦膜炎治療方面的功效,對尼日利亞約200個感染了腦膜炎的孩子進行分組實驗,最終導致11人死亡以及181人殘疾。
不僅人體實驗會陷入倫理困境,動物實驗同樣會帶來倫理難題。生命科學離不開動物實驗?!八幬锇霐?shù)致死量”(LD50)測定實驗是廣泛應用于醫(yī)藥界的實驗方法之一,能夠通過觀察實驗中動物的身體表現(xiàn),研究導致半數(shù)動物死亡的藥物的濃度并確定藥物的毒性狀況,以檢測食品、保健品、化妝品等家用商品的安全性。打著“提升人類福祉”的招牌進行的動物實驗,導致無數(shù)的實驗動物殘疾乃至死亡。
身體實驗的倫理困境在于科學之光與道德黑暗之間的矛盾。不可否認,身體實驗一方面確實增進了科學知識的生產(chǎn),推動科學進步,另一方面,身體實驗也容易被個人、機構甚至是國家組織所利用,造成一系列新的倫理難題??茖W活動難以擺脫權力因素和身體區(qū)位因素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科學知識是社會各方利益磋商的結果,這也向傳統(tǒng)科學知識真理觀發(fā)起沖擊。
從這一觀點出發(fā),決定科學知識形成的“身體證據(jù)”受權力等社會因素的影響,社會地位高者擁有較高話語權。那么,正因為社會地位高的人的“身體證據(jù)”是可信的,其塑造的科學知識也具有可信度,反過來,由高社會地位的人提供的“身體證據(jù)”形成的科學知識也能進一步賦予其“身體證據(jù)”以合法性。長期下來,所謂科學知識并非真理,客觀性也與男性霸權統(tǒng)治密切相關。
因此,科學知識在一定意義上是在社會協(xié)商中建構出來的,權力直接作用于“身體證據(jù)”以塑造科學知識。所謂可信賴的“第一手證據(jù)”也并非絕對客觀,而是社會磋商的結果。
在福柯身體、空間與權力交織的科學觀視閾下,女性身體觀在科學實踐中的變遷,恰恰揭示了科學知識生產(chǎn)中,身體、空間與權力是密切關聯(lián)的,以反對科學知識的“無地方性”;女性“身體證據(jù)”由被拒之于科學的大門之外轉向逐漸得到承認,這一變化離不開權力因素的作用,女性身體之科學實驗觀的變遷也折射了科學證據(jù)、政策變化、社會觀念變遷,與知識形態(tài)之間的密切相連。權力始終作用于身體空間之上、交織于科學知識的生產(chǎn)過程之中,造成一系列新的倫理沖突,同時對傳統(tǒng)科學觀與科學理性形成巨大挑戰(zhàn)。我們應該揭示科學概念背后的身體沉默的力量。
然而,本文從“身體作為科學實驗場所”的觀點與視角出發(fā),認為無論科學還是“理性”,并非絕對客觀,而是與身體、權力密切關聯(lián)的。一方面,科學知識與作為科學實驗地點和科學記錄儀的身體空間密不可分;另一方面,科學知識與權力,并經(jīng)由身體空間互相建構,幾者的交織對科學形態(tài)的塑造、對知識內(nèi)涵的形成均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