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馬
1
湯子選從信用社的廁所里出來,習慣性地用兩手在左右兩瓣屁股上拍拍,仿佛廁所里有很多灰塵似的。廁所里哪來的灰塵?大冬天,有的只是刺骨的濕氣。湯子選就是習慣了。他習慣做的事,無論在什么場合都不會改變。他從廁所里出來,遇到之前在響水灘鎮(zhèn)當過鎮(zhèn)長的方世杰慌慌張張地往廁所里跑,一邊跑一邊用右手扒拉褲子上的拉鏈,就與他打了一個招呼:“方領導親自上廁所嗎?方領導準備工作做得夠好啊?!?/p>
老方沒理他。老方自己憋急了,一心只想著上廁所。嘩嘩嘩一陣過后,老方從廁所里出來,右手還在慢吞吞地滑著拉鏈。湯子選正要爬上車,看見老方,又打了個招呼:
“方領導親自解完手出來了?”
“不親自還能請你幫忙不成?”老方對他斜了一眼。也許老方只是斜了一眼他的車子。
湯子選的車子從奧迪換成寶駿,從九成新?lián)Q成純粹的二手。湯子選換車子,在小鎮(zhèn)上算是一個新聞,就像當初他把自行車換成摩托、把摩托換成轎車、把一般的轎車換成高檔轎車一樣。響水灘鎮(zhèn)在這些年總是有一些新聞,而這些新聞,幾乎都與湯子選有關。
眼下,響水灘的新聞是湯子選無法開著他的七座寶駿車回城。南廣縣在年關進行了交通管制,嚴禁大小車輛有事沒事進進出出,究其原因,是因為其他地方發(fā)生了疫情。當然,湯子選要是想進城,也不是沒有辦法,只是他壓根就不想開著這么一輛車進城,快大年三十了,他不想讓人知道他混成了這般模樣。湯子選發(fā)動車子,只是去鎮(zhèn)子上的幾條街上逛逛。他每天都這樣,車子慢悠悠地在街上行駛著,幾分鐘就走完了。他打開車窗行走,遇見熟人就停下來打招呼。這段日子,街上的行人少了起來,人們都窩在家里,似要與人間的事情一刀兩斷。湯子選把幾條背街小巷都走完,又把車開回來,停放在信用社的院壩里。上完廁所的老方還沒有回去,他一只手叉在腰上,脖子挺起來,看東南面的天空,像一個吃飽喝足沒事干的員外。
“方領導是想捱一捱,再親自上一次廁所?”湯子選故意把口罩往鼻子下拉,露出大半張臉。
“是又怎么樣?廁所是你家的?”
“哪能這么說話呢?你是老領導,不能這么小氣,特別是不能和我這樣的人一般見識。”湯子選陰陽怪氣。
“我懶得和你嚼舌根?!崩戏剿坪跤行┥鷼?。
湯子選給老方遞了一根煙,老方大聲地說:“不抽不抽,弄臟了空氣。”
“老爺子就不親自勉為其難一次?”湯子選把煙湊到老方的鼻子下。
“說不抽就不抽,有什么好抽的?不就是大重九嗎,了不起了?”
“你這老爺子真是,不抽就不抽,說人家煙名干啥?”
老方背著手往家里走去,頭也不回。湯子選在后面喊:“老爺子不親自再上一次廁所?”
信用社會計邵科站在營業(yè)室外面,手里拿著一只空空的煙盒。邵科對湯子選喊:“湯總既然有好煙,就應該發(fā)給有緣人,追著個老頭子跑算是怎么回事?”
“你們的錢為什么不給有緣人呢?”湯子選一邊說,一邊把手里的煙盒丟給邵科,幾根香煙掉落了出來,撒在地上。
“我們的錢是給窮人備著的,像你這樣腰纏萬貫的主,給了也是白給?!鄙劭普f。
“什么叫白給?難不成我不給你們利息?”
“我們有的是錢,從不求利息?!?/p>
“對,你們要的是利潤?!?/p>
“說了你也不懂?!?/p>
“那是你不會說。”
兩人斗了幾句嘴,都覺得沒趣,就沉默了。邵科點燃煙,半個身子斜靠在墻上吐煙霧。湯子選用一只腳去踢車子的后輪,邊踢邊罵:“他媽的一個二手車,居然也像個車子?!?/p>
“還是老規(guī)矩,你叫你老婆做飯?!睖舆x對邵科說。
“知道了,反正你也沒去處?!鄙劭仆铝艘豢跓熿F:“把你后備箱里的好酒拿些下來,美酒解萬愁,啥煩惱都得走。”
“這個車的后備箱嗎?”湯子選看了一眼邵科,又看了一眼車子,笑笑。
邵科好像才明白過來。對,湯子選的車子換了,從奧迪換成了寶駿,后備箱里應該是什么也沒有了。
“那就算了,我家里還有幾斤包谷酒,也能消愁的。”邵科說。
湯子選偏偏從后備箱里拿出兩瓶酒,酒瓶很古老,上面圈了一層油紙。
“這我就不明白了,二手車也能私藏好東西?”邵科笑著說。
“別看不起人!”湯子選說:“我說過,我換車不是因為我窮了,我是想換些錢出來,給木桶溝小學做點事?!?/p>
木桶溝是湯子選的老家。木桶溝小學是湯子選個人出資蓋的,三層教學樓,十二間教室,一個兩千余平米的運動場。教學樓是蓋好了,可運動場還沒硬化,運動設施也沒安裝,原因是湯子選的資金出了點問題,他的貨場今年賣出去的料,被一個叫方大權的房地產老板堵在手上了。方大權是響水灘鎮(zhèn)老鎮(zhèn)長方世杰的兒子,在鎮(zhèn)上開發(fā)了一個叫“故意居”的房產項目,因前期預想太過樂觀,住房認籌不理想,手頭資金鏈斷掉,無錢支付湯子選的貨款,到了年關,手機電源掐斷,人也尋不著。
湯子選給方大權發(fā)短信:“你要是再不還錢,湯大伯可要指使工人圍攻方公館了,讓你跑廁所里躲去?!睖舆x估計,三五天后,方大權會看在老爹前列腺疾病的面子上回他一句話,但沒有。湯子選其實只需要一句話。湯子選想知道方大權是不是還活著。
“這狗日的要是還活著,老子就把他的故意居盤下來?!背燥埖臅r候,湯子選對邵科說。
“你盤下來的話,得先幫他把銀行貸款還掉?!鄙劭仆塘艘豢诰疲瑵M面紅光。
“什么情況?”湯子選似乎有些憤怒:“我說你們有偏見你還不承認,給這孫子貸款,為什么不給我貸?”
“瞎說什么呢,基層信用社哪能給你們這些生意人貸款?人家是在縣聯(lián)社弄的?!?/p>
“明白了,明天我就去找錢主任?!?/p>
“你有臉進城嗎?”邵科問。
“無錢過年,無法面對老婆孩子。這個時候,我只能給他發(fā)一條消息說,尊敬的錢主任,我想你了。”
“干?!鄙劭普f:“千萬別說是我給你的內幕?!?/p>
“堅決不說,我就說你是被逼的?!?/p>
手機“嗡”的一聲,是短消息,拿出一看,封面上居然是方大權的名字。“你看你看,這孫子消息就是靈通,知道我要去找錢主任,馬上就響應了。”
打開一看,是這幾個字:“有什么事沖我來?!?/p>
什么意思?湯子選看不懂。湯子選說是說要讓工人圍攻方公館,但其實他沒這么做。工人們不會聽他的話,他們的工資都全部結了,沒這個必要。湯子選的料場雖然資金堵在方大權的手里,但工人的工資他還是想辦法解決掉了,這一點,其他人做不到。湯子選說要讓工人圍攻方公館,只是一句氣話,或者說是一句玩笑。湯子選回:“你活著就好,等著我把你的‘故意居’盤下來吧。”
方大權沒回。
2
湯子選開車走完響水灘的幾條街,把車停在信用社的院子里,看見幾個人從雷家診所出來,沒戴口罩。湯子選搖下車窗,對他們喊:“嗨,怎么回事?”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紅頭發(fā)的年輕人,看了看玻璃里面的湯子選,沒好聲氣地說:“我們好像沒向你問路,你到底怎么回事?”
“為什么不戴口罩?”湯子選的聲音溫和下來。
“你什么時候發(fā)的口罩?”紅毛眼睛里露出兇光。
“診所里沒給你們嗎?”
“診所是你開的嗎?”
“那,您請便吧!”
“神經?。 ?/p>
幾人走遠,湯子選下了車,見一老婦人背著一簍核桃過來,經過他身旁,問:“買嗎,便宜點給你,快過年了,換幾個湯圓錢?!?/p>
“怎么賣?”湯子選問。
“你給錢,我給核桃,就這么賣?!崩蠇D人穿一件紅色小西裝,看上去百般不搭。湯子選知道,她穿的肯定是女兒穿舊的衣服。不過,老婦人倒是有些幽默,她肯定不會不知道“怎么賣”三個字問的是價錢,所以當她把竹簍放在地上的時候,又說:“買賣倒是容易,價錢嘛,你看著給。”她抬眼看了看湯子選的寶駿車。
“你看看我開的車,就知道我能出價多少,是嗎?”湯子選問。
“我這核桃也換不了你這輛車,所以看也白看?!崩蠇D人說。
其實老婦人并不比湯子選大多少,但她看上去就是一個老婆婆。湯子選心想,生活境遇不同罷了,要是他們在同一種現(xiàn)場里生活,他們可以開很出格的玩笑。但是,此時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個老婆婆,她走路的樣子,把竹簍放在地上的樣子,從口袋里取出秤來的樣子,就是一個標準的老婆婆。
“要價不能太高啊,大姐?!睖舆x故意沒笑。
“哪能叫大姐呢?得叫嬢嬢?!崩蠇D人笑著說。
“不能叫嬢嬢,叫嬢嬢價格肯定會貴一些?!睖舆x也笑。
“叫嬢嬢,興許我就不收錢了呢?!边@回老婦人沒笑,她把一大口袋核桃掛在秤鉤上,數(shù)著秤桿上的準心。
“三十二斤半,算三十二,看在你叫一聲嬢嬢的份上,抹掉零頭,三十斤;八塊八一斤,看在你叫一聲嬢嬢的份上,算八塊,三八二百四,看在你叫一聲嬢嬢的份上,抹掉零頭,收兩百?!崩蠇D人口齒很伶俐。
“哎哎哎,我說……”湯子選有些不服,問:“這位大姐,我何時叫你嬢嬢了?你就這么想認親戚???賬不能這么算,你這么算,我不認賬?!?/p>
“那,怎么算?”老太太問。
“三十二斤半,四舍五入,算三十三,再四舍五入,算三十斤;價格八塊八,四舍五入,算九塊,三九二百七,四舍五入,算三百。”湯子選一邊說,一邊笑了起來。
“那,你吃虧了,老弟?!崩蠇D人表現(xiàn)出一絲詫異的神色。
“你叫我一聲老弟,說明你沒有倚老賣老,所以我得讓著你,就給你兩百塊吧?!睖舆x說。
連同口袋一起扔進后備箱,掏了二百塊錢給老婦人,笑著說:“這樣公平了吧?”
“你這人,真好耍,難怪干的都是大事。”收了錢,老婦人說:“所以這鎮(zhèn)子上的人都說湯老板是個怪人?!?/p>
“你說的是湯老板,我現(xiàn)在快不是老板了。”湯子選說。
“老板就是老板,你們全家都是老板。”老婦人把背簍掛在肩上,一只手拎著秤,轉身要走。
“別急?!睖舆x叫住她,說:“我后備箱里有幾斤糯米面,還有些和好的酥麻餡,你帶回去,湯圓的事就不用愁了,過完年,料場開工,叫小壽子過來接著干,工錢不拖。”
“真是個精明的老板!你早就知道我是小壽子媽媽。”老婦人說。
糯米面和酥麻餡是前幾天在攤子上買的,原本準備帶回城里去。湯子選的老婆堅持要吃鄉(xiāng)下的糯米,說只有鄉(xiāng)下的糯米才地道,絕對沒摻其他米粉。眼下回不去了,這東西放在車屁股后頭,用不了多久就會發(fā)霉,所以需得把它送掉。眼下遇到小壽子的媽媽,只能“東西送有需求者”,何況,過完年工廠開工,能不能按時發(fā)放工錢還是個未知數(shù),他不能讓小壽子帶頭罷工。
中午飯沒著落,抬頭看看信用社二樓,邵科家的門是關著的,好像沒有等他吃飯的意思。街上的小餐館,因為過年,店主回家了,沒回家的,也沒心思開門。怎么辦呢,看來只能去鎮(zhèn)食堂了,七站八所的職工此時應該拿著消過毒的餐盒在取餐,這個時候過去,一定能填飽肚子。
他正欲邁開雙腿,忽聽得不遠處有鑼鼓鐃鈸之聲傳來,這聲音,像是誰家死了人。
老婦人離去的方向,離他二百米的地方,扯起了亡靈錢樹,幡葉上結起了硬幣果兒,在寒風中搖著頭。
那房子,是方公館,方大權的家。方大權家死人了?誰?應該不會是他爹吧,他爹方世杰,響水灘鎮(zhèn)老鎮(zhèn)長,昨天還親自上廁所呢;他娘,不會吧,五年前就死了的人,不會重新再死一遍吧?對,有可能是方大權的姨娘,那個年齡和方大權差不多的病懨懨的女人,她在方大權的娘死去的第二年,嫁給患有前列腺炎的方大權的爹。據(jù)說這女人常年患有眩暈癥,醫(yī)生說她是美尼爾氏綜合癥。方大權的爹說,我好像續(xù)了個外國婆娘。
他慢悠悠地往方公館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心想,死的應該也不是方大權的姨娘,這女人,沒那么容易死去的,別看她病懨懨的,前些天看見她在菜攤子上和賣菜的小姑娘講價,簡直氣定神閑,讓人嘆為觀止。那,方大權家還有什么人可以死呢?他這樣想,心里就來了一股涼氣,不會是方大權死了吧!
不會,這絕無可能。他不能讓方大權死,方大權要是死了,他欠自己的六百多萬貨款就徹底泡湯了,“故意居”他也盤不下來了。他對自己說,死人的人家,有飯可以吃?,F(xiàn)在肚子正餓著,要去混一頓飯吃。天啦,他現(xiàn)在哪里還知道餓,他現(xiàn)在哪里是去混飯吃,他是要去搞清楚,到底是誰死了。
兩百米,他足足走了五分鐘。鑼鼓聲越來越刺耳,鐃鈸聲越來越討厭。這聲音悶在屋子里,卻沒看見老方家的院子里有人。等走到門前,看見一個穿著孝衣的漢子推門出來,是方大權。
湯子選拔步迎上去,一把摟住方大權,大聲笑出來,卻什么話也沒說。方大權甩開他,推了他一下,厲聲吼道,“你是不是瘋了?”
“暫時還沒瘋,只要你沒死,我就瘋不了?!睖舆x笑出了眼淚。
“我倒是沒死,可是你死定了?!狈酱髾鄾]好聲氣。
“現(xiàn)在死的是誰,你得先告訴我?!睖舆x問:“是你姨娘?”
方大權走過來,結實地給了他一拳,憤怒地說:“你倒是希望我全家死絕,我告訴你,你會比我爹死得更慘?!?/p>
“原來是令尊大人?!睖舆x撓了一下頭發(fā),接著說:“我就不明白了,老鎮(zhèn)長昨天還親自上廁所,本來他是想親自再上一次的,可是后來,他不想當著我的面上第二次,就回家了。”
“就是你干的好事?!狈酱髾嗾f:“你這是殺人!你知道嗎?”
“殺人?”湯子選說:“你這么大一個房地產商,說話怎么就不讓嘴先思考呢?誰見我殺人了?是信用社的邵會計嗎?昨天他也看見老鎮(zhèn)長親自上廁所的,昨天,我還在他家吃晚飯?!?/p>
“你是真的想抵賴?”方大權怒不可遏。
“無功不受祿?!睖舆x說完,自己也笑。
大門里又出來兩個人,沒穿孝衣,在方大權的耳邊說了一陣,轉身進了門。進門之前,他們對著湯子選笑了笑。
方大權也進門,須臾出來,對還待在門口的湯子選說:“看來現(xiàn)在沒工夫搭理你,改天新賬老賬一起算。”
“那不行,令尊入土了,證據(jù)就沒有了,你不說我殺了他嗎?”湯子選也收起了笑容,接著說:“按理,現(xiàn)在是不該算賬,可是你我之間的賬,不能拖得太久?!?/p>
“你這是獨木橋上拿人嗎?”方大權問。
“你到年關了還讓我成為響水灘鎮(zhèn)的新聞人物,奧迪換寶駿,難道我就不該問問?”湯子選說。
方大權右手拳頭捏緊,又慢慢松開,過了一陣,才緩和語氣,近乎央求地說:“馬上大年三十了,我可不想讓老爹進火爐子,趁現(xiàn)在動靜不大,人們還不知道,我得先讓他入土為安,你不懂嗎?”
“呃呃呃,原來你是打這個主意,看來湯大伯只能成全了。”
“你先別居功,我會有你好看的。”方大權走進門去。
這回真覺得肚子餓了,而且餓得咕咕咕直叫。湯子選站在方大權家的大門外,卻沒見到人家有大擺宴席的意思,便高聲問了起來:“都說人死飯開花,你這大戶人家,為啥連粗茶淡飯也不準備一些?”
方大權又從大門里走出來,指著湯子選,說:“信不信我連你一起埋了!”
湯子選剛想抬腳走人,就來了一群社區(qū)干部。他們沒有進門,而是在院子里大聲叫著方大權的名字。
“幾位有什么要事相告,不妨坐下來先吃一杯茶。”方大權笑臉迎了上來。
“方總趕緊準備準備,我們已聯(lián)系了殯儀車,老爺子要立即火化?!睘槭椎睦辖稚鐓^(qū)副主任王道仕說。
“怕不一定了吧?你看我們家這情況,老爹雖死得倉促,但棺材是三年前就打好的,沒死之前,他天天端詳這木盒子,躺進去試過好幾次,感情深了,現(xiàn)在拿去火化,讓他離開這心愛的東西,他會傷心的。”方大權給他們遞煙。
王道仕接過煙,用手指扒拉了一下口罩,把煙夾在耳朵根里,說:“這事方總要理解,上面的指示很清楚,誰死了都得立即火化,你也應該明白?!?/p>
門口又來了一撥人,全都是街坊鄰里,他們大多把手插在褲兜里,沒說話。
王道仕轉向他們,高聲說:“各位,眼下是非常時期,大家不要湊熱鬧。要在往常,街坊鄰里的,都應該過來幫忙,煮飯燒菜,抬棺守夜,現(xiàn)在不行了,一切從簡,老爺子馬上拖去火化,用不了多少人,方家至親幾人就能搞定。”
“是不是從現(xiàn)在起,人死了就必須拿去燒了?”有人輕聲問。
“我也弄不清楚,但目前的政策就是這樣。”王道仕說。
3
幾只老鴰停在院子里的樹上,一邊哇哇哇地叫,一邊探頭探腦尋找著什么。湯子選揉著惺忪的睡眼,站在院子里,心頭沮喪得很。此時,小四合院里只有湯子選一個人。父母和妻兒均去了南廣縣城。原本是一家人準備在城里過一個團圓年的,臘月二十五,湯子選把父母從響水灘接到城里后,又驅車回來。他回來,是想找方大權弄點錢,給木桶溝小學的校長也就是他的堂弟湯子軍硬化學校的運動場,添置運動設施。
人沒找到,也就沒臉回去。湯子選想,既然這樣,干脆就去木桶溝老家,和堂弟湯子軍他們一起過年??墒且膊荒苋缭?,路口有人“溫暖提示”,如果沒有特別重要的事,盡量不亂竄。
那就這樣待著吧。湯子選走進屋里,打開電暖爐,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肚子又開始餓了,卻沒有什么吃的。因為要去城里過年,冰箱早就騰空了,年前女兒攢在家里的幾盒方便面,這些天成了他的一日三餐,現(xiàn)在全都裝進了肚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到街上去,敲開商店的門,再搬一箱方便面回來。
湯子選走到街上,迎頭遇到社區(qū)監(jiān)委干部小藍。小藍問:“湯總這是要去哪里?”
“我去搬一箱方便面?!睖舆x說。
“那東西吃多了可不怎么好?!毙∷{說。
“那能怎么辦,你又不請我去你家吃飯?!睖舆x笑笑說。
“可以啊,現(xiàn)在跟我走?!毙∷{說:“早上上班前,我殺了一只老母雞,我那女人不吃雞肉,我一個人也吃不完?!?/p>
“孩子呢?”湯子選問。
“孩子暫時只能吃奶?!毙∷{說。
兩人去了小藍家里,回風爐上果然燉著母雞肉,香噴噴的。小藍的女人抱著孩子坐在沙發(fā)上,見他們來,起身讓座,說:“有客不早說。”
“湯總又不是外人?!毙∷{說。
小藍全名叫藍波。南廣縣這些年流行地下六合彩,每期開出七個數(shù)字,但南廣縣的彩民們只奔最后一個數(shù)字去,買中這個數(shù)字,莊家需按四十倍賠率給錢,這個數(shù)字被稱為特碼。特碼按生肖買,每個生肖里有四個數(shù)字,逢本命年的生肖有五個數(shù),從“1”開始,到“49”。莊家又把49個數(shù)字分為三個波段,分別是紅波、綠波、藍波。地下六合彩的馬經,也就是南廣縣的彩民們所說的“謎單”,盡是些稀奇古怪的段子,有“天線寶寶”“曾道人透碼”“四柱預測”“白小姐”等欄目,其稀奇古怪之處在于讓人似懂非懂,認為買什么數(shù)字都有道理。很多時候,人們買碼靠做夢,靠路上偶遇某人。做夢夢見誰,就買他的生肖,買他的年齡。做夢遇到藍波,有人買他的年齡,有人買他的屬相,有人把整個藍波里的數(shù)字全買了,中與不中,無所謂。藍波是文銀社區(qū)的監(jiān)委干部,年齡不到三十,為人謙和、熱情,經常在路上與人偶遇,他的年齡和屬相經常被人買,他自己也成為馬經中的一部分。藍波不買六合彩,他是監(jiān)委干部,是管紀律的,他的工作職責之一,就是不讓群眾賭博。
在響水灘,人們不叫藍波的名字,而是叫他小藍,年齡比他大的人這樣叫,比他小的也這樣叫,再小的,就是孩子們了,叫他小藍叔叔、小藍哥哥。藍波的女人姓白,叫白柳。也巧了,還是來自馬經中的“白小姐透碼”。兩口子性格相仿,口碑不差,在文銀社區(qū),老百姓可以不聽支書、主任的話,卻要聽小藍的。湯子選和藍波關系不錯,他的料場上的生意經常得到小藍的推薦。
小藍的女人把孩子抱到隔壁的房間,拿了碗筷,在回風爐上擺好,準備吃飯,這時,他們家的門被敲響了。
五六個風塵仆仆的人站在門外,他們中的有些人拖著拉桿箱,有些人背著雙肩包,有些人抱著孩子。在湯子選看來,他們應該是最后一批從異鄉(xiāng)趕回老家過春節(jié)的打工者。
小藍的女人白柳去開了門,發(fā)現(xiàn)這幾人她都不太熟悉,也就沒有說話,直接讓了進來。
“二老表,你們怎么這時候回來了?”小藍從回風爐邊起身,走到門邊。
“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前天就到了南廣縣城,因交通不便,換乘了各種車,一路顛簸,好不容易回到響水灘?!?/p>
“你們都來自哪里?”湯子選在屋內問了一句。
“都從浙江永康回來,我們在那里,做的是五金。”二老表說。
大小八九口人,剛好把回風爐圍了個滿。湯子選問小藍:“有沒有燒酒?”
“當然有的,逢年過節(jié),哪有不備燒酒的道理?!?/p>
“那就拿出來,咱們歡迎歡迎從遠方回來的客人?!睖舆x說:“不是說燒酒是消毒的嗎,咱們都喝一點。”
幾人都哈哈哈笑了起來,都盛了一些酒,包括兩個抱孩子的女人。小藍先介紹湯子選,說:“這是南廣著名企業(yè)家湯總,這些年為家鄉(xiāng)響水灘做了不少貢獻?!庇窒驕舆x介紹幾位返鄉(xiāng)親戚,到二老表時,湯子選插話說:“我認識他,大名鼎鼎的裴家俊,南廣籍能人,我倆是同學。”
“原來是你?!迸峒铱〈舐曅α顺鰜恚骸耙婚_門,老遠看見你,我就感覺很面熟?!?/p>
“為了響應政策,我倆就不擁抱了。”湯子選也大聲地笑。
“唉,說來慚愧,現(xiàn)在混成這樣子,狼狽不堪啊,讓老同學見笑了?!迸峒铱≌f。
“人生并不好笑。”湯子選說:“有酒喝的時候,就珍惜每一次碰杯的聲響,人永遠走不出三十秒之內?!?/p>
“湯同學真是有心得,你我分別時,還是少年時代,而今再次相見,已是人到中年,我們都開始走下坡路了?!迸峒铱∨c湯子選碰杯,建議喝去杯中的一半。
酒至酣處,湯子選與裴家俊兩人說起讀書時的事。兩人是初中同學,那時,湯子選是班上的尖子生,門門功課都優(yōu)秀,而裴家俊則是見到書本就頭疼的人,經常被老師用粉筆頭“瞄殺”。中考結束,湯子選考取了南廣師范學校,后來成為一名教師,而裴家俊則去了廣東中山打工。過些年,湯子選從小學教到初中,拿著不多不少的薪水,一直尋找著一個讓自己釋然的借口,圖有一日辭掉工作,闖一個自己的天下。不安分的湯子選,終于在一堂作文課結束之后向教育局打了辭職申請,承包了南廣原國有印刷廠,干起了賺錢的營生,而那時,裴家俊已是響水灘人口中的創(chuàng)業(yè)能人。
在辭掉工作之前,湯子選回過一次木桶溝。表哥的兒子完婚,湯子選去吃喜酒?;ㄏ?,表哥家的房子里坐滿了賓朋,人們在談論莊稼和節(jié)令,談論這些年各人的運氣。老者們圍著火爐吸旱煙,互相詢問身體情況,說說子女,也說說世道。穿呢子大衣的老者,旱煙煙桿銜在嘴里,眼睛半閉,偶爾吐出一口煙霧,飚一口濃痰,也是神仙般的模樣。老者坐在炕籠下面,見湯子選進屋,一眼就認出來是他,便問:“你是范幺爹的兒子?”
湯子選的母親姓范,木桶溝后山頭黃泥坡人,按照輩分,黃泥坡的親戚們都叫她范幺爹。叫他母親范幺爹的人,大約和他們家沾親帶故,自然是故人。湯子選卻不認識老者,于是就問:“老人家是?”
“你們這些領國家俸祿的人,當然不認識我們這些農二哥?!崩险咄铝艘豢跓熿F,接著說:“我兒子和你是同學,他叫裴家俊?!?/p>
“原來是裴大舅,好些年沒見到你了,還這么有風度?!睖舆x說。
“風度倒是沒有,風濕卻是有的。”老者飚了一口濃痰:“聽說你工作干得不錯,工資應該不少吧!”
“發(fā)不了財,也死不了?!睖舆x說。
“一年下來有多少?”老者睜開眼睛,兩道目光直插過來。
“能有多少!五六萬吧?!睖舆x躲過了他的直視。
“多好啊,這是鐵飯碗?!边t疑了一會,老者說:“我那兒子讀白眼書,讀完了就還給了老師,關鍵是,老師說她沒收到?!?/p>
“裴大舅很幽默?!睖舆x說:“家俊這些年都在干什么呢?”
“能干什么!打工唄。也不知道是打他媽什么野老公,這些年盡糟蹋錢了?!?/p>
“要有錢才能糟蹋啊,裴大舅說是不是這個道理?”湯子選有些臉紅。
“有什么錢!”老者把旱煙桿在火爐上敲敲,接著說:“光景好的話,一年下來,有個百十萬;光景不好呢,掙七八十萬都費勁?!?/p>
旁邊有個老者是三角眼,瞟了瞟裴大舅,說:“你這輩子見過這么多錢沒有?人家一年掙這么多,你還不滿意,我看你是在顯擺。”
“有什么好顯擺的?打工匠一個,哪比得上人家鐵飯碗?再說:這娃兒不爭氣,辛辛苦苦掙了些錢,不懂得節(jié)約,到處亂買房子,在浙江買了一套不說,又在昆明買了一套,去年回來,又去南廣縣的一個叫什么灣的小區(qū)買了一套,兩百多平米。我就納悶了,就幾口人,買這么多房子干什么,家里沒有板壁房嗎?再不濟也是四立三間啊,還不夠他?。俊崩险甙褵燁^伸進火爐里,嘴巴吧嗒吧嗒地咂著煙嘴。
“家俊多厲害,我哪能和他相比,我就是一個餓不死的教書先生?!睖舆x說:“裴大舅不是顯擺,是拿我談笑?!?/p>
“你是老師,你端的是國家的飯碗,兩碼事。”老者說:“老師做事有水平,四平八穩(wěn),不像我那混賬,到處買房子也就算了,還年年換車;換車也就算了,還年年漲價,去年開回來的那一輛,聽說六十多萬。照這樣下去,就算有一千萬,也禁不住他揮霍,往后兒子兒孫也沾不了他的福?!?/p>
當晚湯子選問母親:“黃泥坡裴家俊的爹,是不是有些遭人恨?”
“遭人恨一輩子了,這毛病可能只有死了才改得掉了?!蹦赣H說:“你為什么突然問起他?”
“也沒什么?!睖舆x說:“有件事想與您老商量?!?/p>
“啥子事呢?先說過,你要是讓我們進城去住,就沒得商量?!蹦赣H說。
“我想辭職?!睖舆x說。
“我保證我不哭,但我不敢保證你爹不會因為你辭職而一命嗚呼?!蹦赣H說完,還是嗚嗚嗚哭了起來。
湯子選辭職三年后,國有印刷廠在他手里有了生氣,掙了三四百萬。回家過年時,湯子選正式向父母攤牌,說自己辭了職,但把下半輩子當老師能領的工資都掙齊了,讓二老不要擔心。母親說:“你辭職的第二天我們就曉得了,只是沒向你說起,好在你爹癡呆,沒來得及尋死?!?/p>
湯子選和裴家俊在一起喝酒,喝的是小藍家的過年酒。喝酒的時候,湯子選問:“令尊身體還好吧?”
“去年死了?!迸峒铱≌f。
“你就沒有使勁勸勸他多活兩年?你們家這日子,風生水起啊。”湯子選碰了碰裴家俊的酒杯。
“我倒是勸了,可他老人家固執(zhí)得很,死之前非要我立下毒誓,必須給他風風光光辦一場葬禮?!?/p>
“這就是他的不對了,現(xiàn)如今講究的是節(jié)儉辦事,像裴同學這樣的知名人士,更應該無比低調才行?!睖舆x說完哈哈大笑。
“什么知名人士?我現(xiàn)在是有家不能回,像個逃荒躲難之人?!迸峒铱『攘吮械木?,又要了一杯。
“家!”湯子選沉吟半晌,說:“我現(xiàn)在就搞不清楚我們到底還有沒有家,我們的家還是不是我們所說的港灣?!彼哺闪吮芯疲惨艘槐?。
“你有多強大,就有多慫?!睖舆x說:“有的人八面威風,自認為能背山填海,視人間眾生為草芥,呼風喚雨,聲色犬馬,他哪里知道,危情時刻,只能求助于一只單薄的口罩?!?/p>
“況且他還要吃飯。吃飯的時候,口罩還得摘下來?!睖舆x把杯中燒酒飲盡。
4
這個春節(jié),湯子選在響水灘見到的第二個初中同學叫霍清霜,是一名年輕的算命先生。
湯子選照例把車停在信用社的院子里,正欲往家走,被身后一個人叫住。
“湯老師?!蹦侨舜┮患笠路?,頭發(fā)很長,梳得都翻過了頭頂,往后腦勺里披著。左眼上眼皮往下耷拉,長成一塊肉,把整個眼睛都蓋上了。“哎呦果真是你,想不到在這里遇上了,我可是找了你好些年?!蹦侨艘姕舆x停住腳步,徑直往他面前跑過去。
“霍八字。真是你嗎?我也在找你,這些年?!睖舆x伸出手去,忽又收回來,他對霍清霜說:“我倆都在說瞎話吧,如果真的要相見,可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這些年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響水灘,你好像也時不時回來。”
霍清霜的手就這樣停在半空,好像也不怎么尷尬。旋即他笑了笑,但笑得不那么好看。在霍清霜看來,湯子選不應該把手縮回去,不管怎么說,他霍清霜也不是等閑之輩。
“雖然好多年不見,但我一直掛念著你,你辭職的時候,我就說過,你會為你的不冷靜付出代價,也許現(xiàn)在你應該意識到了?!被羟逅J真地對湯子選說。
“可我現(xiàn)在已經沒有感覺了,我現(xiàn)在遠離體制,并不會想里面的那些事,因為我不可能回到過去?!睖舆x給霍清霜遞一支煙,說:“其實你也一樣,你也回不到過去,過去的你,也不是你現(xiàn)在愿意去回顧的?!?/p>
“我沒有過去,我是個只關注現(xiàn)在的人。大師傅告訴過我,替人算命,不能想著自己,要把自己從人生的軌道上分離出來,這叫專注?!被羟逅獩]有接湯子選的煙,他把兩手放在褲兜里。
湯子選知道霍清霜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讀初中時,霍清霜學習相當刻苦,但就是時運不濟,他在初三年級的課堂里待過至少五年,每一次考試都只差幾分?;羟逅x到第三個初三年級時,去街上找陶八字算了一卦。陶八字看了他的左手,又看了他的右手,還摸了他的顴骨。陶八字給人算命,往往只是看,并不摸人的身體,可他就偏偏摸了霍清霜的顴骨。陶八字說:“今年,要是考試能夠正常發(fā)揮,考起師范是沒有問題的?!碧瞻俗终f完后,眉頭皺了皺,接著說:“但我還得提醒你,考試那幾天你必須專注,不能想其他事,否則,你還會差幾分?!?/p>
也就差了幾分。霍清霜得知自己的分數(shù)后,又到街上去找陶八字。陶八字用一個竹簍反扣在地面上,朝天的背簍底座上放了幾本油印的小冊子。陶八字在打瞌睡,發(fā)出細微的鼾聲。霍清霜走到陶八字的攤前,找一塊水泥磚坐下,說:“陶先生,我找你有事?!?/p>
陶八字醒過來,見是霍清霜,看他臉上灰蒙蒙的,沒有一點生氣,便說:“小哥落榜了?”
“差幾分。”霍清霜說。
“我早就知道了?!碧瞻俗执蛄艘粋€呵欠,接著說:“你還沒考完試,我就知道了,你今年還會差幾分?!?/p>
“你是怎么知道的?”霍清霜有些詫異:“我考試的時候很專注的,從未想過其他事。”
“不可能?!碧瞻俗终f:“你騙不了我。”
“我沒騙你?!被羟逅f。
“考試的時候,你老想自己的分數(shù),老想自己能不能考起?!碧瞻俗钟执蛄艘粋€呵欠。
“這個也算嗎?”
“當然算啦?!?/p>
“可是,哪一個考生考試的時候不想分數(shù)?我敢肯定,如果連分數(shù)都不去想,絕對沒有一個人可以做到?!?/p>
“別人可以想,但你不可以?!?/p>
“我不明白。”
“所以我就是要你明白?!碧瞻俗謴纳弦驴诖锩鲆桓毖坨R,慢悠悠地架在鼻梁上,說:“這是因為你和他們的命理不同。你的梗就在于因為想與考試無關的東西而無法專注,別人的梗也許是房屋座向、父母屬相、鄰里關系,甚至是院子里的水井、竹林里的倒刺、門把手上的指痕,或者這樣說,別人的梗都是可以通過后天的調配來解決的,你的梗只能通過你自己的專注來實現(xiàn)。”
“你應該明白了吧?”陶八字說完,又問他。
“不是很明白,但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幫我調配一下?”霍清霜站起來,對陶八字說:“先生之前給我算命,我沒有給幾個錢,如果你幫我把這八字調配一下,我愿意買公雞答謝先生,扯紅布掛在你家門楣上?!?/p>
“就你這個八字,我還真的沒辦法,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明說,你這次開個月月紅的價錢,每月一塊,共十二塊,我給你幾句話,你時時記住,到時說不定能助你考試專注,金榜題名?!?/p>
“我現(xiàn)在沒這么多錢。”霍清霜說:“你若先給我,下個趕場天我把錢給你?!?/p>
“肯定沒問題?!碧瞻俗终f:“行內規(guī)矩是心誠則靈,你什么時候把錢給我,這口訣就什么時候生效,你若不給,它當是幾句廢話?!?/p>
“我一定給你,你先把這口訣給我吧?!被羟逅苷\懇,這讓陶八字一眼就看出來。
“瞎子點燈白費油,脫褲放屁上茅樓;瘸子賽跑瞎胡鬧,啞巴唱歌總難求?!碧瞻俗终f完,嘿嘿嘿地笑。
“什么意思呢?”霍清霜問。
“你不必去理解這是什么意思,你只需要記住就行,也不要告訴任何人,自己的八字,如果讓別人知道,就不靈了?!碧瞻俗终f。
下個趕場天,霍清霜把湊足的十二塊錢帶上街,卻不見陶八字,反扣著的竹簍還在地上,油印的算命書躺在地上,風吹著黝黑的字頁,像一堆燒過的紙錢。攤子旁邊賣涼粉的大漢對霍清霜說:“這個X老者就是個騙子,他給一個老頭算了一卦,說他活不過九月,結果人家直接吃敵敵畏死了。警察剛剛把他帶走,你要找他,就去派出所吧?!?/p>
霍清霜心里還是有一些遺憾,他想,就算他是一個騙子,但答應過要給的錢,還是給了較好,心誠則靈這四個字,不光八字先生說,老師也經常說起的。不過后來霍清霜到底還是沒有去派出所找陶八字,而是將十二塊錢買了兩本幾何練習冊,回家復習去了。
轉眼就到了第二年,分數(shù)出來,所差分數(shù)與去年一模一樣?;羟逅褚恢槐惶涂盏钠で?,軟踏踏地行走在街上,又聽得身后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小哥,這回還是差了幾分?”
回頭一看,是陶八字。還是之前的那副家什。老者穩(wěn)穩(wěn)地坐著,臉上的笑竟有些嘲諷的味道。
此時,霍清霜和湯子選肩并肩走著,一個戴口罩,一個沒戴;一個膀大腰圓、煙熏火燎,一個妖風鬼骨、神神叨叨。湯子選說:“我現(xiàn)在先給你算一卦,應該很準,你信不?”
“我不知道準不準,但我知道你有這個膽量?!被羟逅f。
“我敢肯定,不出三十米遠,你會被人攔下來?!睖舆x說。
“這哪是算卦?這分明是播報新聞?!被羟逅f:“我今天已經被攔下來好多次了?!?/p>
“你真的窮得買不起一只口罩?”湯子選指著霍清霜的臉說:“還是你無法買到口罩了?”
“口罩!”霍清霜幾乎是用鼻腔把這兩個字說出來的?!叭酥\,豈是一只口罩能改變的!人之生死,無關俗物,乃上天左右??谡帜軗鯄m流,遮唾沫,防煙霧,卻不能左右命運?!?/p>
果然不出三十米,兩個穿著志愿者馬甲的人出現(xiàn)在二人面前。其中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女伸出右手,擋住霍清霜,說:“還是你!”
“幸會,第三次遇見你了。”霍清霜伸出手,想去握她右手上的白色手套。
女子迅速將手縮回,怒氣沖沖地說:“第一次,你說你沒有口罩,我給了你;第二次你說你不小心把口罩丟了,我又給了你。這一次呢,難不成又掉了?”
“你說得對,真的又掉了。”霍清霜說。
女子走到他身后,想卸下他肩上的帆布挎包,想看看口罩是不是被他藏在包里了。但她只是比劃了一個動作,并沒有真正去拿。她又回到霍清霜面前,說:“你臉皮真厚!”
霍清霜笑笑說:“我想給你說道說道,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聽?!?/p>
湯子選插話:“你就別說道了,乖乖把口罩戴上吧,你算不了自己的命的?!?/p>
“真的沒有口罩?!被羟逅÷暤貙舆x說。
“她不是給過你了嗎,你真的丟了?”
“對,丟了?!被羟逅f:“我把它丟進小河里了。”
“這么說,你是故意的?”
“你說呢?”
湯子選掐了一下他的手臂,說:“這事可不能開玩笑?!?/p>
“我知道。”霍清霜說完,又轉頭對那女子說:“你再給我一個吧,我這次戴上,就再也不丟了,如果一會兒你遇到我,發(fā)現(xiàn)我沒戴口罩,就直接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p>
女子很不情愿地從包里翻出一個口罩,遞與霍清霜,說:“我不想再遇到你,你把口罩戴上,趕緊回家去,老老實實地待著,別到處瞎竄。”
這一回,是兩個戴著口罩的人肩并肩行走在街上了。湯子選說:“霍八字不妨將出師的過程先說與我聽,讓我權衡權衡到底需不需要你為我測個命運。”
“這有什么好說的!一個人的修行,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我多年潛心研學,才入此道,非一時半刻能說清楚?!被羟逅f。
“其實我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成為一個八字先生的。”湯子選自己拿出一支煙,發(fā)現(xiàn)自己戴了口罩,又把它放進煙盒里,說:“你就說說最后一個初三考完試后,怎么投到陶八字門下。”
“這個沒必要說,拜師學藝,講的是一個緣字?!被羟逅f:“我和大師傅的緣分,你是無法聽懂的?!?/p>
當年,霍清霜考完最后一次試,便到街上去找陶八字。陶八字笑瞇瞇的,說:“小哥,你這一次還是考不上,你相信不?”
“我從未有過如此專注,我想我應該能考上。”霍清霜說。
“我說你考不上你就考不上?!碧瞻俗终f。
霍清霜心里吸了一口涼氣。他想,這個老者,何以如此肯定我考不上?心下狐疑,他這不是猜吧?但他又非常自信,這自信對于一個八字先生來說,可是非常冒險的,因為這關乎到他行走江湖的聲譽?;羟逅f:“陶先生,我認為我能夠考上。如果你這一次說準了,我真的沒考上的話,我不考了,我給你當徒弟?!?/p>
“我不收徒弟?!碧瞻俗终f:“就算我要收徒弟,也不用打賭的方式來收,你慧根不行,你給我多少拜師禮我都不要。”
霍清霜說:“你以為我愿意?我本是想干一番大事的,只是年年考,年年差幾分,自己也覺得奇怪,如果你真的能夠算得準,說明你們這一行也可以干出大道理的,也屬于三百六十行中能出狀元的一行?!?/p>
半個月后,分數(shù)出來了,霍清霜還是差了幾分。這一次,霍清霜差點沒一頭撞死在學校門口,眼看比自己低好幾屆的同學都考起了,自己仍然是陪讀,心想,當初陶八字的預言果真靈驗,這命運,被一個老者早就看透了。他到街上尋找陶八字,卻不見老者蹤影。賣涼粉的大漢說:“這個X老者好久沒來了,聽說得了癆病,聽說要死了?!?/p>
霍清霜決定到陶八字的家中尋去。陶八字的家在一個叫文閣的村子里,離響水灘有八九里路。霍清霜敲開陶八字家的大門時,出來的是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小伙子。
“我找陶先生?!被羟逅f。
“你找他干什么?”小伙子問。
“我要拜他為師?!被羟逅f。
小伙子捂住嘴巴嗤嗤嗤地笑了起來,好大一會兒,才說:“你學這玩意兒干啥?你就不怕餓死?”
“人各有所命,該死的總會死,不該死的,無論如何也死不了?!被羟逅f。
“你去那里找他吧!”小伙子用手指了指對面山坡,接著說:“剛埋了沒幾天,也許他還能聽得見你說話。”
“他死了?”霍清霜問。
“不然呢?”小伙子說:“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霍清霜?!?/p>
“那就是你了?!?/p>
“你認識我?”
“不認識。不過我有東西給你。”
小伙子說完,走進里屋,翻了一陣,拿了一張字條出來,交予霍清霜說:“我爹走之前一直等你,說你一定會來,但沒想到你來得這么晚,他實在等不及了,才讓我保管這張字條的?!?/p>
霍清霜接過字條,沒有展開看,而是問小伙子:“他還說什么嗎?”
“他說他騙了你,他根本就不知道你能不能考上,他只是和你打個賭,要是他賭贏了,你就可能成為他的徒弟?!毙』镒诱f到這里,又笑起來:“他連自己都騙,你說這樣的人,有資格收徒弟嗎?”
霍清霜沒說話,他輕輕展開字條,小聲地讀道:“滿腹文章不可期,全身武藝不充饑;生人便有沖霄志,時運不到干著急?!?/p>
陶八字的兒子還對霍清霜說:“老爹走的時候說了,這幾句話是想告訴你,實在考不上就算了,這是命?!?/p>
霍清霜反復讀了幾遍,突然狂喜至極,伸手拍了拍陶八字兒子的肩膀,說:“你父親留下來的算命書現(xiàn)在在哪里?可不可以賣給我?”
“燒了,當錢紙燒的,那東西沒有用,我是不會像他一樣當一個騙子的?!?/p>
“好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你要買,我告訴你一個地方,你想買多少都能買到。”
“什么地方?”
“南廣縣城,人民會場前面,電影院旁邊,一個長酒糟鼻的老者在賣,便宜得很。”
其實,關于霍清霜拜師陶八字的事,還有很多個版本,這些版本都是霍清霜他們同班同學講出來的,除了真實事件,其余都是杜撰的。湯子選聽過的最多的版本,是霍清霜去陶八字的墳頭與老者對話,一夜之間,霍清霜就成為一個神人。
“你到底有沒有去陶八字的墳頭與他對話?”快行走到湯子選的院子時,湯子選問霍清霜。
“沒必要告訴你這些?!被羟逅f:“我現(xiàn)在要告訴你的,是關于你的命運。”
5
響水灘鎮(zhèn)新逝老鎮(zhèn)長方世杰在崗位上退下來時,曾口占七絕述響水灘風貌人情,原詩為:
東西胡蔣兩家灣,
地上銀河響水灘。
一鎮(zhèn)三橋飛平夷,
煙火低垂百戶喧。
老鎮(zhèn)長有桑梓情懷,深諳平仄之道,而此詩卻新舊混雜,韻律失當,字句也難求工整。在算命先生霍清霜看來,方老者簡直是晚節(jié)不保。十年前,霍清霜與湯子選就此詩進行過一番討論?;羟逅f,老方在鎮(zhèn)長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九年,難說不想長此坐下去,眼下被請下來,心情失落自不必說,這詩,表面上是贊美一個小地方的安靜祥和,實際上是自我標榜,滅他人威風。湯子選說:“我向來對這些東西沒有研究,也不感興趣,尤其是那老方,孤傲不馴,凡他寫的,再好我也不讀。”
霍清霜說:“你是人民教師,少不得要與學生講些文言詩詞,讀一讀又何妨?”
“再過幾天我就不是老師了?!睖舆x說。
“依我看,你不必強硬著去追求富貴,人生起落太大,盈虧差別,有什么好的?”霍清霜說:“我向來認為你是教書的命,辭掉工作去經商,怕是會給你帶來太多的禍事,到頭來得不償失?!?/p>
湯子選當然不會聽他的,辭了職,去到南廣縣城,接手老印刷廠,大刀闊斧地改革,不到兩年賺得盆滿缽豐,買房購車,家小在城里安頓下來,日子一天比一天愜意。要說失意,就是自覺獲得感并非那么強。從一個光榮的人民教師到一個生意人,湯子選的“小人物”身份得到坐實,凡大小事務,都躬下身子親自打點,“湯老師”的代號逐漸無人提起,“湯老板”成了他的實際身份。這年頭,有人稱他湯總,有人呼之為湯老板,叫湯總,表示認可他有些來頭,叫湯老板就是另一回事了,充其量說明他有幾個錢,或者說他有個餓不死的營生。霍清霜說:“錢財無度,今日有,明日喪,是不是你的,說不清楚;就算是你的,又能怎樣?”
“我現(xiàn)在幾乎成為一個空殼。”現(xiàn)在,湯子選的錢大部分陷進了方大權的手里。他不瞞霍清霜,而是一老一實地告訴他,并說:“我的事你應該早就知道了,現(xiàn)在你找上門來為我算命,不知有何解?!?/p>
“能算不代表能解?!被羟逅f:“我要是能解,當初就應該把自己的命運給解了。”
“那有個屁用!我的處境不是明擺著的嗎,何必要你來算?”湯子選說。
“肯定不一樣。”霍清霜說:“至少可以避免你越陷越深?!?/p>
“你不懂的。生意場上,往往是一條路走到黑,否則就是半途而廢,絕無生還的可能。”湯子選認為霍清霜只是嘴上談天,說的都是天底下最簡單的道理,豈知世事婉轉,需要絕處逢生。
“你是否記得當初我說過的一句話,十年之后你會遇到非??部?,現(xiàn)在靈驗了吧!”霍清霜說。
“我年年坎坷,年年化險為夷?!睖舆x說:“當初,陶八字說你最后一年考試不中,你相信他成竹在胸嗎?”
“我相信?!被羟逅f:“因為他說中了。”
“我現(xiàn)在有個假設,如果你最后一年考上了,陶八字不知道用什么理由來為自己圓謊?!睖舆x說完,嘿嘿嘿地笑。
“問題是,沒有這個假設,所有結局都按他的預言去發(fā)展?!被羟逅獩]笑。
“那是你一直在配合他?!睖舆x說:“或者說,他運氣不錯,恰巧言中了。”
霍清霜低著頭不說話,許久才抬起頭來,說:“我還是愿意談談你的事情。”
“當然可以,但我要申明,我現(xiàn)在沒有能力支付你的報酬?!睖舆x說:“目前的情況是,我要如何解救自己?!?/p>
“我的想法是放下,趁現(xiàn)在你還不至于一敗涂地?!被羟逅f。
“絕不可能。”霍清霜說:“除非方大權現(xiàn)在死了——就算他死了,他建的那一大堆房子,也可以變賣償還。”
“你想得太簡單了?!被羟逅f:“如果他方大權只欠你一個人的債,倒還好說,偏偏不是這樣,單他拖欠的農民工工資,都是好大一筆,還有銀行貸款。”
“你一個八字先生,為何對他的情況這般熟悉?”湯子選問。
“當然熟悉?!被羟逅f:“這響水灘街上,但凡有些頭臉的人物,我都了如指掌?!?/p>
湯子選哈哈大笑起來,說:“現(xiàn)在的算命先生,都不興看麻衣相了,功課做得真不一般?!?/p>
“做一行喜一行,我這是心中有數(shù),和你們做生意一樣,對市場要有充分的了解?!被羟逅f完,也打了一個冷哈哈。
“你讓我放棄,我便什么都沒有了,你呢?作為一個算命先生,你有何收獲?”
“我不必計較收獲?!被羟逅f:“十年前我就對你說過,你無需辭職,你知道的,那時我也沒有什么企圖,只因我兩的同學關系而已?!?/p>
湯子選沒說話。良久,轉了一個話題:“你現(xiàn)在怎么樣?”
“我呀!”霍清霜笑笑,接著說:“我現(xiàn)在閑不了,老實說,找我算命的人太多,城里那些當官的、做生意的、搞藝術的甚至是和我一樣算命的,都找我。這樣跟你說吧,我不缺吃少穿,也不富貴,但很知足。”
“那你算是做大做強了?!睖舆x說:“我之前認識一些,光給那些富貴人家算命,收入就不少?!?/p>
“是不少?!被羟逅f:“我給一個副縣長算了一卦,就拿了兩萬?!?/p>
“算不準也給?”湯子選問。
“哪有什么準不準的,又不是賭博。”霍清霜說:“算命者不講準與不準,關鍵是你能不能給人家指一個方向?!?/p>
“后來,這個副縣長讓你給勸辭職了?”湯子選故意開玩笑。
“哪能讓人家下來,這不符合常理。”霍清霜說:“人家后來連連升遷,官越做越大。”
“你功勞不小?!睖舆x說:“如今你勸我放棄,是否又合常理呢?”
“你和他不同,你現(xiàn)在需要重新走一條路。你可以去做點別的,比如,搞個培訓班什么的?!?/p>
“真看不懂你?!睖舆x貌似有些生氣地說:“你一個不戴口罩的人,光天化日之下為一個生有可戀的人超度,真想問問你有何居心?!?/p>
“碰巧做個順手人情罷了,絕無半點私心?!被羟逅樕掀鹆藥讉€紅色的疙瘩,有些掛不?。骸拔抑皇怯X得,作為老同學,該提醒的時候提醒一下,你也不必非得聽我的?!?/p>
此時湯子選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拿出一看,竟然是方大權。
“方總親自化悲痛為力量,親自給我打電話,有什么好消息?!睖舆x接連用了兩個“親自”。
“不和你掰嘴勁,你要是有時間,過來一趟,咱說上兩句?!狈酱髾嗟纳ひ艉芨?,手機聽筒根本捂不住,讓坐在一旁的霍清霜聽了個明明白白。
“難說你家不是是非之地,關鍵時刻我可不敢串門。”湯子選說完,瞟了霍清霜一眼。
“愛來不來?!狈酱髾鄴炝穗娫挕?/p>
6
胡家灣是響水灘東面的一個村子,居住著七八十戶胡姓人家,其余姓徐、姓曾、姓艾,加起來不過十來戶。蔣家灣是響水灘西面的一個村子,比胡家灣戶數(shù)稍少,卻沒有一戶人家姓蔣,大部分村民姓鄧、姓李、姓張。胡、蔣兩個村子離響水灘街上不過二里路,人們在街上行走,大多互相熟識。響水灘街上有三座橋,均跨在同一條河面上,一座叫鵲飛橋,一座叫沙平橋,一座叫南夷橋。響水灘鎮(zhèn)的老鎮(zhèn)長方世杰退下來的時候所寫的那首詩,凡讀過的響水鎮(zhèn)人,都知道他在寫什么。湯子選和算命先生霍清霜在討論命運的時候,老鎮(zhèn)長的兒子方大權打了電話過來,讓湯子選突然想到了這首詩。不對,他和霍清霜討論命運之前,他就曾想到過,只不過沒有把方大權和他們二人確立為一個特殊的三角關系,現(xiàn)在他不得不去想他和方大權之間的另一條隱秘的線索,他敢肯定,這條線索一定是霍清霜。
“要不要和我同去?”湯子選一邊給自己加一件外套,一邊問霍清霜。
“去哪里?”霍清霜沒看湯子選,而是用右手的拇指在茶幾上畫一個看不見的圖案。
“明知故問?!睖舆x說。
“真不知道。”霍清霜說。
“方公館?!睖舆x說:“昨日方老爺子化了灰,方老板應該很寂寞,讓我過去打一仗?!?/p>
“你去打仗關我何事?再說,方家突然死了人,我不請自去算什么道理!”
湯子選臉上現(xiàn)出狡黠的笑容,他往霍清霜這邊靠過來,說:“你在街上行走,連口罩都不戴,為何一談到去他家,你就害怕起來了?”
霍清霜沒有回答。
湯子選穿了大衣,戴了口罩,從衣櫥里翻了個新買的手包,出門時,問霍清霜,“我是留你在湯府繼續(xù)討論命運呢,還是你賴著不走,兩者選其一。”
霍清霜想了想,說:“都是一回事,我還是走吧?!?/p>
二人上了街,湯子選往胡家灣方向走,霍清霜往蔣家灣方向離開。經過信用社,湯子選看見會計邵科站在二樓陽臺上,嘴里叼著一支煙。
“明天大年三十,真的不邀請我參觀一下你家的年夜飯?”
“有什么好參觀的!”邵科說:“你準備去找方總?”
“你咋知道?”
“猜的。”
“你難道是霍清霜的徒弟,一猜一個準?”
“人家是算命先生,是有書的。”
“你不用書。”湯子選說:“你猜得比他還準?!?/p>
“跟你說一句發(fā)自內心的話,我勸你這個時候還是不要去?!鄙劭茝澭鼜椓艘幌聼熁摇?/p>
“啥意思?”湯子選問。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鄙劭普f。
“反正你也不打算請我吃年夜飯,怕什么?明天一早,我把車從這個院子里拿走,大不了灰溜溜回到老婆孩子身邊?!睖舆x一邊說,一邊和邵科做一個再見的手勢。
到方大權家門口,方大權早已站在門外,見了他也不說話,而是徑直進屋。湯子選大聲地對他喊:“你且站住。”
方大權沒聽他的,一個人進屋里去了。湯子選在門外站著,卻聽得堂屋里端公先生們還在做道場,鐃鈸鼓點很是熱鬧,只是唱腔里蒙著一層嗚嗚嗚的悶響。
湯子選走進屋去,方大權已經在沙發(fā)上坐下了,面前擺一個發(fā)光的取暖器。方大權用手指了指沙發(fā),示意湯子選坐下。
“你就用這種方式招待你的供貨商嗎?”湯子選說。
“你能來就已經夠有膽量了,還指望我對你有多客氣?”方大權自己端起沙發(fā)扶手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你倒是節(jié)儉,擺鴻門宴也不弄兩個菜?!?/p>
“沒心情?!狈酱髾嘧聛恚f:“咱們先說說我爹的事情?!?/p>
“你爹的事情與我有什么關系?”湯子選問。
“真的沒關系嗎?”方大權怒目圓睜。
“要說有關系,也是十年前?!睖舆x說:“十年前我辭職,被你爹痛批了一頓,我還差點被他感化了,后來到底沒聽他的,丟了鐵飯碗。后來你爹退下來了,見了我總是不愿意和我說話。難不成還因為這件事生氣,弄壞了身子?”
“別扯。”方大權說:“我爹死的前一天,你是不是見過他?”
“見過,還熱情地和他打招呼。”湯子選說:“老爺子這么大的年齡,還親自上廁所?!?/p>
“除了這個,你就沒說點別的?”
“沒有。信用社的會計邵科可以作證,你不信可以叫他過來,我知道你倆關系不錯,他不會對你說假話?!?/p>
“那天晚上你沒來過我家?”
“我來干什么?你又沒在家?!?/p>
“你的意思是,我要是在家,你就來了?!?/p>
“那不一定?!?/p>
堂屋里端公先生做完了一壇,停下鐃鈸鼓點,有兩個年輕人推門進來找水喝,見茶幾和電視柜上連燒水壺也沒有一個,失望地走了,臨到門口,其中一個轉過頭來,對湯子選說:“湯老板也過來了?”
“是的。我親自過來?!睖舆x說。
兩人笑笑走了。湯子選對方大權說:“你到底因為何事找我麻煩?”
“你到底有沒有對我爹說起我欠你多少錢的事?”方大權說:“這個我必須弄明白,因為我爹只知道我在外面做的是合理合法的大工程,很是風光,卻不知道我欠了一屁股債?!?/p>
“你的意思是,他如果突然知道,就會一口氣提不上來?”湯子選問。
“虧你還當過人民教師,說話這么難聽?!狈酱髾嗾f。
“那得看和什么人說話。”湯子選說:“你欠我那么多錢,讓我如臨深淵,這時候還要我對你甜言蜜語,我實在是做不到。”
“你那陰陽怪氣的話,難免會讓我爹生疑,所以我爹的死還是與你有關?!狈酱髾嗾f。
“這也太牽強了吧?”湯子選說:“我很有禮貌地與令尊打招呼,也會讓他察覺到什么嗎?我想,你自己應該反省一下,說不定他早就知道你的處境了。”
“屁話!我壓根就沒對他提過我的事,他向來也不問我,他對我倒是放心。”方大權說。
“就是因為太放心了,冷不丁一瓢冷水從他頭上潑下來,這還受得了?”湯子選說:“你其實應該問問你姨娘,看當天晚上誰來過你家。”
“問過了?!狈酱髾嗾f:“他說來過幾撥人,但她一個也不認識?!?/p>
“你現(xiàn)在叫她過來一趟,我問問?!睖舆x說。
方大權走出門去,半晌,她把那個顫巍巍的女人領了進來。
“嬢嬢,我問你一個事。”湯子選對方大權姨娘說。
“呵呵?!迸似匠R娏苏l都是這副口氣,她這是在打招呼。
“那天晚上,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瘦瘦的、頭發(fā)往后腦勺梳的男人?一只眼睛上蒙著一塊肉,年齡和我們差不多?!?/p>
女人把頭抬起來,兩眼使勁地盯著天花板,似乎是看見天花板上的什么地方有個洞或者裂縫。
“你說的是霍八字?”女人低下頭來,說:“他我倒是見過,不過他沒有進屋,他在院子里和老方嘀咕了好一陣子。”
“那我這幾天問你,你為什么不說?”方大權很生氣的樣子。
“我記不得了?!迸苏f:“我這身體不好,記性又差,要不是有人提起,就一輩子爛在肚子里了?!?/p>
“他們說些什么?”方大權的聲音很大。
女人全身發(fā)抖了好一陣,像個孩子似的,好一會兒才說:“我沒聽見,我在屋里烤火,他們離我好遠。”
“你去忙吧?!狈酱髾嘞蛩龜[擺手,小聲地說:“真是見了鬼了,本想著能讓她照顧照顧我爹,這下反倒成了累贅?!?/p>
“你這個思想,大有問題?!睖舆x說:“好歹也是你的姨娘,你有責任為她養(yǎng)老送終。”
“我現(xiàn)在自身難保,還能顧得上她?”
“總不能殺了殉葬吧?”
“世道變了,要不我還真的有這種想法?!?/p>
“你很可怕!”
“你才知道?”
“早有耳聞,不過沒想到比傳說中的還要可怕?!?/p>
“別說廢話,你趕緊告訴我,這件事與霍八字有什么關系?”方大權想立即知道他爹的死因。
“其實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爹大概可能也許八成是因為一不小心就死了?!?/p>
“你要是再用這種方式說話,我讓堂屋里的端公明天開始給你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場?!狈酱髾嗾f完,轉身去往另外一間屋子,拿了一個紙杯和一壺開水回來,給湯子選倒了一杯白開水,放在他坐的沙發(fā)扶手上,說:“人窮得叮當響,家里沒茶了,將就著喝吧?!?/p>
“嘿嘿?!睖舆x說:“茶我倒是有,只是不方便回去取?!?/p>
“那,霍清霜……”方大權又提這個人的名字。
“他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喜歡在人前吹噓自己先知先覺,他與令尊的對話,想必你也能猜出來,一般都是說方總不該如此這般,大約算出來你一身是債吧!”
“我想不通的是,他為什么會與我爹說這些,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方大權說:“這是不是一個陰謀?”
“是不是陰謀我不清楚,但你沒必要懷疑我,就算我急著要你還錢,也沒必要伙同別人來害你爹。我不是那種人?!睖舆x說。
“你這些天在暗處使的絆腳還少嗎?”方大權的語氣里居然有些許笑聲,只是整個臉始終還是繃著。
“我那點雕蟲小技,哪能瞞得過你?”湯子選說:“霍八字這個人其實也沒什么壞心,就算令尊大人的死與他有關,多半也不是故意的,況且他倆到底說了些什么,也無證據(jù),想追究責任也難,現(xiàn)在,令尊大人已經無法站出來作證了。”
“霍八字與你關系不錯。”方大權說:“今天早上,你倆不是還在一起嗎?”
“方老板也太神通廣大了吧,如今大年三十,你的眼線到底安插在什么地方?”
“反正我知道,你難辭其咎?!狈酱髾嗾f:“不是拿這事來為拖延貨款找一個理由,我真的需要一個真相?!?/p>
“真相就是你爹怕挨火燒,嚇死了。這下你相信了吧。”
“你倆預謀的?”
“預謀個屁!我是今天早上才見到他的,他還建議我放下?!?/p>
“放下什么?”
“放下——”湯子選差點就說了出來。而此時,他竟然感覺到這件事情真的很可怕,這個霍八字,難道是借他——之前在他家里,他曾一度猜想這人是不是方大權派來的說客,現(xiàn)在想來,他太不簡單了?湯子選這樣想,沒說出來的后半句話就卡在喉嚨里,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放下什么?”方大權追問。
“跟你這么說吧!”湯子選喝了一口水,燙,差點沒把舌頭燒斷了?!拔乙恢毕肱c我老婆離婚,這念頭已經好久了,想離婚的原因是我喜歡上另一個女人。今天遇到霍八字,我把生辰八字說與他,請他算算,看我倆能不能一起活到死?!?/p>
“后來呢?”方大權問。
“他算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后建議我放下?!睖舆x編得還算順暢,連他自己都在心里給自己點贊?!八f,我倆命理不同,還念了幾句順口溜:做夢吃飯不充饑,啞巴做夢總不提;竹影掃塵塵不取,紙糊馬兒不能騎。這個算命先生,我還問他有沒有給自己算過一卦?!?/p>
方大權沉吟了許久,才說:“也罷,老人已經走了,再追究也不能喊回來,這個霍清霜,待我有時間,狠狠揍他一頓便是?!?/p>
“使不得,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一切都由法律來制裁,比如——”
“比如什么?”方大權問。
“比如你欠我的貨款。”湯子選說:“其實,我現(xiàn)在真的很艱難,我老家那所學?,F(xiàn)在還等著我解決困難呢,要不方總先給我來一半,讓我緩口氣!”
“這事以后再說?!狈酱髾嗦耦^往杯子里續(xù)水,冷冷地說:“交給法律吧?!?/p>
從方公館出來,湯子選感覺整個人輕飄飄的?!敖唤o法律吧!”這就是方大權的態(tài)度。會不會真的只能走霍清霜所說的“放下”一條路呢?絕無可能。他敢斷定,這個霍八字,與方大權一定有著無法化解的仇怨。
7
天氣暗了下來。這鬼天氣,似乎比往常暗得更早。湯子選拖著打顫的雙腿,回到家,開門進屋,橫躺在沙發(fā)上。冷風從敞開的窗戶里吹進來,刺骨地冷。湯子選想去把窗子關上,忽想到房間需要通風,也就沒有動彈。躺著很冷,需要一床毛毯。他起身去衣櫥里找一床毛毯,不想這時候社區(qū)監(jiān)委干部小藍打來了電話。
“湯哥在忙什么?”
“正準備給你打電話?!?/p>
“那就巧了?!?/p>
“說的是同一個事嗎?”
“不知道湯哥說的是哪一件事。”
“祝你春節(jié)愉快,難道你說的不是這個事?”
“哈哈哈哈”小藍笑了起來:“這是肯定的嘛,不管怎樣,我們都應該愉快才是。不過,湯哥應該知道我要說的是方大權的事?!?/p>
“方大權有什么事?”湯子選問。
“還不是小區(qū)項目的事,故意居?!毙∷{說:“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現(xiàn)在還屬于保密階段,我告訴你了,你千萬不要往別處說?!?/p>
“你說吧,反正不是什么好事?!睖舆x心想,如果方大權出了事,自己的幾百萬可能真的要黃了。心下頓時無比荒涼,貼在臉上的手機被一手汗浸得濕漉漉的。
“這個項目是和易地搬遷項目捆綁著弄的,本身就不符合規(guī)矩,現(xiàn)在銀行方面不予貸款,前期認籌情況糟糕,很多搬遷戶拿不出錢來,房子兜售無望,大多數(shù)房子沒有封頂,應該很快就會成為爛尾工程。”小藍說。
“政府方面作何定奪?”湯子選問。
“束手無策?!毙∷{說:“當初方大權拍著胸脯保證,如果搬遷戶拿不出錢,他會用社區(qū)的產業(yè)分紅去補漏,但是現(xiàn)在看來幾乎不可能,方大老板只顧修造房子,之前成立的合作社還在紙上,農戶栽種的核桃板栗被牲口踐踏得一棵不剩,我看是要出大事了?!?/p>
“也就是說,我的幾百萬泡湯了?”湯子選問。
“也不能這么說?!毙∷{道:“政府正在同其他老板溝通,讓他們投資,把漏洞補上,只是很多老板都不愿意,他們不想為這些易地搬遷戶買單?!?/p>
“當然了,換作我,我也不愿意。”湯子選說完這句話,突然想到,政府會不會來做他的工作。
“他們也準備找你談談?!毙∷{說。
“呵呵,我就說嘛,我現(xiàn)在是最好談的,因為我實際上已經投資了。”湯子選這話好像是對自己說的。
“我覺得,你現(xiàn)在不能答應。”小藍說。
“為什么?”
“這是個無底洞,你堵不住。”
“堵得住堵不住都要堵,我只有一條路可以選擇?!?/p>
“那不一定。”
“何以見得?”
“我覺得你現(xiàn)在只能放棄?!?/p>
又是放棄。和霍清霜所說的一模一樣,都讓他放棄。湯子選弄不明白,他們兩人就像商量過似的,讓他放棄塞進去的幾百萬,到底是何居心。
“你以為我那錢是泥巴,說不要就不要了?”湯子選反問。
“當然不是不要?!毙∷{說:“你現(xiàn)在如果接受了投資決定,一旦項目做不下去,所有錢就都不見了,反之,如果你不接受談話,你的幾百萬就會成為一筆債務,只要是債務,就有希望?!?/p>
說的好像也有道理。小藍說的放棄,與霍清霜說的好像不是同一個意思。
“怎么說都是災難?!闭f完這句話,湯子選的頹喪終于讓另外一個人感知到了。不過小藍為什么要告訴他這些,卻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小藍是社區(qū)監(jiān)委干部,在事情沒有一個定論之前,是不能透露消息的,莫非他與方大權有交際!湯子選這樣想,卻沒有問小藍,而是說:“這樣看來,我只能接受現(xiàn)實,等著別人接手項目,然后再當孫子去要錢。”
“必須這樣。”小藍說。
掛了電話,湯子選感覺頭痛欲裂,胸口悶得難受。他在這個時候拼命咬了牙關,告訴自己必須挺住。此刻,他拖著輕飄飄的身子到床上去,準備躺下來給妻子打一個電話,不巧信用社會計邵科的電話進來了。
“明天的年夜飯,邀你參加?!鄙劭普f。
“明天,應該——可以。”他費力地說。
“什么叫作應該可以,你還能去其他地方?”邵科說:“別打埋伏,來了有好消息告訴你?!?/p>
“好吧?!闭f完,他掛了電話。
家里有些頭痛粉,好像是放在書柜格子里的。他從床上爬起來,去找了一包,從飲水機里接了些開水就著吞下去,然后再躺回床上,閉著眼睛想要不要給妻子打電話。躺了大約十分鐘,聽見院子里鐵門被撞得哐當哐當響,有汽車喇叭聲緊驟地叫了起來。于是又起床,推門出去,見一輛警車往這邊過來,一輛摩托車的車頭頂在鐵門上,駕車的小伙子站在摩托旁邊,手里拿著一頂紅色的帽子。
警車停下,兩個警察從車里出來,一把抓住摩托車司機,帶上車去,然后一溜煙駛遠了。湯子選關上門,重新回到床邊,下意識地擺了擺腦袋,居然不那么疼了,之前乏力的雙腿突然又有了力氣。于是他想,應該只是個感冒而已。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然后自言自語地說:“老子丟了幾百萬,難道還不夠意思!”
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鈴聲把他吵醒,一看,是妻子打過來的。湯子選努力掐了掐自己的額頭,正了正嗓子,大聲地說:“老婆,什么事?”
那頭很小聲,問他有沒有準備回城。
“沒有辦法,明天去一個很有錢的地方過年?!睖舆x說。
“你盡是胡說,人家也不歡迎你,別莽莽撞撞的,小心起了沖突?!贝蠹s妻子認為他會在大年三十去方大權家要賬。
“你想錯了,是信用社邵會計同情我,請我吃飯?!睖舆x說:“至于方老板,我不敢去打擾他,他答應我過幾天先打一筆錢到我賬上?!?/p>
“那自然很好。”妻子說:“這樣的話,你待在下面也沒用,不妨回來?!?/p>
湯子選的女人叫甘巾巾,人長得瘦,按照信用社會計邵科的話說,瘦得像一股風。瘦得像一股風的甘巾巾,卻是個無比精明的女人。早年湯子選還在教書的時候,甘巾巾是縣國有印刷廠的一名員工,她的工作是負責出膠片和硫酸紙。后來印刷廠面臨倒閉,甘巾巾對自己的男人說,可惜了,這么大的一個廠子,說沒就快沒了,要是我有錢,定將它盤下來。湯子選說,本來就是因為經營不下去才倒閉的,你哪來的勇氣?甘巾巾說,那是體制問題,你想,一個廠里有這么多老弱病殘,不但出不了力,還要別人養(yǎng)著他們,怎么能經營下去!湯子選說,那,如今就要倒閉了,等著別人來接手,那些老弱病殘怎么辦?甘巾巾說,按照企改辦的意思,出不了工的,領一筆安置費,以后和廠子再無瓜葛,其余勞動力跟著廠子走,按效益支付報酬。湯子選說,如果我辭職,我就把它盤下來。甘巾巾說,你敢辭職,我就和你離婚。
湯子選辭職一個星期后,甘巾巾才聽說。她知道,湯子選這樣的男人,只要是他作了的決定,一定會成為現(xiàn)實的,只不過這個現(xiàn)實暫時讓她無法接受。周末,甘巾巾從城里回到響水鎮(zhèn),見湯子選一個人躺在沙發(fā)上,就問,“你辭職就是為了窩在家里舒服?”湯子選說:“我不是在等你回來一起商量盤下印刷廠的事嗎?”
“我想,我們還是先考慮離婚的事情吧!”甘巾巾說。
“離什么婚啊,你不會是來真的吧?”
“誰有心思和你開玩笑,協(xié)議我都擬好了?!?/p>
“你先一個人離,我現(xiàn)在沒考慮成熟?!?/p>
“無賴!”
湯子選一只手伸過去,就摟住了她的腰,說:“你這么弱不禁風,離了婚咋辦,沒有我,你會走丟的?!?/p>
“你真的想接手印刷廠?”甘巾巾盯著他的臉。
“不是我,是你?!睖舆x說:“我只是幫你實現(xiàn)夢想而已?!?/p>
“錢呢?”甘巾巾問:“你從哪里去弄這么多錢?二十多號下崗職工,光安置就要一百多萬?!?/p>
“我沒有錢?!睖舆x說。
“沒錢你還敢大言不慚去接手廠子?”
“沒錢打沒錢的主意?!?/p>
“賣腎?”
“舍不得?!?/p>
第二天一早,湯子選拿著一份協(xié)議,領著甘巾巾去到印刷廠,找到老廠長,對他說明來意。老廠長說:“思路倒是不錯,只是不知道他們干不干,你不明白,這些人多半是大爺,油鹽不進。”
湯子選說:“他們沒有第二條出路?!?/p>
老廠長想了想,說:“我們一起去找找企改辦的領導,將想法告訴他們,請他們幫忙給這些職工做做工作?!?/p>
企改辦的負責人聽了湯子選的想法,覺得這主意不錯,立即電話請示分管國有企業(yè)改制的副縣長,副縣長說:“你們擬一個詳細的工作方案,政府常務會上,我作專題匯報。”
事情進展得很是順利,政府同意了方案,剩下的事,是如何做這二十多個下崗職工的工作。
湯子選的想法是讓這些人以下崗安置費入股,每月按比例從凈利潤中分成。參加分成的,不單單是下崗的這一撥人,也包括留下來的職工。湯子選的生意經是:下崗的,按企改辦核算的安置費贏得相應入股股份;在職的,每人占固定股份,工資按效益另算。一開始,那些下崗職工沒有一個同意,他們的顧慮是萬一廠子再次搞砸,就全然沒了希望。湯子選和企改辦的領導耐心地做工作,要他們往好的方面去想,又加上甘巾巾平時在廠子里人緣不錯,幾番軟磨硬泡,硬是讓他們在股份協(xié)議上簽了字。有幾個年齡稍大的,對甘巾巾說:“我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同意的,我們只相信你,你可別害了大家??!”
廠子盤下來,甘巾巾成為印刷廠里的靈魂人物,凡大小事務,都由她親自布置,湯子選只管做市場企劃。之前,印刷廠沒有業(yè)務人員,全靠客戶自己找上門,且因為干與不干一個樣,有些業(yè)務沒按照時間出貨或者質量不保證,把顧客得罪了,干完一單就不再有下一單。湯子選把廠里年輕的職工拿到市場上去,實行訂單分成,一年下來就有很大起色,全廠一派興旺景象,把個甘巾巾也樂得仙風亂吹,稱之前冷靜得好,要是離了婚,豈不是白白的丟了一棵搖錢樹!
湯子選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不可能舍得我?”
“你倒是很自信。”甘巾巾風一樣倒在他的懷里。
印刷廠干到熟門熟路,湯子選兩口子均成了甩手掌柜,全讓廠里得力且信得過的人幫助操持。幾年下來,湯子選賺的錢也能在計算器按鍵上清楚地顯現(xiàn)。后來湯子選開了料場,把印刷廠大半股份賣與他人,自己抽身掙幾個閑錢,算是輕松過渡,皆大歡喜。
眼下湯子選的資金幾乎全部困在方大權的手里,兩口子當然急得整宿睡不下去。如今大年三十,一家人在兩個地方,焦急也是難免的。
8
大年三十,卻沒有過年的氣象。一大早,湯子選就站在陽臺上往街面上看,一個人影也沒有,所有商店關門閉戶,只有一條黃狗在汪家飯館門前的潲食桶里刨著什么。遠山上有昨夜留下的積雪,像一層薄紗慵懶地披著。說是肅殺,真不為過。方公館有端公先生做道場的鐃鈸聲傳來,遠遠聽起來像騸匠在敲打手里的小鑼,敲一陣,忽又停一陣。湯子選隱約感到寒風在刮著臉,鼻梁有些生冷,便進了屋,在暖爐旁坐下來,肚子餓。
邵科打來電話,說讓趕緊過去,有好消息急著要告訴他?!坝谐缘膯??”湯子選問。
“來了餓不著你。”邵科說。
到了邵科家里,見回風爐上有兩個烤熟的紅薯,便拿在手,剝皮,放在嘴里咬起來。邵科說,中午飯正在做,你先對付對付,一會兒我倆去方總家里坐坐。
“我才不去?!睖舆x說:“看他那副賣牛肉的臉,喪氣得很,萬一他又想起他老爹的死著實與我有關,要我殉葬也說不定?!?/p>
“你倆這是多年的冤家了,誰怕過誰!”邵科笑笑,接著說:“想想也夠悲催,大年三十,人要出殯,換作誰都不好受。”
原來今天是方老鎮(zhèn)長出殯的日子。湯子選想,如果不是死在這個節(jié)點上,方老爺子肯定會整個人完好無缺地躺進棺材,被風光大葬?,F(xiàn)在,他成為一捧骨灰,雖說也要裝進棺材,總感覺不一樣。也真奇怪,為什么都燒成灰了,還要裝進棺材里?按民政所干部說的,棺材里裝骨灰,以后遷墳的時候方便?!胺凑家w墳,還不如把骨灰盒送到公墓去,這樣也省事,不行的話,待會兒我們做做他的工作。”湯子選對邵科說。
“你有勇氣你說,我可不愿意找罵。”邵科說:“眼下正是他悲傷之時,你去這么一提,難說他真會把你一起裝進棺材。”
“為什么非要過去坐坐?”
“人之常情嘛,都是鄰居,要在平時,應該去幫幫忙,把棺材抬上山去的?!?/p>
“中午發(fā)喪吧?”湯子選看看表,現(xiàn)在九點鐘,還有三個小時,按照端公先生做道場的慣例,現(xiàn)在正是繞棺辭靈的那一壇?!八麄兗乙簿蛶卓谌嗽诩?,繞棺也肯定繞得無比冷清,不知道有沒有人散散花、唱唱孝歌什么的。”
“也不會冷清到這種程度,就算政府不準大操大辦,人家不收份子錢、不吆喝七大姑八大爺前來熱鬧也就是了,散花唱孝歌,本是死人場中必不可少的,再不準也不會太較真?!鄙劭普f。
兩人前后走進方家院子,果然聽到有人在唱孝歌,唱的是《行兵十二月》,正唱到臘月。唱孝歌的老者門牙已經沒有了,中氣也不怎么足,只聽得前面兩句:“臘月行兵草枯寒,曹操領兵下江南?!焙竺娴脑絹碓侥:腥粼谀钜欢沃湔Z。湯子選認出來唱孝歌的這人,正是八字先生霍清霜的老爹,他端坐在一條長凳上,手里拿著一個紙杯,杯子里裝著用生姜煮過的燒酒。老者滿臉通紅,大約燒酒也吃了不少。
“霍二伯,你這嘴巴關不住風啊,怎么不叫霍清霜給你鑲幾顆金牙?”湯子選湊過去。
“都快要鉆土巴的人了,整那個東西有個屁用,以后死了,難得麻煩人家?guī)兔θ∠聛??!庇终f:“湯老師要不要唱一首?”
“我學的不是這個專業(yè),我擅長散花。”湯子選笑。
方大權讓媳婦從里屋搬了兩個塑料凳子出來,與湯子選和邵科坐了,說:“這齋做得真是丟人,冷清不說,連孝子都趕不回來。”
“還有誰?”湯子選問。
“多了?!狈酱髾嗾f:“二妹三妹連同兩個妹夫還在路上,人家本不打算回家過年的。照這樣的速度,掐指一算,頭七過了也趕不到。就我那寶貝兒子,平素爺爺是最疼他的,硬是因為補課補得在學校出不來?!?/p>
“也不怪他們。”邵科說
此時方大權兩眼往湯子選這邊看過來,見湯子選也用眼睛看他,就又移開了,說:“人家說這就是命,我這光景,是雪上加霜,難遇的苦命?!?/p>
“老爺子應該是在六十五歲上吧?”湯子選問。
“死的前兩周才過的生日,剛好六十五?!狈酱髾嗾f。
“正是過好日子的時候?!鄙劭普f。
“大約他是知道好日子過不長了吧,所以——”方大權又看了看湯子選。
“看我干嘛?”湯子選剛好捕捉到他的目光。“今天邵會計也在這里,他可以作證,那天我的確沒對老鎮(zhèn)長說過什么,我只是很有禮貌地請了個安?!?/p>
“沒說你什么,別找話說。”方大權說完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接著說:“別說你,就是那到處游手好閑的霍清霜,我也不會怪罪他?!闭f完,看了看坐在堂屋旁邊唱孝歌的沒有門牙的老者。
端公先生提醒,主孝應該立即歸位,去到那繞著棺材打轉的孝家隊伍中。方大權對二人說,你倆吃些燒酒,我得行禮儀去了。這時,掌壇的師傅把手里的戒尺往桌上一拍,大聲說,各位師傅,凡要唱孝歌散花的,都把最高級的活計拿出來,撿最好的唱,拿最要緊的念,不要耽擱太多的時間,早點整完了我們就回家吃年飯去。
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從院子里慢悠悠地進來,他嘴里叼著一支煙。走近幾個老者,說:“老瘟收的些,唱完孝歌就不曉得散花,在這里扯閑淡,耽擱時間?!?/p>
“老二皮今天不去趕牛馬場,偏偏得閑了,你可不是至親啊?!睕]門牙的老者和他開玩笑。
叫老二皮的人說:“我過來是想看看你家霍清霜在不在,要在的話,順便請他算一卦?!?/p>
“他早就給你算好了,托我告訴你,現(xiàn)今東南方向有你的死對頭,你最好待在家里別出來。”老者說,
“他怎么不親自來說?”湯子選插了一句話:“敢情他此時正待在家里,親自準備年夜飯。”
“誰不是親自?”霍老者說:“不親自的話,誰能幫你?吃飯要親自吃,屙屎也要親自屙,只有生孩子,可以請人幫忙?!?/p>
叫老二皮的人聽完,臉上掛了紅。叫老二皮的人,真名叫郎愛平,后街上宰豬匠郎必山的兒子,從小長得單薄,無法繼承他老爹的手藝,只是逢趕集天到牛馬場上去,與買家賣家左右說話,促成牛馬交易。按湯子選的話說,老二皮是憑借三寸爛過無數(shù)次的舌頭,硬是討了幾杯酒錢。身子單薄的老二皮,偏又娶了一個五大三粗的婆娘,甚是強悍,長期和宰豬匠的徒弟陳巴子混在一起,他自己卻大氣都不敢出,只能憑借三寸爛過無數(shù)次的舌頭,在聽之任之的同時在別人面前為自己開脫。有人說,老二皮的三個兒子,個個都長得像陳巴子。有人說,人家是請人幫忙,可以的?;衾险邉偛耪f的這些話,是奔著老二皮來的。整個堂屋里,包括圍著棺材打轉的孝家們,都哈哈哈笑了起來。
老二皮臉紅了一陣,正了正嗓子說:“你們不散花,我來散一首。”
“對,老二皮散一首,老二皮的花文很經典?!闭f這話的是方大權的堂兄弟方大舉。整個孝家隊伍里,除了方大權兩口子,其余都是叔伯弟兄家的子弟。
“列位看官聽好,夫此花者,不說此花來歷,聽我說首巧技花文?!崩隙び终苏ぷ印?/p>
“有戲。”方大舉說。
“有戲?!逼渌艘舱f。
老二皮喝了一口酒,正式散道:
散花散到大青杠,此地是個好地方。柿子樹上結酸棗,毛雞窩里出鳳凰。鳳凰長得人模樣,取得名字霍清霜。初三讀了四五個,每次考在門檻上。街上去找陶八字,討得口訣袖中藏。名落孫山無指望,擺個攤子街中央。算壽緣,算財寶,算得村婦上了床。惹得豪強胸中怒,眼睛打個大皮囊。養(yǎng)了三年在床上,家中老婆去遠方。有人說在秦皇島,有人說在石家莊。偏偏有人看到了,就在城里當二房。好個人間霍八字,妻離子散心里慌。替人算命好手段,偏偏自己算不詳。算東家,算西家,算得家里空蕩蕩。老子門牙落掉了,房上只剩一根梁?;ㄎ牟槐M,后花來催,再有好花,請師又散。
老二皮散完,抬腿就走,幾步就竄到院壩里,嬉皮笑臉地看著霍老者。此時靈堂里笑聲不絕,卻難住了端公先生,鐃鈸使勁敲打,卻打不了花結子。平素人們散花,都是常人聽說過的,花結子就藏在端公先生的腦殼里,今天老二皮是臨場發(fā)揮,不知怎樣做結。打鐃鈸的先生名叫肖羅材,腦袋靈光,敲了一陣,唱起來:散花童子好日膿,為何要散獨眼龍;為何要散霍清霜,一只眼睛落框框。鐃鈸鼓點一起響,靈堂里人們早笑得眼淚橫流,連方大權也笑,但湯子選分明看到,他笑得有些拘謹,甚至有些慌張。
霍清霜的老爹霍老者站起身來,示意幾個同坐的老者讓讓,把屁股下的板凳拎起來,蹣跚地往院壩里的老二皮走去,邊走邊說:“你個不得好死的雜毛,散花就散花,拿老子說事,看我不打死你。”湯子選和邵科并方大權的幾個堂兄弟一起拉住霍老者,說:“霍二伯別生氣,死人場中,說個笑料也是正常的,況且平日老二皮與霍清霜關系要好,親如兄弟,他們之間的玩笑,不帶上老一輩,莫要計較?!?/p>
霍老者也就坐了下來,又端起紙杯喝了一口酒。
端公先生又打了幾個花結子,都是平?;ㄎ模峭衾险咦谝粭l長凳上的幾個老者散的。臨到十一點鐘,掌壇的先生說:“花文就散到此處,我們歇下來吃幾口茶,刨一碗飯,就準備發(fā)喪了?!北娙硕颊f:“早些完事好,大過年的?!?/p>
9
如果不是一夜風雪,天上多少有點亮光,這個大年三十就不會那么凄慘。當然,在湯子選看來,這個大年三十,最凄慘的恐怕是方大權,房子爛尾不說,還死了老爹。上午在方大權家抬完棺,他和邵科都沒有再去方公館,而是去了信用社?;仫L爐上的中午飯熱了兩遍,有些菜都熱糊了。邵科的女人說:“你們兩個也真是,過年不好好待在家里,偏要去抬喪,就不怕晦氣!”
“你這婆娘真不會說話?!鄙劭普f。
吃完飯,湯子選就在沙發(fā)上斜躺下來,拿出手機翻看微信。朋友圈很熱鬧,有的在發(fā)一年下來的感慨,有的在發(fā)祝福,當然還有一些大過年的仍然忙著賣衣服、賣保險和保健品,各種消息、各種預告摻雜在一起,讓人眼花繚亂。
朋友圈有人發(fā)藏頭詩,八句,開頭八個字連起來,讀成“牛年大家都有好運”,而細讀八個句子,卻文理不通,不知所云。詩署名“李白”,帖子名稱是:1300年前,李白就是這樣贊美春節(jié)的。正想罵人,一看轉帖者是自己剛從小學教師崗位上退休回家的大舅哥。怎么能這樣?這老小子教了一輩子書,也不了解李白為人處世,竟然也相信詩仙在1300多年前寫出這樣的狗屁詩,于是想打一個電話過去,提醒提醒他,莫要跟風轉帖,小心遭人謾罵,不巧這時大舅哥電話就過來了:“子選不準備回來過年?”
“老大說得倒是輕巧,兜里一分錢沒有,怎么過!”湯子選說。
“那有什么?你一個做工程的人,哪會把錢裝在兜里!”大舅哥說:“對了,你看朋友圈了沒有。”
“看了?!睖舆x說:“李白喝酒醉了?!?/p>
“什么喝酒醉了?”
“他不喝酒醉,就不會如此胡言亂語。”
“人家那是先知先覺,哪像我們這些凡人?”
“家里有一本《太白全集》,改天我讓巾巾給你送過來,你認真看看,以后就不會相信這些鬼話?!?/p>
“我也是看見人家轉的,覺得好玩,也轉了一個?!贝缶烁缭陔娫捓镄Γν炅私又f:“也就是圖個好玩?!?/p>
掛了電話,又給老婆甘巾巾打電話,叮囑她一定要做好老人和孩子的工作,告訴他們自己工程上的活兒很急,得加班趕進度。
女兒湯銘銘在那頭搶過電話,說:“湯老板要挺住。”
“你爹是金剛不壞之身,別擔心,你倒是要好好照顧好爺爺奶奶和你媽?!睖舆x對女兒說。
“那是自然,后方陣地穩(wěn)固,你保護好自己就行?!迸畠航衲晔邭q,高三學生,平日和湯子選沒大沒小說話?!皩α?,你有沒有看我大舅的朋友圈?”
“看了?!睖舆x說:“李白這首詩寫得不錯,你要認真閱讀理解,說不定今年高考會考著呢。”
“切!”湯銘銘說:“這個糟老頭子,看我怎么收拾他?!?/p>
“李白嗎?”
“干一桶。”湯銘銘說的是他大舅的名字,他叫甘怡同。
年夜飯準備停當,邵科說:“咱們有沒有必要把方大權叫過來?”他此一問,是征求湯子選的意見,不想他女人在一旁開口了,“你倆真是吃飽了撐的!”
“亂球說?!鄙劭拼驍?,“不叫就不叫,說我倆撐的,飯還沒開吃呢?!?/p>
女人不再說話,而是折身去儲物間拿燒酒。酒是之前湯子選送給邵科的老酒,52度,口感醇正,現(xiàn)在已是絕版。邵科說:“這個年與眾不同,酒不宜喝多,我倆整完這瓶就可以了?!?/p>
剛吞下第一杯,湯子選的電話就響了起來,一看,是小藍打來的,問湯老板和誰一起吃年夜飯。湯子選說和有錢人在一起,問小藍有何吩咐。小藍說沒有吩咐,只是在吃年夜飯時突然想到他,要是他一個人在家里的話,就過去。湯子選說邵會計提前預定了,今天就在信用社蹭飯,明天餓了的話,就成全監(jiān)委干部。
“湯哥真的不用客氣?!毙∷{在那頭說。
“我何時客氣過!”湯子選說:“小藍兄弟務必新年快樂。”
“湯哥也是。”小藍說。
掛了電話,邵科對湯子選說:“這個藍波,屁精屁精的,大有前途。”
“什么前途?不就是一個社區(qū)監(jiān)委干部嗎?”湯子選問。
“別小瞧他?!鄙劭普f:“此人有背景,他要是真想混出一條路,是很有條件的,可以說要錢有錢,要人有人。聽說,他準備辭掉社區(qū)工作,接手方大權的爛攤子?!?/p>
“真的?”湯子選口里的酒沒吞下去,話說得不太利索。
“也只是聽說而已?!鄙劭普f:“這家伙做事善于攻心,他讓霍八字到處給人算命,為自己清掃道路?!?/p>
“原來是這樣?!睖舆x把嘴里的酒吞下去,說完這句話,又將自己的杯子續(xù)滿,說:“那就干一杯?!?/p>
“什么理由?”邵科指的是這杯即將被干掉的酒。
湯子選說:“咱們?yōu)橛星巴镜娜撕??!?/p>
吞下杯中的酒,湯子選接著說:“有沒有前途,要看他能否挺過這一關。”
“什么情況?”邵科問。
“半個月之前就聽說縣里紀檢部門要拿他了?!睖舆x說:“要不是大年三十,估計他早就去了里面?!?/p>
“第三杯,咱們一起送瘟神?!眱扇水惪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