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丹
內(nèi)容提要:晚清有所謂“開眼看世界”之思潮,而“世界”絕非僅僅是一個地理概念而是更具有政治意味,更準確地說,“世界”是決定中華命運乃至全球走向的驅(qū)動性力量,而中國則屬于被邊緣化了的“地方”。很多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就是使中國擺脫這種“地方”身份,并尋求被接納甚至去占據(jù)這個極具侵擾性的“世界”。阮章競則是其中具有典型性的樣本。在他身上可以看到知識分子如何脫離自己的鄉(xiāng)土小共同體,在追趕世界和再造地方的歷史進程中也身受揀選和改造。
19世紀以來,隨著世界性資本主義體系的建立,全球的絕大部分地區(qū)前所未有地屈服于一小部分地區(qū)。如果說這一小部分地區(qū)是“世界”,那么中國就是邊緣化了的“地方”之一。對于很多知識分子來說,他們的歷史使命就是使中國擺脫這種“地方”身份,尋求被接納甚至去占據(jù)這個極具侵擾性的“世界”。而中國共產(chǎn)黨所建立的根據(jù)地——尤其是20世紀30—40年代的華北根據(jù)地——則是實現(xiàn)這一歷史使命的關節(jié)點。在此視角下,出身于“地方”與“世界”的連接處,又成名于邁向“世界”的關節(jié)點的阮章競就具有了突出的樣本意義。在阮章競的文藝經(jīng)歷和文藝觀念中,可以看到“地方”與“世界”的復雜互動,也可以看到在這一巨型互動之下人類個體的命運。
阮章競將太行山稱為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這當然是由于位于華北腹地、號稱“天下之脊”的太行山是他開展和成就其革命、文學事業(yè)的肇建之地。而他的“第一故鄉(xiāng)”廣東香山縣,似乎就只是一個遙遠的背景。然而,如果從更長的時段和更遼闊的空間來看,“第一故鄉(xiāng)”這一地理空間的價值絕非如此,梁啟超1899年即預言:“廣東為泰西入中國之孔道”,“廣東人旅居外國者最多”,“中國茍受分割,十八行省中可以為亡后之圖者,莫如湖南、廣東”。1梁啟超:《湖南廣東情形》,《梁啟超全集》第一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42頁。從這個角度來說,“生于廣東”對阮章競的文學觀念立場以及路徑選擇都有至關重要的影響。
晚清以來即有所謂“開眼看世界”之思潮,而“世界”極大地影響著阮章競。1927—1931年,也正是阮章競13—17周歲時,恰好是華僑資金涌入沿海地區(qū)的高潮期,從1864年到1913年,廣東僑匯總額為526,400,000美元,而1927—1931年的匯款則達342,400,000美元,也即是這4年的投資占了近半個世紀投資總額的65%。2據(jù)林金枝《近代華僑投資國內(nèi)企業(yè)概論》第五章《華僑歷年匯款統(tǒng)計表》,廈門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01頁。而且“雖然各經(jīng)濟部門都有,但投資的重心,卻是房地產(chǎn)業(yè),占全部投資額的59.98%”3林金枝:《近代華僑投資國內(nèi)企業(yè)概論》,廈門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3、23頁。,絕大多數(shù)僑匯并沒有流入商貿(mào)領域,創(chuàng)業(yè)或擴大再生產(chǎn)不是僑匯的主要流向,商業(yè)投資的總額“占匯款總額的百分之三到四左右,最多是百分之五”,“華僑最關心的事項,是如何協(xié)助他們的家族,如何設法滿足當?shù)厣鐣⑽幕徒?jīng)濟的需求,同時要有愛國和善心的表現(xiàn)。”4王賡武:《華人與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23頁。13歲成為油漆店學徒、17歲成為正式漆工兼畫工的阮章競在決定自己的工作選擇(也是人生選擇)時,適逢大量海外資金流回華僑的桑梓之地,當時的他大抵是充滿著期待和希望的。但1929年經(jīng)濟大蕭條的爆發(fā),在少年阮章競面前展露了“世界”的另一重面目,“大蕭條”直接導致“僑匯”斷流,“1931年以后,危機已波及到中國,各地僑鄉(xiāng)盛極一時的房地產(chǎn)業(yè)投資,也因無人問津而處于破產(chǎn)的境地。”5林金枝:《近代華僑投資國內(nèi)企業(yè)概論》,廈門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3、23頁。或許可以說,“世界”使阮章競一度對家鄉(xiāng)的生計充滿希望,而“世界”又打碎了這種希望。作為掌握一定文化技能、對未來有著強烈期許的小知識分子或者準小知識分子,阮章競要么終老于戶牗之下,要么就只能出門闖蕩天涯,而“天涯”所在,唯有“上?!?。阮章競回憶:“我想去能報國的地方,能學習的地方,找到活的出路??赡睦锬苷业侥??我想來想去,只有上海?!?阮章兢:《故鄉(xiāng)歲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92頁。
雖然阮章競回憶自己在決心闖蕩上海時“沒有任何親戚朋友,唯一認識的只有去年秋天回去的肖劍青”2阮章兢:《故鄉(xiāng)歲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92頁。,但“香山—上海”的冒險路線,其實與華僑資本的現(xiàn)金流向暗合,也可以說,阮章競的看似孤注一擲的主動選擇,卻與“世界”通過“華僑”對“中國”的影響方式,有著共鳴性的關系。
雖然讓阮章競獲得生計的“僑匯”中的大部分被用于華僑故鄉(xiāng),但仍有部分被投諸故鄉(xiāng)之外——全部僑匯中,“大約百分之六十的資金投在廣東??;稍微超過百分之二十投在福建?。黄溆嗟臄?shù)額,稍微少過百分之二十,投在上?!?王賡武:《華人與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22頁。。而“華僑對上海的投資,大約百分之八十的資金,是投在工業(yè)(將近百分之五十)和商業(yè)(大約百分之三十)方面”4王賡武:《華人與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22頁。??梢钥吹剑瑑S匯中用于房產(chǎn)、地產(chǎn)的部分(也是這筆資金的絕大部分)退出了商業(yè)流通,而用于投資工商業(yè)的較小部分,卻作為原始資本滋養(yǎng)了上海并推動其成為遠東第一城市。阮章競所傾慕和向往的“出版于上海的雜志和書”,在某種程度上是桑梓故人的反哺。早在阮章競遠走之前,廣東人已經(jīng)為他打通了“粵—滬之路”。
相對于中國其他各省,廣東與海外資本主義世界的聯(lián)結(jié)原本就更加緊密,香山縣更號稱僑鄉(xiāng),“在五口通商以后,香山人捷足先登,成為上海、天津、廈門、漢口、九江等通商口岸的第一批買辦”5胡波:《香山買辦與近代中國》,廣東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0頁。。“上海開埠通商,香山人在與外貿(mào)和商業(yè)有關的洋行、商號、錢莊等行業(yè)占據(jù)了有利地位,寶順、怡和、瓊記、太古等洋行的買辦,都以香山人為主?!?中山市社會科學界聯(lián)合會:《香山文化的歷史與現(xiàn)實》,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62頁。經(jīng)濟重心的轉(zhuǎn)移,也推動香山人持續(xù)向上海遷徙,“1853年以前,上海有廣東人8萬,其中廣肇幫最多……廣肇幫中香山人最多,人數(shù)有兩萬多”,“到1949年底,上海有廣東人119178人,其中香山人估計為3.5萬”7熊月之:《上海人解析》,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199頁。。19世紀中期以來,中國對外經(jīng)濟的中心持續(xù)由廣東向上海轉(zhuǎn)移,形成由粵至滬的移民流,而阮章競也恰是這人流中的一個。
1934年7月13日,阮章競到達上海,一年半以后,“1935年底,中國經(jīng)濟正在從蕭條中恢復過來”1城山智子:《大蕭條時期的中國:市場、國家與世界經(jīng)濟》,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03頁。,到了1937年3月,宋子文宣布中國的大蕭條已經(jīng)結(jié)束,“沒有理由認為中國已經(jīng)脫離了所有困難,但不可否認,過去18個月的事實說明,整個國家的境況,無論是政治的、財政的還是商業(yè)的,都已經(jīng)有了徹底的改變和改善”2《中國銀行年度報告》,《金融與商業(yè)》第29卷第14號,1937年4月7日。。也即是說,阮章競的上海歲月,恰好與民國經(jīng)濟擺脫大蕭條影響的上升期大致重疊,這在其生活中亦有所反映,阮章競回憶當時“米也不貴,六元錢可以買一大口袋,夠吃一個月了。再有錢時就買點肉、青菜或花生米,扔到鍋里就是飯了。那時上海街頭有老虎灶,花一個銅板就可以買一大壺開水,很方便”3阮章競:《異鄉(xiāng)歲月——阮章競回憶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6、31頁。。阮章競曾描述自己在上海的生活是“吃不飽又餓不死”,但他有條件參加私人學校的英語學習、能夠?qū)W習世界語和到歌詠班學指揮,還能參加多種文化活動,顯然其生活并未臻于極度窘迫。實際上,世界語運動、歌詠運動都與共產(chǎn)主義的傳播有關。同一時期的廣州,歐陽山等人就“用各種組織形式吸引了不少進步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如不少的秘密讀書會、世界語小組、話劇歌詠和拉丁化新文字小組,……大家熱切學習馬列理論,探討中國革命的社會性質(zhì)、動力、主力、同盟軍斗爭的方式方法等等,組織生活頗為嚴密”4杜埃:《智者不逝——懷念忠誠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連貫同志》,林彬、杜友林編:《杜埃文集》第3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295頁。。不難想象,阮章競顯然也獲益于此類資源的注入。
根據(jù)《異鄉(xiāng)歲月——阮章競回憶錄》,從1934年7月到1936年夏,他的經(jīng)濟來源主要依靠基于同鄉(xiāng)關系的雇傭勞動。1936年夏到1937年8月,他參加了上海職業(yè)界救國會5根據(jù)許德良的回憶,職業(yè)界救國會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組織。1937年,地下黨將上海的6個救國會一律改組為救亡協(xié)會,見許德良:《抗戰(zhàn)前期上海職業(yè)界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上海市委員會文史資料工作委員會等編:《上海文史資料選輯 統(tǒng)戰(zhàn)工作史料專輯》(八),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43頁。和世界語學習班,認識了寧波人徐稼之、溫州人蔣萊、湖北人甘元簡,并從事教唱工作。他的人際圈開始變得更加多元化,也開始獲得超越同鄉(xiāng)關系的支持,阮章競“生病時,徐、世界語的朋友來看,不在則把錢壓在桌上”6阮章競:《異鄉(xiāng)歲月——阮章競回憶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6、31頁。。也即是說,從依賴“同鄉(xiāng)之誼”到一定程度上接受“超民族國家信仰”的過渡在此發(fā)生。阮章競回憶,“七七”事變后,國民黨企圖控制歌詠活動,集會中潘公展“大放厥詞,攻擊我們唱《保衛(wèi)馬德里》,胡說中國人為什么要去保衛(wèi)西班牙的馬德里!臺下多數(shù)是上海業(yè)余合唱團和所有我們教唱的歌詠隊,人多勢眾,又都是血氣方剛的年青人,都用噓聲來回答了他”1阮章競:《異鄉(xiāng)歲月——阮章競回憶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26頁。。
在上海的三年是阮章競一生的“關鍵節(jié)點”,在此期間,阮章競身上發(fā)生了某種經(jīng)濟、信仰資源的關鍵性切換。這使他從本鄉(xiāng)本土的資源循環(huán)中分離了出來,而開始與發(fā)源于歐洲、影響于全球的共產(chǎn)主義發(fā)生了血液交換式的聯(lián)系;他的生活不再是鄉(xiāng)土的,而變成了五湖四海的。從“香山—上?!边@一軌跡總體看來,阮章競的每一個關鍵性選擇在根源上又都與“世界”相關——正是“世界”位面之一的全球資本主義資源蘗生、滋養(yǎng)又摒棄了地處海角的香山縣,也是全球資本主義資源的選擇性投入壯大和繁榮了上海。同時,上海也是“世界”另一位面的共產(chǎn)主義的活動基地,是資本家卻也是革命家的樂園。大蕭條同樣促生了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法西斯主義的猖獗,1937年中日戰(zhàn)爭的全面爆發(fā)仍然是“世界”內(nèi)部動蕩的直接后果。此時,阮章競選擇以筆為槍,投身抗日戰(zhàn)爭前線。
對群眾性語言的關心,是阮章競漫長文藝歷程的一個集中特征。他曾說:“群眾的生活與思想感情,是用語言、行動來表達的?!乙jP心群眾的語言?!?阮章競:《學習毛主席的文藝方向,提高創(chuàng)作水平》,周申明編:《毛澤東文藝思想研究概覽》,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617頁。又曾說:“像我這樣一個說話南腔北調(diào)的人,要寫出為根據(jù)地農(nóng)民能聽懂的戲,應該感謝同我一起工作的北方和當?shù)氐耐荆刮疑钤谝粋€北方語系的環(huán)境中。更應感謝當?shù)剞r(nóng)民群眾的豐富語匯、民歌民謠。”3阮章競:《我的寫作道路》,《北京文學》1991年第2期。
1930年代在太行山上,阮章競就做了大量關于地方歌謠、俗話、土語的記錄,而到了晚年,他對解放區(qū)文學的評價也集中在兩點:“解放區(qū)文學首先是聯(lián)系人民,這是中國作家從來沒有解決過的,世界作家恐怕也沒有解決過的問題。這是非常重要的問題。另外就是語言的群眾化。這個群眾化不僅僅是使得群眾聽懂,而且對中國文學起了很大的作用,推動我們文學前進……解放區(qū)在這點上,一個是人民性,一個是吸收群眾語言,我覺得都是很重要的?!?阮章競:《在〈解放區(qū)文學書系〉編委會上的發(fā)言》,未刊稿,阮援朝提供。對語言學習的強烈自覺和對語言障礙的主動克服意識貫穿于他文藝創(chuàng)作的始終,而這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特點也尤為引人注意。2014年,劉恒在《在阮章競紀念會上的個人發(fā)言》中對此表示驚嘆:“一個廣東人,說粵語的人,發(fā)音跟北方普通話完全不同的人,在尋找北方鄉(xiāng)村語言的韻味,在尋找鄉(xiāng)村樸素的光芒,而且他確實捕捉到了?!?劉恒:《在阮章競紀念會上的個人發(fā)言》,《新文學史料》2014年第2期。而這種對語言矢志不渝的關切,顯然又可以追溯到阮章競投身于文藝事業(yè)之前。
“阮章競先生是廣東中山人,他出生的沙溪鄉(xiāng)是講隆都話的。這是一種由閩南語演化來的方言,與中山縣城所操的石岐話大為不同,在廣府白話方言區(qū)內(nèi),屬于另類的方言孤島?!?阮援朝編:《阮章競太行山筆記手稿四種》,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3頁。阮章競在《故鄉(xiāng)歲月》中還特地寫到童年時有一位寡婦鄰居“大家嫂”,丈夫曾是“官府機關小職員”,她“有些見識,也大方,又會講廣州話”,1927年滇軍前來清鄉(xiāng),“兵走進她家小院,她就用廣州話跟他們說起話來”。4阮章兢:《故鄉(xiāng)歲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71頁??梢姰敃r“會說廣州話”在阮章競的故鄉(xiāng)還是一件很少見和值得一提的事。這里的“廣州話”可能是桂柳或北京官話5《清稗類鈔》載:“粵人平日畏習普通語,有志入官,始延官話師以教授之。官話師多桂林產(chǎn),知粵人拙于言語一科,于是盛稱桂語之純正?!保ㄐ扃妫骸肚灏揞愨n》第五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44頁)廣東官吏往往自桂林、柳州學習和掌握官話。而桂柳官話本身即是西南官話的主要代表。同時,清代云南官話亦屬西南官話之一。“大家嫂”與滇軍交談,用桂柳官話當有一定可能。另外,晚清時“北京官話作為通用語,已成為代替各種方言的普通中國語被教授”(六角恒廣:《日本中國語教育史研究》,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10頁),雙方使用北京官話交流亦有可能。而考慮到辛亥革命后“國語”的推廣,雙方都使用國語的可能性也未必不存在。同時,云南亦有部分地區(qū)有粵語方言使用者,或許也存在兩者以粵語溝通的情況,但考慮到文中對大家嫂“見過世面”的強調(diào),若是雙方同時使用方言,則難以體現(xiàn)“世面”,這種可能性相對較小。,也可能是指“國語”。阮章競開蒙和接受基本教育的時期(1922—1926),適逢民國政府教育部推行國語教育,在1920年1月,民國教育部已經(jīng)訓令全國各國民學校將一二年級的“國文”改為“國語”,并在1920—1922年間辦了4屆國語講習所;廣東省也于1920年設國語傳習所,共辦8年;廣州市則從1923年4月1日起,在廣州市立師范學校里設國語講習所,至1927年共辦3期。1崔明海:《近代國語運動研究》,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87~189、191~192頁。但阮章競在沙溪求學的鼐琨學校、作新學校、樹人學校,其教學語言大概率還是土音。1920年代即便是在廣州市,“大部分小學無論上國語還是其他功課,都是用土音教授。上國語科的,有的用國語念一遍,叫學生也跟著念,但多半都不準確。造成這樣的結(jié)果,一是當?shù)厍啡眹Z師資,二是廣東人的方言習慣難以在短時間內(nèi)改變”2崔明海:《近代國語運動研究》,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87~189、191~192頁。。廣州尚且如此,沙溪鄉(xiāng)更不必說了。
但是,童年阮章競又不是完全被封閉在土音之中的,他專門回憶沙溪鄉(xiāng)的“團益公會”,說“公會訂有中山縣出版的《國民日報》《仁言日報》《商報》供人們閱讀……是廣州、石岐學生下鄉(xiāng)宣傳、傳播消息的中心。我看到也聽過學生在桌子上站著演講,演宣傳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封建主義的文明戲”3阮章兢:《故鄉(xiāng)歲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5、59頁。。而下鄉(xiāng)學生所操之語言,必然超越小小沙溪而適配于更為廣大的區(qū)域??梢钥吹?,童年阮章競所處的語言環(huán)境本身就相當復雜,來自閩地的隆都話、來自粵地的石岐話和廣州話,甚至還可能有來自北京的國語,多元語言是阮章競從事文藝創(chuàng)作事業(yè)之前的初始配置。而童年阮章競已經(jīng)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切換自如,并以鄉(xiāng)音土語轉(zhuǎn)換和傳播外來知識。他為了安慰母親,會“把從先生那里,或從小鋪、在團益公會看報、自己看書所知道的東西都講給她聽”4阮章兢:《故鄉(xiāng)歲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5、59頁。。十余年后,當阮章競面對一口晉方言的太行山鄉(xiāng)親時,童年時與母親聊天的經(jīng)驗大概會讓他擁有克服這一挑戰(zhàn)的底氣與勇氣吧。
更值得注意的是,多種方言僅僅是阮章競所處的復雜語言環(huán)境的一部分,令他產(chǎn)生更大渴望、更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抱有期許的,則是英語。
在最初闖蕩上海時,“阮章競理想中的上海生活是:一、找個畫畫和油漆的工作;二、去夜校讀書;三,學英語,找到新的出路”5陳培浩、阮援朝:《阮章競評傳》,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第21頁。?!皩W英語”與“謀生計”并列,可見掌握英語在他心目中的重要程度。而英語之所以令阮章競抱有巨大期望,顯然又和廣東、香山、上海數(shù)百年來的特殊經(jīng)濟、語言氛圍直接相關。
前文已述,香山人極早、極深地介入到了中外經(jīng)貿(mào)和政治活動之中。因經(jīng)營洋務之需,對香山人而言,外語就極其重要。這種重要是基于“地緣、語言、商貿(mào)”三者互相纏繞、互相成全的關系。香山毗鄰澳門,而自16世紀開始,澳門就已經(jīng)成為中-西雙語教育、翻譯的中心,《圣經(jīng)》《四書》的翻譯、首座西式中文學校英華書院,都和澳門密切相關。同時,澳門本身的物資供應嚴重依賴于香山:“澳無田地,其米糧皆系由香山石岐等處接濟……若米船數(shù)日不到,立行困窘。”1《粵督張之洞奏澳界轇轕太多澳約宜緩定折》,王彥威、王亮輯編,李育民、劉利民、李傳斌等點校整理:《清季外交史料》(4),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517頁。地緣的密切,推動了語言的流動。自明代初葉,香山人便開始充當“通事”(即翻譯)一職,最初的通商語言為葡萄牙語,至18世紀晚期,英語取代了葡語的地位。而香山人則是較早諳熟、推廣英語者,對中國商貿(mào)英語教育的貢獻尤大。1862年,肄業(yè)于香港馬禮遜書院(該書院創(chuàng)辦于澳門,后遷至香港)、曾任上海海關總翻譯的香山買辦唐廷樞等編纂了《英語集全》,該書出版后,“英語”一詞才成為中國人指涉“English”的普遍譯稱。而經(jīng)翻譯之途而維持生計甚至發(fā)家致富者并不稀見。王韜在1849—1862年寓居上海,著《瀛壖雜志》記述上海風貌,不無夸張地描述當時“中外貿(mào)易,惟憑通事一言。半皆粵人為之,頃刻間千金赤手可致”2王韜:《瀛壖雜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8頁。。1897年亦有記述,“依租界以為活者,通事之屬,不下數(shù)百人。一公司之買辦也,而歲得數(shù)千金,一洋商之西崽也,而月得數(shù)十金,得西文之淺者,已足糊其口”3項思勛:《西文西學之辨二》(1897),《實學報》,轉(zhuǎn)引自馬長林《租界里的上?!罚鐣茖W出版社2003年版,第104頁。。除翻譯這一語言職業(yè)外,粵人也進入其他涉外商貿(mào)領域,“廣東人的主要作用是跟外國人打交道,經(jīng)營新興的百貨業(yè)、西藥房、食品店等”4葛劍雄:《古今之變》,九州出版社2018年版,第223頁。。阮章競初到上海,所投奔的肖劍青就任職于香山人所開設的新新百貨,當時阮章競自己所從事的也是服務于商業(yè)的廣告工作。
而阮章競在記述自己童年、少年生活的《故鄉(xiāng)歲月》中,對“英語”亦時有記載,如他曾求學的“天涯藝術學院”中就有當英文教員者往來;他替朋友送英文短信,也曾親睹收信的留學美國的女碩士校長以“英文打字機”復信。對這門外語,阮章競顯然并不陌生,對其所能提供的經(jīng)濟、知識支持,大概也深有感觸。正如他記述自己在天涯藝術學院的收獲,說“第一次知道有個歐洲文藝復興”,“知道有米勒、羅丹等歐洲的藝術大師”,“使我一下子從唐宋元明清的中國山水人物、花鳥魚蟲,飛躍到了歐洲的圣母圣子、天使花神”。1阮章兢:《故鄉(xiāng)歲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52頁。而這一小小的文化沖擊(culture shock)也勢必和英語緊密相連。
可以說,阮章競在踐行“聯(lián)系人民”“吸收群眾語言”這一文藝理念之前,多元的語言環(huán)境和英語世界的藝術窖藏已經(jīng)為他實施了一次藝術洗禮。當他投身于“天下之脊”的革命事業(yè)時,這一語言背景能夠使他比較輕松地施行山西地方土語的選擇、學習和運用,也使他的藝術底色始終葆有一種“世界”的眼光和立場。當他審視“地方”的時候,那是一種奠基于切身“世界”性體驗的審視;當他進行藝術書寫的時候,也是一種“源于世界”而又“基于地方”的書寫。
然而,阮章競在上海學習英語的歷程又是艱難而短暫的,大概在1935年夏,他“在一家私人學校報了名……教材是商務印書館出的中學課本……插班學習,感到困難,而老師每天講課也不多解釋……學得很吃力”2阮章競:《異鄉(xiāng)歲月——阮章競回憶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13、14頁。。而“學英語”發(fā)展到后來竟演變出半滑稽、半悲哀的結(jié)局——學校辦不下去,英語老師求阮章競幫忙逃租,“把教室里十來張桌子腿鋸斷,放在箱子里,幾個晚上幫他偷光了”3阮章競:《異鄉(xiāng)歲月——阮章競回憶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13、14頁。。畢竟此時距離上海開埠之初已經(jīng)過了近百年,離“得西文之淺者,已足糊其口”的時代也過了三十多年,無論謀生還是求知,以英語為門徑對阮章競來說都益加困難。到1936年5月,阮章競轉(zhuǎn)而開始學習世界語,所參加的“卡德路嘉平坊14號的上海世界語者協(xié)會,是中國無產(chǎn)階級世界語者聯(lián)盟(簡稱PEU)的機關所在地……是上海僅有的公開的進步文化團體”4樂美素:《上海世界語者協(xié)會——我的家》,《世界語者樂嘉煊紀念文集》,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58頁。。中國無產(chǎn)階級世界語者聯(lián)盟(中國普羅世界語者聯(lián)盟),本身即是左翼文化總同盟下的一個組織,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之下,“出版了機關刊物《中國普羅世界語者》,在工人中宣傳世界語;并加入了無產(chǎn)者世界語者國際,同日本、德國、英國、法國、西班牙等工人世界語組織和蘇聯(lián)世界語聯(lián)盟取得聯(lián)系,同時秘密出版《中國普羅世界語通訊稿》,把中國共產(chǎn)黨的抗日救國主張、蘇區(qū)(革命根據(jù)地)的情況和工農(nóng)紅軍的活動、中國工農(nóng)大眾的生活與斗爭以及中國的民族解放斗爭,向全世界作了報道”1中華全國世界語協(xié)會編:《你知道世界語嗎?》,中國世界語出版社1982年版,第25頁。。這個協(xié)會“是公開掛牌子、公開登了廣告的,所以成了進步青年與國際友人公開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地方。許多進步青年就是從這里接受革命教育去延安、去浙東、去蘇北、去各解放區(qū)參加革命工作的……還曾經(jīng)是解放區(qū)緊缺物資的集散地……中共地下黨員等也常來這里碰頭集會”2樂美素:《上海世界語者協(xié)會——我的家》,《世界語者樂嘉煊紀念文集》,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61頁。。顯然,當“世界語”向阮章競招手的時候,是以一種更為直接的、政治的面目出現(xiàn)的。
從阮章競的藝術歷程來看,世界語的作用并不很大,正如英語的作用并不很大一樣。但從英語到世界語的轉(zhuǎn)移,卻不僅僅是簡單的學習對象的切換,更是阮章競心目中“世界”的切換。通過迥異的語言,“世界”的二重面目在年輕的阮章競面前展開,在英語的背后,是普世的經(jīng)濟與藝術;在世界語的背后,則是普世的政治與革命,而這兩種與中國無涉的語言,卻又代表了中國的前途。那么又是哪些語言代表了中國呢?是艱難推廣中的白話、國語和根深蒂固的隆都話、太行語。這隱喻性地展示了“中國”與“世界”之間的關系??梢哉f,中國是“世界”的“地方”,而太行山是“中國”的“地方”。阮章競在英語、世界語間的輾轉(zhuǎn)追求,從“說粵語的人”到“找到北方鄉(xiāng)村語言的韻味”,雖身處“地方”的“地方”,卻始終是心向著“世界”的。
毛澤東在1938年的《中國共產(chǎn)黨在民族戰(zhàn)爭中的地位》和1940年的《新民主主義論》中反復強調(diào)一個命題——“中國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在這個大前提之下,毛澤東又提出“中國文化應有自己的形式,這就是民族形式”3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新華書店晉察冀分店1940年版,第51頁。。但理論建構(gòu)與現(xiàn)實操演卻仍有著不小的距離,雖然阮章競選擇去太行山這一行為本身就意味著擁抱以蘇聯(lián)為主導的那個“世界”,但他所接受的文化熏陶和藝術教養(yǎng)卻仍隸屬于歐美主導的那個“世界”。這兩個“世界”的對立,自然會引發(fā)文藝家的觀念掙扎,而且需要令人信服的理論建構(gòu)來加以整合。毛澤東提出“民族形式”問題,顯然回應了(尤其是受歐風美雨浸染的)文藝家們的需求。直白地說,無論歐風美雨還是風雅頌,都只是形成“民族形式”、鍛造新中國的資源材料。意即,凡是有利于設想中的“中國”建構(gòu)的,皆為“民族形式”,反之則不然。
但問題的關鍵在于,有利與否并不是由文藝家而是由政治家決定。這導致阮章競在太行山的藝術道路總不免磕絆齟齬。1938年4月,太行山劇團創(chuàng)立,當時的“目標就是把我們演出的劇本中的是非觀和道德準則灌輸?shù)接^眾的腦海中”1阮章競:《異鄉(xiāng)歲月——阮章競回憶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71、130頁。,1939年4月,太行山劇團的性質(zhì)“只不過是一個宣傳隊,讀不上有什么藝術上的追求,我們的任務便是不斷地緊跟形勢、配合中央政府的需要,做一些群眾工作”2阮章競:《異鄉(xiāng)歲月——阮章競回憶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97頁?!白x”疑為“談”。?!爱敃r的政策是在生活上照顧文化干部,但文化干部在根據(jù)地的地位并不高,大家紛紛要走。”3阮章競:《異鄉(xiāng)歲月——阮章競回憶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71、130頁??瓷先ァ暗匚徊桓摺钡娜钫赂偣淌匚乃噭?chuàng)作的本位,期盼“把民歌和新文化運動的成果結(jié)合起來”,而從根據(jù)地的實際來看,“民歌”和“新文化運動”卻都要接受“民族形式”的揚棄。這是阮章競新投入的“世界”的嚴酷所在。
冼星海對阮章競有教導提攜之恩,更是推動阮章競的人生,使其發(fā)生轉(zhuǎn)折性變化的人,冼、阮二人在上海、武漢等地從事抗日歌詠活動,“歌詠”與“寫作-閱讀”的接受情境大有不同,學唱、聽唱者的反饋是即時的,教唱者必須充分考慮、時時注意其先天條件和現(xiàn)場反應。在進行歌詠活動期間,冼星海指出:在觀念上,“我覺悟到自己不但以為是一個音樂作曲者就罷了,我們要懂得時代的動向,更要會利用自己的藝術去領導民眾抗敵,才成為有效的藝術。我們要用深刻的音調(diào)來描寫抗敵,來歌頌神圣的保衛(wèi)國土的戰(zhàn)爭。我們要用歌聲傳遍都市和農(nóng)村,鼓勵他們忠誠抗戰(zhàn)”4冼星海:《致盛建熙的信》,《冼星海全集》第1卷,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308頁。;在手段上,“播送宣傳救亡歌曲的人,已經(jīng)普遍到每個人的責任上,甚至不識字的人也想唱救亡的歌曲,所以救亡歌曲應更多量的產(chǎn)生來供給大眾的需要”,“由民謠、小調(diào)寫成的歌曲,更可以影響廣泛的工農(nóng)和一般老百姓”?!跋MΩ柙伒娜藗兏θダ^續(xù)開展,認定最大的目的是在鄉(xiāng)村,而不是在都市。鄉(xiāng)民的需要歌詠,比一切人們都急切”1冼星海:《救亡歌詠運動和新音樂的前途》,《冼星海全集》第1卷,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27頁。。這一藝術選擇對阮章競來說無疑是有示范效應的。阮章競自陳:“在華北敵后,從1938年下半年,開始了文藝宣傳工作。我們所唱的、演的節(jié)目,都是從大城市來的歌本和劇本。開始時,確是轟轟烈烈。山區(qū)的群眾和部隊,都沒有見過聽過有布景、聲響效果、比較認真的化裝的話劇和富有戰(zhàn)斗情緒的歌曲,都感到不尋常。但很快發(fā)現(xiàn),群眾之所以驚奇,居多是嘗新鮮看熱鬧。如對話劇,說好是好,但不是唱的;對合唱,說好是好,就是唱得不整齊;對美術感到不大像當?shù)厝恕L貏e后來1940年對詩人們舉行的一兩次詩歌朗誦會,從內(nèi)容風格到朗誦方式,都在哄哄大笑中表示很新奇但也古怪。在工作中,我們開始察覺我們知識分子味的、洋腔洋調(diào)的東西,碰到群眾不接受這個嚴峻的問題,遇到個反映生活的內(nèi)容和語言問題。當時我最不愿意聽到的意見是不通俗、洋里洋氣這些話。我深深感到苦惱。”2阮章競:《漫憶咿呀學語時——談談我怎樣學習民歌寫〈漳河水〉》,《文藝研究》1982年第2期。
阮章競所面臨的情境、最看重的目標以及最終選擇的解決方案與冼星海都同出一途,可以說,在“阮-冼”同路的背后,牽連著前文所謂的“源出歐美的世界”與“源出蘇聯(lián)的世界”。在這兩人身上,深刻展現(xiàn)了這兩個世界的復雜關系,阮、冼二人之命運,更是這兩個世界的輝映與折射。在上海的阮章競和在巴黎的冼星海身上都呈現(xiàn)出了“工人-知識分子”的雙重身份,并且后者的成分更重。身為工人,他們顯然處于“世界”的底層,而作為脫離了出身地小共同體護佑的外地(外籍)工人,他們又處于底層的底層,這種身份的自覺與痛苦,在二人身上都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
身為知識分子,他們又有著強烈的認識、分析現(xiàn)行秩序的欲望與行動。這兩個不屈服于命運的人都以一種奮斗姿態(tài)竭力追求藝術資源,但這種資源并不產(chǎn)自“地方”,甚至無緣于“中國”而只能出自“世界”。恰如阮章競在上海時接近中國無產(chǎn)階級世界語者聯(lián)盟,冼星海在巴黎也與共產(chǎn)國際發(fā)生聯(lián)系,沈頌芳回憶辛酉劇社總干事朱穰丞時說:“1932年秋,當筆者到巴黎的時候,他與冼星海同住在拉丁區(qū),由于貧窮的關系,生活非常艱苦。那時候,朱穰丞領導第三國際反帝大同盟中國組,他負責華僑工人運動。每遇節(jié)日開會,冼星海的音樂與朱穰丞所編導的短劇很受華僑工人歡迎。”1沈頌芳:《辛酉劇社與朱穰丞》,《中國話劇運動五十年史料集》第2輯,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24頁。而到了1937年,年輕的阮章競們所高唱的“保衛(wèi)馬德里”,本身也是第三國際號召國際縱隊支援西班牙共和國的產(chǎn)物,而“世界革命”則是第三國際創(chuàng)立的宗旨。
1939年1月,孫冶方寫道:“中國又處在艱難困苦的民族解放運動中,而它在國際上的最可靠的友人也仍然是以列寧主義為立國基礎的蘇聯(lián)?!?孫冶方:《世界革命導師列寧逝世15周年紀念》,《孫冶方文集》第3卷,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8年版,第119頁。迫在眉睫的日本侵略與顛覆現(xiàn)有秩序的熱切期待,推動阮章競與冼星海先后走向太行山和延安,他們與“源出蘇聯(lián)的世界”越來越近,與“源出歐美的世界”越來越遠。但身為知識分子和藝術家,他們又有著強烈的藝術創(chuàng)造和藝術積累的沖動。阮、冼二人的藝術成就,得自“源出歐美的世界”的孕育滋養(yǎng)和護佑,冼星海曾記述,自己在巴黎時受“外國的流浪者(有些是沒落貴族,有些是白俄)”庇護,“常在什么宴會里請我彈奏,每次給我二百法郎,有時多的給一千法郎。有對白俄夫婦,他們已經(jīng)沒落到做苦工,已知道了勞動者的苦楚,他們竟把得到很微薄的工資幫助我——請我吃飯”。3冼星海:《我學習音樂的經(jīng)過》,《冼星海全集》第1卷,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97~98頁。從這一細節(jié)來看,阮、冼的政治選擇無疑有著“弒父”的意味,他們此后的藝術命運,也多與此有關。
冼星海壽數(shù)短暫,在延安的時間只有18個月(1938.11—1940.5),5年后客死蘇聯(lián);阮章競壽近鮐背,抗戰(zhàn)時期一直在太行山活動(1937.12—1949.5),其藝術生涯更延續(xù)到改革開放時期,這些客觀因素的不同使兩者的藝術經(jīng)歷和藝術評價產(chǎn)生了差距。但若撇去這些因素,仍然可以看到兩人命運之一致,或者說,冼星海與阮章競共享了同一個命運。
朱鴻召明確指出,冼星海、趙樹理、孫犁屬于文藝“異數(shù)”:“冼星海譜曲的《生產(chǎn)大合唱》、《黃河大合唱》……代表了延安文藝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這些藝術成就的取得,是與他們沒有直接參加延安整風審干搶救運動,從而可以保存自己的藝術個性有直接關系。”“他們的生活經(jīng)歷和藝術實踐,都是異乎當時其他延安知識分子的?!?朱鴻召:《冼星海,延安文藝創(chuàng)作的異數(shù)現(xiàn)象》,《讀者文摘》2011年第1期。所謂“藝術個性”者,乃是藝術家個性稟賦和藝術學習實踐綜合之結(jié)果。那些從歐美獲得藝術滋養(yǎng)的藝術家在延安所能奉獻出的作品仍然是歐美式的,《黃河大合唱》即是典型代表?!霸谘影驳闹R分子中,甚至有一種非常國際化的視野和世界觀……延安的各類學校的學生都傳唱著‘保衛(wèi)黃河’和‘延安頌’……《黃河大合唱》吸取了西洋頌歌的元素和形式,表達出一種磅礴的崇高感,遠景感,和對新文明的憧憬感?!?高華:《在革命詞語的高地上》,《社會科學論壇》2006年第8期。但所有這些源頭性藝術資源都必然要接受嚴格的揀選,要“破壞一個舊世界,建設一個新世界”,而建設新世界所需的材料,其實是從破壞舊世界中得來。毛澤東謂新民主主義的文化“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它們之間的斗爭是生死斗爭”2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新華書店晉察冀分店1940年版,第39頁。,其深意即在于此。文化尚且要“不破不立”,藝術家干部亦當不斷“被揀選”,差不多在《黃河大合唱》創(chuàng)作完成的同一時期,阮章競也在太行山進行劇本寫作,其劇本就多有“被揀選”的經(jīng)歷,如“反嬌氣的兩個劇本”以及“開玩笑說山西人膽小的劇本”都因領導人的不滿而直接停演。3陳培浩、阮援朝:《阮章競評傳》,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第62~64頁。而到1943年,他就面臨“徹底干凈地把自己赤裸的面貌暴露在黨面前,目的是教育干部,純潔組織”4阮章競:《異鄉(xiāng)歲月——阮章競回憶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168頁。的整風運動。運動中,阮章競被規(guī)定“不許單獨行動”,以至于“直到五六月份還穿著棉衣”。于是,“整風一結(jié)束,他堅決不回劇團,不搞文藝了”,直到1947—1949年這種影響有所消散,他才寫出《赤葉河》與《漳河水》,并且形成了此后延續(xù)多年的新策略。作為對“被揀選”的呼應,“多變”成了阮章競創(chuàng)作的重要特征,他所青睞的藝術形式,初投身革命即從美術、音樂一轉(zhuǎn)而為戲劇、詩歌,1949年后曾一躍至兒童文學,晚年又一躍至小說、書法、繪畫;他的身份也不斷變換,從劇團團長,到包鋼宣傳部長,再到《詩刊》副主編乃至掛職華北局宣傳部,阮章競“不出頭露面,比較謹慎。盡管機關很熱鬧,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他和誰都無冤無仇”5王文金:《阮章競年譜簡編》,《愧書廬詩歌論稿》,河南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481頁。。其藝術生涯之漫長,顯然與這種默默者存、自守者身全的策略不無關系。相比之下,冼星海未及應對“揀選”。但冼星海若有阮章競的遭遇,其后果亦非難以想象。這不禁讓人想起他前往延安之前的心態(tài):“我渴望一個能給我寫曲的地方,即使像上海那樣也好。但回上海是不可能了。”“于是我想起延安,但我不知道延安是否合我的理想?在設備方面,會不會比武漢差?在沒辦法中,只得去試試打聽打聽看。”“我問了些相識,問了是否有給我安心自由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他們回答是有的。我又問:進了延安可否再出來?他們回答說是完全自由的!”1冼星海:《我學習音樂的經(jīng)過》,《冼星海全集》第1卷,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105頁。而阮章競的一生,則是“在很多單位和地方輾轉(zhuǎn),無非為了尋求一處可以安放詩心的地方”2阮章競:《異鄉(xiāng)歲月——阮章競回憶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323~324、142頁。。其實,阮、冼二人的命運早已被他們選擇的那個“世界”所規(guī)定,他們加入到“破壞—建設”的歷史進程之中,他們的藝術才能和藝術創(chuàng)造都必須服從于“被揀選”的命運。
對阮章競而言,如果說冼星海更緊密地聯(lián)系著“世界”,那么趙樹理就更緊密地聯(lián)系著“地方”,如果說阮章競與冼星海呈鏡像關系,那么他與趙樹理就在相當程度上呈翻轉(zhuǎn)關系。具體而論,趙樹理與自己所出身的、本鄉(xiāng)本土的小共同體有著更加緊固的關系,而阮章競已經(jīng)是一個一意孤行,遠離了本鄉(xiāng)本土、遠離了“地方”的人。阮章競衡量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一直是以“世界”為尺度的,正如他在評價自己的《未熟的莊稼》時,即稱“我已從題材到語言方面努力追求一種大眾化的要求,我選擇的是農(nóng)村農(nóng)民的題材,寫的是農(nóng)民的生活,表現(xiàn)的是抗日的主題。在語言方面,也盡量運用一些方言。但是,戲不僅僅是給山西人看的,抗日是全國人民的事情,我不能因為照顧山西而忘了全國……一地方言到另一地,也許比普通話更難理解”3阮章競:《異鄉(xiāng)歲月——阮章競回憶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323~324、142頁。。他所言之“全國”,自然也并非“地方”意義上的全國,而是“世界”意義上的“中國”。由此可以解釋,為何他對心系上黨梆子的趙樹理往往會有些不以為然,并且認為搞“舊瓶裝新酒”“舊形式表現(xiàn)新內(nèi)容”不會成功。他固然花費了很大的精力去學習山西的地方土語,但在阮章競的心中則有一個更大的“世界”作為一切工作的前提。他曾說:“趙樹理同志開頭寫《孟祥英翻身》,是用山西的土話,山西的老百姓聽來很親切。但這個作品不如他后來的《小二黑結(jié)婚》《李有才板話》影響大,因為他是把農(nóng)民的情感變成普通人的語言,五湖四海都能聽懂,這個作用更大。所以,后來有一次文代會把老舍和他評價為語言大師,我同意這個評價?!?阮章競:《在〈解放區(qū)文學書系〉編委會上的發(fā)言》,未刊稿,阮援朝提供。阮章競在華北抗日根據(jù)地時期創(chuàng)作語言的選擇,一言以蔽之——“向民間大眾學習”,就是向太行山的民眾學習語言并掌握之、運用之,以期達到預設的工作效果。這一策略看似平實質(zhì)樸,實際上卻與18世紀以來“中國-世界”間的整體性關系密切相關。
形式上如此,內(nèi)容亦然。阮章競完全不同意以基于“地方”的歷史記憶來比附來自“世界”的當前問題,因為這種比附只能導致歷史信息的閉環(huán)往復,只能加重“地方”的歷史建構(gòu),而無法向“世界”敞開。故而,“抗遼抗金”之類史事和“抗日”不能等同,前者只能在作為“地方”的“中國”展開,而對于已經(jīng)被卷入“世界”的“中國”來說卻是毫無意義的。故而,藝術的“形式”追求其實是個次要的方面,任何藝術形式,都要看它是否有助于建立起“中國”和“世界”的理想關系。
如傅謹所指出的,“20世紀40年代的延安,有戲班子讓抗日將領彭德懷身穿蟒袍背插靠旗,上臺自報家門‘我乃彭德懷是也’。它一直被當作反面教材備受嘲笑,但嘲笑戲班子如此扮演彭德懷的人未必是普通觀眾,清末京劇舞臺上出現(xiàn)了一批如《鐵公雞》《左公平西》之類的清裝戲,舞臺上的人物豈不是也穿蟒扎靠,自報家門?那時的觀眾見識過湘軍和太平天國的也不在少數(shù),觀眾卻并沒有拒絕和嗤笑這樣的演出。京劇《八大拿》演的是不穿清代服裝的清代豪杰,功架依舊,從未聽說這樣的表演會讓清代觀眾轟下臺去。在一般觀眾眼里,只要是他們已經(jīng)接受、熟悉并喜愛的舞臺表演手法,即使與其表現(xiàn)的人物事件有些外在形態(tài)上的差異,卻未見得非要窮究不舍”1傅謹:《三思京劇現(xiàn)代戲》,杜長勝編:《京劇與現(xiàn)代中國社會——第三屆京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17~18頁。。這也就意味著,“舊形式”隨時有將觀眾拽回到“地方”的危險。因此,對阮章競(當然也包括毛澤東)而言,“舊形式”是否值得征用,不在于它對于知識分子來說是否滑稽可笑,甚至也不十分在于對普通民眾是否有激勵或使之共鳴的能力,而在于能否有助于鍛造一個全新的中國,能否讓中國擺脫“地方”的身份。
所以阮章競才說:“抗日戰(zhàn)爭已不是當年抗遼抗金的斗爭,我們是站在民主革命的基礎上從事反侵略斗爭的?!倍∏∈勤w樹理,1939年寫了上黨梆子《韓玉娘》,內(nèi)容為抗金,《鄴宮圖》寫十六國時期反抗異族壓迫事,到1961年,又寫了抗遼主題的《三關排宴》,他對鄉(xiāng)土小共同體的迷戀可見于斯。2阮章競:《異鄉(xiāng)歲月——阮章競回憶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96~97、133頁。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阮章競會“建議太行山劇團演點兒蘇俄名著”3阮章競:《異鄉(xiāng)歲月——阮章競回憶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96~97、133頁。,以致被牽連進了“演大戲”的風波。
趙樹理和阮章競亦有相似之處,作為接受過五四新文化滋養(yǎng)的文藝青年,他們都脫離了自己出身的小共同體而心向“世界”,但阮章競(以及冼星海)的人生所顯示出的是“一去不返”,他似乎不曾對鄉(xiāng)土有過太多戀棧;而趙樹理所顯出的則是“流連反復”,他始終難棄鄉(xiāng)土,甚至往往有“回歸”的傾向。從語言和空間來看,趙樹理及其創(chuàng)作基本沒有脫離晉地晉語,他和他所出身的小共同體始終關聯(lián)緊密,而阮章競則早早脫離了粵地粵語,甚至所操持的創(chuàng)作語言都發(fā)生了根本性置換。于是,以阮章競的立場來審視趙樹理,他們之間的差異就不免要壓倒共性。但若以“世界-地方”的眼光觀之,阮、趙二人的共性則要壓倒兩者間的差異。他們有著共同的身份,即不僅是“源出歐美的世界”的文藝青年,更是“源出蘇聯(lián)的世界”的革命文藝的“被揀選者”。他們必須時時“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共同面對“忒修斯之船”式的文藝揀選標準。
阮章競晚年最大的心愿和事業(yè)是撰寫表現(xiàn)太行山經(jīng)歷的小說《山魂》,這種掛念時時體現(xiàn)于他的筆記之中,甚至說“與其書未成而死,不如書已成而死”,《阮章競評傳》認為這是“四十年代就持續(xù)的寫作情結(jié)”1陳培浩、阮援朝:《阮章競評傳》,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第238頁。,可以看出華北根據(jù)地時期的經(jīng)歷對他的重要性。這一情結(jié),甚至促使他寫信抗議中國派出外交特使吊唁裕仁天皇。但《山魂》第一卷《霜天》的出版,卻有賴于與“希望工程”并列的“晚霞工程”的支持2高占祥:《晚霞工程又放異彩——在中國文聯(lián)“晚霞工程”新聞發(fā)布會暨向老文藝家贈書儀式上的講話》,《沙灘之冬暢談錄》,長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124頁。該文稱:“在我國如今有兩大工程特別惹人注目:一是希望工程;二是晚霞工程?!?,并且《霜天》在封三頁還鄭重對“上海市消防局的大力資助”表示了感謝。這本身就說明“地方-世界”的歷史進程已經(jīng)進入了阮章競難以想象也無力追趕的階段,或者說,他已經(jīng)被歷史“拋出”了。但這種“拋出”又可能恰恰是他的幸運,正是因為他晚年的疏離和寂寥,可以讓人更加清晰地看到,在追趕世界與再造地方的進程中,一個知識分子是如何揀選和受到揀選的;以及在一個持續(xù)自我揚棄的系統(tǒng)里,一個知識分子又如何通過對記憶的保留,進而建構(gòu)起了自身的主體性乃至批判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