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聲泉
內容提要:受資料限制,有關20世紀60年代周揚工作重心轉移的研究相當薄弱。高教部的“內部資料”反映了周揚主持高校文科教材建設的整體面貌及其展開工作的方式方法。盡管產生于特定歷史時期,這份帶有資料匯編性質的“原始記錄”卻具備了超越其歷史限定的一面。它是核校《周揚文集》可資參照的“第一手資料”,能由此勘定文集編選的虛與實、得與失,可從史源學的深度上為今人提供討論全面建設社會主義時期學術發(fā)展的新可能。周揚在20世紀60年代前期主持的文科教材建設是著力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一次有效嘗試,為當代中國文學學術話語的建構起到奠基之功,提供了對當代中國70年文學研究做整體性討論的重要支撐。
20世紀60年代初是周揚開始有意調整工作重心的一段時期。曾在中宣部文藝處工作多年的黎之回憶說:“從抓文科教材以后,他主要精力似乎轉到哲學、社會科學方面。他多次講:今后文藝工作多找默涵同志,我想多抓哲學、社會科學方面的工作?!?黎之:《文壇風云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09、642頁。黎之調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后,在兼顧《周揚文集》的同時曾協(xié)助周揚整理出版?zhèn)€人回憶錄。2黎之:《文壇風云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09、642頁。所謂周揚“想多抓哲學、社會科學方面的工作”,是相當可信的。同樣在周揚領導下工作多年的前中宣部副部長龔育之的回憶更是提供了旁觀性的細節(jié)證據(jù):“周揚準備以他的領導地位和政治影響,來庇佑這項交付給國內這一大批第一流學者的宏大工程。他對主編們說過:政治上我負責,學術上你們負責。當時有人半帶敬意、半開玩笑地說:周揚要當一代文宗!”1龔育之:《龔育之回憶“閻王殿”舊事》,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4、13頁。周揚已經不滿足于廁身“文苑傳”,他意在躋身“儒林”。
龔育之還稱周揚關于文科教材的系列講話“同他關于文藝條例和方針的闡述,是相互呼應的,不妨說是對沒有形成條例的社會科學條例的闡述”2龔育之:《龔育之回憶“閻王殿”舊事》,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4、13頁。。這是極富見地的“知內情者說”。討論周揚的文藝思想和政策意識,需將此與其對哲學社會科學的規(guī)劃與引領相結合,方可貫通得之。可惜既有的周揚研究或是突出其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的身份,或是圍繞其“新中國文藝工作的最主要的黨內領導人”3龔育之:《序》,郝懷明:《如煙如火話周揚》,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8年版,第1頁。集中做文章;除郝懷明談“周揚為高校文科教材建設立軍令狀”4郝懷明的同題文章載于《炎黃春秋》2007年第12期,更詳細的梳理見于郝懷明《如煙如火話周揚》,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8年版,第237~258頁。之事、楊偉從建構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文論“工程”的視角論述周揚主持文科系列教材編寫5楊偉:《周揚與人大“文研班”及“文科教材”編寫》,《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8年第5期。之外,尚鮮有從高校文科教材建設方面深入把握周揚自認的這一新工作重心的著述。究其緣由,資料方面的不足是不可忽視的一大制約因素。
近年,筆者在閱讀楊偉刊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上的《周揚與人大“文研班”及“文科教材”編寫》一文時,注意到她多次引用一份印行于1967年9月的內部資料《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周揚在高等學校文科方面的黑話集》(后文簡稱《黑話集》)。這部《黑話集》搜集了從1960年10月到1965年11月周揚“五年多來,在歷次文科教材會議上所作有關文科教育的講話全文,共四十六篇,按時間順序,編印成冊”6高教部《北京公社》教育革命辦公室、南開大學八·一八紅色造反團教育革命兵團:《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周揚在高等學校文科方面的黑話集》,1967年版,前言。。
細加考究,筆者發(fā)現(xiàn):雖然產生于特殊的歷史時期,但在史料性質上,《黑話集》與洪子誠教授《材料與注釋》里集中處理的“檢討書”或“交代材料”之類的私人記載完全不同,它是一份帶有官方文書性質的“資料匯編”,具有頗高的文獻價值。我們不僅能從中明了周揚主持20世紀60年代高校文科教材建設的整體面貌及其展開工作的方式方法,亦可知曉通行版《周揚文集》整理修訂、編排成書的具體情形,勘定文集編選的虛與實、得與失,并由它延伸討論史料學乃至史源學的重要話題。更重要的是,借此能在宏觀上見出20世紀60年代高校文科教材建設與當代中國文學研究學術話語建構的關聯(lián)。
《黑話集》為16開本,雙釘平裝,白皮軟封面。封面左上角印有“內部資料供批判用”八字,四字一行,分兩行排列。封面主體是一幅周揚受審漫畫:頸上掛有不成比例的超大牌子“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周揚”,“周揚”二字被格外放大;下接資料名“在高等學校文科方面的黑話集”,“黑話集”三字被置于黑底涂色方塊中,改用比初號還大的字體,格外醒目。被特意放大的這五個字又構成了這部材料的新標題“周揚黑話集”?!逗谠捈冯m以周揚講話為主體,但或用括號形式補充,或以黑體字標識,夾雜他講話時何其芳、林默涵、馮至、翦伯贊等數(shù)十位各次會議與會人員的插話、答話和討論發(fā)言。
《黑話集》凡46篇,“以一九六一年四月的‘高等學校文科教材編選計劃會議’為中心,分會前、會上、會后三個部分”1高教部《北京公社》教育革命辦公室、南開大學八·一八紅色造反團教育革命兵團:《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周揚在高等學校文科方面的黑話集》,1967年版,前言。。會前部分收入準備階段的8次講話。會上部分僅1篇,即周揚1961年4月12日《在高等學校文科教材編選計劃會議上的講話》被獨立單列。此種編法突出了這一大會報告的綱領性位置。會后部分37篇,主要是周揚在文科教材會議后的歷次教材工作會議上的講話記錄。
在通行的五卷本《周揚文集》中,與高校文科教材相關的內容散見于第三卷后半和第四卷前半,約20篇,篇幅合計200余頁,是《周揚文集》的重要組成部分。持之與《黑話集》目錄對照,后者在篇數(shù)上多出20余則,分別是:
第一部分
一、1960年10月27日關于文科問題的講話
二、1961年2月19日在上海各大學黨委書記會議上的講話
第三部分
十、1961年4月17日在參加文科教材會議的青年干部座談會上的講話
十一、1961年4月23日在文科教材會議各組召集人擴大會議上的講話
十二、1961年5月17日在文科教材編選工作組組長、秘書會議上的講話十三、1961年5月19日中央宣傳部關于高等學校文科教學方針和教材編選工作的報告
十四、1961年5月24日在美學教材編寫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
十五、1961年5月29日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座談會上的講話
十六、1961年6月30日在語文組座談會上的講話
十八、1961年8月5日在美學組座談會上的講話
二十四、1961年8月18日對歷史組的談話
二十六、1962年3月9日在中文、外文組編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
二十八、1962年5月3日在各專業(yè)組長會議上的講話
三十、1962年6月21日在俞銘璜匯報上海教材編寫情況會議上的講話
三十一、1962年7月3日對《中國文學史》編寫組的談話
三十二、1962年7月3日對美學組部分編寫人員的講話
三十三、1962年8月24日在文科教材編選人員中十七級以上黨員輪訓班結束會上的講話
三十五、1962年10月10日在《文學概論》提綱討論會上的講話
四十、1963年11月10日周楊[揚]向劉少奇匯報學部委員會擴大會議的情況和劉少奇的插話
四十一、1963年11月22日在大區(qū)宣傳部長會議、文科座談會議結束會上的講話
四十三、1965年7月23日在文科教材編審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
四十四、1965年9月在聽取南開大學領導匯報半工半讀試點工作后的講話
四十五、1965年10月27日在中國人民大學黨委書記會議上的講話
兩相比照可知,《黑話集》中有關文科教材會議準備階段的講話絕大部分可見于《周揚文集》,而教材會議后的歷次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卻只有少部分篇目出現(xiàn)在文集里,且大體是《文學概論》《中國文學史》《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等具體教材編寫會議或審讀會議上的發(fā)言。
目前有關周揚與20世紀60年代高校文科教材編寫方面的研究,因僅據(jù)《周揚文集》立論,致使周揚主持文科教材工作的整體面貌相當籠統(tǒng)。只看文集,或當認為周揚只是“發(fā)令者”和“審查官”的角色;但看《黑話集》里的周揚,他更像是“操盤手”和“協(xié)調人”。周揚一方面需要分別召開黨內、黨外、青年、老年教師的各種座談會,希望黨內編者積極承擔編寫任務、虛心聽從黨外人員意見,動員黨外人士自由發(fā)表意見、共同總結經驗,調解1958年教育革命以來產生的青年知識者與老教師群體的矛盾,教育青年學人既與老教師的錯誤劃清界限又要尊重他們協(xié)商合作;另一方面,時任中宣部副部長、中央文教小組成員的他還不得不全面協(xié)調文化部、高教部、各大區(qū)宣傳部、北京市委大學部、各高校領導等多方力量,統(tǒng)一思想。以“編書和教學有矛盾”為例,北京大學至1962年5月已有96位教學骨干參與編教材,其中62人是脫產編者,不能上課,校長陸平表示“搞年把還沒有關系,咬咬牙過去了,搞二、三年有問題”,“三年二年下去我們受不了”。1高教部《北京公社》教育革命辦公室、南開大學八·一八紅色造反團教育革命兵團:《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周揚在高等學校文科方面的黑話集》,1967年版,第141頁。陸平提出的確實是高校的實際困難,也是周揚必須承擔的一份壓力。即便如此,周揚還是反復地穩(wěn)定軍心,始終強調教材建設的長期性和質量至上。
具體到周揚主持教材建設的方式方法,也可由《黑話集》一窺其詳。1961年4月底,周揚開完為期半月的高校文科教材會議后,擔心人員分散、不便聯(lián)絡,組建了文科教材編選工作辦公室,下設七個專業(yè)組,分設組長和秘書。詳情可由1961年5月17日周揚《在文科教材編選工作組組長、秘書會議上的講話》獲知。由《黑話集》目錄即可見出,周揚領導教材建設的第一抓手是工作組組長會議,再逐一參加各組由組長及組內各教材主編等主要人員構成的會議,最后才是參與若干其感興趣的具體教材的編寫或審讀會議。
仔細對照后還可發(fā)現(xiàn),文集版里僅有一篇是《黑話集》中所無的,名為《關于高校教材的編寫工作》。據(jù)文集編者注,它是周揚1961年5月15日某次內部講話的記錄。周揚第一段便開宗明義地提出“現(xiàn)在我把會議主要情況向大家作個介紹”2《周揚文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323頁。,后面皆在介紹1961年4月中下旬的高校文科教材會議。細讀可知,此篇與《黑話集》第十三篇在構架上相當接近,文字上也多有重合,甚至是整段的雷同。不同的是,后者為1961年5月19日“中央宣傳部關于高等學校文科教學方針和教材編選工作的報告”,是一份官方文件,也是《黑話集》中唯一被格外加注的一篇。注文為“這個報告是周揚一手炮制的”。作為“周揚黑話集”中收入的篇章自然需要說明并未署名“周揚”的文件的作者問題。而《周揚文集》中的這篇《關于高校教材的編寫工作》恰恰可以證明《黑話集》的編注者并非刻意羅織罪名。兩份材料在時間上僅隔四天,框架和文字上的接近似可揭示:在正式向中央形成報告之前,周揚關于高校文科教材會議有過一次內部講話,即文集版的《關于高校教材的編寫工作》。因此文集版的文字反而更偏口語,親切隨意,《黑話集》第十三篇卻十分正式。
作為“內部資料”,《黑話集》提供了《周揚文集》集外相當豐富且有待開掘的歷史材料,是今人核校《周揚文集》可資參照的一份新文獻。初步比對,《黑話集》中的講話不但完全覆蓋了文集版的相關部分,而且比《周揚文集》中有關文科教材建設的部分多出23篇。如何深徹認識與合理利用《黑話集》這一特殊類型的文獻是研究者不得不面對和克服的首要難題。
《黑話集》是特定情境“制造”而成的“內部資料”,似乎天然地帶有一種有待脫敏的歷史限定。洪子誠曾指出,1966年下半年到1967年,社會流傳大量的團體組織或個人自印的“非正式”出版物,如各層級的講話、文章,被打倒的政界、文藝界人士的批判材料,“有許多是真假難辨的個人隱私”。他的《材料與注釋》關注的正是“特定情境(‘反右’、‘文革’等政治運動)下的產物”。他認真思考的是:類似“檢討書”這類作者“處在人身、表達的自由受到剝奪的情況下”完成的材料“是否具有文學史的‘史料’價值,研究中是否可以作為史料征引”1洪子誠:《〈材料與注釋·自序〉的幾點補充》,《文藝爭鳴》2017年第3期。?!逗谠捈贰笆欠窨梢宰鳛槭妨稀边@一問題也是判斷能否利用它繼續(xù)深入研究需要直面的基本前提。
在1966年秋后的一兩年間,周揚毫無意外地淪為了大量自印的小報、書刊的“算賬”對象。僅筆者所見近十種周揚批判文獻基本上是“扣帽子”的編輯法,或是先羅織罪名條目再附上若干句周揚講話作為例證,或直接就是大批判類的“戰(zhàn)斗檄文”?!逗谠捈房伤闶枪P者寓目的周揚批判材料里絕無僅有的。其“編者”聲稱:周揚的這些講話“都是原始記錄”,“全文刊印,未加刪節(jié)”。1高教部《北京公社》教育革命辦公室、南開大學八·一八紅色造反團教育革命兵團:《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周揚在高等學校文科方面的黑話集》,1967年版,前言。以彼時時代語境的“濾鏡”看待周揚的這些講話,確實不需額外再費力刪節(jié)修改,足可立為“罪證”。因此,它雖以“供批判用”為目的,但也陰差陽錯地為歷史保留了一份“內部資料”。
盡管《黑話集》產生于特定歷史時期,這份帶有資料匯編性質的“原始記錄”卻具備了超越其歷史限定的一面。1979年11月11日,周揚在第四屆文代會上做大會發(fā)言時,竟然提到了《黑話集》:“我寫了一篇文章《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辯論》,這文章還要在我的文集中收進去。加了一點說明,為了保持歷史的真實面貌。‘周揚黑話集’(‘文革’中造反派收集印行的),幾毛錢一本,做了好事。把這篇文章保留下來了?!?屠岸口述,何啟治、李晉西編撰:《生正逢時:屠岸自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167頁?;蛟S是記憶模糊,《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辯論》并未收入《黑話集》。但通過這段表述可知,在周揚的印象里,《黑話集》確有保存史料的功能,而非涂抹篡改地制造出來的文獻。
另可補證的是原中國宋史研究會會長鄧廣銘的文章。他多次回憶稱20世紀60年代初周揚“就大聲疾呼地反對‘白專道路’的提法”,并痛惜周揚的反對“并未起到應起的作用”,“只是在‘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后,立即被收編到《周揚黑話集》中罷了”。3鄧廣銘:《關于開創(chuàng)中國歷史研究和教學新局面的幾個問題》,《北京大學學報》1983年第4期。類似的話于其《在翦伯贊同志學術紀念會上的講話》中再次表達。他說:“后來在‘文化大革命’中,批判周揚同志這些講話,編成‘黑話集’。因為他反對提‘白?!?,所以就說他的話是‘黑話’?!?《鄧廣銘全集》第10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58頁。1961年,鄧廣銘參編過翦伯贊主持的《中國史綱要》,負責該教材之宋遼金史部分。作為文科教材建設的親歷者,是了解詳情的人。從他的兩次言談可知,《黑話集》名為“黑話”,卻實含真知灼見。
再有,陳涌未刊手稿《漫談周揚》的第五則即題為《周揚黑話集》。身為周揚延安魯藝時期的學生,陳涌感慨“其實,那(哪)里是什么‘黑話’呢?他有好幾年,主要都是負責領導大編文科教材的工作,天天忙于開會,大會套小會,這個黑話集,大都是他會議講話的記錄”1陳越編:《陳涌紀念文集》,文化藝術出版社2018年版,第43頁。。1986年,寫出第一篇《周揚論》的陳遼高度評價《黑話集》里的講話。他說:“這些所謂‘黑話’,其實是周揚同志的心里話,是對‘左’的東西的不滿,抵制和反對?!?陳遼:《周揚論》,《當代作家評論》1986年第4期??梢姡粌H是周揚本人,他的友人和他的研究者都對所謂的“黑話集”的真實性表示過認可。
歷史地看,《黑話集》的編印目的與客觀效果之間也并不一致。已故的杭州師范大學教授盛海耕清晰地記得,1968年“春寒料峭的夜晚”自己這個“革命群眾”如何因好奇而閱讀,又如何被《黑話集》深深吸引。他說,“二十八歲的我”看著看著,“覺得周揚的許多話都講得很有道理,很深刻,大開了我的眼界”,“我驚奇于他知識的淵博,又欽敬于他見解的獨到?!诿總€編寫組都能拿出自己的意見;而且,說起來左右逢源,滔滔不絕;而且,講的都是些做學問的內行話,決不是人云亦云的陳詞與哼哼哈哈的濫調”。盛海耕從夜間讀到天亮,甚至憤然高聲自語“什么黑話白話”;此后,“用整整半個月的晚上時間重讀《黑話集》,勾勾劃劃,圈圈點點”,并把各篇中自以為特別精彩的地方一一抄錄,一直珍存。多年以后,年近古稀的他仍為之動情,《黑話集》“在1968那樣的年代,對一個求知若渴的青年人來說,實在是空谷足音”3盛海耕:《我與〈周揚黑話集〉》,《語文新圃》2010年第3期。。
盛海耕的事例并非孤證。歷任《上海文論》副主編、上海藝術研究所所長、市政府參事的毛時安曾于采訪中對人深情講起“在一個年輕人最渴求知識、精神最苦悶的歲月里,一本《黑話集》竟然成為灑在他心靈荒原上的甘露,周揚成了他未曾謀面的‘導師’”。時隔多年,他仍準確地記得《黑話集》的封面。他說自己“一讀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因讀了周揚的那些講話而大長見識,后來能成為文藝批評家的“評論基石”竟是這本《黑話集》奠定的。4戴中潔:《仰望星空埋首寫作》,《浦江縱橫》2015年第3期。
《黑話集》在眾多時代親歷者那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歷史記憶,甚至成為了狂熱歲月青年學人思想覺醒的“啟蒙讀物”。令人惋惜的是,《黑話集》長期不為相關領域的研究者所知,更未能予以重視。這不得不說是討論周揚、研究高校文科教材建設事業(yè)乃至把握當代中國哲學社會科學學術話語建構史的一大缺失。
龔育之說:“周揚在許多場合闡述了編著文科教材的一系列指導方針,這些講話大都收入《周揚文集》了?!?龔育之:《龔育之回憶“閻王殿”舊事》,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3頁。不過這并非嚴謹?shù)臄⒄f。據(jù)回憶,《周揚文集》的編輯始于1980年夏,時任中共中央書記處研究室副主任的林澗青囑其部下郝懷明協(xié)助周揚完成文集編輯事宜。周揚要求“整理要忠實地反映歷史”,“原則是要選得精一點”,甚至專門就編選文集一事向當時的中宣部部長鄧力群、副部長賀敬之打了報告。2郝懷明:《如煙如火話周揚》,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8年版,第415~418、449、422~423、249頁?!霸谥軗P身邊編文集達一年多的時間”“對周揚相當了解”3郝懷明:《如煙如火話周揚》,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8年版,第415~418、449、422~423、249頁。的郝懷明在詳細回顧《周揚文集》編輯出版的經過后,感慨“已出版的5卷本肯定地說是個尚不夠完備的版本”;周揚一生“內部講話更多得不計其數(shù)”,“現(xiàn)在出版的5卷集已經收入了他不少內部講話,想來,他一定還會有不少內部講話散在各有關部門和全國各地”。4郝懷明:《如煙如火話周揚》,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8年版,第415~418、449、422~423、249頁。據(jù)郝懷明統(tǒng)計,周揚在文科教材建設方面“留下的講話記錄和有關文稿將近40萬言”;“這些講話,汪洋恣肆,才情勃發(fā),充分展示了他才華和學識,以及面對種種棘手的矛盾和問題,總能提出妥善處置辦法的領導藝術”。5郝懷明:《如煙如火話周揚》,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8年版,第415~418、449、422~423、249頁。然而,《周揚文集》第三卷、第四卷相關文字合計尚不到20萬字。不過巧的是,《黑話集》正文部分共有242頁,每頁38行,每行可排40字左右。粗略算來,總計恰好“近40萬言”?!逗谠捈防镏軗P“操盤手”和“協(xié)調人”的角色感也正是郝懷明概括的善于處理棘手矛盾和問題的領導藝術的映射。
郝懷明的周揚研究較為扎實可信,龔育之為其《如煙如火話周揚》作序時稱:“他在參與編輯《周揚文集》的基礎上寫這本傳記性質的書,我認為應該說是具備了很好的條件?!?龔育之:《序》,郝懷明:《如煙如火話周揚》,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8年版,第4頁。文集的編者和傳記的作者這種雙重身份的疊合使其研究呈現(xiàn)出對《周揚文集》及其周邊資料的高度依賴。以《如煙如火話周揚》談高校文科教材建設的第25、26節(jié)為例,這一部分基本上按時間線索,整體上概述了周揚主持文科教材建設工作的思想與貢獻;立論主要依靠大段征引《周揚文集》中的言語為支撐,但仍有個別地方未能注明出處。略加查考可以發(fā)現(xiàn),介紹1960年10月27日“周揚召集高教部、北京市委大學部、北京幾個主要高等學校的負責人座談文科問題”一段,大致摘自《黑話集》第一篇《關于文科問題的講話》;談“周揚和黨委書記們座談時,講了破和立的辯證關系”一段,亦可見于《黑話集》第二篇1961年2月19日《在上海各大學黨委書記會議上的講話》;講“用摧毀的方法搞不成文化建設”處,引自《黑話集》第十八篇1961年8月5日《在美學組座談會上的講話》;披露周揚雄心勃勃“要搞出世界承認的學術著作”處,源自周揚1962年5月3日《在各專業(yè)組長會議上的講話》。在郝懷明著作第25、26節(jié)中,凡《周揚文集》未收錄的引文均可在《黑話集》里找到雷同的文字。身為《周揚文集》編者所作的《如煙如火話周揚》使用材料的范圍完全沒有超出《黑話集》。
至此當可推斷:郝懷明口稱的“近40萬言”講話記錄和有關文稿很可能就是《黑話集》,而這部特殊歷史時期成書的“周揚黑話集”在20世紀80年代編定《周揚文集》時又作為編稿的底本發(fā)揮著作用。退一步講,盡管不能排除郝懷明在《黑話集》之外存在閱讀周揚各種內部講話的其他途徑,即便如此,仍可確證《黑話集》至少與編定《周揚文集》時所用的底本具有同源性。
相較《周揚文集》,《黑話集》才是研究周揚主持高校文科教材編寫工作的“第一手資料”。在歐美史學界,“第一手資料”通常指歷史事實發(fā)生時期留下的資料,如檔案、當事人的日記和書信、實物和各種記錄;傅斯年依據(jù)流傳方式將史料分為“直接史料”與“間接史料”,區(qū)分關鍵在是否經過“中間人手修改或省略或轉寫”。1李劍鳴:《歷史學家的修養(yǎng)和技藝》,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241~242頁。但著眼于古史考證的他對“直接史料”的界定過于嚴苛,具體到黨史研究中,“由于文件匯編一般照錄原件,且史源可靠,也可作為一手資料使用”2周良書:《中共黨史研究中的“史料”問題》,《黨史研究與教學》2021年第1期。。北京大學教授商金林2003年在某檔案室查閱資料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周揚同志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綱要〉討論會上的講話記錄(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三日下午)》。3商金林:《〈周揚同志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綱要”討論會上的講話記錄(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三日下午)〉的兩個版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年第12期。對勘可知,商金林所見檔案中的周揚講話與《黑話集》第三十七篇1962年11月3日《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綱要〉討論會上的講話》除標題略有不同之外,正文幾乎完全一樣,差別僅在個別文字與標點符號上?!逗谠捈纷鳛闀h“原始記錄”的匯編,有的篇章又與商金林所見檔案資料的內容并無二致,更可證其真。稱之為“第一手資料”,實至名歸。
在高校文科教材建設中,周揚講話的行為是公務活動,其內容作為會議記錄歸入相關部門存檔。倘若不是高教部拿出來用作批判周揚修正主義的“證據(jù)”,此類檔案性質的會議講話記錄一般不易為人所見所用。商金林考述稱,周揚《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綱要〉討論會上的講話》“編入《周揚文集》時作了許多刪改”,指出了學界未能見得“講話”原貌僅據(jù)《文集》放談周揚與唐弢諸人功過的研究造成“與事實不相吻合”的缺失;視新發(fā)現(xiàn)的講話為“周揚研究的一個重要文獻,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編纂史研究一份很珍貴的史料”?!吨袊F(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年第12期刊發(fā)商金林論文的同時附載了幾乎是商文雙倍篇幅的周揚講話原文。周揚一篇內部講話便已因其“珍貴的史料”意義獲得在權威專業(yè)期刊登載的資格,那么整本《黑話集》的文獻價值更是可想而知的。
確認了《黑話集》作為“第一手資料”的功能后,再返觀《周揚文集》,很容易由此勘定文集編選的虛與實、得與失。商金林所提到《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綱要〉討論會上的講話》的刪節(jié)現(xiàn)象在通行的《周揚文集》中可謂俯拾即是?!吨軗P文集》的“出版說明”聲稱“為保留歷史原貌,原則上不作改動”,“凡未公開發(fā)表過的,文字以內部文件為準,或由當時的記錄稿整理而成。有些文章,在今天看來,存在政治性或政策性的問題,由作者在文后加附記”。這則說明寫于1984年3月,《周揚文集》從1984年第1卷至1994年第5卷出齊,皆將它置于集前。然而,終究沒有印出“附記”的《周揚文集》,到底未能“保留歷史原貌”。
龔育之曾詳細回憶過1980年代中期周揚是如何從最初強烈堅持“原樣收入,另加附記”到放棄己見的?;蚩上嘈女敃r周揚確有“保留歷史原貌”的強烈意愿,但事與愿違,“周揚健康情況惡化”,很快進入植物人狀態(tài),“附記”之事未能實現(xiàn)。龔育之還再三感慨,如果能真正實現(xiàn)“出版說明中曾經許諾的那樣”,“該是多么有意義的事情”。1龔育之:《龔育之回憶“閻王殿”舊事》,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40~242頁。何況,《周揚文集》第三、四卷出版于周揚去世之后,文集中涉及高校文科教材的部分如何刪減,他早已顧之不得。
借由《黑話集》對勘《周揚文集》相關篇目,可部分還原《周揚文集》編輯整理的諸多細節(jié)。1961年2月19日《在上海中文、外文教學問題座談會上的講話》是《周揚文集》內與文科教材建設相關的第一篇文章,按完整句子的差別情況計算,《黑話集》本比文集版多了11處。它們或是只在1960年代初期才有時效性的話,或是閑白性質的背景補充,或是私下聚談尚可、但卻不適宜公開表達的講評,到了20世紀80年代編定文集版時被一一節(jié)略。
同一篇文章,《黑話集》本比文集版多出來的一般是完整的句子甚至是段落,而文集版比《黑話集》本多的往往是關聯(lián)詞,以及一些過渡性的狀語,如《黑話集》本作為記錄簡寫標記的“培養(yǎng)目標:”“具體要求:”等,在文集版里變成了“在培養(yǎng)目標的問題上”“具體要求方面”等。不難發(fā)現(xiàn):《黑話集》本的內容略為豐富,更接近口語化,也帶有明顯的記錄稿的形式特征;而文集版稍有刪節(jié),文字的組織性更強,記錄稿的形式特征被抹去,文章似乎自成一體,但還原到講話的原始情境中可能是針對不同問題的解答被合編到了一起。
從比例上看,越是早期的篇目,改動幅度越小,1961年周揚講話的《黑話集》版與文集版相比,更多的是局部的微調;文集內所收1962年下半年之后的周揚講話,很多被大幅刪減,甚至編者將1963年至1965年周揚有關高校文科教材建設的講話徑直合并為一篇,題為《高校文科教材編寫工作漫談》。文下注明“這是作者一九六三年二月十四日,一九六五年七月三日、十一日,十一月二日就編選高等學校文科教材的四次講話,未公開發(fā)表過”2《周揚文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45頁。。該篇按時間依次分為四節(jié),每節(jié)通過空一行加以區(qū)隔。然而,此注文存在一處嚴重的錯誤。
細加參較,文集版《高校文科教材編寫工作漫談》第三節(jié)的所謂1965年7月11日的講話,與《黑話集》第三十九篇1963年7月11日周揚《在組長、部分主編和校長座談文科教材工作會上的講話》主干一致。兩處開頭都是“教材搞了兩年多了,工作很有成績。……現(xiàn)在看起來,組織力量編教科書這個方法還是好”,顯系同一篇講話的不同版本。此輪教材工程始于1961年春夏之間,可由“兩年多”推出講話時間是1963年。故而,文集中該文的排列順序也是錯誤的。
《黑話集》第三十九篇全文接近1.2萬字,前半是周揚的主旨講話,后半是高等學校文科教材編審工作辦公室主任吳寄寒、各專業(yè)組組長等人的座談發(fā)言。周揚基本上予以逐一回應。這份材料既直觀地反映了20世紀60年代初期高校文科教材建設在國際國內新形勢下發(fā)生的重大變化,又顯示出不同部門具體運作的展開方式、編寫工作遇到的實際困難及應對辦法的決策過程。無奈,《周揚文集》不僅誤署了材料時間,還受制于編輯體例刪去了全部的座談發(fā)言。
即便是周揚的講話,參較《黑話集》第三十九篇可知,文集中《高校文科教材編寫工作漫談》第三節(jié)刪去了約五分之二的內容。周揚重點談的“根據(jù)國內外形勢的需要來安排教材工作”的五方面,都被大段刪減,“時代浪潮是反修正主義”的核心邏輯被大大淡化,他心心念念“研究南斯拉夫,研究社會主義國家如何變質”的倡議被刻意回避了。周揚說完“研究南斯拉夫有什么難的,比研究原子能總要容易一些。我不相信有那么神秘,我看用不到十年”后,也有點不自信地追問“總不能到南斯拉夫去請一個人來。我是不是把困難估計得低了一些?”然而,在這篇講話中九次提到的“南斯拉夫”到了文集版中皆被清除干凈。
因《黑話集》第三十九篇的后半是多人的會談,話題眾多且分散,盡數(shù)刪去,周揚的講話勢必變得凌亂無序,編輯不得不按照可讀的邏輯順序重新整理文字。據(jù)《黑話集》第三十九篇,“總之一句話,文科教材要繼續(xù)搞下去,這件事還是要群策群力,是學校的基本建設”;后面就是“請大家來談談”了。結果在《周揚文集》中,“總之一句話”后面拉拉雜雜、或長或短地又看似“嘮叨”了一千多字,顯得講話者沒有重點。但這些彼此間缺乏關聯(lián)的語句其實是周揚不斷回應座談者發(fā)言的答話。
即使是周揚答話里清晰曉暢的表達也被“剪輯”得面目全非。茲舉一例,《高校文科教材編寫工作漫談》第三節(jié)的尾段寫道:“在我們的概念中,青年人都是二十多歲的,一個人要冒頭都在二十幾歲,你不讓他在二十多歲冒,他就冒不出來?!?《周揚文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60頁。這句話非常讓人莫名其妙。不僅前半句和后半句之間缺乏基本邏輯,前半句里“青年人都是二十多歲的”也像是沒頭沒腦的廢話一樣。核之以《黑話集》可發(fā)現(xiàn),原話說的是:“古巴許多負責人都是二十幾歲的青年,卡斯特羅才三十多歲。在我們的概念中,青年人都是四十多歲的,一個人要冒頭都是在二十幾歲,成就很大就要在四、五十歲。冒頭都是在二十幾歲冒的,你不讓他在二十多歲冒,他就冒不出來?!?高教部《北京公社》教育革命辦公室、南開大學八·一八紅色造反團教育革命兵團:《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周揚在高等學校文科方面的黑話集》,1967年版,第208~209頁。周揚的意思是國人概念中“四十多歲的”還被視作“青年人”,但古巴那里二十幾歲已經可以做負責人了。此類文集版整理時的誤改并不在少數(shù)。
綜合來看,《黑話集》不但具備“第一手資料”的性質,而且可為今人從史源學上提供討論全面建設社會主義時期學術發(fā)展的新可能。研究歷史,必追尋史源。陳垣說“非逐一根尋其出處,不易知其用功之密,亦無由知其致誤之原也”;“史源學”的任務正是“找出后人在使用這些資料時發(fā)生的種種錯誤,并予以糾正,同時總結出帶規(guī)律性的東西”3張榮芳:《陳垣的“史源學”與“新史學”》,《中山大學學報》2011年第1期。。《周揚文集》理應是探詢周揚漫長人生歷程的直接史料,也當是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制度演變乃至于分析、總結當代中國思想文化建設經驗教訓的關鍵史料。借由梳理編者修改、補充、省略諸項的情況,有助于揭示通行版《周揚文集》的文本局限性。充分利用《黑話集》這一《周揚文集》集外新材料,將有效提升文獻基礎的堅實程度,并通過甄別分析,以盡可能求真。求真亦非終極目的所在,唯有不斷逼近真實,方可更好地總結全面建設社會主義時期的學術建設經驗。
2019年,劉躍進在“總結新中國70年中國文學研究輝煌業(yè)績時”指出“必須把70年作為一個整體來考察”,“不僅僅是在改革開放40年基礎上再簡單地往前推30年,而是要探究其更深遠的意義”。4劉躍進:《70年來中國文學研究的學術體系建構》,《文學評論》2019年第5期。20世紀60年代前期的文學學科教材建設恰到好處地提供了對當代中國70年文學研究做整體性討論的支撐。在此意義上,《黑話集》堪稱書寫當代中國文學學術話語建構史的一份核心資料。
在周揚的教材建設思想中,文科教材絕非簡單的現(xiàn)成知識的展臺,而是國家科研實力與學術能力的綜合反映。他期待的是“建設一整套既符合教學實際需要又具有較高水平的文科教材”,“文科教材建設同整個學術建設是密切聯(lián)系著的。教材的水平正反映著整個學術界的水平,同時通過教材的編選和討論,又有助于活躍學術空氣,推動學術研究、人才培養(yǎng),促進學術水平的提高”。1周揚:《關于高等學校文科教材編選情況和今后工作意見的報告》,高教部《北京公社》教育革命辦公室、南開大學八·一八紅色造反團教育革命兵團:《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周揚在高等學校文科方面的黑話集》,1967年版,第147頁。誠如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傅頤指出的那樣,20世紀60年代前期的文科教材編選工作不僅改變了我國高等學校文科教材建設大量引進蘇聯(lián)教材的落后狀況,更是自力更生“探索出一條教材建設和學術建設的有效途徑,出版了一大批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具有中國特色的多學科的基本著作,整合、培養(yǎng)了一支人文社會科學理論隊伍,初步建立起自己的人文社會科學學術體系”2傅頤:《“大躍進”前后高等學校文科教材建設的歷史回眸——兼論我國人文社會科學學術體系的初創(chuàng)》,《中共黨史研究》2010年第8期。。
不過,1961年展開的文科教材建設受到20世紀50年代院系調整的限制,社會學、法學、民族學、人類學、宗教學、新聞傳播等學科專業(yè)在當時的規(guī)劃中幾乎被無視,政治學、經濟學等也遭到嚴重削弱,較少涉及政治理論、政治制度、比較政治、會計學、管理學、金融學、對外貿易等方面。在實際編撰中,據(jù)《黑話集》可知,“文、史、哲和外語教材編得多一些”;“政治、經濟、法律、教育編得少”,到1963年7月“差不多還沒有”。3周揚:《在組長、部分主編和校長座談文科教材工作會上的講話》,高教部《北京公社》教育革命辦公室、南開大學八·一八紅色造反團教育革命兵團:《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周揚在高等學校文科方面的黑話集》,1967年版,第199頁。說20世紀60年代前期的文科教材建設“初步建立起自己的人文社會科學學術體系”,于整體而言可以成立,但具體來看則是人文學科的成績遠遠大于社會科學。
作為1949年后中共文藝界的最高領導轉而將主持文科教材建設視為工作重心的周揚最熱衷的同時也是最有發(fā)言權的顯而易見仍在文學方面。文科教材中文組成員樊駿回憶稱“當時由國家統(tǒng)一組織編寫的高校文科教材共計二三百種,由中宣部常務副部長周揚主持整個工作。在如此眾多的教材中,他最關心的是文學方面的幾種”1樊駿:《中國現(xiàn)代文學論集·上》,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15~116頁。。周揚在編譯工作者座談會上說:“文科教材,我抓了一下,還不壞。我說政治錯誤我負責,我也沒有看,我冒了險。知識性的錯誤由作者負責?!?周揚:《在編譯工作者座談會上的講話》,袁亮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第12卷(1962—1963),中國書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28頁。概言之,周揚確實只在政治上負責,就絕大多數(shù)教材來說,他或是沒有精力或是沒有能力在知識性上負責,但在文學教材方面,周揚卻總是親力親為的。這一點可以從《黑話集》中看得非常清楚。周揚除對劉佛年主編的《教育學》提綱講了十分細致的意見外,其余參加某一具體教材編選或審讀座談會的,如《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文學概論》《中國文學史》《歐洲文學史》《中國古典文學作品選》等,都是文學學科的。
周揚重點抓的這批文學教材質量相當高。只是因遭到史無前例的風暴打擊,1961年4月文科教材會議編選14個專業(yè)273種教材的計劃終究未能完成,部分文學教材已編完未出版,或只是內部印行試用,或僅出版了上冊等。1971年,高校文科恢復招生,但“教學出現(xiàn)嚴重書荒,教師無書可教,學生無書可讀”;粉碎“四人幫”后,文科教材建設亟待恢復。1978年6月,教育部在武漢召開全國高等學校文科教學工作座談會;會上重提1961年文科教材會議的基本精神,肯定了當時編選的教材“多數(shù)是好的和比較好的”,在重新制訂的6個專業(yè)200余種教材編選計劃里,“多數(shù)是重印、修訂和續(xù)編1961年計劃中的項目,少數(shù)為新增項目”。3《中國教育年鑒》編輯部編:《中國教育年鑒(1949—1981)》,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4年版,第509~521頁。改革開放初期,文科教材建設得以快速恢復并獲迅猛發(fā)展,與周揚1961年以來領導的文科教材工程密切相關。據(jù)1978年至1982年出版的高等學校文科教材目錄,共有教材280余種,與武漢文科教學會議的計劃不同,新編教材的比重實際上大大超過了修訂的;然而,文學教材則反之,合計23種中,舊教材修訂者竟然多達15種。新編者如《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簡編本)只是復旦大學朱東潤主編20世紀60年代教材的精縮版,《文學理論基礎》得以新增為高等學校文科教材也并非其水準超過了蔡儀的《文學概論》和以群的《文學的基本原理》,而是其定位為十四所邊疆高校所迫切需要的有“時代特色、民族特點而又簡明通俗的文學理論教材”4十四院?!段膶W理論基礎》編寫組編:《文學理論基礎》,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第426頁。;至于《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民間文學概論》《民間文學作品選》之類的新編教材,也并非舊教材不堪使用,而是受限于20世紀60年代的學科專業(yè)限制,當年就沒有著手去編訂??傮w上看,20世紀80年代前半期的文學學科話語是在1960年代編選的文學教材的問題視野與基礎框架上調適生成的。
從后世影響來說,周揚親自抓的這批高校文學類教材在20世紀80年代迅速完成了經典化歷程。1987年,國家教委第一次在全國范圍內為高等教育優(yōu)秀教材評獎,范圍是1976年10月至1985年年底正式出版的教材,最終在2000余種被推薦的教材中共評選出全國優(yōu)秀教材261種,并從中評選出22種教材為全國優(yōu)秀教材特等獎。在獲獎名單里,文科共有66種,特等獎7種。1《前言》,國家教委教材和圖書情報管理辦公室編:《高等學校優(yōu)秀教材評介文集》,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1頁。其中,游國恩等人所編《中國文學史》獲特等獎,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楊周翰等主編《歐洲文學史》、唐弢與嚴家炎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分獲文學專業(yè)優(yōu)秀獎教材。2楊達壽主編:《全國高等學校優(yōu)秀教材及作者簡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目錄。這些都是1961年后文科教材建設杰出成果的修訂版。
此外獲獎的《中國文學批評史》雖為王運熙、顧易生主編,但實際上也是編于20世紀60年代前期,當時作為高等院校文科教材,由劉大杰任主編,王運熙主要執(zhí)筆先秦至唐五代部分,顧易生主要執(zhí)筆宋至近代詩文批評和詞論部分?!霸摃?964年出版了先秦至五代部分的上冊。其余部分草稿甫成而‘文化革命’動亂驟起,工作中輟,稿多散佚。及‘文革’之后,劉先生去世,不久重印了上冊,并在殘存舊稿的基礎上重新編寫中、下冊,至1985年三卷出齊?!?顧易生:《編寫中國文學批評史的歷程與體會》,周興陸編選:《彌綸群言識鑒奧》,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35頁。可知該書仍是1961年后文科教材建設學術史延長線上的收獲。
王運熙原本著重研究漢魏六朝文學,其后下移到唐代文學,因1961年參與文科教材建設,“研究重點轉移到中國文學批評史方面”。4王運熙:《我與中國古代文論研究》,《古典文學知識》1994年第1期。《中國文學批評史》獲獎后,王運熙、顧易生又主編了七卷本的《中國文學批評通史》。即便有此大套通史,原有的三卷本仍然被反復重印或修訂再版。2007年,王運熙、顧易生主編的第2版《中國文學批評史新編》入列普通高等教育“十一五”國家級規(guī)劃教材,內容雖有增刪甚至部分有重寫,但編寫目標、體例框架一仍舊貫。
20世紀60年代文科教材建設之于后世學術長久性的孵化作用,反而需要拉開一定的歷史距離之后才可以看得清楚。王運熙、顧易生《中國文學批評史》的例子自然不是僅有的個案。周揚主持文科教材建設的編寫模式就是“以老帶新”,在工作中,后起之秀漸漸嶄露頭角;時過境遷之后,眾多當年的青年編寫者成長為成果豐碩的學術帶頭人。新時期以來,對當代中國文學研究擔負承前啟后重要使命的一大批領軍人物正是在1960年代文科教材編寫的艱苦試煉中快速成長的。新世紀前后,當年那批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已是德高望重甚至開宗立派的老專家。時至今日,20世紀60年代編選的多種文學教材及其修訂版總印量早已超過千萬級,培育出了數(shù)十年間幾代的文學教學與研究從業(yè)者。
倘若說20世紀60年代前期的文科教材建設初步建立起了中國的人文社會科學學術體系,那么具體到文學專業(yè)來看,可謂其為當代中國文學學術話語的建構起到了頗高程度的奠基作用。在《黑話集》中,不僅收錄了多篇周揚出席各種文學教材編選會和審讀會上的講話,不少還附帶了座談會上的各家發(fā)言,既保留了不同意見由針鋒相對到折中的“歷史現(xiàn)場”,也為勾勒學術史上一批經典教材的成書過程及作為國家級教材付諸使用之前學術審查的細節(jié)詳情等提供了可能。
《黑話集》里的資料因跨度長達5年,也因而具備了觀察當代中國社會政治潮流變化與文學研究學術生產關系的資格,特別是有助于深入理解八屆十中全會與當代中國學術建設轉向的關系、“反修為綱”思想如何介入文學教材編寫與文學研究實踐以及周揚迎拒的策略性等問題。不夸張地說,據(jù)《黑話集》里的資料,既有當代中國文學研究學術史的相當章節(jié)可以被重寫。
當下,中國哲學社會科學領域還處于有數(shù)量缺質量、有專家缺大師的狀況,而周揚主持的20世紀60年代前期的文科教材建設事業(yè)正是數(shù)量質量并稱、專家大師輩出的典范工程。作為“真懂真信”者的周揚,積極運用馬克思主義立場、觀點、方法,又努力不使之僵化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說教。1962年5月,周揚在向中央書記處并總理的報告中已大力反思“掌握資料還很不夠,在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上簡單化和貼標簽的現(xiàn)象”1高教部《北京公社》教育革命辦公室、南開大學八·一八紅色造反團教育革命兵團:《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周揚在高等學校文科方面的黑話集》,1967年版,第147、196、197、88頁。,進而反復強調知識性,要求“觀點和資料的統(tǒng)一,革命性和科學性的統(tǒng)一”2高教部《北京公社》教育革命辦公室、南開大學八·一八紅色造反團教育革命兵團:《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周揚在高等學校文科方面的黑話集》,1967年版,第147、196、197、88頁。。他多次告誡各科編者們“先搞資料”,“教材中要搞資料,應當把這一部分工作放到首要地位”3高教部《北京公社》教育革命辦公室、南開大學八·一八紅色造反團教育革命兵團:《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周揚在高等學校文科方面的黑話集》,1967年版,第147、196、197、88頁。。周揚屢屢講要處理好古今中外各種知識、觀念、理論、方法的關系,鼓勵《文學概論》的編寫者嘗試通過教材建設“把中國的歷史經驗和幾十年革命文學的理論經驗條理化”4高教部《北京公社》教育革命辦公室、南開大學八·一八紅色造反團教育革命兵團:《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周揚在高等學校文科方面的黑話集》,1967年版,第147、196、197、88頁。,思考如何將“中國經驗”凝結為文學理論與學術話語。凡此種種有大局觀念和戰(zhàn)略高度的學術建設意見皆可在《黑話集》中一一見到。
與周揚關系密切的文教界高層眾口一詞,高度評價他在哲學社會科學領域的卓越貢獻。從1946年就同周揚“成為朋友”“在一起共事”的前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張光年將“大學文科教材建設”視為周揚“在文化部和早期中宣部時”最突出的三貢獻之一。5張光年:《回憶周揚——與李輝對話錄》,王蒙、袁鷹主編:《憶周揚》,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7頁。相識“50年之久”、自信“相當密切”的前中國社科院副院長于光遠評價周揚一生時說他“在主持文科教材方面的工作的成績是不應該忘記的”6于光遠:《周揚和我》,王蒙、袁鷹主編:《憶周揚》,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63頁。。于光遠是周揚負責大學文科教材建設工作的得力助手,并主管各經濟學科,是最熟悉內情的人。
平心而論,20世紀60年代前期的文科教材建設是著力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一次有效嘗試,盡管半途中斷,但作為特殊歷史時期產物的《黑話集》為后人保留了可貴的資料。揭示《黑話集》作為史料的可能性將為總結經驗教訓、探索新的時代條件下文學學術話語體系建構打開歷史的智慧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