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博羅夫斯基奧斯維辛書寫中的“自我”研究*

2022-11-17 16:51:25黃麟斐
外語研究 2022年1期
關鍵詞:奧斯維辛囚徒自我

黃麟斐

(上海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240;武漢輕工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0.引言

塔杜施·博羅夫斯基(Tadeusz Borowski,1922—1957)、普利莫·萊維(Primo Levi,1919-1987)和保羅·策蘭(Paul Celan,1920-1970)是最早獲得世界聲譽的三位集中營幸存者作家。在“無法言說”與“不得不說”之間,他們以小說、紀實和詩歌三種文體打破沉默,給后人留下了寶貴的幸存者親歷敘事。遺憾的是,三人都過早地自殺。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幸存者的減少,以一手資料描寫集中營災難的作家蹤跡難尋,學界也越來越重視大屠殺見證文學研究。其中,博羅夫斯基的短篇小說集《我們在奧斯維辛》(We Were in Auschwitz,1946)、《告別瑪利亞》(Farewell to Maria,1947)和《石頭世界》(The World of Stone,1948)是波蘭文學和世界文學的杰作。著名文學評論家楊·科特(Jan Kott)曾評價說“只要波蘭文學存在下去,它們就必將留存于世”(Kott 1976:22);諾貝爾獎得主米沃什(Czeslaw Milosz)則認為其作品“應該收進反映極權社會里人的命運的所有文學選集”(Milosz 1955:113)。

博羅夫斯基小說中“自我”的復雜性和模糊性一直困擾著評論界。首先,他大多數(shù)小說中的敘事者塔代克(Tadek)與作者名字幾乎一致,致使不少讀者和評論者把敘事者直接等同于作者。另外,博羅夫斯基以集中營所見所聞為素材,其中不乏真實的時間、地點、人物和事件。在人們眼中,他冷靜客觀的言說方式無異于冷漠無情,因此其作品常常被貼上“不道德、頹廢和虛無主義”的標簽(Kott 1976:22)。當下,不少研究者關注的重點依舊是作者寫作的真實意圖。比如:魯斯·富蘭克林(Ruth Franklin)認為博羅夫斯基“紀錄片式的寫作技法”是他“內心憤怒”的文學表現(xiàn)形式(Franklin 2011:25);提摩西·皮特爾(Timothy E Pytell)強調博羅夫斯基以冷漠來掩蓋他的羞愧(Pytell 2012:124);詹姆斯·尼科普洛斯(James Nikopoulos)則認為博羅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旨在揭露“集中營泯滅人性的日?!?Nikopoulos 2016:163)。然而,現(xiàn)有研究鮮少涉及博羅夫斯基參與創(chuàng)作的過程,忽略其敘事中的自傳、他傳、日記、書信等成分,缺乏對其寫作目的多層次的探討。

事實上,隨著大屠殺文學研究的不斷深入,單一維度的文學研究黯然失色,跨文類、跨學科的研究成為大勢所趨,生命的歷史在文學之外的各領域日漸獲得關注。20世紀下半葉,文體研究重回“生命書寫”(life writing)并大大拓展其意義,強調關照作品中的生命與自我的聯(lián)系,把虛構和非虛構的文本全部納入研究視域(Eakin 1985:11)。與傳統(tǒng)的自傳相比,生命書寫的指涉更加廣泛,它打破了自傳的真實客觀法則,突出隱形的媒介和作者。因此本文把博羅夫斯基的奧斯維辛書寫當作生命書寫,通過再現(xiàn)作品與自我的關系,挖掘個體敘事的可能性,發(fā)現(xiàn)小說中多層次的自我,尋找書寫的真實意圖,進而重塑大屠殺歷史。

1.見證的自我

博羅夫斯基的小說是見證大屠殺的文學作品。從創(chuàng)作層面講,見證文學要求創(chuàng)作者親歷過某種災難,用文字或行動來講述災難,并把災難保存在公共記憶中(徐賁2008:5)。毋庸置疑,博羅夫斯基擁有這種特殊經(jīng)歷。他出生于烏克蘭,父母均是波蘭人。二十歲出頭,他就出版了自己的詩集,成為初露文壇的詩人。1943年,他落入納粹的陷阱,被送到了奧斯維辛集中營。幸運的是,他到集中營沒多久,納粹改變了政策,“雅利安人”不再被送往毒氣室。博羅夫斯基不僅遠離了死亡的威脅,還可以接收包裹,給未婚妻寫信。1945年,他獲救后便放棄詩歌的寫作,轉向更為寫實的小說創(chuàng)作。這說明他準備直面幸存者這個身份,為苦難作見證。那么,博羅夫斯基的見證是否具有真實性和權威性,能否作為歷史“客觀真相”的補充參照,能否引發(fā)人們對歷史災難更深廣的思考呢?

誠然,見證者的災難記憶與見證要求的客觀真實性之間的齟齬甚至背離常常困擾研究者。以大屠殺敘事為例,史學界研究結論往往與見證文學描寫背道而馳,歷史敘事與文學認知之間呈現(xiàn)特殊的張力,甚至可以說是反差。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以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為代表的“平庸的惡”觀點不僅在不同學科的研究視閾下反復印證(Arendt 2006:1),而且長期在學界占據(jù)主導位置。這種結論與幸存者的見證有著天壤之別。幸存者慣于把自身置于施害者的對立面,見證文學反復強調揭露納粹和黨衛(wèi)軍的真實面目,于是濃墨重彩地刻畫他們的丑惡嘴臉,揭露他們對囚徒折磨、懲罰的行徑。生命書寫理論可以解釋這種現(xiàn)象,因為歷史必須是客觀的“真相”(truth),而生命書寫提供的是“事實”(fact)。歷史學家述說過去的故事須把自身置身于事件之外,或者說只能站在歷史圖畫的邊緣,而自傳敘述者則置身于歷史圖景之中,更關注他自己故事中的具體事件、外部條件、時代動因等(Smith&Watson 2001:11)。因而,生命書寫理論特別提倡歷史和文學合力,相互補充,從不同的角度逼近真實。博羅夫斯基的大屠殺書寫之所以能作為對施害者研究的有益補充,是因為他的身份、經(jīng)歷、記憶都與猶太人大相徑庭。他既是集中營受害者,又是猶太人命運的旁觀者。這種微妙的生存境遇撕裂了他對施害者的強烈情感和仇恨控訴,讓他精準地記錄下施害者的所作所為,并思考人類罪惡的底層邏輯。

首先,博羅夫斯基的書寫補充了中底層施害者的形象。包括阿倫特在內的歷史學、政治學學者多致力于納粹高層成員的研究,由于個人傳記和歷史文獻的匱乏,中層和底層施害者研究基本擱淺。漢斯·莫姆森(Hans Mommsen)點出這一問題時感嘆,這些施害者無論是瑣碎平淡的生平經(jīng)歷,還是無比殘忍的歷史暴行,如今都已沉寂泯滅在深不可知的歷史庸常之中了(轉引自房春光2018:134)。如若把視角切換到博羅夫斯基小說中,可以發(fā)現(xiàn)施害者普遍是級別較低的納粹分子,對他們進行文學解讀,有利于我們從微觀層面審視受害者眼中的施害者,重構大屠殺的歷史語境。博羅夫斯基并沒有描寫黨衛(wèi)隊員殺人的血腥場面,而是從側面勾畫他們的可怕形象。他們人數(shù)并不多,是集中營的主人,他們在受害者眼中是一種集體存在。他們穿著靴子,拿著皮包,說著德語、夾雜一點英語。黨衛(wèi)隊員大多有皮鞭,有些還配有槍,他們隨時可能射殺囚徒,這通常是為了維持秩序,順利地完成他們的工作。寥寥數(shù)筆讓讀者認識到黨衛(wèi)軍不全是反猶主義者,更不像殺人狂魔,他們的冷漠大于兇殘。

除此之外,從小說中不難看出集中營就像個現(xiàn)代工廠,大屠殺的施害者們?yōu)檫@個工廠服務,目的是殺戮。這恰好和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的觀點不謀而合,他發(fā)現(xiàn)黨衛(wèi)軍就是普通公務員,他們榮譽感的來源是認真負責地完成上級交付的任務(Bauman 1989:23)。他們是巨大權力機器的一個個齒輪,由于殺戮的過程被分解為不同工種,他們并沒有思考他們的工作會導致怎樣的惡果。他們有的負責組織囚徒勞作,有的負責沒收猶太人的財富,有的負責運送財富,少數(shù)人把猶太人送進毒氣室或焚燒爐,他們執(zhí)行命令時沒有太多的羞愧和難過,反而顯得泰然自若、鐵面無情。以小說為據(jù),按圖索驥,可以找出不少例子勾畫出黨衛(wèi)軍群像,其中的一個青年黨衛(wèi)隊員最具代表性。在博羅夫斯基筆下,他的正常工作和麻木情感形成了巨大反差,引人深思。這名黨衛(wèi)隊員負責記錄運送猶太人的卡車數(shù)量,每十六輛卡車運量相當于一千人。小說結尾,這個青年已統(tǒng)計到了第一萬五千輛車,面對這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青年無動于衷,始終“冷靜”“沉著”地工作(博羅夫斯基2012:79;以下此書引文僅標注頁碼)。對待工作,他的態(tài)度無可厚非;可當這份工作背后的邏輯是殺戮時,“冷靜”和“沉著”意味著什么呢?這恐怕回答了極權主義下或者說官僚體制中的個人如何喪失思考能力的問題,為理解大屠殺施害者的冷漠提供了一定材料。

最后,博羅夫斯基的見證中,大多直接施害的人是囚徒中的組長卡波(Kapo),這補充了以往只把納粹視為施害者的單一施害群體。由于施害者的界定通常是根據(jù)其犯罪事實,大屠殺大部分罪責都集中在納粹分子身上,對于既受納粹迫害,又迫害其他同胞的卡波,人們通常避而不談。道德和法律上的敏感性和模糊性讓卡波逃避了現(xiàn)實法律的追責,他們是否負有和納粹同樣的歷史罪責一直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小說不以道德和法律為依據(jù),小說家以主觀體驗重構當時的歷史形象,恰好能給予讀者某些其他學科無法企及的真相,多維地呈現(xiàn)這一個特殊的施暴群體。在博羅夫斯基的文本中,卡波顯得比納粹更加無恥、殘忍,他們是納粹的打手,與納粹同流合污、為虎作倀,甚至執(zhí)行納粹殺人的命令。在哈門茨,長期的經(jīng)歷讓組長“享有對于其他人的絕對權力”(60),他享受加餐、有單獨的住所,和黨衛(wèi)隊員一樣持棍子。他諂上驕下,看到黨衛(wèi)隊員,閃電般的立正、脫帽,點頭哈腰;面對下級犯錯,他毫不猶豫地搖晃他的棍子,恐嚇威脅(65-67)。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他們常變本加厲地折磨受害者,只要上級發(fā)出殺人的命令,他們就會無條件地執(zhí)行。如此一來,戰(zhàn)后審判中缺乏的、歷史學家鮮為描述的、脫離公眾視野的施害者卡波形象大為豐滿。由此可見,文學作品可以豐富大屠殺研究的范疇,文學跨學科研究意義深遠。

綜上可知,博羅夫斯基的見證書寫對犯罪群體的認知比學界認知視野中的更直接、豐富和細膩。通過文學,我們不獨得到了和其他學科研究異途同歸的結論,而且拓展了研究的對象。具體、鮮活、生動的施害者個體是歷史長河中的浪花,也是我們認識這場災難、反思人類文明悲劇的點點星火。

2.再現(xiàn)的自我

除了認識論價值之外,博羅夫斯基把受害者和犧牲品的心態(tài)擱置一邊,對自我進行深刻剖析,顯得難能可貴。生命書寫理論告訴我們:生命敘事有兩個主體,一個是外在的,他人眼中的自我,社會歷史中的自我;而另一個是作為生命主體體驗的自我,內在的自我(Spender 1980:117)。博羅夫斯基遠離集體敘事的喧囂,毫不避諱地談論集中營的生存法則,正是他對生命主體體驗的回應,對內在自我的挖掘,對人性最直接的拷問。事實上,在以記憶為檔案的生命書寫中,大多數(shù)幸存者選擇對過去緘默不言,因為記憶本身就是一種傷痛,受過傷的人傾向于阻滯受傷的記憶,以免重新激起傷痛(萊維2013:3)。博羅夫斯基扛起了捍衛(wèi)集中營記憶的重擔,一次次直視那段痛徹心扉的經(jīng)歷,一次次揭開自己的傷疤。

最特別的是,他從犯罪協(xié)同犯的角度切入,以冷峻、毫不憐憫的口吻描繪了集中營。作為生還的囚徒,他是集中營生存法則的參與者和獲勝者,在回答當時他是如何生還這個問題時,他寫道:

你必須說明,你如何在醫(yī)院里買到了職位、輕松的崗位,你怎樣把‘穆斯林們’使勁推進焚尸爐,你怎樣買通了女人和男人,在營房你都干了什么,如何指揮卸載輸送囚徒的列車,在吉卜賽營又干了什么;要告訴讀者集中營每日的生活,各種層次的恐懼,每個人的孤獨感。但是一定要寫出,你,你們就是干這些事情的人。還有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惡名之一部分,也是屬于你的。(轉引自Kott 1976:22)

楊·科特補充指出博羅夫斯基對人的無情判斷是“人對人施惡可以無所不用其極”(ibid.:12)。博羅夫斯基筆下集中營里所有人的境遇都像極了薩特(Jean-Paul Sartre)所說的“他人即地獄”。博羅夫斯基的短篇小說《女士們先生們,請進毒氣室》(This Way for the Gas,Ladies and Gentlemen,1947)和《在哈門茨的一天》(A Day at Harmenz,1947)一反殉道者式的控訴,赤裸裸地揭示出“我”的罪行。《女士們先生們,請進毒氣室》描寫了“我”第一次去做集中營的搶手工作,囚車接車的經(jīng)歷。如果說黨衛(wèi)軍對他人命運是冷漠的,那么囚徒們?yōu)榱松嫦聛?,已然顧不上理會他人命運,取而代之的是掠奪財產、踐踏尊嚴、犧牲他人。按照集中營誰有吃的,誰就有勢力的法則,活下來的人必然依靠適者生存、強者生存的叢林法則。假如沒有運輸車來,囚徒們就會餓死;假如不狠狠地搜刮從歐洲各國運送來的猶太人,囚徒就無法得到食物、衣物等戰(zhàn)利品。對他們來說,道德、正義、同情等遠比不上活下來意義重大。在《在哈門茨的一天》中,博羅夫斯基則描寫“我”這名健康能干的囚徒,如何狡黠地躲避危險,陷害報復對手。小說主人公“我”是一個深諳集中營法則的囚徒,我會利用權謀為自己交換物品,贏得食物;我能保護自己,躲避危險;我有時還憑行賄和使心機報復他人。和普利莫·萊維不斷申述“最糟的人幸存下來”(萊維2013:82)不同。博羅夫斯基的生命書寫沒有進行自我批評和道德審判,他如實呈現(xiàn)出集中營的等級世界。事實上,這種隱匿個人感情,不帶道德說教的書寫亦是幸存者的自我回視和自我解剖,說明作者始終在思考幸存者人性墮落的本質。博羅夫斯基認為極權主義不是僅僅靠暴力維護統(tǒng)治,更是利用人的自私和怯懦,把奧斯維辛的生存法則潛移默化地印刻在靈魂里。

對于猶太受難者,博羅夫斯基沒有從同情的角度來描寫,反而常常對他們表示鄙夷和憤慨,這引發(fā)了讀者和評論界的不適。一方面,他力圖白描出集中營的猶太人數(shù)量巨大,且無體面和尊嚴可言。在集中營,可以看到“成千上萬全身赤裸的人從早到晚在路上,在點名場上徘徊,在墻角下、在營房房頂上橫躺豎臥”;婦女營里,“二萬八千名婦女被迫脫光衣服,在路上、小廣場上擁擠攢動”(70)。另一方面,博羅夫斯基把人類的動物性呈現(xiàn)的淋漓盡致:集中營罪犯們沒有個體身份,是“一張張的人臉”“一張張的嘴”,隨著人流“泄出”,就像“扔在地上的魚一樣”,等待他們的是被“活活燒成黑煙”(76-77)。同時,罪犯們已然喪失了文明的印記。博羅夫斯基多次描寫囚徒吃東西的丑態(tài),有時候“像大蟲子一樣,津津有味地嚼霉爛的面包”(75),有時候“像反芻咀嚼草料的母牛”(61)。面對這無辜、無望的人群,書中的塔代克升起了“無名之火”“恨不得他們腳下的地塌下去”“想撲過去給他們幾拳”(80)。由于這種病態(tài)的想法,塔代克曾問自己到底是不是好人。事實上,這種反應是他對人類行徑感到無比羞愧,對世界和人類極度失望所致?!对诠T茨的一天》中,博羅夫斯基對人性淪喪的囚徒貝克爾(Beker)表達了極度的憤怒和尖銳的諷刺。做過組長的貝克爾不僅迫害其他猶太人,還吊死了偷面包的兒子。塔代克厭惡、鄙夷、指責人性泯滅的貝克爾,他毫不避諱地說希望貝克爾和他一身的膿皰都進大煙囪,甚至說等他死的時候,自己要推他一把。可是小說最后,貝克爾向他要吃的,他并沒拒絕,只是嘴上挖苦說“吃吧。吃飽了,剩下的也帶進大爐子里去”(69)??梢姡鎸γ總€人為保存自我暴露的惡,博羅夫斯基無比痛恨。但他憤世嫉俗的口吻不僅是為了鞭撻罪人,更是為引發(fā)讀者思考面對這場浩劫:面對人保存自我的私利,人性中不可避免的惡,面對終將到來的死亡,人們應該如何取舍。

不可否認,博羅夫斯基將生命感悟融入真實的生命經(jīng)歷,向我們揭露了集中營每一個人的罪,這引起了讀者和評論界的責難。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書寫自我的過程必然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決定哪些重要內容應該記錄,哪些可以略過,從而來安排、設計、展現(xiàn)和反思生命的意義。他用透明的手術式的自我解剖,敦促每位讀者審視自我,思考生命的價值。當讀者看到人性價值被踐踏,會感到惡心甚至擔憂;當讀者看到人類文明脆弱不堪,會感到悲哀和憤懣,而這些無疑是其作品激起震撼,讓人不安的原因。

3.知性的自我

阿多諾(Theodor W.Adonor)悲嘆“在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Adonor 1991:251)。面對奧斯維辛的苦難和悲痛,藝術創(chuàng)作不僅僅是書寫的問題,更是倫理的問題。博羅夫斯基通過精準的自我剖析和對不同階層、不同群體透視的描寫,建構了見證罪惡且參與罪惡的“自我”。但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是,他本人是否也持虛無主義的世界觀,并且缺乏倫理考量,換句話說,也就是博羅夫斯基如何在文本中隱藏真實的“自我”和進行道德判斷。

生命書寫的特點是試圖從各種原材料中發(fā)掘個體生命的自我體悟與觀照,從而反思個體生命意義的價值,而它的吊詭之處在于作者的自我呈現(xiàn),向來是“偽裝”(dissimulation)的。也就是說,“我”所見證的真實永遠有偽裝的陰影,而無法轉化成對書寫對象自我的確切掌握(Derrida 1985:10)。那么,博羅夫斯基筆下的塔代克也無法簡單地等同于作者本人。塔代克是真實和殘酷的代言人,屈從于集中營的墮落法則,隨波逐流,可根據(jù)博羅夫斯基的囚徒同伴講述,他“在奧斯維辛的真實作為是完全不同于他的小說可能令人設想出來的形象的”,他“行動果敢,是同伴情誼的模范”(米沃什2012:286)。批評家也發(fā)現(xiàn),在他書信小說《在我們奧斯維辛》(Here in Our Auschwitz,1947)的九封寫給戀人的信中,他顯得“更溫和、更樂觀、不那么憤世嫉俗”(Franklin 2011:28)。因而,與其說塔代克是博羅夫斯基對自我身份的宣告,不如說是他為應對生命復雜性而分裂重組的自我,其中不難發(fā)現(xiàn)作家矛盾的知性自我。

博羅夫斯基曾是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他身上潛藏著詩人對藝術的敏感、對世界的同情,以及對生命的哲思。然則詩人的品性與集中營格格不入,人道主義在集中營無濟于事,他在集中營書寫中不得不抗拒詩性的自我,他的自我分裂造成了書寫落差,創(chuàng)造了文本中強烈的對比和反諷的效果。在《女士們先生們,請進毒氣室》中,一位美好單純的妙齡少女夢幻般出現(xiàn)在集中營,她問塔代克他們會被送到哪里。面對這樣一個美好鮮活的生命,他在心里默默地說出了答案:去處無非兩個,送到毒氣室:集體死亡、又丑惡、又骯臟。送到集中營:頭發(fā)剃得精光,三伏天穿蘇式厚棉布裙子,散發(fā)酸臭骯臟的女人體味,餓得頭昏眼花,廢人的苦役,到頭來依舊是死亡,只不過死得更丑惡,更骯臟,更令人毛骨悚然。(84)

大多數(shù)評論認為這位少女應該是作者的想象之人,集中營不可能有如此干凈美麗的囚徒。這是幻想之美與真實之境的巨大割裂,也是作者詩性的表達和集中營的丑陋現(xiàn)實的巨大反差。當塔代克呼號著“干膩了,膩到家了”(86),他的無力感來源于作者本人的良心和正義。作者以節(jié)制的書寫隱匿自我道德評價,但是他的焦慮感、罪惡感和愧疚感不時流露出來,讓讀者窺到他冷漠面具后的真實自我。

小說另一處對嬰兒的描寫,強調了小生命的美妙和純真,表達了對美好終將毀滅的無奈和慨嘆。塔代克可以輕描淡寫地記敘“兩次角球之間的時間里,在我的背后,有三千人被送進了毒氣室”(128),可當他面對一個垂死嬰兒,他無法忽視純潔無瑕的生命之美帶來的震撼。他覺得這個嬰兒“好像金色相框里的玫瑰花:發(fā)燒的臉頰像光環(huán)一樣”,他情不自禁地輕呼“這孩子多好看啊!”(132)。詩人被這美的畫面征服時,旁人卻打斷了他對美的欣賞,責備說“就知道好看,孩子都快死了”(同上),如果被黨衛(wèi)隊員發(fā)現(xiàn)肯定會送到毒氣室。回過神來,作者意識到現(xiàn)實的美在集中營不合時宜、無法繼存。博羅夫斯基既飽含詩人的敏銳觀察力和人文主義精神,又具有深深的無力感和幻滅感。考慮到孩子是人類愛情的結晶,也是人類文明的希望,孩子的命運隱喻了作者對人類文明崩潰的無奈,對人類價值的懷疑和對人類命運的擔憂。

自我分裂、自我解嘲是博羅夫斯基用堅強的外殼掩蓋內心柔軟溫情的方式。對他來說,以受害者來博取同情,描寫自己的崇高精神,對其他人進行道德審判無異于說謊,他認為無法在保全自己的同時又不屈服于墮落的法則。這樣一來,他只能有意識地隱藏美好的自我,而把集中營存活的必備品質——干練膽識和趨利避害——留給了自己,傷痕累累的靈魂反反復復接受自我和讀者的挑戰(zhàn),這恰恰是博羅夫斯基書寫的與眾不同之處。他為此也付出了最高的代價,無怪乎富蘭克林嘆息“納粹留下了他的生命,卻扼殺了他的靈魂”(Franklin 2011:28)。

4.結語

博羅夫斯基過早離開了我們,但他的奧斯維辛書寫依舊鮮活,震撼、令人不安。他對奧斯維辛感到憤怒,對人類墮落感到失望,但他沒有偏離真實,沒想取悅讀者,而是真實地呈現(xiàn)了奧斯維辛特殊的殘酷。他的“主觀真相”重構了當時施害者的歷史形象,不僅見證了“平庸的惡”的納粹化身,還補充了被賦予權力的囚徒的施害者形象,豐富了學界對施害者的認知維度。他勇于剖白自我,從犯罪脅從犯的角度書寫自我,直面人性拷問良心。在他看來,集中營最嚴重的悲劇是受害者為了保全自己,踐踏其他受害者的人性,算計他人甚至剝奪他人生命。塔代克這個文學形象深入人心,但卻和真實的博羅夫斯基有著云泥之別。博羅夫斯基的書寫是有意識的道德行為,他消除了個體與世界的隔閡,把人性的墮落指向更寬廣的語境。對于博羅夫斯基而言,世界就是一個接一個的集中營,他自覺選擇用自我解剖和自我懺悔來替代控訴,這是對生命的反思,亦是對人性的悲憫。對于一個作家,一個勇于承擔人們行為中普遍罪責的作家,奧斯維辛之后,不寫詩是野蠻的。

猜你喜歡
奧斯維辛囚徒自我
今夜,奧斯維辛沒有星星
詩潮(2023年1期)2023-05-30 10:48:04
機智的囚徒
探訪奧斯維辛集中營
中外文摘(2018年8期)2018-03-27 08:34:30
囚徒
歲月(2016年12期)2016-12-07 17:32:11
真實的人生,完整的人性
人間(2016年27期)2016-11-11 15:20:56
探討私小說中的“自我”
科幻中的美與自我
成長中的“自我”
電影評介(2016年12期)2016-08-23 21:53:01
海盜的囚徒
小學時代(2016年28期)2016-02-24 05:09:46
論男性出軌者的囚徒困境
沧州市| 兴仁县| 无锡市| 成都市| 泽普县| 河池市| 宝清县| 屏东市| 瑞金市| 温宿县| 鹰潭市| 江安县| 乌鲁木齐县| 丰镇市| 堆龙德庆县| 荆门市| 马龙县| 横山县| 凌海市| 德化县| 开封县| 阳朔县| 嘉禾县| 屯门区| 精河县| 双桥区| 油尖旺区| 临夏县| 自治县| 南昌市| 三江| 新宁县| 洮南市| 普格县| 顺昌县| 桓台县| 南汇区| 上思县| 陕西省| 五原县| 永清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