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簡介 ]
陳偉豪,男,廣東珠海人,澳門科技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方向:民商法。
[ 摘要 ]
《民法典》的頒布對于我國而言具有重大的意義,目前其中還有部分條文的規(guī)定不夠完善,亟待進一步細化。本文就《民法典》中關于限制性行為能力人超越行為能力實施的效力待定法律行為中,其相對人所享有的催告權和撤銷權的行使對象進行分析研究,結合德國法的規(guī)定對我國現行規(guī)定提出一些完善建議。
[ 關鍵詞 ]
催告權;撤銷權;限制行為能力人;效力待定
1 催告權和撤銷權的意義及我國有關規(guī)定
1.1 催告權和撤銷權的意義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總則編對民事法律行為的效力狀態(tài)進行了界定,包括確定有效、確定無效、可撤銷和效力待定四種狀態(tài)。王澤鑒先生認為,效力待定,是指于特定法律行為,法律規(guī)定其效力的發(fā)生須得他人同意,而該特定法律行為應經他人事先同意而未獲允許,則其效力處于浮動不確定的狀態(tài),如此是為效力未定的法律行為。謝懷栻先生認為,效力待定合同效力不確定的原因是主體資格的欠缺,因此后續(xù)可以通過對欠缺的主體資格進行補正,從而使效力待定合同自始有效,補正的方法是進行追認。
效力待定的法律行為設定主要是基于法律制度的設計和法益保護的考量。限制行為能力人這一群體在社會上處于一種特殊的地位,其智力水平、生活經驗和認知能力遠弱于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其對于自身實施的法律行為本身的含義及產生的法律后果缺乏理性認知和判斷的能力,因此法律必須對這一群體施以限制,進而保護其免受不利益的風險。在限制行為能力人的同時,為了保障其需求得以實現,法定代理制度作為私法自治的重要補充手段應用于此,由法定代理人代限制行為能力人判斷利益與風險,從而在保護限制行為能力人的同時滿足他們的需求和利益。
此時,法律又將面對另一個問題,將限制行為能力人實施的法律行為相對獨立于該行為生效所必需的法定代理人的同意這一事實,不可避免地給法律交往實踐帶來了困難。限制行為能力人的法定代理人可自由決定是否使法律行為發(fā)生效力,勢必會使限制行為能力人的相對人陷入一種無法預測的風險中,那么在這樣效力不穩(wěn)定的交易狀態(tài)中,如何保護限制行為能力人的行為相對人呢?為解決此問題,法律賦予相對人在此種情形中以催告權和撤銷權來保障自己的利益,通過行使催告權以確定交易期限,通過行使撤銷權來使自己免受這種不確定狀態(tài)的風險。
1.2 我國《民法典》的有關規(guī)定及不足之處
《民法典》第一百四十五條規(guī)定:“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實施的純獲利益的民事法律行為或者與其年齡、智力、精神健康狀況相適應的民事法律行為有效;實施的其他民事法律行為經法定代理人同意或者追認后有效。相對人可以催告法定代理人自收到通知之日起三十日內予以追認。法定代理人未作表示的,視為拒絕追認。民事法律行為被追認前,善意相對人有撤銷的權利。撤銷應當以通知的方式作出。”
1.2.1 催告權的有關規(guī)定
由《民法典》第一百四十五條第二款之規(guī)定可知,限制行為能力人超越行為能力實施的效力待定的法律行為,該法律行為是否發(fā)生效力的決定權掌握在法定代理人手中。此時對于相對人來說,在法定代理人拒絕追認之前,原則上合同對他有拘束力,相對人必須準備自己在合同被追認后應為的給付。而催告權正是通過催告法定代理人對此作出追認或拒絕追認的意思表示,以便結束這種對相對于人而言難以忍受的不確定狀態(tài)。相對人進行催告后,產生的法律效果系給法定代理人之追認權設定了一個確定的權利行使期限。如法定代理人在期限內作出追認或拒絕追認之意思表示,則相對人的不確定狀態(tài)自然結束,反之,如法定代理人在期限內未作出相應的意思表示,則法律通過擬制將法定代理人這種沉默行為擬制為拒絕追認,同樣能夠結束這種不確定狀態(tài),使相對人無須繼續(xù)容忍此種不利益狀態(tài)。簡言之,催告權設立的意義在于督促法定代理人及時行使追認權,使相對人面臨的不確定風險確定期限,相對人僅須在該確定期限內容忍此種不利益,從而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交易安全和相對人的利益。
1.2.2 撤銷權的有關規(guī)定
僅規(guī)定催告權實際上對相對人的保護略顯薄弱,因為無論相對人是否積極行使催告權,其仍然必須在一定期限內承擔一定的風險,這對于相對人而言不公平。同時因為這種風險的必然存在,使得不愿意承擔此種風險的相對人為了避免風險,就要對其交易相對方的行為能力進行審查,這其實變相增加了相對人的交易成本,進而容易影響相對人交易的積極性。所以,法律在催告權以外,還為善意相對人設立了撤銷權。
由《民法典》第一百四十五條第二款之規(guī)定可知,撤銷權系簡單形成權,善意相對人可依其單方意思表示使效力待定的法律行為歸于無效。這里的撤銷權并不同于我們平時所說的民法撤銷權,通常我們所言的撤銷權是指可撤銷的法律行為中的撤銷權,其含義是使法律行為的效力溯及地歸于消滅。與無效不同,在可撤銷的法律行為中,未撤銷之前的法律行為已發(fā)生效力,須經撤銷后始失其效力,視為自始無效,也就是說撤銷權人可以選擇讓法律行為繼續(xù)生效,也可以選擇溯及地消滅其效力。而限制行為能力人的相對人所享有的權利,其表述為撤銷,但其與真正意義上的撤銷權的不同之處在于其撤銷的對象并非已經發(fā)生效力的法律行為,而是效力待定的法律行為,撤銷后也不會產生溯及既往之效力,因為該法律行為從始至終都未發(fā)生效力,相對人沒有選擇讓法律行為生效的權利,只享有決定其不生效的權利。李錫鶴先生認為,此處相對人所享有的權利與其稱之為撤銷權,不如稱之為拒絕權更加符合其意。
1.2.3 我國《民法典》現行規(guī)定的不足之處
我國《民法典》關于限制行為能力人實施效力待定的法律行為中相對人催告權和拒絕權的規(guī)定,看似平衡了限制行為能力人和相對人之間的利益保護,實際上還是存在一些問題。
就催告權的設定而言,我國民法規(guī)定相對人催告權行使的對象是法定代理人,而不能直接向限制行為能力人行使催告權。這樣的設定有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那就是相對人如何與法定代理人取得聯(lián)系并進行催告,如果相對人聯(lián)系不上法定代理人,那么其催告權是否面臨無法行使的問題?限制行為能力人超越行為能力實施法律行為,多數時候正是因為事先無法取得法定代理人的同意。在這樣的基礎上,相對人要通過限制行為能力人與其法定代理人取得聯(lián)系并行使催告權,無疑是存在障礙的,此時法律應當如何保障相對人的催告權行使?
就拒絕權的設定而言,《民法典》第一百四十五條第二款規(guī)定,民事法律行為被追認前,善意相對人有撤銷的權利,撤銷應當以通知的方式作出。同催告權面臨的問題相似,我國民法對于相對人的拒絕權并未規(guī)定權利行使對象,基于條文的文義進行解釋,可得出兩種結論,一是基于與前文規(guī)定的一致性,相對人的拒絕權僅得向法定代理人行使;二是單純解釋文義,文義并未限定拒絕權的行使對象,因此相對人既可向法定代理人行使拒絕權,也可向限制行為能力人行使拒絕權。文義的模糊性使條文在實踐審判中的適用會存在不一致的情形,因此有必要確定其具體含義,統(tǒng)一法律的適用。
2 《德國民法典》的有關規(guī)定
2.1 《德國民法典》對催告權的規(guī)定
《德國民法典》第一百零八條第二款對相對人的催告權進行了規(guī)定:“另一方催告法定代理人就追認作出表示的,該表示只能向另一方為之;在催告前向未成年人表示的追認或對追認的拒絕即失去效力。該項追認只能在受領催告后兩個星期以內予以表示;不表示追認的,視為拒絕追認。”從法律規(guī)定來看,相對人之催告會產生三重作用:一是與我國之設定相同,催告將會為法定代理人的追認權設立一個確定期限,過此期限“視為”法定代理人拒絕追認,從而不可再作出追認的意思表示;二是追認的意思表示自催告后只能對合同對方當事人而不能對未成年人作出;三是此前對未成年人所作的追認或拒絕追認的意思表示無效。
德國法中催告的法律效果相較我國之規(guī)定更為全面,原因是德國法對于法定代理人的追認權設置也更為詳盡。德國民法規(guī)定,法定代理人追認之意思表示既可向未成年人作出,也可向交易相對人作出。我國《民法典》關于追認權的規(guī)定十分簡略,僅規(guī)定限制行為能力人實施的其他民事法律行為經法定代理人的同意或追認后有效,至于如何追認,向誰追認則沒有進行規(guī)定。而催告權的設置是建立在追認權的基礎之上的,追認權都未作出詳盡的規(guī)定,則催告權的法律效力就更難進行進一步的規(guī)定了。
2.2 《德國民法典》對撤銷權的規(guī)定
此處的撤銷權在德國民法上被稱為“撤回權”,同李錫鶴先生的“拒絕權”的說法有相似之處,就是認為其與真正意義上的撤銷權不同,撤銷的不是已生效的法律行為,而是尚未生效的法律行為。《德國民法典》第一百零九條規(guī)定:“(1)到合同被追認時為止,另一方有權撤回。該項撤回也可以向未成年人表示。(2)另一方已知道未成年的事實的,僅在未成年人違背實情地聲稱已得到法定代理人的允許時,另一方才能撤回;另一方在合同訂立時知道允許之欠缺的,即使在此情形下,另一方也不得撤回?!庇缮鲜鰲l文可知,德國法關于撤銷權的規(guī)定作出了不同情況的區(qū)分,同前文對我國規(guī)定的第二種解釋相似,即撤銷權既可向法定代理人行使,也可向限制行為能力人行使。另外就是對善意的情形進行了進一步規(guī)定和排除。
2.3 我國與德國規(guī)定的利弊比較
就催告權之規(guī)定,中德兩國進行對比,與其說是比較對催告權設定的合理性,更像是比較對追認權的設定。
德國法明確了法定代理人追認或拒絕追認的意思表示得向相對人或未成年人作出,使得以追認權為基礎設定的催告權能夠產生更加豐富的法律后果。其中當相對人進行催告后,法定代理人此前向未成年人作出的追認無效,法定代理人僅得向相對人作出追認或者拒絕追認的意思表示之規(guī)定,較我國之規(guī)定更大力度地保護了相對人的利益,使得相對人能夠免受法定代理人向未成年人作出的追認的約束,直接與法定代理人進行交流。
但同樣存在的問題是,相對人催告的對象同樣被限制為法定代理人,實踐中難以聯(lián)系法定代理人以行使催告權的問題仍未得到解決。同時,德國法關于催告權之設定也并非沒有弊端。弗盧梅先生指出,締約相對人的催告使得法定代理人已經向未成年人作出的追認表示或拒絕追認的表示不生效力,同時法定代理人獲得了為期兩周的考慮期,這使得法定代理人在情況發(fā)生變化時特別是價格發(fā)生波動時,具有投機的可能性,這可能對于受到合同拘束的未成年人的締約相對人而言十分不利。
就撤銷權之規(guī)定,德國民法較我國民法而言,清晰地規(guī)定了相對人之撤銷權既可向法定代理人行使,也可向未成年人行使,其優(yōu)勢在于一方面有利于當事人明確自己的權利為何以及有效行使,另一方面在司法實踐中有利于司法工作人員統(tǒng)一對法律規(guī)定的理解和適用,避免同案不同判的尷尬情況。
3 對我國撤銷權和催告權規(guī)定的反思與建議
3.1 關于相對人催告權行使對象的思考
從德國法關于撤銷權之規(guī)定來看,既然相對人能夠向限制行為能力人行使撤銷權,那么能否將催告權的行使權利對象也進行擴大,不再僅局限于法定代理人呢?無論是中國法還是德國法,都將催告權的行使對象限定為法定代理人,此種做法實際上是為了更好地保護限制行為能力人的利益,將其利益置于交易安全和相對人的利益之上。
催告權設定的目的有二,一是為了確定追認權之期限以保障相對人的利益,二是為了督促法定代理人及時行使權利。從邏輯上來看,相對人行使催告權時的心理往往是希望促成交易的,否則其可以直接行使撤銷權以解除合同,從而保障自己免受不利益狀態(tài)。所以從此角度而言,催告權的行使目的就是獲得法定代理人的追認,至于確定追認權期限以保障相對人的利益只是在無法獲得追認的情況下,一種退而求其次的做法罷了。因此,從催告權的行使目的來看,其最終追求是獲得法定代理人的追認?;诖四康?,即使允許相對人向限制行為能力人進行催告,仍需通過限制行為能力人轉達法定代理人的方式來完成最終的追認,筆者認為允許相對人向限制行為能力人行使催告權并不會損害限制行為能力人的利益。
至于催告后追認權確定期限的起算點如何確定,筆者認為可以根據情況進行規(guī)定,原則上應當自催告到達法定代理人之后起算,但相對人亦可在催告時限定合理期限。而關于限制行為能力人不配合告知法定代理人的問題,亦不會損害雙方的利益。限制行為能力人未將催告轉達法定代理人,則該催告產生的法律后果是經過一定的期限,視為法定代理人拒絕追認,效力待定的法律行為因此歸于無效。
在原來不允許相對人向限制行為能力人催告時,相對人在限制行為能力人不配合告知法定代理人之情形下無法行使催告權,甚至在中國法的規(guī)定下能否直接解除合同都難以確定。而允許相對人向限制行為能力人進行催告,若限制行為能力人仍不配合轉告,最終法律行為效力同直接行使撤銷權一樣歸于無效,不會損害限制行為能力人的利益。另一方面相對人也等同于行使了催告權最終卻未獲追認,如果相對人不愿意承受此種不利益的風險,也可以直接行使撤銷權,同樣也不會損害相對人的利益。因此,筆者認為就當允許相對人向限制行為能力人行使催告權有利無弊,或至少應當允許善意相對人向限制行為能力人行使催告權。
3.2 關于善意相對人撤銷權行使對象的思考
筆者認為德國法之規(guī)定是詳盡且合理的。從撤銷權設定的目的來看,撤銷權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善意相對人提供一種不遲延的免受不確定風險的救濟手段。如果將撤銷權的行使對象限定為同催告權一樣的法定代理人,則權利本身的行使對象就會成為一種不確定風險,比如前文所說的限制行為能力人不配合提供法定代理人的聯(lián)絡方式。為了免除不確定風險的權利本身卻存在著不確定風險,這顯然是不合理的。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撤銷權作為簡單形成權,其行使對象無論是法定代理人還是限制行為能力人,都不影響其法律效果。簡單形成權的權利人能夠依其單方意思表示產生、變更和消滅法律關系。此處相對人的撤銷權只能使效力待定的法律行為歸于無效,并不能使其發(fā)生效力,因此無論其行使的對象是法定代理人還是限制行為能力人,其產生的法律后果都是一樣的,法定代理人的完全行為能力在此時并無任何作用,因此哪怕限制行為能力人行為能力不完全,亦不會有任何不利影響。朱慶育先生在《民法總論》一書中也明確表示:撤回屬于需受領的意思表示,撤回表示以法定代理人作為相對人固無不妥,但由于限制行為能力人不會因對方收回意思表示而遭受不利,亦無妨擁有受領能力。
因此,筆者認為我國關于撤銷權的規(guī)定,其行使對象應當解釋為包括法定代理人和限制行為能力人。
4 結語
通過對比中國法與德國法的規(guī)定,從催告權和撤銷權的立法目的以及實際行使情況進行分析,筆者認為,允許相對人向限制行為能力人行使催告權和撤銷權是可行的,并不會因此損害限制行為能力人的利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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