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興
(東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在道家思想體系中,文子及其思想歷來不受重視,地位不高,甚至常被人忽略。究其原因,主要是因為文子其人不確切,《文子》一書思想駁雜,有偽書之嫌。從辨?zhèn)谓嵌榷?,李定生先生曾詳細梳理了《文子》作偽的三大依?jù):“一,依班固自注,文子是老子的學生,與孔子同時代人,而稱周平王問,孔子后于周平王幾百年,哪有與孔子同時的人能和周平王問答的?二,《文子》和《淮南子》很多辭句相同,究竟誰抄襲誰的?由于第一個理由,從而認為是《文子》抄襲《淮南子》。三,《文子》內(nèi)容龐雜,不像道家的文子,因而也認為是抄襲《淮南子》。”[1](P3)由此可見,《文子》與《淮南子》的關系是《文子》辨?zhèn)蔚年P節(jié)點,本文試從歷史還原角度,重點談一下二者之間的關系及傳世本《文子》的真?zhèn)螁栴}。
1973年,河北定縣八角廊西漢中山懷王劉修墓出土了竹簡本《文子》(殘本),計“竹簡有277枚,2790字”,[2]其“理道深至,筆力勁練,非周秦間人不能為”。[2]其中,“與今本《文子》相同的文字有六章,不見今本《文子》的還有一些”,[1](P1)傳世本真?zhèn)尉烤谷绾??傳世本與竹簡本《文子》究竟是什么關系呢?
余嘉錫先生在《古書通例》中,指出了古書所題撰者、命名、成書等基本特點,如“周秦古書,皆不題撰人”[3](P18)“古人著書,多單篇別行”[3](P30)“古之諸子,即后世之文集也。出于門弟子所編,其中不皆手著,即題為某子。出于后人所編,非其門弟子,則書其姓名”,[3](P33)所言甚是。除上述情況外,結合先秦文字的特點,我們在先秦古籍傳承方面還應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基本認識:其一,東周各諸侯國文字形體不同、風貌各異,王國維把戰(zhàn)國文字分為東土(六國)、西土(秦)兩大系統(tǒng),秦用籀文,六國是古文,[4](P124)李學勤將戰(zhàn)國文字分為秦、三晉、齊、燕、楚五系,[5]文字形體與風貌的不同,勢必會影響人們的辨識與判斷,在書寫過程中可能會改變字形、字體甚至用詞用語。其二,先秦典籍通常寫在竹木簡上,而制作竹木簡是一個繁雜的過程,因竹簡或木簡體積、重量大,不方便攜帶,以單篇形式流傳亦是不得已而為之;且在竹木簡上書寫字形復雜的古文字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書寫者不是“機器人”,錯簡、漏簡、訛誤在所難免,實不能求全責備。其三,由于時代、地域乃至于個人喜好、水平不同,書寫時未必會完全忠實于文本,文字可能會有改動,若僅以文字的演變規(guī)律,如借鑒西方理論以單純詞與合成詞的演變規(guī)律作為依據(jù),來判定學說出現(xiàn)的早晚、著述的真?zhèn)挝幢胤舷惹毓偶畟鞒械目陀^情況,我們不能以所謂科學的名義抹殺曾經(jīng)存在的基本事實。其四,春秋戰(zhàn)國“百家爭鳴”,學術的傳播往往通過師生授受的方式,在以竹木簡為主要書寫載體的時代,師生之間“說出來”與“寫下來”之間存在很大的差異。“說出來”或可有所準備,或可即興發(fā)揮;“寫下來”則需要竹木簡,需要筆墨,需要撰寫者取舍與斟酌。我們以儒家為例,孔子“述而不作”(《論語·述而》),重在“說出來”,而孔子的弟子及再傳弟子們?nèi)绾巍皩懴聛怼眰飨氯ィ瑒t自會有所差異,所以《韓非子·顯學》篇記孔子去世后,有“儒分為八”的說法。其五,先秦諸子文獻具有“公共資源性”特征。[6]一方面,諸子學說是對西周末年“禮崩樂壞”的因應,或順承,或反動,道德、仁義等范疇是其共同話題,某個學派或有側重,但絕不是其所專有;另一方面,在學派內(nèi)部,各學者觀點雖或不同,但他們應有共同遵循的文獻(歷史資料),亦會呈現(xiàn)“公共資源性”特征。故而,在考證古籍時,我們應有歷史的想象力,在盡可能還原歷史真實的基礎上,判斷古籍尤其是先秦古籍的傳承情況。
我們上面之所以不厭其煩地羅列先秦古籍傳承的基本常識,是因為有些人常常忽略它們,憑空或僅以西方的某種理論想當然地去辨?zhèn)?。下面我們來看關于《文子》相關的幾個問題。
其一,關于傳世本中出現(xiàn)所謂“周平王問”的問題,其原因要么是傳承者(抄寫者)疏漏、筆誤,要么是其有意為之,即班固所謂“似依托者也”,[7](P1729)“依托”即假托,如《莊子》寓言中人物,借歷史名人、顯貴、王侯來彰顯其學說,至于是不是歷史上真實的周平王或楚平王,(1)清代孫星衍在《問字集堂·雜文四·文子序》中說:“案書稱‘平王’,并無‘周’字,又以班固誤讀此書,此平王何知非楚平王?……文子師老子,亦或游于楚,平王同時,無足怪者?!币妼O星衍著,駢宇騫點校《問字堂集·岱南閣集》,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88頁。似無關緊要。
其二,關于傳世本內(nèi)容駁雜的問題。柳宗元《辨文子》稱:“其辭時有若可取,其旨意皆本《老子》,然考其書,蓋駁書也。其渾而類者少,竊取他書以合之者多。凡孟、管輩數(shù)家,皆見剽竊,然而出其類。其意緒文辭,義牙相抵而不合。不知人之增益之歟?或者眾為聚斂以成其書歟?”[8](P5902~5903)謂其為“駁書”,“剽竊”其他經(jīng)典,并有了或為他者“增益”或為“眾為聚斂以成書”的猜測?!段淖印穬?nèi)容駁雜或與其學術背景或者說與“公共資源性”有關。老子五千言以“無為無不為”為根基,重原則而輕實踐,這就需要在具體的實踐層面進一步擴展、完善乃至于修正;文子作為老子的弟子在這方面用力,是很自然的事情?!段淖印分饕獌?nèi)容或者說主體部分當成書于戰(zhàn)國中后期,(2)筆者認為,《文子》是文子及其弟子后學、追隨者共同創(chuàng)作完成的,內(nèi)容駁雜,可視為文子一派思想的匯編;古本(竹簡本)成書于戰(zhàn)國中期;傳世本《文子》,雖經(jīng)過后人整理、編纂,但其成書時間當在漢初,當在《淮南子》成書之前,下文中予以討論。其時諸子百家學術之爭鳴,已經(jīng)出現(xiàn)彼此吸取、彼此兼容的傾向——在這種學術流向的影響下,“道家的《鹖冠子》,名家的《尹文子》,兵家的《六韜》,雜家《呂氏春秋》,都有兼該儒墨道法的傾向。儒家著作《荀子》汲取法家,《易傳》吸收道家?!段淖印氛沁@種學術風氣下的產(chǎn)物”。[9]文子的后學弟子、追隨者包括傳抄者,在文子思想或已有《文子》文本的基礎上,兼取儒家、法家思想,整理成為古本《文子》。鑒于此,我們認為,古本《文子》成書時間當在戰(zhàn)國中期。
其三,關于傳世本《文子》與竹簡本《文子》的關系。據(jù)統(tǒng)計,竹簡本《文子》有竹簡277枚,2790字;傳世本《文子》有39000余字,與竹簡本《文子》有1000余字相同。這里有兩點我們需要明確:一是竹簡本《文子》損毀嚴重,是個殘本,或許只是其完整本的幾分之一甚至更少,李學勤先生曾指出:“八角廊竹簡的《文子》原系全書,不過由于朽壞殘損,現(xiàn)今僅剩下比較連續(xù)的一小部分。我是比較傾向于這個看法的,理由是殘存的簡中有一支很像是書的標題,看來竹簡《文子》應較完整?!盵10]故而,我們對竹簡本《文子》的研究、所得出的結論,只能部分地揭示其特征,甚或更多的是推測的內(nèi)容。二是竹簡本《文子》與傳世本《文子》關系密切,雖然在現(xiàn)存的2790字中只有1000余字與傳世本相同,但它們之間必定有共同的源頭,或分屬不同的抄本系統(tǒng),或分屬文子學派不同的分支,更或者竹簡本是傳世本的藍本;但是,我們研究《文子》,尤其是研究文子的思想,還是應該主要依據(jù)傳世本《文子》(除非出土了更為完整的古本《文子》),竹簡本《文子》可作為補充,也可用以校正。
柳宗元以降,歷代學者大都致力于《文子》的考證、辨?zhèn)?,而作偽者亦是說法各一,如“元黃震《黃氏日鈔》疑為唐人徐靈府,明胡應麟《四部正訛》、清姚際恒《古今偽書考》疑為元魏李暹,近人章炳麟《菿漢微言》疑為東晉張湛”,[9]《文子》一書在唐以后幾成偽書,其關鍵證據(jù)確如李定生所言,即傳世本《文子》抄襲《淮南子》,《淮南子》的光芒遮蔽了《文子》,文子在思想史上的地位黯然失色。
一個基本的事實是,傳世本《文子》39000余字,其中與《淮南子》相同或相似的文字有近31000字,占《文子》的80%,這就涉及“抄襲”的問題,究竟傳世本《文子》“抄襲”《淮南子》呢?還是《淮南子》“抄襲”了傳世本《文子》?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所依據(jù)的材料大體一致,但得出的結論卻恰恰相反。
在竹簡本沒有出土之前,認為傳世本《文子》抄襲《淮南子》的學者,如黃震、王念孫、梁啟超、章太炎等,如章太炎在《菿漢微言等》中說:“《文子》九篇,本見《七略》,今之《文子》,半襲《淮南》,所引《老子》亦多怪異,其為依托甚明?!癖疽杉磸堈總卧欤c《列子》同出一手也?!端鍟そ?jīng)籍志》有《文子》十二卷,宜即此偽本?!盵11](P52)而認為《淮南子》抄襲傳世本《文子》的學者,有王應麟、孫星衍、唐蘭等。如孫星衍指出:“《文子》勝于《淮南》,此十二篇,必是漢人依據(jù)之本,由當時賓客迫于成書,不及修辭達意,或有非賢,廁于其列,雜出所見,聊用獻酬群心。又怪其時漢之闕庭無能訓其齟齬,古今好學之士,久己稀覩也。賴今《文子》具存,可得援征?!盵12](P88~89)唐蘭先生則認為:“《文子》與《淮南子》很多辭句是相同的。究竟誰抄誰,舊無定說。今以篇名襲黃老之言來看,《文子》當在前。先秦古書見于《漢書·藝文志》的,如《六韜》之類,過去都認為后世偽作,近西漢墓中所出古籍,證明很多是西漢初已有的古籍。《文子》中有很多內(nèi)容為《淮南子》所無,也應當是先秦古籍之一?!盵13]
在竹簡本出土之后,相關的爭議仍舊復雜,我們這里再舉一反一正兩例說明。葛剛巖在《〈文子〉成書及其思想》一書中,在區(qū)分傳世本《文子》與竹簡本《文子》的基礎上,從六個方面對照了《淮南子》與傳世本《文子》之后,指出“在二者的對比中,有許多證據(jù)能夠證明今本《文子》抄襲了《淮南子》,而這些證據(jù)又是‘增補修飾’說所難以辯解的”,并認為,如果僅以“后人篡改”來解釋,則難以服人,今本《文子》是對《淮南子》的擇要摘錄。[14](P111~130)而李定生在《文子校釋·論文子(代前言)》中則明確指出“《淮南子》抄襲《文子》”,并強調(diào)“《文子》是西漢時已有的先秦古籍,它先于《淮南子》。《文子》雖經(jīng)后人篡改潤益,但不是偽書,可以作為研究《文子》思想的主要資料”。[1](P6~14)
如果真如主偽者所說傳世本《文子》抄襲《淮南子》,那么,作偽者的動機是什么呢?張心澂在《偽書通考·總論》中,概括了九種“作偽之原因”,對照傳世本《文子》,則“牟利貪賞”“為求名”似有可能,[15](P4)葛剛巖則聯(lián)系歷史上新興王朝“采掇亡書”“搜訪異本”并予以賞賜的情況,認為“東漢末年至兩晉之際,原本《文子》殘損,今本《文子》是在原本《文子》殘篇的基礎上,經(jīng)過后人兩次整理而成書。在成書過程中,整理者出于邀賞的目的,不惜大量抄襲《淮南子》原文,以充原卷”。[14](P129~130)這里有三個方面的問題需要考慮:
其一,歷史上每次浩劫之后,新王朝統(tǒng)治者往往會大力搜集、整理辭典圖書,但未必每個王朝都是如此,郭侃在討論《穆天子傳》的真?zhèn)螁栴}時,曾詳細梳理了汲冢竹書被發(fā)掘的歷史背景,指出“作偽者在此時期內(nèi)作偽并不會得到古今作偽者所追求的‘名利’,他們并無機會從一心想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的晉武帝處得到褒獎與名利”;[16](P372)葛剛巖認為傳世本《文子》產(chǎn)生于“東漢末年至兩晉之際”(筆者不認同此觀點),故郭侃所論亦同樣適用,傳世本《文子》作偽者求名利、賞賜之說并沒有依據(jù)。
其二,即便朝廷大規(guī)模搜羅天下遺書,獻書者能否輕易得到賞賜呢?在古代,對圖書的搜集、整理是國家一項非常嚴肅的政治工作,是國家實行教化的重大舉措,劉向、劉歆父子奉詔整理圖書即是如此。我們這里再看北魏時期孫惠蔚牽頭的一次圖書整理工作。據(jù)《北史·孫惠蔚列傳》記載,孫惠蔚先是上書北魏宣武皇帝,指出“東觀”陳書存在的諸多問題;得到詔許之后,孫氏組織四門博士及眾多儒生開始工作,對所獻之書都要仔細甄別、???。[17](P2717)另,我們也能從孫氏上書皇帝的奏書中看到當時人們對整理圖書的認識,他在《上疏請校補秘書》中從圖書典籍在治理國家、教化民眾的重要性談起,并以歷朝歷代新興王朝在搜集、整理、??眻D書方面的工作予以佐證,請示北魏朝廷開展圖書整理工作。[18](P3713)試想一下,一個投機取巧的人,抄本舊書獻給朝廷,獲得朝廷賞賜的可能性會有多大?在古代,欺騙朝廷是大罪,被發(fā)現(xiàn)的話可能性命都不會保全——以傳世本《文子》為例,假如一個人獻給朝廷一部39000字的書,其中31000字跟《淮南子》相同,就沒有人發(fā)現(xiàn)嗎(比例小一些的話還可說得過去)?我們知道,古代儒生文人所學、所讀、所識都是所謂圣賢書,大都是飽學之士,那些負責整理圖書的館臣閣員就沒有人看過《淮南子》嗎?我不信也。故而,所謂抄襲《淮南子》獻書邀賞說,筆者是不贊同的。況且,史書或其他文獻中也沒有明確記載傳世本《文子》獻書者(作偽者)任何信息。
其三,換一個角度來說,傳世本《文子》只有39000余字,而《淮南子》有15萬余字;假設傳世本《文子》抄襲《淮南子》,也就意味著《文子》有五分之四的內(nèi)容與《淮南子》雷同,這個作偽者送給誰看呢?只是去邀功請賞嗎?在中國人崇古尚古、重讀圣賢書的大背景下,一部經(jīng)典的出現(xiàn)必然會引起關注甚至轟動,肯定會有人審核、??卑?,就沒有館臣閣員讀過《淮南子》嗎?就沒有館臣閣員發(fā)現(xiàn)作偽嗎?我們認為,搜集、校勘圖書是新興王朝的重要政治活動,這里可再舉王應麟《玉?!分稇c歷崇文總目》條為例說明:“自太祖平定四方,天下之書悉歸藏室。太宗、真宗訪求遺逸,小則償以金帛,大則授之官。又經(jīng)書未有板者,悉令刊刻,由是大備,起秘閣貯之禁中。景祐元年閏六月,以三館秘閣所藏謬濫不全之書,辛酉,命翰林學士張觀,知制誥李淑、宋祁,將館閣正副書看詳,定其存廢,偽謬重復并從刪去,內(nèi)有差漏者,令補寫校對。仿《開元四部錄》,約國史《藝文志》著為目錄。仍令翰林學士盛度等看詳,至是上之。庚寅,以提舉張觀、宋庠、王堯臣及冠卿稹并加階,封編修,呂公卓等進職。”[19](P996)宋朝建立之后,宋太祖、太宗、真宗朝都在大力搜集圖書,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下詔整理、??泵亻w圖書——我們想強調(diào)的是,這是一項嚴肅的、嚴謹?shù)摹⒅卮蟮恼喂ぷ?以致主要參與者官職都得以晉升),參與者都是飽學之士,任何鋌而走險、投機取巧或玩忽職守、消極怠工等都是非常危險的事情。相對于傳世本《文子》而言,肆無忌憚地抄襲《淮南子》而不被發(fā)現(xiàn),這種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呢?至少在筆者看來,《淮南子》輯錄《文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據(jù)楊棟、曹書杰《二十世紀〈淮南子〉研究》一文,《淮南子》的成書時間有幾種說法:牟鐘鑒先生認為,《淮南子》寫作時間自漢景帝平息七國之亂(前154)后開始,完成于漢武帝建元二年劉安入朝(前139年10月)前夕;張岱年、吳光先生認為,《淮南子》很可能是景帝時寫成,到武帝時獻上;熊禮匯在《〈淮南子〉寫作時間新考》一文中認為,《淮南子》寫作于武帝建元元年(前140)冬十月之后,成書于建元二年冬十月之前;日本學者金谷治氏則認為,劉安所獻的只是《內(nèi)篇》,把他與今本《淮南子》等同起來“不太適切”;《淮南子》是劉安死(前121)前,逐次書寫完成的。[20]綜合各種情況看,《淮南子》當成書于漢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劉安為什么組織門客編寫《淮南子》?其初衷(動機)是什么呢?
我們先看一下“主編”劉安本人的情況。劉安(前179至前122年),漢高祖劉邦之孫,淮南厲王劉長之子。據(jù)班固《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高誘《淮南子·敘目》等文獻,劉安為人好書,善屬文,有辯才,漢文帝時“詔使為《離騷賦》,自旦受詔,日早食已”;[21](P5)(3)按,此處記載,高誘《淮南子·敘目》與《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有異,高誘認為是漢文帝時,班固則認為是漢武帝時,筆者以為,高誘所言更合乎邏輯,可能更接近歷史真實:劉安在文帝時因《離騷賦》而名聲大噪,賓客方術之士才會不斷去依附他,才會有集聚數(shù)千人的規(guī)模(肯定不會在短時間內(nèi)完成),這為其后來編纂《淮南子》提供了人力、智力支撐。其實,《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中所謂“安初入朝,雅善太尉武安侯,武安侯迎之霸上,與語曰:‘方今上無太子,王親高皇帝孫,行仁義,天下莫不聞。宮車一日晏駕,非王尚誰立者!’淮南王大喜,厚遺武安侯寶賂”(班固《漢書》(第七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2146頁),更是讓人莫名其妙,漢武帝生于公元前156年,建元二年劉安入朝時僅十七八歲,田蚡與劉安談論武帝立太子事,很難讓人理解(若強為解釋的話,則要么是在“忽悠”劉安,要么是暗示漢武帝死于非命或鼓動劉安“造反”)。由是名聲顯赫,天下方士、文士多依附之,“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shù)千人”;而新繼位的年少的漢武帝,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對作為叔叔的劉安,還是“甚尊重之”。由上可知,劉安作為劉氏皇族,大漢是他們劉家的天下,而劉安也自恃才華,想在治理國家方面施加自己的影響,且因其父厲王劉長在文帝時被廢棄,死于遷徙道中而心銜怨恨,甚至長時間謀劃起兵篡奪皇位。
劉安如何對新繼位的漢武帝施加影響呢?我們知道,西漢建立后,為了休養(yǎng)生息,自劉邦、呂后,到漢文帝都以黃老道家作為治國方略,竇太后更是篤信不疑,《史記·外戚世家》中更是記載她“好黃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諸竇不得不讀黃帝、老子,尊其術”,[22](P1975)漢景帝、太子劉徹及竇氏外戚都不得不讀黃老家言。這些情況,作為淮南王的劉安應該很清楚;在劉徹繼位后,他自然而然地就會以為,劉徹會延續(xù)大漢的國策,黃老之術還會綻放光芒。為擷取黃老之術(道家)精華,劉安及其賓客廣羅先秦典籍尤其是道家典籍,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4)熊禮匯在《〈淮南子〉寫作時間新考》一文考證,《淮南子》成書前后不及一年時間,當是一說。或節(jié)錄,或改寫,或襲用,或新作,于是就有了以黃老之道為主,儒、法兼之的內(nèi)容駁雜的《鴻烈》。“鴻,大也;烈,明也,以為大明道之言也”,[21](P5)劉安希望他們編纂的《鴻烈》彰明大道,而非成就一家之言。故而,《鴻烈》本身并不是要著書立說,而是為新皇劉徹探尋以黃老之術為主的治國理政方略。建元二年劉安入長安朝拜漢武帝,即把《鴻烈》獻上——向侄子皇帝表達忠心、為他出謀劃策并施加自己的影響力,實乃最正常不過的心理,其編纂的時間,當在劉徹被立為太子(前150)之后、建元二年之前的幾年時間里。漆子揚在《〈淮南子〉未見于〈史記〉及作者問題》一文中說:“劉安本來是仿效呂不韋《呂氏春秋》作《鴻烈》,但沒有像呂不韋一樣以氏題名,除了政治上的因素外,按照漢人著書的慣例,不出自著者,一般不以自己姓名命題?!而櫫摇废祫矌ьI淮南賓客共同編著而成。更主要的原因,可能劉安比較注重本書的社會意義和政治意義,并不認為《鴻烈》是學人之作,……不足以名家,故未以姓名題名?!盵23]或者我們可以說,正因為《鴻烈》廣采《文子》等先秦或漢初著作,恰恰證明了《文子》等著作不偽。
漢武帝拿到《鴻烈》之后,如何處理該著作呢?《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記載,劉安獻上《內(nèi)篇》(即《淮南子》)后,“上愛秘之”。[7](P2145)漆子揚強調(diào)“上愛秘之”四字中間應斷開,句讀為“上愛,秘之”,并解釋說:“按照正常邏輯推斷,‘上愛’應當是劉安在朝中獻上《淮南》時,漢武帝當時對劉安的神情態(tài)度,武帝即使出于禮節(jié)也要表現(xiàn)出喜愛的樣子。而‘秘之’,則是后來漢武帝讀了《淮南》的處理態(tài)度?!惫P者深以為然,漢武帝之所以要“愛之”,一方面是因為竇太后健在、勢大,他剛繼位羽翼未豐,無法與之對抗;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劉安是他叔叔,文名顯著,他雖不仰仗劉安,但也不能得罪,起碼的尊重還是應該的。漢武帝之所以要“秘之”,一方面是因為16歲繼位的漢武帝,正是青春叛逆、年少輕狂的年齡,他以前“不得不讀黃帝、老子”,極有可能產(chǎn)生了逆反情緒(就如同現(xiàn)在一些中學生,越是家長讓做的,他越是不做);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武帝想改弦更張,已不重視甚至抵觸黃老之學,他需要的是雄圖偉業(yè)、天下一統(tǒng),所以他繼位之后,建元元年(前140)十月,漢武帝即召集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討論治國方略,董仲舒上書提出:“《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誼也?!加抟詾橹T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tǒng)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漢武帝“善其對,以仲舒為江都相”,[24](P555~556)可見董氏策對,年少的漢武帝深以為然;建元五年(前136),武帝設五經(jīng)博士;建元六年,竇太后去世;元光元年(前134),武帝詔賢良問策,“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7](P212)從此便有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局面。
可以說,淮南王劉安錯估形勢,其所獻書只落得個“秘之”的結果,被漢武帝、西漢朝廷雪藏起來——這大概也是司馬遷《史記》沒有記載《淮南子》的原因。(5)漆子揚在《〈淮南子〉未見于〈史記〉及作者問題》一文中解釋說:“劉安死后,也沒有人敢冒生命危險關注這部書的下落,司馬遷在因李陵牽連,遭受宮刑后,也不敢再為《淮南》一書引火燒身,所以《史記》對此只能諱莫如深?!币娖嶙訐P《〈淮南子〉未見于〈史記〉及作者問題》,《淮南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
在一定程度上,《淮南子》是一部“急就章”,作為主編的淮南王劉安,當然不會殫精竭慮地親力親為,否則他就不可能養(yǎng)數(shù)千名賓客術士;而那些參與的賓客術士本來就是為劉安“打工”的,在編纂的總原則、基本框架確立之后,本著“為我所用”的原則,最省時省力的辦法即是去輯錄、改寫或襲用,以至于“牢籠天地,博極古今”,[25](P291)相對于傳世本《文子》來說,更是典型的“駁書”,這一方面早就有學者注意到,并予以細致梳理,如馬啟俊在《〈淮南子〉中的〈莊子〉12條異文比較研究》一文中,指出“《淮南子》采擷引用前人書面資料最多的是《呂氏春秋》,其次是《莊子》和《老子》,再次是儒家眾多經(jīng)典和《韓非子》《墨子》《戰(zhàn)國策》《國語》《管子》等著作”,其中“《淮南子》中出自《莊子》的全部引文應該遠遠超過一百條”;[26](6)按,根據(jù)司馬遷《史記·莊子列傳》,古本《莊子》有十余萬字,今本郭象注本刪除了其中“十分有三”的內(nèi)容,包括“或出《淮南》”的部分。若古本《莊子》沒有被郭象刪減的話,《淮南子》“輯錄”《莊子》的內(nèi)容應該多得多。且郭象所言并沒有什么依據(jù)——《淮南子》晚出,古本《莊子》如何“或出《淮南》”呢?楊棟在《〈淮南子〉引帛書〈黃帝四經(jīng)〉舉偶》一文中,比較《淮南子》與帛書《黃帝四經(jīng)》之后,指出“《淮南子》襲用帛書《四經(jīng)》凡八十余處,足見其對《淮南子》的影響”。[27]
此種情況,對《文子》而言尤為突出,我們前文已經(jīng)指出,《淮南子》與傳世本《文子》相同或相似的文字比例高達80%,畢沅在《呂氏春秋新校正序》談到傳世本《文子》時即指出:“《道藏》中《文子》十二篇,淮南王書前后采之殆盡,間有增省一二字,移易一二語成文者,類皆當時賓客所為,而淮南王又不暇深考與!”[28](P1868)孫星衍則指出其原因是劉安門客“迫于成書,不及修辭達意,或有非賢,廁于其列,雜出所見,聊用獻酬群心”,[29](P1224~1225)極為鄙視?!痘茨献印窞槭裁磳Α段淖印非橛歇氱?、大規(guī)模地抄錄、襲用《文子》原文呢?這應該從《文子》的思想內(nèi)容說起。
從文體、文本角度來說,自先秦開始中國典籍就形成了經(jīng)傳的體例,有經(jīng)有傳,如《易經(jīng)》之《易傳》、《春秋》之《春秋左氏傳》、《韓非子》之《解老》《喻老》篇等?!独献印纷鳛榈兰覍W派的開篇之作,自會居于“經(jīng)”的地位;而《文子》作“傳”,對《老子》予以闡釋,稱其是《老子》義疏亦可;在戰(zhàn)國中晚期,竹簡本《文子》(或還有其他版本)最終成書并流傳;在西漢初年,在黃老之術盛行的大背景下,整理者(或傳抄者)以古本《文子》為藍本(竹簡本或只是古本《文子》的一個抄本),融合儒法,對《文子》進行了整理——傳世本《文子》應運而生。
從思想內(nèi)容角度來說,《老子》五千言,確立了“道法自然”的根本原則,并以“無為無不為”為基本特征,從“圣人之治”“侯王之治”兩個層面討論治國方略,但在實踐層面則簡之又簡,需要具體展開。文子作為老子的弟子,繼承并發(fā)展老子思想,開黃老道之先聲?!段淖印匪枷腭g雜,道、儒、法兼之,有幾點需要特別注意:其一,道德下移?!段淖印钒训缆鋵嵉叫味碌膶用?,有天道、人道、地道、天地之道、圣人之道、王道、君道等,亦是各有各道,且常與人事相聯(lián)系,為黃老之術、黃老之治奠定了基礎;而德更加具體,有上德、下德、天德、王德、玄德等,并和陰陽、仁義、性等相聯(lián)系。其二,無為而有為。如《道原》篇中說“所謂無為者,不先物為也;無治者,不易自然也。無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1](P9)強調(diào)遵循物之本然,因順自然,不多作為,不亂作為;文子對無為與有為的關系闡釋得更為深刻。其三,性靜說。《文子》中有人性、天性、性命、性情、情性、物性等與性相關的概念,尤其強調(diào)性靜說,如《道原》篇中說“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故通于道者,反于清靜,究于物者,終于無為”,[1](P24)《微明》篇中說“清靜恬和,人之性也”,[1](P273)把性靜與無為結合起來。文子把靜作為人性的基本特征,豐富了先秦諸子的人性論,是道家人性論的基本表現(xiàn)形式。其四,時論?!段淖印分袕娬{(diào)時的觀念,內(nèi)涵豐富,如應時,《自然》篇中說“進退應時,動靜循理”,[1](P322)《符言》篇中說“君子逢時即進”;[1](P176)如合時,《道原》篇中說“調(diào)其數(shù)而合其時,時之變則間不容息”,[1](P40)《上義》篇中說“意行均即窮達在時,事周于世即功成,務合于時即名立”;[1](P442)再如順時,如《符言》中說“不為始,不專己,循天之理;不豫謀,不棄時,與天為期”,[1](P154)否則的話就會功敗滅身。文子的時論,繼承并拓展了中國先民的“農(nóng)時”觀念,成為黃老道家學說的重要特征。其五,法論。在文子看來,“法生于義”,義是法的根基,《上義》篇中說“治之本,仁義也,其末,法度也。……法之生也,以輔義,重法棄義,是貴其冠履而忘其首足也”,[1](P415)強調(diào)仁義為施政之根本,法是義之輔助,對儒家、法家思想兼收并蓄。
我們以為,黃老道家的精髓可用“因循為用、重法守時”八個字概括,就此而言,《文子》可謂“黃老學之始祖”。[1](P26)明于此,我們就不難理解《淮南子》大規(guī)?;蜉嬩浕蛞u用《文子》的原因了——《淮南子》欲申明黃老之術,《文子》則是其理論基礎。
我們上文從四個方面,盡可能從歷史還原的角度,討論了《文子》與《淮南子》之間可能的關系。我們認為,傳世本《文子》早出,而《淮南子》或節(jié)錄或襲用了傳世本《文子》內(nèi)容,王利器先生在《文子疏義序》中謂“《淮南》,《文子》之疏義也”,[30](P13)宜也。最后,我們還想說明的是,受晚清考據(jù)派尤其是20世紀20年代以來“古史辨派”的影響,《文子》《列子》等先秦道家典籍幾乎都成了偽書,這顯然是不客觀的。我們在辨?zhèn)蜗惹氐兰夜偶畷r,首先應該考慮文本的生成方式、存在形態(tài)與傳承途徑,盡可能還原歷史基本真實,否則的話,或僅以西方某種理論為依據(jù),或只為考據(jù)而考據(jù)、為學術而學術,糾纏于細枝末節(jié),其結果可能本末倒置,削弱道家在中國思想、中國文化體系中的地位,得不償失。而對于以輯錄、襲用、改寫為主要成書方式的《淮南子》而言,也不宜以當下嚴格意義上的抄襲、作偽目之,因為《淮南子》的編纂本就秉持“為我所用”的原則,側重于黃老之術的實踐價值,且有其理論體系與創(chuàng)新內(nèi)容,可謂集黃老道家之大成,在中國學術史上的地位不容抹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