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嘉
(四川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重慶 400031)
提 要:從廣義的修辭視角來看,文學翻譯中的變異空間由偏離源文表述、將差異性融入同一性以實現(xiàn)語義更新和語境重構的話語表現(xiàn)形式構成,是譯者從整體設計出發(fā),運用話語策略著力打造的修辭效果。其修辭設計通常圍繞目標語境關注的異質性文學要素展開,語言轉換層面的變通技巧與價值觀念轉換層面的話語策略形成有機聯(lián)系的整體,旨在發(fā)掘文學主題或形象于本土題旨情境中的認同效果,通過求變達成語境間的和解。由此可見,變異空間及其修辭意涵是深入解析文學翻譯真相的重要路徑。
翻譯變異可理解為“常規(guī)翻譯中源語文本的局部內(nèi)容在譯語文本中發(fā)生偏離的現(xiàn)象”,主要通過刪略、增寫、改動等文內(nèi)改寫策略實現(xiàn)(楊仕章 2019:151)。自20世紀80年代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以來,研究者對翻譯活動本質屬性的認知不再局限于語言轉換規(guī)則制約下的“移”(transfer),而是拓展至文化權力影響下的“變”(transformation),跨語際實踐中信息的變形、偏離、失落、擴伸等問題因而受到廣泛的關注,逐漸衍生為翻譯變異研究。影響最為深遠的勒菲弗爾(A.Lefevere)“改寫”(rewriting)理論強調,譯者在意識形態(tài)、贊助人和詩學因素制約下對作品的折射式的誤讀與誤釋。此外,國內(nèi)譯界也出現(xiàn)頗具代表性的變異理論。謝天振(2002)從譯介學的角度將文學翻譯中的變異因子視作一種“創(chuàng)造性叛逆”(creative treason),認為其表現(xiàn)形式為“變形”,主要特點則是“把原作引入一個原作者原先所沒有預料到的接受環(huán)境,并且改變原作者原先賦予作品的形式”(謝天振 2002:69)。黃忠廉(1999)提出變譯論,在變譯與全譯這一對概念范疇內(nèi)審視翻譯變體(translation variation)的存在方式。曹順慶和秦鵬舉從比較文學變異學的視角審視譯介、流傳、接受過程中存在的語言、形象、主題等方面的變異,認為“國際文學關系和相互影響中的變異性和同一性”乃是“影響過程的一體兩面”(曹順慶 秦鵬舉 2019:113)。
以上變異研究雖歸屬于不同的理論話語體系,但卻有一個共通之處,那就是將傳統(tǒng)研究范式未能關注到的“變”(指事物在時空中的變化)和“異”(指變化中產(chǎn)生的與原事物不同之物)作為研究支點,借以探尋跨語際實踐中異質性、差異性的內(nèi)在規(guī)律,從新的角度審視翻譯的存在樣態(tài)。然而就文學翻譯而論,關于變異的探討尚未形成系統(tǒng)深入的闡釋路徑:第一,就其形式而言,對相關變通策略的分類與認識仍然囿于傳統(tǒng)的翻譯學科范疇,語言轉換層面的變通技巧未能與價值觀念轉換層面的話語策略,如設置對立面、尋求互惠與共識、重構象征意義等建立聯(lián)系,因而無法對貫穿整部文學作品的變異現(xiàn)象進行系統(tǒng)性、全局性的把握。第二,就其意義而論,有關文學翻譯變異現(xiàn)象的描述性研究缺乏有效的落腳點,常常將譯本中零星分布的語言變異與宏觀歷史語境作簡單化、籠統(tǒng)化的關聯(lián)以突顯其意義,卻回避中間關鍵的一環(huán),即局部的語言變異如何促成整體性的文學主題或文學形象在翻譯過程中的創(chuàng)造性變形,繼而引導價值走向、發(fā)揮社會功效。惟有厘清這一問題才能觸及文學翻譯變異的核心價值。
有鑒于此,本文將翻譯中具有特定價值取向或語境重構意圖的變異視作一種廣義上的修辭,亦即話語層面的修辭,并將其納入“變異空間”這一全新的概念框架中進行全面審視,旨在厘清關于文學主題或形象的總體設計與各類變通技法之間的邏輯關聯(lián),洞悉變異空間的生成機制,以期為文學翻譯變異研究提供新路徑。
翻譯變異與修辭之間產(chǎn)生鏈接緣于修辭學的話語轉向。修辭本是西方人文思想的構成要素之一,先后作為中世紀解讀神學的工具、文藝復興時期促進知識傳播的話語藝術、現(xiàn)代主義思潮中與理性相悖的寫作工具以及后現(xiàn)代浪潮中與思想共生的話語建構方式,在西方歷史上的4個重要轉型期被賦予不同的人文意涵。尤其是上世紀50年代(即第四次轉型中)提出的“新修辭”概念,將關注重點從狹義修辭學聚焦的論辯、演講、寫作技巧轉向話語——一種“折射了社會秩序的語言,也是形成了社會秩序,以及形成了個人與社會互動的語言”(轉引自宋文壇 2010:9)。此后,修辭開始擺脫“文飾技巧”的標簽,作為一種普遍的建構藝術,進入廣闊的話語實踐空間,并逐漸發(fā)展成為熱奈特(G.Genette)所說的“以話語——以及所有話語——為研究對象的一種符號理論”(轉引自劉亞猛 2004:213),這就是廣義的修辭學。
這一修辭觀認為,“修辭始終是一種處于變換狀態(tài)的、不可形式化的路徑,旨在對語言進行彎曲、扭曲,以適應特定情境的需求”(Robinson 2006:134)。人一旦運用語言,就不可避免地進入一種普遍的修辭環(huán)境。無論是日常話語中偏離常規(guī)語義的個性化表達,還是文學話語中背離形式邏輯的“陌生化”技巧,在某種意義上都是言說者通過語言的變形,對環(huán)境做出的反應,意在調整話語表達以實現(xiàn)語境重構。從這層意義上講,修辭就是“組織并調整話語以適應特定語境中的表達要求,或者為造成特定語境中的表達效果而組織并調整話語”(王一川 2009:67)。這里提及的兩類調整意圖表明言說者在確立、重構價值立場方面與外部語境之間的互動關系。一方面,言說者受制于所處環(huán)境和時代話語,其表達策略不可避免地印刻著時代標記,呈現(xiàn)出集體言說的特點;另一方面,審美化的個人言說透過特定的修辭效果得以彰顯,在話語與文化語境的互賴性之外投射出某種精神觀照。
這種為重構語境、突顯特定價值立場而對話語進行雕飾和調整的修辭行為同樣存在于翻譯話語中,我們通常將其歸入“翻譯變異”的范疇予以接納。確切地說,它指的是變異中那些打破對等常規(guī),在同一性之外展現(xiàn)差異性,以實現(xiàn)語義更新和語境重構的話語表現(xiàn)形式。賈公彥在《周禮義疏》中說:“譯即易,謂換易言語使相解也”(陳福康 1992:10)。這一經(jīng)典命題不僅道破翻譯的本質是“易”(變易、變異、再生等)而非“移”(轉移、復制、拷貝等),而且以“相解”二字對“易”之緣由做出精妙概述。在譯語文化和源語文化、“自我”和“他者”的選擇中,作為中介者的譯者正是以相解為本旨,以認同為依歸,“將有益于我者‘驛’移而來,以達‘澤’惠自身之目的,而在這一系列相互交織的過程中,異者之‘易’必不可免”(張曉蕓 2011:228)。我們將此類變異現(xiàn)象納入廣義修辭的概念范疇中予以審視,旨在借助修辭學豐富的理論資源和話語分析路徑,復原譯者“通過順應受眾、適當‘施壓’以及精心選擇和呈現(xiàn)事實等手段語境重構的過程”(陳小慰 2011:130),使異之生成“面如起初”。為此,有必要提出“變異空間”這一概念,對翻譯中隱藏于對等表象之下的譯者言說方式進行全局性的把握。
關于修辭的空間隱喻源自熱奈特。他在《文學話語的辭格》(FiguresofLiteraryDiscourse)一書中指出,在文學話語中我們可以識別兩種語言:“真實的語言(也就是詩人使用的語言)和某種虛擬的語言(即一般人在表達同一意思時應該會使用的那種簡單、普通的語言)”(轉引自劉亞猛 2004:217)。只消在思想中將這一對線條圍圈起來,就將描繪出一個呈某一格式的間隙或空間。這個空間一點也不空,“充滿著一種獨特的雄辯或詩意”(同上)。同樣,我們可以在文學翻譯話語中標示出一個類似的空間,通過對其構成要素、運作機制、表現(xiàn)形態(tài)的分析,洞悉變異的修辭本質。
文學翻譯話語中的兩種語言,可以從一個“吊詭性”(paradoxicality)的修辭局面中分辨出來。一方面,根深蒂固的“源文中心論”思維將忠實對等的譯文竭力打造成一種修辭幻象,力圖在讀者心目中構建一個象征性的現(xiàn)實,即好的譯作讀起來應與源作無異。而另一方面,被貼上“忠實對等”標簽的譯文往往以或隱或顯的方式偏離源作的敘事路徑,轉而進入社會性言說的軌道,將文學性要素以一種非還原的再現(xiàn)形式呈現(xiàn)于譯文讀者面前。我們可以將其形象化地標示為兩條線:一條是脫離時空要素、嚴格遵照邏輯轉換規(guī)則的所謂理想對等譯文,一條是印刻著時代印記、追求“譯有所為”的翻譯話語。語言、文化共核的存在使這兩條線必然產(chǎn)生交匯處,與此同時,多維度的差異性又導致其無法完全重合。由此我們識別出一個由一對線條圍圈起來的、具有一定形狀或格式的空間,即文學翻譯中的變異空間。
翻譯變異空間容納幾乎所有的形變,有語法性的,也有修辭性的,但發(fā)揮核心性引導、制約功效、決定空間形狀大小的是異質性文學要素與本土價值觀念之間形成的張力。強調藝術審美的批評家多將文學文本視作自主的、“目的存在于本身的”客體(塞爾登 2000:269)。誠如布拉德雷(A.C.Bradley)在《為詩而詩》中所言:“詩歌當然可以作為文化或宗教的一種手段而具有外在的價值……然而,它的外在價值既不是也不能直接決定它那種滿足想象性閱讀經(jīng)驗需要的內(nèi)在價值”(同上:255)?;谕瑯拥倪壿?,文學翻譯常常被要求擺脫實用或道德層面的本土化詮釋,“暫時忘卻屬于你自己的那個世界的信念、目的和特定環(huán)境”(同上),將忠實再現(xiàn)有意味的異質性審美形式作為首要標準。
在這一點上,修辭批評對上述美學性批評所做的回應對于我們理解文學翻譯頗具啟發(fā)意義。如維切恩斯(H.Wichelns)所說,修辭批評關注的“不是永恒,甚至也不是美,它研究的是效果”(陳小慰 2013:81);伊格爾頓(T.Eagleton)的觀點與之相似,認為應“著力分析在特定的社會態(tài)勢中使用特定的語言所產(chǎn)生的實質性效果”,“審視人們通過建構話語獲得某種效果的公認形式”(同上:83)。這一效果論恰好道出文學翻譯的核心訴求。作為依托源文素材實現(xiàn)二度創(chuàng)作的言語交際行為,文學翻譯不再擁有原創(chuàng)那種流溢著朦朧想象、目的僅存在于自身的創(chuàng)造性沖動;它更像是一種帶有明確價值取向的文學批評或評論,意在發(fā)掘作品中的異質性文學要素于本土題旨情境中的實質性效果,以獲得認同、產(chǎn)生社會效應。既然以達成現(xiàn)實效果為動因,異質性文學要素自然不可避免地受到本土價值觀念的牽引而產(chǎn)生偏離與形變,在具有社會學價值的主題意義與恒久的審美意義這兩極之間上下滑動,以締結不同思想間的關聯(lián),達成兩種語境之間的和解。
以本土價值觀念為導向的語境制約力常常是動態(tài)的、多元共生的,這就賦予譯者權衡、調適本土觀念與外來文學要素的關聯(lián),利用修辭手段在語境之間進行和解的權力?!皵⑹聼o法超越的唯一限制只是意識形態(tài)……它與歷史(歷史本身)的關聯(lián)也總是某種意識形態(tài)性關聯(lián)?!?孟悅 1991:22)這一洞見闡明一種趨勢:譯者的修辭性建構無論基于何種目的,總無法擺脫現(xiàn)實語境中的某種基礎認定,以符合主體間共同遵循的對話規(guī)則作為話語構筑的出發(fā)點。其影響常常是為文學話語罩上時代外衣,令其“代言”某種集體性的、宏大的時代訴求。
同時,看似統(tǒng)一的價值觀念背后往往隱藏著主體姿態(tài)與話語認同的差異。傳統(tǒng)的、新生的或者具有革新性的公共敘事、概念敘事、元敘事等皆有可能成為譯者借調的話語資源,力圖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表義邏輯之外,使翻譯文學話語呈現(xiàn)多維度的精神觀照。從這層意義上講,譯者在文學翻譯中的語境重構與其他修辭行為一樣,代表一種理性的行為,求“變”既為適應環(huán)境,也意在與環(huán)境的互動中產(chǎn)生影響效應。相應地,譯者所采取的策略也通常是全局性的,經(jīng)過通盤考慮的,非“歸化”所能涵蓋,也不適合貿(mào)然貼上“異化”標簽,將譯者言說中承載的多種建構功能并入籠統(tǒng)化、本質性的概念范疇。
更進一步講,從廣義的修辭視角審視譯者在變異空間中的言說方式,其關注點無疑是那些在重構語境、引導價值走向方面發(fā)揮重要作用的話語策略。我們通常所說的增、減、編、述等變通技巧僅是譯者的整體性設計方案在語言轉換環(huán)節(jié)的實施。譯者如何借助這類變通技巧的多種組合,使其針對特定文學主題或形象所制定的修辭方案得以實施,從而實現(xiàn)價值觀念的有效轉換,使作品“仿佛籠罩在語調和價值語境的樂曲中”,并“在這一語境中得到理解,得到評價”(李波 2017:53),這才是文學翻譯變異空間的核心價值所在。
以上世紀30年代面世的兩個《簡·愛》譯本——伍光建的《孤女飄零記》(1935)與李霽野的《簡愛自傳》(1936)為例。拋開“伍譯本節(jié)縮、李譯本忠實”的刻板印象,對兩個譯本中的變異空間進行對比研究后發(fā)現(xiàn),大小不一的形變均圍繞“女性之力”這一民國語境中倍受關注的文學主題展開,焦點是重塑簡愛之“力”在譯語文化中的象征意義。伍光建不僅稱頌簡愛“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氣概,為女子立最高人格”(伍光建 1935:2),還在其思想話語中添加“人格”“高貴的德性”“豪邁剛毅”等語匯(同上:90/371),同時刪除簡情緒失控時使用的rebel slave(反叛的奴隸),revolted slave(造反的奴隸),in insurrection(叛變)等表達(同上:9/13/14),力圖使女主人公的剛毅之力成為理想國民性的象征。李霽野(1936)則借助一整套與源文旨趣相異的詞語,如“骯臟”“羞辱”“麻木不仁”“低級趣味”“低級的心”“階級”“覺悟”“叛變”等,使簡的抗爭力量與崇高的革新、改革之力發(fā)生關聯(lián),繼而融入30年代“力之美”的左翼文學風尚。兩位譯者均選擇從文學敘事中提取有益于民族/國家思想啟蒙的主題意義,通過激活簡的剛強之力在目標語境中的象征意義,獲得一種趨同性的價值認證。
然而,在人性之力以外的個性之力的詮釋上,他們卻顯現(xiàn)出主體姿態(tài)與話語認同的顯著差異。伍光建將掙扎求變的女性內(nèi)在世界詮釋為“極靜思動”的“女人性格”(伍光建 1935:155),同時在翻譯敘事中刻意添加“孤女飄零”“孤零一身”“孤苦伶仃弱女”“飄零無歸的孤女”等表達(同上:23/52/442/667),試圖以男性視角下的剛柔并濟之說消解簡個性中的性別意識及反叛。李霽野則與之相反,在源文的敘事基調之上強化簡的反叛之力,并借助上述彰顯言語力量的選詞,為其個性化的反抗意識附上非個性化的宏大意旨,塑造反叛的婦女解放運動先驅的形象。同樣是在宏大敘事的框架內(nèi)借“力”發(fā)揮,也同樣是“組織并調整話語以適應特定語境中的表達要求”,卻內(nèi)聚著關于現(xiàn)代新女性的認知分歧,繼而傳遞出不同的人文意涵。文學翻譯中譯者言說方式的多樣性和復雜性由此可見一斑。
再如,在《學衡》雜志1922年刊載的《鈕康氏家傳》(TheNewcomes)前6回中,吳宓充分發(fā)揮譯者重構語境的權能,圍繞當時熱議不斷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技法,尤其是“如何寫人”這一問題,在翻譯中展開“別有用心”的建構與詮釋。首先,通過二元對立構筑認同和區(qū)別。吳宓不僅借注釋按語構建“仁愛”與“刻薄”這兩類小說主題的對立,聲明此書“立意正大”,可針對“視世太濁,論人過刻”的武斷之談“證其非而指其誤”(吳宓 1922a:9);而且通過譯序,向讀者確立兩種藝術表現(xiàn)手法在敘寫人性方面的高下之別。如其所言:“其(狄更斯)弊則書中之善人幾同賢圣,而惡人皆如鬼蜮,刻畫過度,反而失真……而沙克雷賞善懲惡之意,自己潛入人心,深固不拔”(吳宓 1998:195)。此外,譯者還以“如何寫人”為焦點,選擇性地呈現(xiàn)“事實與論據(jù)”。從穿插于6個章節(jié)中的兩百多條注解與按語來看,絕大多數(shù)均是針對人物的道德品性,以及小說中的信札體敘事、諷刺敘事、歷史敘事等技法所做的評論,足見譯者對寫實技法從主題到表現(xiàn)形式的關注。同時,與人性無關的大量風俗名物、文化意象則被概述或替換為譯入語境中的指稱,用摻雜著文言修辭的白話予以表述,刻意拉開與源文的距離,構設一幅中與西、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并置的文化圖景。
吳宓在第六回末的按語中坦言:“今譯此稿,首求密合原文之詞意,非大得已,決不增損一字。讀者取英文比并觀之,可知譯者之拙之苦(同上 1922b:16)”。此番言說以修辭中常見的藏巧示拙、自我貶抑(self-deprecating)的方式向讀者掩蓋譯者的建構活動,殊不知“自我韜晦”的背后,暗藏著譯者重構語境、試與新文化派爭奪文學話語權的努力。渲染“仁愛”主題意在對抗新文化陣營中“視人為物”、專寫道德失范、私欲橫流之現(xiàn)象的自然派、極端寫實派小說;強調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乃是針對新文化派“主題先行”聚焦寫實潮流而忽視其藝術表現(xiàn)形式的做法提出的改良方案;至于文言式白話,則是一種反對以白話取代文言,力求保存文明精髓的制衡策略??梢?,在“人的文學”這一共識性話語框架內(nèi)建立一種以道德為本的文學,以此替代工具理性至上的主流文學,這才是吳宓利用文學翻譯的變異空間力圖達成的修辭效果。
由此可見,要想解析譯者在文學翻譯中的語境重構策略,應以關系視角取代本質主義視角,從形成變異空間的主要動因——受譯語文化關注的異質性文學要素(如文學主題、形象等)入手,追蹤該主題在翻譯話語中發(fā)生的變形,并復原其背后隱藏的策略及意圖。既通過局部策略的彼此關聯(lián)推導出整體層面的修辭方案,同時也從相關歷史語境、話語資源的鏈接中審視文本的社會功效和價值。如斯皮瓦克(G.C.Spivak)在探討后殖民翻譯中的修辭問題時所擇取的“策略的本質主義”(strategic essentialism)路徑一樣,通過解構式的再現(xiàn)了解作為文本效果的真相,也通過解構發(fā)現(xiàn)修辭策略的本質(Gentzler 2007:207)。
綜上所述,本文認為文學翻譯中潛藏著一個由語義偏離與形變構成的變異空間,這一空間看似雜亂無章,實則規(guī)整有序,是能動者從整體設計出發(fā),運用話語策略著力打造的文本效果。與多元系統(tǒng)等空間構想不同的是,這是一個“以人為本”,游離于邏輯規(guī)則之外的空間維度,譯者如何權衡、調適外來文學要素與本土價值觀念的關聯(lián),將差異性融入同一性,“換易言語使相解也”(陳???1992:10),直接決定著空間的形狀大小。
透過變異空間,我們得以窺見言說者的認知和表意方式。正如斯皮瓦克所言:“修辭與邏輯之間、認知的條件和結果之間難以協(xié)調的關系建構能動者的世界,這樣能動者才能以符合倫理的方式、政治的方式、日常的方式行事,才能以人的方式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斯皮瓦克 2008:515)。譯者同樣以或隱或現(xiàn)的方式,為他/她的語言建構這樣一個模式,通過有意為之的語義偏離與形變,以譯言志,表達其對外部修辭環(huán)境的理解與回應。就這點來看,變異中蘊含著一種“修辭化的真實”,內(nèi)聚著主體“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認知路徑。惟有深入變異空間,還原譯者為達成語境間的和解所采取的修辭策略,才有可能在言說的敞開之際顯露譯者作為能動者的出場姿態(tài)。
再者,透過變異空間,我們得以窺知譯本的存在方式。就文學翻譯而言,展示于作品中的異質性文學要素始終存在于與外部語境之間的動態(tài)關系中,而非存在于本質主義層面。我們無法離開特定譯入語境中的文學性話語去探討某部譯作中復現(xiàn)的文學性(的本質),就像我們“無法離開歷史敘事去談論歷史(的真實)”(劉禾 2014:89)。從這層意義上講,變異空間是我們把握這一動態(tài)關系的關鍵所在,同時也是揭秘文本存在價值的關鍵所在。通過分析譯本中的變異空間,揭示同一性表象下掩藏的差異性,將異質性文學要素的跨語際旅行展示在其得以生成的層面上,以回答“誰在言說”“向誰言說”“如何言說”等問題,這才是解讀文學翻譯的適切的路徑。
如果說翻譯過程是“對譯者、個人生存的‘此在性’的再現(xiàn)與表現(xiàn)”(馮文坤 2009:6),那么文學翻譯變異空間無疑是這一“此在性”的見證。當文學譯本那忠實而順從的外表下隱藏著的修辭性基礎結構得以顯露,所謂的文學特質揭開本質主義的面紗,在動態(tài)變化的語境關系中顯現(xiàn)出被策略性地粉飾、變形、強化的遺痕時,我們才可以說對文學翻譯有了深刻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