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菁
(南京工業(yè)大學(xué) 外國語言文學(xué)學(xué)院,南京 211816)
談及碑志一體時,“平生不作墓志及碑[1]1448”“平生不為人撰行狀、埋銘、墓碑”等語常見于蘇軾筆下[1]929。有宋一代文壇巨擘中,蘇軾為人所撰碑志寥寥,亦不似歐陽修、曾鞏諸公有專文詳論碑志寫作原則①。因此,若要探尋蘇軾的碑志寫作理念,除去在其數(shù)量有限的碑志文本本身中盡力勾勒,還可于其“不作碑志”之戒中研討。作為石刻文體,碑志的寫作常包含約稿、定稿、刻石這一生產(chǎn)過程②。蘇軾秉“不作碑志”之戒,需考量如何對約文者闡述其“不作”態(tài)度,需對已撰的“破戒”之作進行說明,這些陳說均見諸其以尺牘為代表的交游性文字。后人多從反對諛墓與規(guī)避黨爭兩方面來論蘇軾“不作碑志”之因,若著眼于蘇軾對“不作碑志”戒的具體踐行,可作出更為細微的探討。
自韓愈引散文筆法入碑志并達“隨事賦形,各肖其人”之境后[2]91,散體碑志漸成主流。后有歐陽修踵其實,又注入己之風(fēng)神。因此人稱古之志銘者,常以韓、歐為準。蘇軾乃歐公之后的北宋文壇巨擘,但其碑志方面的成就卻常被認為遜于韓、歐、王、曾。方苞《古文約選序例》言:“退之、永叔、介甫,俱以志銘擅長”[3]615,不提子瞻。究此評騭之因,一者,蘇軾生平不喜為人作碑志,所留篇章甚少;二者,在具體寫作上,以歐、蘇相較,歐公碑志簡約,字數(shù)多不過千,蘇碑則大多洋洋數(shù)千字。章太炎曾言:“宋人作碑,一如家傳,惟首尾異耳。此實非碑之正體[4]299?!逼渌フ撸K軾碑志可謂典型。章氏之語亦反映了過往諸家對于蘇碑的主流看法,即認為蘇軾善議論而不善敘事。如茅坤評蘇軾《司馬溫公神道碑》:“獨于敘事處,不得太史公法門[5]5735。”田同之論其神道碑不善于結(jié)構(gòu)剪裁,“多者八九千言,少者亦不下四五千言,所當詳略斂散處,殊不得史體”[6]4081。
至清代,人們對蘇軾志墓之文頗為肯定,但多是著眼于其“不妄作”的品格。然而,亦有從蘇碑創(chuàng)作品格出發(fā),乃至將其置于韓、歐之上者。清乾隆時期,文壇上的“南王北朱”——王昶(1725-1806年)、朱筠(1729-1781年)二人曾就韓、蘇碑志之高下有過激烈爭論。在《與沈果堂論文》中,王昶首先就墓志一體拋出觀點:“竊謂墓志不宜妄作。志之作,與實錄、國史相表里,惟其事業(yè)焯焯可稱述,及匹夫匹婦為善于鄉(xiāng),而當事不及聞,無由上史館者,乃志以詔來茲,以示其子孫。舍是,則皆諛辭耳[7]593。”他認為在論墓志行文優(yōu)劣之前,當先著眼于其所志對象之價值,并將不達此類標準的作品皆歸為“諛辭”。本著這一觀念,所志甚多的韓愈在他看來自然有不當之處,蘇軾則是其心中“不妄作”之典范:
蘇文忠公不喜為墓志、碑銘,惟富鄭公、范蜀公、司馬溫國公、張文定公數(shù)篇,其文感激豪宕,深厚宏博無涯涘,使頑者廉,懦者立,幾為韓、柳所不逮,無他,擇人而為之,不妄作故也[7]593。
由此段可知,他的評判依據(jù)主要不在韓、蘇的具體行文內(nèi)容,而在蘇軾“擇人而為”這一行為本身。先論擇人,再議文法。在他看來,蘇軾審慎的態(tài)度使其所志之人皆是“焯焯可稱述”者,進而使其碑銘宏博無涯,能夠震懾頑者、激勵懦者。若著眼于此點,韓、柳的一些碑志確實由于所志之人的關(guān)系而難達此種效果。在《與朱竹君論韓碑不如蘇》中,王昶的陳述更具斷定意味。其開篇言:“昨于魚門席上,論蘇文忠公撰行狀、神道、墓志,雖不多,實大勝韓。足下深不謂然,發(fā)聲徵色,坐客至失箸,莫能措一語”[7]598。由“幾為韓、柳所不逮”至“實大勝韓”,王昶頗為激進的觀點使同席的朱筠大不以為然,乃至二人發(fā)生爭執(zhí)。王昶歸家酒醒后,又取韓、蘇之碑志對讀,并撰書與朱筠繼續(xù)商榷:
取蘇集中如范蜀公、富鄭公、司馬溫公數(shù)文讀之。讀已,復(fù)嘆。嘆己,復(fù)讀。既而且讀且泣,恨不生同世,廁其門墻,以親炙其言論風(fēng)采也。即閱董晉、鄭余慶行狀,如嚼蠟,如搖鞞鐸,毫無足感者,以此益自信,信蘇之工[7]598。
董晉為韓愈上級,鄭余慶本身德行有欠,在王昶看來皆是韓愈“妄作”之例。他舉蘇文所志者,皆取朝堂大員、文壇巨擘,卻獨攻韓愈擇人有失之作,恰恰體現(xiàn)了他的碑志寫作理念。隨之,王昶總結(jié)其立足觀點為:“凡文以傳人也,傳人以厲世也[7]598。”他認為,做到這一點的文章,方可謂文,故韓碑不如蘇。與王昶相反,朱筠對韓碑極為推崇,據(jù)李威《從游記》記載,朱筠自身作碑傳時亦承繼韓愈的創(chuàng)作理念,“必先進其子孫或親故,令縷述其生平事跡,得一二殊異者,乃喜曰:‘傳神專在是矣’”[8]28。由此可見,朱筠是站在“作文”本身的立場定韓、蘇優(yōu)劣的。與朱筠持同樣觀點者還有姚鼐,他雖未直接與王昶有所爭論,但在其《與陳碩士》中言道:“頃見《王述庵集》論子瞻諸銘在昌黎上,此何其謬邪?[9]120”其所選《古文辭類纂》碑志類與唐宋諸家多選韓、歐、王之作,不選蘇作可見其態(tài)度。
再回到王昶來說,其重申“擇人”之觀曰:
夫文以傳人,必人以重文。人不足重,弗作可也[7]598。
在他看來,正因為“文以傳人”,故而文之高下必與人之高下息息相關(guān)③。王昶與朱筠二人觀點針鋒相對,實是因為站在不同的出發(fā)點上對韓、蘇碑志之高下進行判定。從王昶觀點可見,在后世對蘇軾碑志的評價話語中,蘇碑呈現(xiàn)出的“不妄作”風(fēng)貌有時成為凌駕于其文本本身的品評依據(jù)。
蘇軾本身在論及碑志時,常以“戒”形容其不作碑志之心,此“不作碑志”戒中,其實蘊含著這位文章巨匠的碑志寫作理念。
蘇軾踐行“不作碑志”戒是十分審慎的,范圍外延至朝堂之員的親眷。披覽其尺牘可知,元豐六年,他辭去為范鎮(zhèn)父撰寫墓志之約,言:“不肖平生不作墓志及碑者,非特執(zhí)守私意,蓋有先戒也[1]1448”;元祐元年,他辭去為李廌祖上撰寫志銘、阡表之約[1]1579;元祐六年,他上奏請辭為趙瞻撰寫神道碑之令[1]929。
王昶兩篇書簡中所舉蘇軾之文包含“富鄭公、范蜀公、司馬溫國公、張文定公數(shù)篇”[7]593。蘇軾曾于《祭張文定公文》中特別言說自己破戒作墓志之原因:“軾于天下,未嘗銘墓,獨銘五人,皆盛德故[1]195?!彼簧懏斎徊恢刮迦?,也曾為親人以及方外之人作過墓志銘,卻只舉范鎮(zhèn)、張方平、司馬光、趙抃、富弼,足見蘇軾對此五人“盛德”之推重,亦可見王昶“文傳人以厲世”之論與蘇軾碑志創(chuàng)作理念頗為契合。
就寫作時間而言,《富鄭公神道碑》《趙清獻公神道碑》撰于元祐二年,《司馬溫公神道碑》撰于元祐三年,《范景仁墓志銘》撰于元祐四年,《張文定公墓志銘》撰于元祐七年。蘇軾既秉“慎作碑志”態(tài)度,范鎮(zhèn)、張方平、司馬光、趙抃、富弼又多是元祐新舊黨爭中的重要人物④,其撰寫心理頗值得探析。
蘇軾在談及為此五人所撰碑志的文字中,少正面陳述其碑志寫作理念,多以人情、詔令不可違而論。如,他應(yīng)下范純夫為其父范鎮(zhèn)撰寫墓志銘,但在尺牘中強調(diào)道:“《忠文公碑》,固所愿讬附,但平生本不為此,中間數(shù)公蓋不得已?!癫豢蓮?fù)寫,千萬亮察[1]1456。” “中間數(shù)公”指的便是司馬光、富弼、趙忭等人。細看來,蘇軾有關(guān)為此五人碑志撰寫之因的闡說可分為兩類。其一,他強調(diào)礙于深厚人情而不得推辭。如,他在與李廌的尺牘中言:“近日與溫公作行狀、書墓志者,獨以公嘗為先妣墓銘,不可不報耳[1]1579?!彼c陳傳道去信,言己為范鎮(zhèn)作墓志銘,乃是“以景仁丈世契不得辭[1]1575”。其二,強調(diào)詔令所下,自己不得不作,如《富鄭公神道碑》《司馬溫公神道碑》《趙清獻公神道碑》三篇,蘇軾提及此類碑志時皆言乃是“被旨作”[1]1575。元祐六年蘇軾上《辭免撰趙瞻神道碑狀》,整體論及此前所撰碑志行狀:“近日撰《司馬光行狀》,蓋為光曾為亡母程氏撰埋銘。又為范鎮(zhèn)撰墓志,蓋為鎮(zhèn)與先臣洵平生交契至深,不可不撰。及奉詔撰司馬光、富弼等墓碑,不敢固辭,然終非本意[1]929。”他明確將所撰的這幾篇碑志歸為一者為人情,一者為詔令,皆非其本意??傮w來看,他作此陳述時,多是為推辭他人邀約,有時甚至來往數(shù)封往復(fù)強調(diào)此“戒”方可辭去。在尺牘中,對于已作之碑志,蘇軾自然要著重強調(diào)其不得已處,“不可獨應(yīng)命,想必得罪左右”[1]1579,并對以往之作籠統(tǒng)述之。對于“不作碑志”之“本意”背后的寫作理念,則并不適合時時申說,只能多從字里行間流露出來。
然而,在閱讀蘇軾此類闡說文字時,需要作深一層的考察。他為司馬光等五人作碑志,其實不僅是迫于人情或詔令,亦有蘇軾自身寫作的能動性。元祐二年的《富鄭公神道碑》便是一例。此碑乃朝廷應(yīng)富弼之子邵庭之情而下詔令,蘇軾旋成此文,并與陳傳道言作此碑“欲使虜知通好用兵厲害之所在[1]1575”,朱熹便指出蘇軾旋成此文,有“發(fā)明其議論”的寫作動機[10]3114。蘇軾曾作《陳公弼傳》,篇末言道:“軾平生不為行狀墓碑,而獨為此文,后有君子得以考覽焉[1]419?!比绻f《富碑》的撰寫動機頗為具體,《陳公弼傳》中此語則可謂對作者撰寫理念的概括。無論是“后有君子得以考覽”,還是“獨銘五人,皆盛德故”皆與王昶“文以傳人,傳人厲世”之言出自同一理念機軸。
反之,若以文夸飾其人,蘇軾則認為不如不作。在書簡尺牘中,蘇軾“文以傳人”、不喜夸飾的觀念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方面,蘇軾反對為他人濫作志、濫樹碑。在與門生李廌的來往文字中,可更為真實地體會到蘇軾的這一觀念。蘇軾對李廌頗為賞識,結(jié)交甚深,對其為人與作文浮薄之處,亦多懇切相告,其《答李方叔書》所論有二事。其一,李廌寄來孫甫《唐論》,歐陽修與司馬光曾分別為孫甫撰墓志與跋尾,李廌受孫甫家人所托,請?zhí)K軾親筆書寫二公之文,刻成碑石。其二,李廌意欲蘇軾為未葬之父母撰寫墓志。蘇軾對此二事皆持反對態(tài)度。對于前一事,蘇軾言:
然足下欲仆別書此文入石,以為之翰不朽之托,何也?之翰所立于世者,雖無歐陽公之文可也,而況欲托字畫之工以求信于后世,不亦陋乎[1]1431。
蘇軾認為人之傳世不朽無需他人文字來托,并在此段后繼而批判當時“僭侈無涯”“名過其實”的風(fēng)氣,他“深不愿人造作言語,務(wù)相粉飾,從益其疾”。這已不至于對諛墓、刻碑等的反對,而是對整體文人之風(fēng)氣的批評。對于請墓志銘一事,蘇軾強調(diào)“獨所謂未得名世之士為志文則未葬者,恐于禮未安”,并舉古人之例,指出古之君子有未即時葬親人者,皆有不得已之故,而李廌未葬其親人,“豈有不得已之事乎?[1]1431”他教誨李廌,因未得到名士所撰墓志就不為父母下葬,這種行為十分不可取。這些話語同樣是他對當時推譽、諛墓風(fēng)氣的批判。
以上所述雖為二事,但均暗含著蘇軾“傳名”觀,即人不借他人之力傳世,只有人、文并重,互為增彩,撰文方免于諛辭之謂,亦正是王昶所言“夫文以傳人,必人以重文”者。這一撰碑理念并非蘇軾獨舉,覽其前輩,便有歐陽修、曾鞏強調(diào)作墓志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要虛美隱惡,但“信實”原則不可違。蘇軾的“不作碑志”可謂對這一原則另一種方式的承繼。
另一方面,對于他人對自己的夸飾稱頌,蘇軾亦是報以不喜與謹慎的態(tài)度。其在與李廌的往來尺牘中,多次傳己之意。如元祐年間的兩封尺牘皆提及此:
前日所貺高文,極為奇麗。但過相粉飾,深非所望,殆是益其病爾。無由往謝,悚汗不已[1]1580。(《答李方叔·其十一》)
某以虛名過實,士大夫不察,責(zé)望逾涯,……欲自致省靜寡過之地,以全余年,不知果得此愿否?故人見愛以德,不應(yīng)更虛華粉飾以重其不幸[1]1580。(《答李方叔·其十三》)
蘇軾表示李廌對自己的過譽“深非所望”,在后一封中,他更是“悚息”于當時士大夫?qū)ψ约旱摹疤撊A粉飾”。蘇軾對“虛華粉飾”之詞的不喜,可見出其碑志寫作對“傳名”意識的信實態(tài)度。
蘇軾“不作碑志”之戒常被解讀為對黨爭的規(guī)避。北宋黨爭主要指慶歷黨爭與新舊黨爭。慶歷黨爭已然波及碑志行文,蘇軾于時年紀尚輕,未親涉其中,但其碑志寫作觀的形塑或受余風(fēng)影響。新舊黨爭由王安石變法引發(fā),歷經(jīng)神宗、哲宗、徽宗三朝。此間,蘇軾因文字獲罪,幾經(jīng)起落。蘇軾“不作文字”之戒便始于烏臺詩案后貶謫黃州時期。正是在這一時期,蘇軾在元豐六年與范鎮(zhèn)的尺牘中首次以“戒”明其不作碑志之舉,故蘇軾“不作碑志”之戒可歸入其“不作文字”的整體戒懼中來體察。
慶歷黨爭對蘇軾作碑理念已有所影響,而他沉浮一生的新舊黨爭對其作碑理念形成更是起著關(guān)鍵的作用。新舊黨爭延宕三朝,至元祐、紹圣時,政見之爭多為意氣之爭取代。蘇軾一生受黨爭牽絆,因文字獲罪,其“黃州惠州儋州”自謂之語對應(yīng)著他的貶謫之路[11]2475,“不作文字”之戒則貫穿著他的貶謫生涯。他曾與李廌言道:“某所不敢作者,非獨銘志而已。至于詩、賦、贊、詠之類,但涉文字者,舉不敢下筆也[1]1579?!比欢?,若細分文體,在“不作文字”的統(tǒng)攝下,蘇軾對于“詩、賦、贊、詠”與“碑志”有著不同的處理。蘇軾一生雖多次強調(diào)不作文字,“詩、賦、贊、詠”卻未曾有真正意義上“不作”,而是將這種“不作”的意志化為對文體偏重的協(xié)調(diào),以及對行文筆法的變格。
以黃州時期為例,首先,蘇軾因詩獲罪,故將部分精力移至詞上,乃至開拓詞體新風(fēng),可謂文體偏重上的應(yīng)對調(diào)整。其次,對于詩,他并未真正斷作。從他尺牘中的相關(guān)陳述中可見,蘇軾奉“詩戒”的態(tài)度亦不如其對“不作碑志”的審慎:
來詩愈奇,欲和,又不欲頻頻破戒[1]1520。(《與王定國·其十三》)
果若游此,當有新篇。果爾者,亦當破戒奉和也,呵呵[1]1663。(《與蔡景繁·其九》)
此兩首一言不欲破戒,一言欲破戒,但從中均可見出蘇軾對所持“詩戒”秉的是“可破”的態(tài)度,乃至可與友人談笑般說起自己對詩情的難以壓抑。并且,詩之一體有興象幽微的傳統(tǒng),詩人在筆法曲直上可作調(diào)整。因此,對于作詩,蘇軾的態(tài)度當是可審慎作,但卻無法完全不作。具體行文上,他還嘗試“變格”文字,使小人無從攻訐。比如,元豐三年寶月大師邀他作《勝相院藏經(jīng)記》,此時,他初至黃州一年,驚惶未散,去信言己“近日斷作文字,不欲作”[1]1888。推辭不得后,他在作文時改變了筆法用語。在與騰達道尺牘中,他兩次言及此篇在筆法上的“變格”,可謂頗為滿意,亦可見其因文字獲罪后的戒懼之心:
但得罪以來,未嘗敢作文字?!督?jīng)藏記》皆迦語,想醞釀無由,故敢出之[1]1480。(《與滕達道·其十五》)
自得罪以來,不敢作詩文字。有成都僧惟簡者……堅來要作《經(jīng)藏碑》,卻之不可。遂與變格都作迦語,貴無可箋注[1]2473。(《與滕達道·其二》)
為了避免因文字獲罪,他在寫作此篇時,“變格”文字,以方外之語記方外。
無論是筆法上的“變格”,還是對寫作文體選擇上的調(diào)整,均是蘇軾在黨爭攻訐中的自保方式。然而,對于為人作碑志這一點,在尺牘中,蘇軾皆未傳達出如對詩體一般“雖言不作但其實欲作”的態(tài)度,而是慎重強調(diào)他不作之戒。在眾文體中,蘇軾難以“變格”亦不愿“變格”的便是為人所撰的碑志。覽其碑志中“破戒”之作,其間涉及黨爭者,他皆一秉“信實”理念書之。如其《富鄭公神道碑》記載富弼對于王安石青苗法的反對,實錄其評價新政之語。在篇末總結(jié)碑主德行時,蘇軾更引富弼勸誡天子辨君子小人之言,足見其文“厲世”之意:
君子與小人并處,其勢必不勝,君子不勝,則奉身而退,樂道無悶,小人不勝,則交結(jié)構(gòu)扇,千歧萬轍,必勝而后已。小人復(fù)勝,必遂肆毒于善良,無所不為,求天下不亂,不可得也[1]536。
由《富碑》便可見蘇軾作碑志時的直筆精神,在其余數(shù)碑中,涉及新政時,蘇軾皆作實錄。蘇軾所秉的“信實”理念,可謂承自歐公,即如實敘事,不溺于黨派意氣之爭⑤。歐陽修在面對《范碑》爭議時曾比較己作與富弼之作:“大抵某之《碑》,無情之語平;富之志,嫉惡之心勝[12]2474”。在北宋儒學(xué)復(fù)興的歷史背景中覽歐、蘇之碑志寫作理念,蘇軾在《六一居士集敘》中感慨宋以來七十余年,“而斯文終有愧于古”“歐陽子論大道似韓愈”[1]316,由此“道統(tǒng)論述”亦可見出歐、蘇一系古文家重振文章的使命感[13]25。
正因知了自己在為人作碑志時無法違背“直言”與“信實”的原則,故蘇軾反復(fù)強調(diào)“不作”之志,甚至辭去朝廷詔令。如其《與范純夫》便言道:“自出都后,更不作不寫,已辭數(shù)家矣。如大觀其一也[1]1456。”大觀即趙瞻,蘇軾辭免為其撰寫神道碑,“出都”指的是元祐四年己巳,蘇軾以龍圖閣學(xué)士、左朝奉郎知杭州。覽蘇軾為五人所撰碑志皆寫于元祐元年至元祐七年之間,其推辭撰碑之意亦最盛。這一時期,他先是官至翰林學(xué)士,四年出都知杭州,六年歸朝,同年出都知潁州,七年再次歸朝,官至禮部尚書,其間朋黨之禍益興,侍御史多次論蘇軾之過,并在蘇軾詩文中網(wǎng)羅“罪狀”。蘇軾對黨爭傾軋感受頗深,曾多次請乞出都。在此種環(huán)境下,蘇軾為司馬光、富弼等重臣作碑志時尤堅守信實理念,但他亦知文字或致己再入險難之境,在不欲“變格”碑志文字的觀點下,他愈發(fā)強調(diào)“不作碑志”。由是觀之,他奉持“不作碑志”此戒,是其在黨爭環(huán)境中對碑志寫作“信實”理念另一種意義上的堅守。
要之,若欲探尋蘇軾的碑志寫作理念,除去所撰碑志文本本身,還可從其對“不作碑志”之戒出發(fā)。以蘇軾尺牘中關(guān)于此戒的闡發(fā)為中心,可見他強調(diào)人不因“文”而傳名,而是“文以傳人”。此外,在黨爭環(huán)境中,無論是“變格文字”,還是“不作碑志”,都是蘇軾基于不同問題的具有聯(lián)動性的應(yīng)對之舉。因秉“信實”理念,故在碑志一體上,蘇軾更為強調(diào)“不作”之戒,可謂是對其碑志寫作理念另一種意味的踐履。
注釋:
① 歐陽修的《論尹師魯墓志》《與曾鞏論氏族書》,曾鞏的《寄歐陽舍人書》皆以大量篇幅述及其碑志撰寫理念。此外,他們數(shù)量眾多的碑志亦是其理念的豐富印證。
② 對此過程的論述可參彭國忠《從紙上到石上:墓志銘的生產(chǎn)過程》,見吳承學(xué),何詩海編:《古代文學(xué)的文體選擇與記憶》,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年,第61-74頁。
③ 王昶既稱賞事業(yè)卓然之臣,還著眼于德行高潔的“匹夫匹婦”,他的為文理念亦貫徹在自身的寫作中。以其為清代諸位女性所作墓志銘為例,王昶于文中數(shù)度強調(diào)此類墓志可補諸史之缺憾,與惇史相呼應(yīng)。如其《節(jié)母陶孺人墓志銘》言:“余編排史事,方欲舉古來卓卓可記者附于《輯覽》,而節(jié)如孺人,顧不為序次行事、勒諸貞石,其何以訓(xùn)于女士以征信于惇史?”(王昶:《春融堂集》,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993頁)其《葉孺人墓志銘》言:“自劉子政、范蔚宗傳列女,后之惇史專以節(jié)烈屬之,截發(fā)剺面,接踵而起,然能踐庸行之常,盡生人之理,及至鞠躬盡瘁,卒以身殉,則諸史所傳亦未能多覯也?!?《春融堂集》,第995頁)王昶認為記載高義女性具有“勵廉恥而植禮儀”的社會功效(《查氏<烈女編>跋》,《春融堂集》,第809頁),這與他盛贊蘇軾碑志“使頑者廉,懦者立”之語出自同一機軸,皆立足擇人而為、文以傳人的理念基石上。
④ 有關(guān)宋代黨爭與碑志的研究,可參劉成國:《北宋黨爭與碑志初探》,《文學(xué)評論》,2008年,第3期,第35-42頁。蘇軾曾代張方平作兩篇碑銘,分別是《故龍圖閣學(xué)士滕元發(fā)墓志銘》《趙康靖公神道碑》,亦屬此列。因是代作,蘇軾少有述及,故在此不論。
⑤ 蘇軾對碑銘一體的傳統(tǒng)特征亦有照拂。如他曾為司馬光作行狀,范鎮(zhèn)作司馬光墓志銘,銘詞直斥王安石,蘇軾以為“非《春秋》微婉之義”。(邵博:《邵氏聞見后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95頁)可見,他既秉“信實”的原則,又體察銘文自身“弘潤”之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