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宇 張 艷
(阜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安徽阜陽 236037)
阿富汗裔美籍作家卡勒德·胡賽尼是當代世界文壇頗具影響力的新星作家,他的作品是美國族裔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面世于2007年的《燦爛千陽》是胡賽尼繼《追風箏的人》后的第二部力作。因感人至深的故事情節(jié)和細膩精湛的寫作手法,《燦爛千陽》贏得了國內(nèi)外文學評論家的廣泛關注。這部小說講述了在歷史變遷和災難背景下,阿富汗兩位底層女性瑪麗雅姆和萊拉經(jīng)歷的貧窮、戰(zhàn)亂與壓迫,她們帶著各自痛苦的回憶,從水火不容到莫逆之交的故事。
“記憶是一種主體的精神存在,并以各種或隱或顯的方式左右著人們的生活,而寫作作為人類精神活動的一種特殊形式,永遠也無法剝離個人記憶和集體記憶的雙重規(guī)約?!盵1]文本既是作家記憶的載體,也是其創(chuàng)作的場域。由于受到阿富汗政局動蕩的影響,胡賽尼自幼隨父母從阿富汗移民至美國尋求政治庇護。對母國深厚的情感使阿富汗成為胡賽尼創(chuàng)作的記憶之地,三部長篇小說均以阿富汗為背景。文學作品是“特定歷史階段倫理觀念和道德生活的獨特表達形式,文學在本質上是倫理的藝術”[2]。記憶書寫本身體現(xiàn)了一種倫理責任。胡賽尼以源于生活的記憶與高于生活的創(chuàng)造力,將阿富汗底層人民的微觀生活融入宏觀的社會歷史背景,探討了身份重構、生命價值、文化多元性等問題?!稜N爛千陽》不僅呈現(xiàn)出主人公們獨有的個人記憶,勾勒出有關阿富汗歷史進程的共同記憶,同時闡釋了文化共同體對于承續(xù)民族文化記憶的重要意義。目前,國內(nèi)外學者對《燦爛千陽》的研究視角主要集中在女性主義、創(chuàng)傷敘事、后殖民主義、空間權力等方面,鮮有學者對小說中的記憶書寫與倫理意蘊進行研究。記憶的藝術在胡賽尼的文學作品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引導著讀者思考著文本的倫理意義。因此,將記憶理論與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相結合深入分析小說文本,有助于更加全面地理解胡賽尼小說的創(chuàng)作技巧與倫理思想,拓展胡賽尼作品的研究視野。
不同的個體有著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因此個體的記憶具有多樣性。托羅多夫認為,記憶是決定個體身份認同的重要因素[3]。記憶賦予個體對自我的認知與認同,并影響自我認同的存續(xù)?!稜N爛千陽》的開篇回憶了主人公瑪麗雅姆的童年時光。她是赫拉特富商扎里勒的私生女,從小與母親生活在赫拉特城外破舊的泥屋中,母親經(jīng)常因為生氣叫她“哈拉米”[4](私生女)。對于瑪麗雅姆而言,最快樂的事情就是父親每周一次到泥屋陪她玩?!,旣愌拍窞榱嗽?5歲生日那天見到父親,不顧母親反對獨自來到扎里勒家,但父親因怕名譽受損,遲遲不愿出門見她。萬分沮喪的瑪麗雅姆回到泥屋,發(fā)現(xiàn)母親因她的離開自殺身亡。在父親妻子的操縱與父親的默許下,瑪麗雅姆不得不匆匆嫁給比她大三十多歲的鰥夫拉希德。
加比列·施瓦伯認為“創(chuàng)傷扼殺自我”[5]。不為法律承認的私生女身份、母親自殺帶來的自責之情以及父親的冷漠與虛偽深深鐫刻在瑪麗雅姆成長記憶的石板上,給她帶來了一個破碎無愛的世界與損壞的自我。盡管痛苦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逝去,盡管她通過嫁給拉希德的方式離開了泥屋、離開了父親,來到新的地方開始了新的生活,但空間的逃離并沒有治愈她的精神創(chuàng)傷。記憶痕跡作為一個潛伏的陰影存在并固著下來,影響著瑪麗雅姆的自我判斷——“一個不被法律承認的人,永遠不能合法地享受其他人所擁有的東西:諸如愛情、親人、家庭、認可,等等”[6]。自我認同感的消弭使瑪麗雅姆始終都沒有話語權與選擇權,失去了身體和精神對于環(huán)境的控制?;楹螅旣愌拍方?jīng)常被拉希德拳打腳踢。家的失和記憶造就了瑪麗雅姆自卑與冷漠的性格和一張“自認命苦、忍辱負重、藏著無盡悲哀的面龐”[7]。因為害怕遍體鱗傷,所以不敢去愛;因為害怕追悔莫及的失望,所以不敢懷揣希望?,旣愌拍酚X得穿著的布卡能讓她安心?!八僖膊粨娜藗円谎劬涂创┧^去所有那些恥辱?!盵8]瑪麗雅姆采取壓抑自我情感的防御機制,躲在內(nèi)心遙遠的角落,刻意疏遠與鄰里的關系,害怕談及過往的經(jīng)歷。
為了治愈記憶創(chuàng)傷,“自我必須得到重生”[9]?!皠?chuàng)傷的復原首先應以恢復幸存者的權利和建立新關系為基礎。”[10]積極在人際互動中尋找與重構自我應有的身份是個體在困境中的一個倫理指向。由于萊拉未婚先孕,父母雙亡,在拉希德的騙局下誤以為戀人已死,為了孩子順利出生,年輕的萊拉不得不嫁給年愈六甲的拉希德,走進了瑪麗雅姆的生活。萊拉在拉希德毒打瑪麗雅姆時的挺身而出,讓瑪麗雅姆體會到了愛的溫暖,二人冰釋前嫌。萊拉女兒阿茲莎的出生,也使瑪麗雅姆找到了人間真情,瑪麗雅姆說:“從未有人如此天真地、如此毫無保留地對她表達愛意?!盵11]在共同照顧阿茲莎時,瑪麗雅姆毫無掩飾地將記憶之殤向萊拉傾吐而出,萊拉也將記憶深處的秘密告訴瑪麗雅姆。在記憶鏈接中,瑪麗雅姆直面往昔的創(chuàng)傷,主動參與到自我創(chuàng)傷記憶的修復之中。胡賽尼在《燦爛千陽》中呈現(xiàn)了創(chuàng)傷記憶修復的不同策略,為記憶敘事提供了新的表達途徑。自我認同在瑪利雅姆講述自己人生經(jīng)歷的過程中逐漸建構,使她擺脫了孤獨與無助感,獲得前行的無限勇氣與力量,更加堅強勇敢地面對生活。
萊拉與阿茲莎讓愛與希望這“兩朵新的花朵”[12]在瑪麗雅姆生命貧瘠的土壤中逐漸生長出來,撫慰了她記憶中的疤痕,她不再是一個沒有歸屬感也沒有希望的孤立自我。洛克認為,人們可以“借助于意識獲得生命的過去階段,并把它整合到自我之中”[13]。此處所說的“意識”指的就是“記憶”或“回憶”。記憶承載著關于自我的內(nèi)容,提供了整合自我所運用的材料,通過不斷對過往的經(jīng)歷反思,能夠賦予建構自我認同的可能性。瑪麗雅姆對阿茲莎無私的愛使她體會了母親用盡心血獨自養(yǎng)育她的不易,在回憶母親時,她對于母親也有了更多積極的理解。瑪麗雅姆逐漸與母親、與自我和解,接納了自己不完美的人生。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她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是“一個付出了愛也得到了愛的女人”[14]。自我認同的建立,猶如千萬縷陽光照亮了瑪麗雅姆陰郁的記憶,增強了其個人主體意識,賦予了她自我存在的價值。
個體是社會的一部分,不能脫離集體單獨存在。法國歷史與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在20世紀初最先提出了“集體記憶”這一概念。在他看來,“集體記憶是一個特定社會群體之間,成員共享往事的過程和結果,集體記憶不是一個既定的概念,而是一個社會建構的概念,在一個社會中有多少群體和機構就對應有多少集體記憶。”[15]集體記憶不是個體記憶的簡單相加,是在一定時空內(nèi)的群體共同擁有的記憶,社會群體都有著相應的集體記憶?!稜N爛千陽》將與集體相關的記憶事件重新編碼,一方面呈現(xiàn)了在父權壓制背景下,阿富汗婦女承受的集體創(chuàng)傷記憶;另一方面,展現(xiàn)了在戰(zhàn)爭歷史記憶中,作為弱小權力縮影的阿富汗普通民眾所面臨的倫理困境。胡賽尼對弱勢與邊緣群體在現(xiàn)實困境中如何做出選擇,給予了他深刻的倫理關懷。
胡賽尼將阿富汗女性群體的生存與性別困境作為一種集體記憶來觀照。埃萊娜·西蘇認為,在父權制社會中,女性“始終處于被壓制的地位,她的一切正常的生理心理能力、她的一切應有的權利都被剝奪或壓抑了”[16]。在充滿性別歧視的阿富汗男權社會,女性處于喪失話語權的社會邊緣地位。在專制壓抑的婚姻家庭中,女性需要履行妻子的倫理責任與義務,操持繁重瑣碎的家務,為丈夫提供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自1992年圣戰(zhàn)組織上臺以來,他們實行了更為嚴厲的法令。在外,女性必須穿戴布卡,并由男性陪伴才能出遠門。雖然父親沒有對瑪麗雅姆盡到撫養(yǎng)責任,卻有權支配她的婚姻,讓她嫁給素未謀面的拉希德。男權思想深重的拉希德理所當然地認為妻子是生育男孩的工具,肆意地侮辱、惡意地毆打萊拉與瑪麗雅姆,不允許她們挑戰(zhàn)他的權威。
《燦爛千陽》中,萊拉的父親是一位知識分子,小時候父親就對她說“你是一個非常、非常聰明的女孩”“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都可以如愿以償”[17]。在萊拉父親看來,一個社會中的女性如果沒有接受過教育,這個社會就失去了進步的可能。父親非常重視萊拉的教育,她可以盡情地與父親討論喜愛的文學詩篇。在父親的影響下,萊拉成為了一位理性、獨立、有思想、有主見的女性形象。但由于父親的去世,萊拉不得不與拉希德結婚,她的倫理身份隨即發(fā)生了變化。萊拉在難以逾越的父權制藩籬中受盡折磨,她覺得自己“像一只既可憐又愚蠢的動物”[18]。但與在男權壓迫下成長的女性不同,萊拉的內(nèi)心深處始終都有著對自我價值的追求,她會向拉希德直接說出自己的訴求,會想要擺脫不幸婚姻的枷鎖,會拒絕受困于家庭,獨自一人去恤孤院看望女兒,即使會遭受塔利班分子的毒打。在萊拉的影響下,瑪麗雅姆的女性意識逐漸覺醒。為了保護萊拉不被拉希德打死,危急關頭瑪麗雅姆奮起抵抗,舉起鐵鍬砸向了拉希德?,旣愌拍泛腿R拉是向父權制發(fā)起挑戰(zhàn)的代言人,雖然瑪麗雅姆最后被處以死刑,但在獄中身邊的女性因她敢于反抗男性的主導地位,將她視為杰出人士,崇敬地看著她,爭相與她分享食物。雖然瑪麗雅姆在男權社會中經(jīng)歷了多舛的命運,但她的善良、勇敢與堅毅猶如千萬個太陽發(fā)出的燦爛光芒,溫暖了他人。在瑪麗雅姆的守護下,萊拉與愛人塔里克搬到巴基斯坦重新組建了家庭。但記憶構成了與人相關的堅定信念的基礎。萊拉總會想起瑪麗雅姆,想起父親的教誨:“阿富汗將會需要你?!盵19]一年后,為了更好地促進男女平等新思想的傳承,萊拉放棄了國外安寧的生活,回到喀布爾成為一名老師?,旣愌拍放c萊拉是無數(shù)堅毅阿富汗女性的化身,她們雖如同微火,微火雖微,但可以不斷點燃火把,萬千火把匯聚,終能成烈焰之勢,照亮男女平等的倫理社會。
戰(zhàn)爭構成了《燦爛千陽》中人物集體的記憶圖景,胡賽尼立體呈現(xiàn)了對阿富汗民眾所經(jīng)歷戰(zhàn)爭的多維度審視。萊拉既是戰(zhàn)爭的旁觀者也是親歷者。她的兩個哥哥在抗戰(zhàn)前線殉難,因喪子之痛原本快樂活潑的母親變得郁郁寡歡,她的身上出現(xiàn)了折磨她余生的病痛。在萊拉的記憶里,母親經(jīng)?!按┖谏囊路薄暗沧驳卦谖葑永镒邅碜呷ァ?,她總會不停說起有關兩個兒子的故事,有時從夢中驚醒,喃喃自語[20]。萊拉最親密的朋友吉提被一枚偏離目標的火箭彈擊中,炸成碎片。萊拉十四歲時,火箭彈把她家變成了廢墟,她親眼目睹了父母被炸死的情景,她的一只耳朵也失聰了?;鸺龔棻ǖ挠洃洉翢o征兆地出現(xiàn)在萊拉的腦海中,伴隨而來的是“消沉和崩潰,迷茫的眼神,噩夢和突然襲來的悲哀”[21]。一位赫拉特的出租車司機回憶外敵入侵時的情景說,“整整三天,……他們炸毀大樓,毀掉尖塔。殺死了幾千人。我在那三天失去兩個妹妹,其中一個才十二歲?!盵22]他將死去妹妹的照片掛在擋風玻璃上,以此來懷念妹妹。戰(zhàn)后,恤孤院孤兒們在走廊墻壁的畫作多是“碾過棚屋的坦克、揮舞著沖鋒槍的男人、難民營的帳篷”[23]。雖然小說中沒有宏大的戰(zhàn)爭場面的敘事,但沿著敘述者對戰(zhàn)后普通民眾們?nèi)粘I畹幕貞?,讀者可以看到戰(zhàn)爭——“邪惡的災難”[24]所及之處的悲慘狀態(tài),也能解讀出在戰(zhàn)爭極端環(huán)境下,生命被殘忍踐踏,倫理秩序被無情摧毀。戰(zhàn)火下,每個阿富汗人的故事都充滿了死亡、失去與悲哀。胡賽尼運用文學記憶再現(xiàn)的形式將充滿恐懼、屈辱、殺戮與死亡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記憶碎片融入到集體記憶的建構中。
《燦爛千陽》透過底層小人物的集體記憶,展現(xiàn)了阿富汗三十年歷史中的戰(zhàn)爭事件,例如政權暴動、外敵入侵與國內(nèi)軍閥勢力的混戰(zhàn)等。平凡的小人物是社會中最為普通、最為龐大的底層群體。他們既是歷史的親歷者,背負著過去共有的集體記憶,也是在歷史潮流中被忽視的蕓蕓大眾。阿富汗普通民眾作為歷史真實的親歷者,記憶更鮮活、更全面、更真實,更能駁斥權力者掩蓋、隱瞞、篡改、曲解真實歷史的現(xiàn)象。在《記憶的倫理》中,阿維夏伊·瑪格利特指出記住“侵害人類的兇惡罪行,尤其是當普遍分享的人性本身受到攻擊的時候”[25],人類有責任記住戰(zhàn)爭真實的面貌。“講故事是支持記憶、保存過去、激活以往體驗乃至建構集體認同的一個根本要素?!盵26]胡賽尼運用語言符號,從歷史微觀展開敘事,將戰(zhàn)爭記憶從思維變?yōu)槲谋?,不僅是對阿富汗歷史戰(zhàn)爭的務實紀念,更體現(xiàn)了對人性與人民的關愛,他渴望人類記住戰(zhàn)爭帶來的傷痛,渴盼受戰(zhàn)爭之苦的民眾早日迎來和平的曙光。
胡賽尼的集體記憶書寫一方面記錄與觀照了阿富汗女性的發(fā)展,對男性與女性關系進行了深刻地反思,使文本成為控訴阿富汗女性邊緣社會地位的載體;另一方面記錄了阿富汗歷史戰(zhàn)爭事件,把集體記憶和國家歷史密切聯(lián)系起來,彰顯出其對重構平等和諧的社會倫理秩序的追尋。
文化記憶作為集體記憶的延伸,是“關于一個社會全部知識的概念,在特定的互動框架之內(nèi),這些知識駕馭著人的行為與體驗,并需要人們一代一代反復了解和熟練掌握才能獲得”[27]。文化是一個民族延續(xù)與發(fā)展的內(nèi)在力量,胡賽尼在《燦爛千陽》中構建了有關阿富汗文化記憶的空間,使阿富汗民族文化成為人物發(fā)展不可或缺的記憶文化內(nèi)容與精神補給力量,實現(xiàn)文化記憶對民族同一性建構的積極探尋。
法國歷史學家皮埃爾·諾拉指出,記憶之場是“文化記憶的具體表現(xiàn)與承載物,它可以保存、再現(xiàn)與重構文化記憶”[28],并在集體層面喚起民族記憶?!懊褡宓南霾皇怯行挝镔|的消失,而是在文化層面的遺忘?!盵29]由于連年的戰(zhàn)火,阿富汗民族文化歷經(jīng)浩劫,損失慘重。大批難民流離失所,為了生存不得不逃離母國,民族文化的主體性與認同感遭受重創(chuàng)。塔利班上臺以來,他們利用自己的權威更加嚴格地控制阿富汗民眾的思想與行為。塔利班們揮舞著斧子,沖向喀布爾博物館,將展現(xiàn)阿富汗民族文化的雕像砸得粉碎。博物館在記錄、保存與傳承文化等方面起著重要作用,博物館內(nèi)收藏的舊物展現(xiàn)出民族文化的變化軌跡,承擔起建立記憶之場、創(chuàng)造回憶空間的核心任務。當文化記憶所依托的特定的記憶之場發(fā)生變化時,原有的文化記憶就無法繼續(xù)保持其地位而逐漸被遺忘。位于阿富汗中部的巴米揚“墻壁和洞頂上繪了很多美麗的畫卷”[30]。巴米揚大佛作為阿富汗最大的歷史文物是各種藝術風格的見證,也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象征,可塔利班分子卻在洞內(nèi)放置烈性炸藥,將他們炸毀。當萊拉得知大佛被毀消息時,兒時與父親游歷壯麗巴米揚大佛的美好記憶再次涌現(xiàn)。不同民族文化形態(tài)之間不存在優(yōu)劣之分,只存在文化間的交流與互補。胡賽尼有意在作品中曝光文化強權分子偏執(zhí)的言語與行為,體現(xiàn)了對文化強權的抨擊,以及對阿富汗傳統(tǒng)民族文化消弭的深深憂慮之情。
“文化傳承既不是簡單的接受,而是一種動態(tài)機制:文化符號具有一種述行性力量,它可以從遙遠的過去喚起一些記憶,并根據(jù)當下的需求生產(chǎn)出新的東西?!盵31]文化記憶有著鞏固和傳播國家與民族形象的功能,并能讓所在集體成員對這種形象產(chǎn)生認同記憶,而這種集體形象的建構所依賴的載體是各種文化層面上的符號和象征,如文字、圖像、舞蹈等。阿富汗民族地域文化是胡賽尼文學想象空間的根基。在《燦爛千陽》中,他通過對阿富汗民族詩歌等語言介質的巧妙運用,將民族文化深深烙印在人物的記憶上。小說的題目“燦爛千陽”選自賽依伯的詩《喀布爾》,這首詩贊美了喀布爾的美好。在瑪麗雅姆離開人世前的最后一天,她聽到兩個孩童在唱一首兒時父親也曾對她唱過的阿富汗童謠。民族文化的代際傳遞不僅能在無聲中增強文化的認同感,而且能加固國家的文化記憶,促進民族的主體認同。作為移民群體的一份子,胡賽尼的內(nèi)心深處始終遵循著阿富汗傳統(tǒng)精神和價值體系,他對阿富汗文化傳統(tǒng)和文化身份的認同感,使他難以擺脫故國的情結。小說中,身處異國空間中的萊拉仍然固守阿富汗文化記憶,保留著自身的阿富汗性,無法徹底割斷與阿富汗的聯(lián)系。她時而會聽見“女人低聲哼著一首古老的赫拉特歌謠”[32]。但當她循跡走進屋子時,卻發(fā)現(xiàn)空無一人。胡賽尼借助阿富汗歌謠等記憶載體建立與母國、與祖輩的聯(lián)系,擴大了對本民族文化的認同范圍,搭建起阿富汗民族共通情感的基礎。小說的結尾,胡賽尼通過對哈菲茲詩句的引用,對如何堅守與傳承阿富汗獨特的民族傳統(tǒng)文化給予了他的答案:
如果洪水即將來臨,吞沒所有的生命
諾亞方舟是你們在風暴中心的指引,請別悲哀[33]
在胡賽尼看來,文化共同體就是精神維度的諾亞方舟,它具有強大的包容性與開放性。在文化共同體中,各類文化平等對話、互通互鑒、交融共生、持續(xù)發(fā)展。胡賽尼堅信文化共同體能夠在現(xiàn)代性背景下,促進和而不同、兼收并蓄的文化交流,帶領著人類奔向美好的未來。對于游離母國外的阿富汗移民群體來說,故國民族文化的堅守會讓他們在異域的主流社會中保持獨立的民族個性,獲得更大的傳承凝聚力,促進阿富汗的民族文化在更廣闊的國際舞臺上被發(fā)揚光大。
胡賽尼在文學書寫中通過借鑒和運用阿富汗的民謠、詩詞等,在堅守自己民族性的基礎上,去追溯漸漸逝去的民族文化認同感,確立阿富汗民族文化的價值,避免其消失于無形。他希望借助民族文化的力量,喚醒移民身上的阿富汗血液。文化共同體的每一個人都應竭力履行分享和保存文化記憶的責任,既堅守故國民族文化本源又融會文化差異,促進文化的多元共生。胡賽尼將作品視為一種書寫阿富汗文化記憶的載體,作品中濃厚的文化記憶不僅建構了阿富汗的民族文化身份,而且構筑了移民的文化身份認同,并在一定程度上彰顯了文化記憶的倫理使命——記憶下去,保存下去,傳承下去,努力提升外界對阿富汗傳統(tǒng)民族文化價值的認知與認同。
文學作家應“為人類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啟示,為人類的文明進步提供道德指引”[34]??ɡ盏隆ず惸嶙鳛榘⒏缓姑褡逦膶W創(chuàng)作的代言人,他將對故國深沉的愛與崇高的使命感融入作品,以追憶與回顧的方式,娓娓敘述著阿富汗普通民眾的悲歡離合,構筑起具有非凡影響力的文學世界。胡賽尼在《燦爛千陽》中,通過捕捉散落在時空中的記憶片段,對跨民族與文化疆界的人類心靈共通的倫理問題給予了關注,闡釋了個體自我認同構建的生命體驗,集體對重構和諧社會倫理秩序的期冀,以及文化共同體建構對承續(xù)民族文化的重要意義,體現(xiàn)出其強烈的人道主義倫理關懷。“一帶一路”背景下,借助文學倫理學批評與記憶理論重讀胡賽尼的《燦爛千陽》,有助于為作家群體通過作品講好民族故事,傳播好民族聲音提供新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