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柳迪, 程興麗
(陜西理工大學 人文學院, 陜西 漢中 723000)
程炎震(1886—1938)字篤原,一字病篤,號頓遲,安徽歙縣槐塘人,其人雖然名聲不顯,但他所著《世說新語箋證》是近代研究《世說新語》的一部重要作品?,F今較通行的是余嘉錫先生《世說新語箋疏》中所筆錄的程氏部分“箋證”,另有1942年和1943年《國立武漢大學文哲季刊》所刊載的題為“程篤原遺著”的《世說新語箋證》。除此之外,同濟大學劉強另搜集到一卷單行本并綜合前兩種輯錄出《世說新語箋證》全本,北京大學周興陸據批本輯有《世說新語匯校匯注匯評》,二書均為程炎震及其《世說新語箋證》研究提供了重要參考,嘉惠學林。但學界對程炎震手批王先謙思賢講舍刻本《世說新語注》(以下簡稱“批本”)的研究較少,故筆者不揣谫陋,以批本為依據,考察了程炎震所用的版本和成書的時間、對現行本子的補訂作用以及從程氏對葉德輝所輯《世說新語佚文》的精審考證所表現出其對葉氏《佚文》的肯定態(tài)度,希望有助于學界對程炎震《世說新語箋證》的全面了解。
程氏批本現藏中國國家圖書館,以王先謙思賢講舍刻本(簡稱“王刻本”)為底本,四冊六卷,發(fā)行于清光緒十七年(1891),規(guī)格為11行24字,小字雙行同,黑口,左右雙邊,單魚尾。卷首序目鈐有“北京圖書館藏”印。是書題“光緒十有七季思賢講舍開雕”,第一冊卷首有《世說新語序目》兩則,分別是劉應登和袁褧所序,目錄后有高似孫《緯略》題一首、董弅跋一首、陸游跋一首并附釋名。第四冊附葉德輝輯《世說新語注引用書目》《世說新語佚文》、王先謙撰《??毙∽R》《校勘小識補》《世說新語考證》,程炎震在卷首零散附有題識。而《國立武漢大學文哲季刊》本(以下簡稱“武大刊本”)將這些題識按照一定順序重新編排統(tǒng)稱作“世說新語箋證略例”。
劉強在《程炎震與〈世說新語箋證〉》一文中已介紹過此略例,但未對其內容進行深入挖掘,然據批本內容來看,該書尚有進一步挖掘梳理的空間。可據批本大致梳理出《世說新語箋證》所用到的版本、批語存在形態(tài),并對武大刊本略例遺漏的內容進行補充。
程氏所用底本是王先謙光緒十七年(1891)思賢講舍刻本(程氏稱其為葉氏刻本),又據批本中的跋語可知程氏用到的對校本包括文津閣四庫全書本(館本)、上海商務印書館涵芬樓影印明代嘉靖十四年(1535)袁褧嘉趣堂本(明本)、涵芬樓印吳春生過錄沈寶硯所校之宋本(宋本)、湖北崇文書局刊本(鄂本)、別一宋本。其中王刻本乃是“據紛欣閣本重刊而再加校訂……可見此本??弊顬榫珜?較紛欣閣本尤勝一籌,實后出轉精,為清刻本之最善者”[1]78。其余版本都以簡要文字進行介紹,程氏僅對“別一宋本”采用了較大篇幅進行敘述并附于《序目》前,可見程氏對此本進行了詳細的研究,其中亦有問題值得梳理和探討,故將原文錄于下。其文云:
京師圖書館有清光緒間武昌崇文書局刊本,經前清國子監(jiān)收藏,上有印記,又有朱筆校宋本一過,不知何人,亦別無跋識。惟末頁錄舊跋一通云:“康熙庚子五月借蔣子遵校本,略加是正。子遵記其后云:‘戊戌正月得傳世樓宋本校閱。淳熙十六年刊于湘中者。有江原張演跋,舊為南園俞氏藏書,有耕云俞彥春識語,上黏王履約還書一帖。雖多脫誤,然紙墨絕佳,未知放翁所刊原本視此何如也。并抄之使余兒知所自來。老民孟公?!惨话僖皇?。此所稱宋槧本,亦出于傳是樓,則與涵芬樓所印吳春生過錄沈寶硯所校之宋本相合。核其所校,亦多符同,亦有沈校未及者。茲并取之,目為別一宋本云?!逼鋾忌蟿e有識語。今采用《文學》六十八“鬼彈”,俳調六十一“淅米”,《輕詆》三十三“蒸食”三條寫入書中,因不知名氏,題曰某氏云。
十一年八月二十二日炎震識[2]673
據此可知,程氏稱作“別一宋本”的對校本乃是以清光緒間武昌崇文書局刊本為底本,上有印記但無署名,并過錄有校語,據程氏推斷此當“校宋本一過”。后附舊跋一則,署名“老民孟氏”,且跋語稱其用“傳世樓宋本校閱”,此宋本乃是南宋淳熙十六年湘中刊本。故程炎震推測此本與“涵芬樓所印吳春生過錄沈寶硯所校之宋本相合”,但據其校語可知內容亦有沈校未及之處,所以稱其為“別一宋本”,并錄其中三條注語,因不知作者故稱為某氏云。筆者查閱《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可知與湘中本有關者有三種,均藏于國家圖書館,分別為何煌校本、傅增湘過錄何焯蔣杲校本和戴熙芠過錄沈嚴校本。除以上三本之外,據袁媛《〈世說新語〉湘中本考》指出“國圖藏有佚名本,而佚名本所用底本、鈐印、內容與程氏所述一致”[3],故此本當為程氏稱之的“別一宋本”,而佚名本現藏國家圖書館文津街分館,故程氏所用佚名過錄本和傅氏過錄本、羅氏藏本當為同一個系統(tǒng),均為湘中本。
由于批校本除此題識落款有時間外,并無更多信息說明此書撰寫時間。但據此可知此題識寫于民國十一年(1922)八月二十二日。在《漫社二集》二卷卷下“附錄同社挽篤原聯”中社友周貞亮跋云:“今年八月初八日,社集醵飲黃申甫社長寓中,君向余假去宋于庭《過庭錄》一書,席間翻閱甚喜。臨別拱手稱謝,期以廿四日社集見還。不意廿三日晚間得訃,君已于前一日暴病死矣,事變之奇,奄化之速,令人驚詫不已。是日戌時大斂,夜深不及走視,燒燭寫此挽之,不知涕泗之何從也?!盵4]54據此可知程篤原當是在民國十一年(1922)八月二十二日得急病去世,二十三日晚上七點到九點大殮。而據其社友黃維翰《挽頓遲》云:“君有《世說》‘補箋’未脫稿,友人呂鈺溉根謂較湖南王氏補注尤為精當。”[4]56綜上所述,程炎震《世說新語箋證》在其生前并未脫稿付梓,故該題識當是《世說新語箋證》的最后一篇,也是程炎震對此書一個較匆忙的結尾。
除版本外,批本第一冊卷首題識、跋語比《文哲季刊》所刊載的略例內容多出了一部分,茲將其內容錄之于下:
1.涵芬樓附印嘉慶甲戌吳春生嘉泰過錄雍正庚戌沈寶硯以傳是樓槧本校。[5]2
2.袁本校語全以所引者為宋本。沈跋稱:“傳是樓宋槧本是淳熙十六年勘于湘中者,有江原張縯跋一篇,未知放翁所刊原本視此何如?!盵5]2
3.周嬰《卮林》卷一《辯劉篇》深公條曰:“孝標注多為敬胤者,所淆敬胤,蓋唐人?!?嬰字方叔,莆田人,有自序,題癸未嘉平,其書中述崇禎癸未乙亥年事,則崇禎十六年也。)[5]4
4.羅愿《新安志》卷九曰:“《世說敘錄·考異》引《丹陽記·周颙家世》云:‘文子生停之,停之生明,明生仁昭?!裥掳蔡??!彼啤稊洝た籍悺凡恢螘?殆亦此釋名之類,鄂州生南宋,與放翁同時,惜所見者,今不傳矣。[5]5
5.《世說新語》北宋刻十行本注文完全勝于南宋陸游本(六卷十八頁)。[5]6
6.紹興十年,宣州軍州學刻梅圣俞《宛陵集》六十卷見《陸志》,原注眀潘宋本(三卷五頁)。[5]6
7.淳熙七年,廉臺田家刻臺州公使庫本《顏氏家訓》七卷,見《黃賦注》《黃書錄》《錢記》(三卷十九頁)。[5]6
8.嘉靖十四年乙未,吳郡袁褧嘉趣堂仿宋刻《世說新語》三卷見《天祿琳瑯后編》十六(五卷六頁)。[5]6
根據所輯補內容可知,前兩條即是對炎震所用“宋本”概述,其題識已有提及,故不再贅述。同時程炎震亦關注到了汪藻的《世說新語敘錄·考異》以及敬胤注,但多轉引前人觀點,未發(fā)己見。除此之外最后四條句式相近且后附卷數頁碼,當轉引自同一部書,但未標出處,據其內容可知此四條均出自葉德輝的《書林清話》,疑為程炎震隨手摘錄的讀書筆記,故武大刊本不計入《世說新語箋證》中,余嘉錫亦未曾收錄。
由于武大刊本僅有前半部分,余嘉錫先生所錄也非全本,故批本的發(fā)現對了解程氏校注《世說新語》全貌有著重要價值。
一是對武大刊本起到補充作用。首先,武大刊本作為連載發(fā)行的版本雖然經過一定的校訂整理,但僅有前半部分,后半部分上自《賞譽第八下》“林下諸賢”條下迄《仇隙第三十六》均未刊載,而且通過對比在內容上也有一定的遺漏,例如武大刊本將《箋證》卷首批注及題識匯集并整理成“略例”。通過對比發(fā)現,武大刊本“略例”在輯錄的過程中進行了刪減而非全錄,雖然保證了“略例”的連貫性,但是不利于考察程炎震校注此書的原貌,未錄部分上文已進行補充,故此處不多贅述。其次,武大刊本是基于批校本進行輯錄,但是對照來看仍然存在疏漏。例如《德行第一》“王子敬病篤”條,程炎震云:“《御覽》一百五十二引《晉中興書》曰:‘新安愍公主道福,簡文第三女,徐淑媛所生。適桓濟,重獲王獻之。”[6]6批本作“重適王獻之”[5]10,再查《太平御覽》和余嘉錫《世說新語箋證》亦同,故此字當為訛誤。再如《德行第一》“吳道助、附子兄弟”條,程炎震云:“《晉書》作古人云‘此水一歃懷千金,試使夷齊飲’?!盵6]6批本無后五字,刊本此處當衍。
二是余氏《世說新語箋疏》過錄了大量程注,這證明了程注內容的價值,但在過錄過程中其校文、注文存在一定程度的混淆,因此可通過稿本對其予以區(qū)分訂正。除此之外,余嘉錫在收錄的過程中遺漏了大量程氏校勘的文字,因此可依據批校本對此進行補充。如《品藻第九》“冀州刺史楊淮二子喬與髦”條,程炎震校注“冀州刺史楊淮二子喬與髦”中的“淮”字。余嘉錫引程注為:“程炎震云:‘楊淮,宋本均作凖?!队[》四百九又四百四十四引郭子,亦均作凖’?!盵7]561而批本此句分作注文和校文,分別對應此句的天頭和地腳處,程氏注文:
“《御覽》四百九‘交友四’又四百四十四‘知人下’此事云《郭子》,《御覽》引《郭子》亦作凖?!盵8]18程氏校文:“凖,宋本同。”[8]18
又《品藻第九》“劉令言使入洛”條,程炎震校注“王夷甫太解明”中的“解明”二字,余氏引程注云:“《晉書·劉隗傳》解作鮮?!抖Y記·月令》:‘季夏行春令,則榖實鮮落?!秴问洗呵铩ぜ鞠募o》《淮南時則訓》并作‘解落’?!赌印す?jié)葬篇》‘則解而食’?!遏攩柶纷鳌r而食之’。孫氏《閑詁》引顧千里校語,謂‘作鮮者誤’。古鮮、解兩字或相亂?!兑住ふf卦》‘為藩鮮’,疏:‘鮮,明也。取其春時藩育而鮮明?!段倪x》卷四張平子《南都賦》曰:‘巾褠鮮明。’《御覽》引《抱樸子》云:‘棺中有人,鬢毛班白鮮明。’《漢書·王吉傳》云:‘皆好車馬衣服,其自奉養(yǎng),極為鮮明?!段倪x》二十二左思《招隱詩》李善注曰:‘峭蒨,鮮明貌’?!盵7]562-563據批本中此條可知“《晉書·劉隗傳》解作鮮”。當為校文,其后從《禮記·月令》到《文選》止,才是程氏注文。而余嘉錫轉引此段注文時對程氏部分引書卷數進行了省略,如《墨子·節(jié)葬篇》省去卷“六”,孫氏《閑詁》省去卷“十三”,《易·說卦》省去“卷九”,《御覽》引《抱樸子》省去“全晉文一百十七”,《漢書·王吉傳》省去卷“十二”。據此可以看出余氏對程炎震校注形式進行了調整,將程炎震的校文和注文進行整合,統(tǒng)歸為“程炎震云”,同時也對程炎震的校注內容進行了適當的剪裁,程氏作注時大部分會標明引書卷數門類,但余嘉錫轉引時會出現省去卷數門類的情況,如上文提到的《品藻》第九第七條省去“交友四、知人下”六字以及《品藻》第九第八條省去卷數的情況。一方面達到了節(jié)約篇幅、精煉語言的目的,但另一方面對了解程炎震批校形式容易產生混淆,也給讀者通過注文查檢原文時帶來不便。
除此之外,作為過錄本,余氏不免會產生部分疏漏,造成誤會。首先是手錄所造成的訛誤,如《品藻》第九“會稽虞馬斐條,程炎震校注“虞馬斐”,余氏引程注為“與譙固、桓彝俱為吏部郎,情好甚篤?!盵7]566而批本程注云:“與譙國桓彝俱為吏部郎,情好甚篤”[8]19,又據《晉書·虞馬斐傳》當為“譙國”,并無譙固此人,應當是余嘉錫手錄的過程中,因形相近,故把“國”訛作“固”,此乃形近而誤。又《賞譽》第八下“庾公為護軍”條,程炎震校注“庾公為護軍將軍”,余氏引程注云:“大寧三年十月,庾亮為護軍將軍?!盵7]507批本程注為“太寧二年十月,庾亮為護軍將軍”[8]6。又據《晉書·帝紀》卷六可知庾亮于太寧二年冬十月受封護軍將軍,當據此改之。
總之,批本的存在既有助于研究程炎震《世說新語箋證》的原貌,又對余嘉錫采錄《箋證》的取舍剪裁有較全面的認識,同時亦可以通過批校本對余嘉錫的《世說新語箋疏》進行???據此對涉及余氏《世說新語箋疏》的一些問題又會有全新的認識。
值得注意的是程炎震除對思賢講舍刻本內容進行校證外,亦對其最后一冊所附葉德輝的《世說新語注引用書目》《世說新語佚文》進行了校證?!敦摹饭舶耸龡l,程炎震校證了四十條,且在其后又輯出佚文三條附于后,占比為二分之一。據內容可知程炎震對葉德輝的《世說新語佚文》校注的內容大致可分為以下三個方面:
程炎震援引文獻,補充史實,并對葉德輝注文的不足之處進行了駁正。如《世說新語佚文》第六六條:“王曇首年十四五(《御覽》‘首’訛作‘孫’),便歌。諸妓向謝公稱嘆,公甚欲聞之,而王名家少年,無由得聞?!盵9]11程炎震注:
《宋書·王曇首傳》“元嘉七年卒”,不著其壽。《南史》云:“年三十七?!眲t生于晉太元十九年甲午,去謝公乙酉卒。
戲也,十年矣,此曇、孫舊別是一人,不必依作吳賦改。[9]11
程炎震援引《宋書·王曇首傳》及《南史》對王曇首生卒年進行考證,推斷出王曇首生于晉太元十九年甲午(394),卒于元嘉七年(430),而謝安卒于乙酉(385),即謝安去世后王曇首才出生,二者自然不可能有交集。而《太平御覽》作“王曇孫”,葉德輝認為是《太平御覽》訛誤,當依《吳賦》改,但程氏指出“曇、孫舊別是一人”,并非訛誤。
又《世說新語佚文》第七十四條:“崔骃有文才,不(《續(xù)談助》引無‘不’,據《御覽》引增)其縣令往造之……(《御覽》此句作“雖無干木”茲從《續(xù)談助》。)”[9]12程炎震注:
《范書·瑗傳》:“漢安初,遷濟北相,歲余,杜喬為八使,以臧罪奏瑗,征詣廷尉。瑗上書自訟,得理出。會病卒,年六十六?!眲t當卒于漢安二年。丙戌,九歲是章帝元和三年(86),骃時方上《四巡》,在京師,不得云:“不其縣也?!斌S自祖家以來??途訙铌?不字當衍,可據《續(xù)談助》刪之。[9]12
葉德輝認為“不其縣令往造之”中的“不”字應當為衍文。程炎震引《范書·瑗傳》(按:《后漢書·崔瑗傳》)對葉氏注文進行了補充,指出崔瑗九歲時,當為漢章帝元和三年(86),“骃時方上《四巡》”,此時當在京師,并非在“不其縣”,而崔骃其祖上客居滎陽,故“不”字當衍。
除對葉氏注文的駁正外,程氏也對《世說新語佚文》中一些條目進行了指正糾謬。如《世說新語佚文》第十四條:“前輩人忌日唯不飲酒作樂。王世將以忌日送客至新亭,主人須臾(《類聚》無二字,據《御覽》增)欲作音樂,王便起去,(《御覽》無‘去’字,今從《類聚》。)持談往衛(wèi)洗馬墓下彈烏。(《藝文類聚》軍器部,《太平御覽》三百五十。)”[9]4程炎震校:
世將王廙也,玠以咸和中,始改葬江寧。廙于永昌元年卒。安得往玠墓下,此“世將”字恐有誤文。[9]4
程炎震認為“世將”二字恐有誤文,他指出衛(wèi)玠于咸和中才改葬江寧,即326至334年這一時間中期,而王廙卒于永昌元年(322),自然不可能在去往衛(wèi)洗馬墓前彈烏,故此條的“世將”當為訛誤。
又《佚文》第七十九條:“張衡亡月,蔡邕母方娠,此二人才貌相類。時人云:‘邕即衡之后身也。’”[9]13(《續(xù)談注》四)程炎震注:
據《范書》平子以永和四年卒,年六十二。伯喈卒于初平三年,年六十一,是平子卒時,伯喈年也八歲矣,后身之說必訛。[9]13
程氏引《后漢書》對《續(xù)談注》中蔡邕乃張衡“后身之說”進行了指正,即從生卒年指出張衡卒年與蔡邕生年相距八年之久,此說無據,當為訛誤。
葉德輝佚文主要來自唐宋類書,而程炎震作??睍r,又進一步引入史書,進行對校。如《佚文》第四條:“偉弟子奮,元康中至司隸校尉。(《文選注》四十。按,偉,滿偉。)”[9]2程炎震校:
《魏志·滿寵傳》注引作《世語》。胡氏《文選考異》據此改《選注》為《世語》,是也。[9]2
葉氏此條從《文選注》引出,但程氏通過與《魏志》對校指出此條出自《世語》,并用胡克家《文選考異》進行佐證。
除此之外,程炎震還大量采用本校法。在《佚文》中采用本校法的就有十五條,分別有三、四、六、十四、十七、十九、廿六、廿七、卅七、四一、五七、六三、六五、六六、七五條。囿于篇幅所限,僅在此處列舉三條為例。如《世說新語佚文》第十九條:“杜預為荊州刺史,時有宴集,大醉,輒閉齋獨眠。外聞齋中嘔吐,其聲甚苦,有小吏開門看之,止見床上有一蛇,垂頭床邊嘔吐,都不見人。既出,密覺如此。(《藝文類聚》鱗介部上,《太平御覽》四百九十七。)”[9]5程炎震校:
鎮(zhèn)襄陽,不聽人入前后常醉,外字無。莫不側足慄慄。一、便、正、大,既出六字無。以上《御覽》三百八十八。[9]5
將以上異文加入,全文當為“杜預為荊州刺史鎮(zhèn)襄陽。時有宴集大醉,輒閉齋獨眠,不聽人入前后。常醉,聞齋中嘔吐,其聲甚苦,莫不側足慄慄。有一小吏便開門看之,正見床上有大蛇,垂頭床邊嘔吐,都不見人,既出,密覺如此?!盵10]1793程炎震通過《御覽》三百八十八所引用的同一條目對葉德輝所引佚文進行???補充了其中的脫文、衍字。
又《佚文》第卅七條:“桓宣武在南州,與會稽王會與溧州,于時漾舟江側,謝公亦在??耧L忽起,波浪鼓涌,非人力所至?;赣袘稚?會稽王亦微異,惟謝公怡然自若。頃間風止,桓問謝曰:“向那得不懼?”謝徐得答曰:“何有三才同盡理?(《太平御覽》七十一)”[9]8程炎震校:
“至”《御覽》作“制”,此誤。[9]8
又《佚文》第六三條:“郭泰秀麗高峙,澹然淵停。九州之士,悉懔懔宗仰,以為覆蓋。蔡伯喈告盧子干、馬日磾曰:‘吾為天下作碑銘多矣,未嘗不有慚。唯為郭有道先生碑頌,無愧色耳?!?《太平廣記·知人》。按:今本《德行篇》注載此事不詳。)”[9]11程炎震注:
《御覽》三百八十八龜門引作《郭子別傳》,郭泰作林宗,無“九州之士”三句。[9]11
葉德輝引大量唐宋類書輯出此篇《世說新語佚文》,但部分條目或未標出處、或出處標明不完整,程炎震都對此進行了補充,又在此基礎上補充介紹了某些條目多次被引,但所注出處不同的情況,共涉及33條,大致可歸納為以下幾種情形:1.補注門類,如《佚文》第卅條:“桓車騎時,有陳莊者為府將,性愛人,雖在行陣,未嘗殺戮。(《太平御覽》四百十九)》”[9]7程氏補注此條出自《太平御覽》四百十九“仁德”。2.糾正葉氏所注出處謬誤,如《佚文》第卅三條:“鍾毓兄弟警悟過人,每有嘲語,未嘗屈躓。毓語會:‘聞安陵能作調,試共視之。’于是與弟盛飾共載,從東門至西門,一女子笑曰:‘車中央殊高?!R都不覺。車后一門生云:‘向已被嘲?!R愕然。門生曰:‘中央高者兩頭羝膻?!剐值芏囗?故以此調之(《太平御覽》三百四十七)”[9]7。程氏指出“《太平御覽》三百四十七無此條,乃三百七十四”[9]7,程氏無誤,此條的確在《太平御覽》三百七十四“髭門”。3.多次被引的情況。這一點又可細分為兩種情況,一是多次出現在同一類書的不同門類中,并存在不同出處的情況。如《佚文》廿五條,葉氏注其出處為“《太平御覽》二十一,又三百六十一,又七百五十八,《事類賦》四”[9]6。程炎震補注“又三百八十八聲以引作《語林》,又四百八十八啼亦引作《語林》”[9]6。二是在不同類書中,且內容有所出入的情況。如《佚文》六五條“王子喬墓在京陵,戰(zhàn)國時有人盜發(fā)之,都無見,惟有一劍懸壙中。欲取劍,作龍虎之聲,遂不敢近,俄而徑飛上天?!渡裣山洝吩啤嫒巳ナ?多以劍代,五百年后劍亦能靈化,此其驗也’”[9]11。葉氏注其出處為《太平廣記·器玩》《事類賦》十三。程氏補注“《御覽》三百四十三劍門引‘飛上天止’”[9]11。
除此之外,程炎震又沿用葉德輝《世說新語佚文》體例另輯出三條,今錄之如下:
1.桃沉入地化為琥珀。(宋·王觀國《學林卷》七琥珀條引)[9]13
2.太原王國寶治宅,因浚池,忽見一物如酒杓,形長四尺許,飛去。(《御覽》六十七池部引上條,即太子池,此條起七日,知明是《世說》)[9]13
3.崇禮闥在東掖門內路,西即尚書省崇禮門,東建禮門內,即是尚書令下舍之門。(《御覽》二百十卷尚書令門引。此條在最末,上二條皆《通典》,檢《通典》無此文,知是別引《世說》也?!锻ǖ洹范毠偎?“尚書省曰尚書寺,居建禮門內,亦曰尚書省?!薄队[》二百十五撫敘尚書即引《漢官儀》曰:“郎主作文書起草。夜更直五日于建禮門內?!?[9]13
綜上,程炎震校證大致延續(xù)其箋證《世說新語注》正文的方式,疏證文字仍然置于天頭處,但與其手批正文不同的是程炎震僅用《太平御覽》一部類書作對校,而未像此前為正文作校注一樣廣搜異本。而原因可能有二,一是葉德輝搜集佚文范圍甚廣,據葉德輝《佚文》小序云:“引用之書,若《初學記》《北堂書抄》《藝文類聚》《文選注》《太平御覽》《太平廣記》《事類賦》諸種,皆元明舊槧,其中文字,閑與今本不同,附志于此,以待讀者覆檢焉?!盵2]628而程炎震則缺乏葉氏遍檢群書的條件,據其友人周貞亮云:“君累為鹽務官,輒受虧累,其貧如故?!盵4]55在程炎震給同鄉(xiāng)吳承仕的書信中也提到“弟近窘甚,直隸書局竟不敢往觀,兄有得否,乞示之”[11 208。其窮困如此。二是程炎震后期體弱多病,因此在補箋進行到后期,便逐漸感到力不從心。況據其卷首題識及友人挽詩推之,其書極可能成于1922年8月,與其去世的時間亦相近,因此作為一部遺著稍有缺憾亦是情有可原。據此可知,與近代學者劉盼遂否定葉德輝輯錄的是《世說》佚文的觀點不同,雖然程氏未直言其對葉氏佚文的認可,但從其考訂內容并延用葉德輝體例繼續(xù)輯錄佚文在其后的工作來看,他當是對葉氏所做工作持肯定態(tài)度的。
《世說新語箋證》批本作為研究晚清“世說學”的重要資料之一,也是研究程炎震學術思想的一手文獻,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首先,程炎震作為晚清至民國這一階段系統(tǒng)校箋《世說新語》的學者之一,程氏以廣博的學識和豐富的文獻史料對《世說新語》進行了全面的校箋。因此通過對《箋證》的全面考察,能對當時流行的《世說新語》版本情況有全新的認識,同時也能夠豐富學界對近代《世說新語》研究情況的了解。除此之外,批本也可以對余嘉錫收錄程氏補箋的內容進行對比和校訂,對了解余嘉錫對程氏校箋的接受以及勘正余氏《箋證》有重要作用。最后是對葉德輝《世說新語佚文》的考訂,這部分內容武大刊本和余嘉錫先生均未收錄,究其原因一是囿于時代限制武大刊本未能完全連載此書,二是可能出于對佚文真?zhèn)蔚目剂恳约芭c《世說新語》本體無關,故不收錄,但這一部分對于研究程炎震其人的學術思想亦有研究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