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光 全

(內(nèi)江師范學院 文學院, 四川 內(nèi)江 641100)

何遜(?-518),字仲言,東海郯人。除曾一度得到梁武帝蕭衍的信幸外,大部分時間輾轉(zhuǎn)于諸王藩邸間,做過三個藩王的幕僚。據(jù)曹道衡研究,其主要蹤跡為:少小寓居郢州(今武漢);梁武帝天監(jiān)中,到建康(今南京),任建安王蕭偉記室,隨去江州(今九江);后回建康,任安成王蕭秀幕僚;回郢州;晚年在廬陵王蕭續(xù)幕下任職,再往江州并病逝于此①,蕭偉派人為其殯葬并撫恤其妻兒。何遜一生多顛沛流離,位不過幕僚,職不過記室,自述“游宦疲年事,來往厭江濱”,卻孤潔自守,終以清麗詩作成為梁代著名詩人。

縱觀何遜一百一十多首詩(非常遺憾,其文、賦今存太少),主要有離別、贈答、行旅、詠物、擬代詩等。

其離別詩有送人、被送兩類,往往把濃厚的身世悲感,真摯感人的親情、友情,對家鄉(xiāng)和對優(yōu)美雄奇的自然的熱愛融合,深沉婉轉(zhuǎn),清麗動人。

寫離別的時間、空間:時間有春夏秋冬四季,一天中的黃昏、夜晚、清晨、白晝,氣象氣候包含其中;空間注重寫物的光色物態(tài)、場景、氣氛,且都是白描(古稱“即目”)。寫離別的場面、情景、氣氛、常情常理等,都親切樸素,清新純凈。何遜珍愛山水、親情、友情、故鄉(xiāng)家園,也時時關(guān)注自我?？上胍娖錇槿藴赝窦毮仭⒅t遜妥帖、敏感多情,如《贈江長史別》“中歲多乖違,由來難具敘”,寫哀樂中年多不如意,從來如此,一言難盡。這樣的人與文,自然能引起讀者共鳴。

中古人們熱愛山水,并致力于用各種藝術(shù)形式表現(xiàn)山水之美。《宋書·宗炳傳》載宗炳:“好山水,愛遠游,西陟荊、巫,南登衡岳,因而結(jié)宇衡山,欲懷尚平之志。有疾還江陵,嘆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睹,唯當澄懷觀道,臥以游之?！菜温?皆圖之于室,謂人曰:‘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比毡緦W者小尾郊一關(guān)注到南朝山水詩寫“宦游、羈旅風光”[1]198,梳理梁陳山水詩,說“游覽江水、吟詠江水之畔與江水之上風景的詩歌很多”,“吟詠行旅途中山水之美的詩歌亦相當常見”[1]152-153。

何遜一生宦游郢州、江州、建康,都在長江邊,往來舟行,其離別詩故名“水邊的離別”。

一、離別詩代表作賞析

《相送》②:

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江暗雨欲來,浪白風初起。[2]174

大致詩意:朋友送我遠行,我漂泊他鄉(xiāng)早已百感交集,何況這次獨自遠游,又在千里之外,更何況出發(fā)時江暗浪白、風雨將至,似繪畫經(jīng)重重點染渲染,層染層深,層層加重,最終濃墨重彩。

開篇“發(fā)唱驚挺”,為寬對,流走自然,直抒胸臆,深重情意噴薄而出,飽含身世悲感,直攫讀者的心,與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曹植《野田黃雀行》“高樹多悲風,大海揚其波”,江淹《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都是“工于發(fā)唱”的典范。虛詞“已”“重”飽含深沉感喟,數(shù)詞“百”“千”讓人過目難忘。

江暗雨欲來,浪白風初起。兩句為工對,抓住即將“風雨交加”這一包孕性瞬間,暗、白對比,虛詞“欲”“初”,非常精準地寫出了微妙時刻——雨將到又未到、風剛起又尚未大作,這一寫法也見于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夕景欲沉,曉霧將合”,陶弘景《答謝中書書》“曉霧將歇,猿鳥亂鳴;夕日欲頹,沉鱗競躍”等。江天烏云密布,白浪翻騰,這瞬間最是微妙、多變,最能抓住人心。仔細揣摩,其實“來”“起”動作方向恰好相反,雨由上而下,浪則由下向上涌,畫意濃,極富張力,讓人回味。詩工對、寬對結(jié)合,嚴謹、寬松自由結(jié)合。何遜長于表現(xiàn)包孕性瞬間,《寄江州褚諮議》“林葉下仍飛,水花披未落”,秋日黃昏,林葉下仍飛,水花披未落,虛詞“仍”“未”延長飄零過程,給人優(yōu)美悵惘之感。

蕭華榮說該詩“先寫情,后寫景,以景印情,景因情發(fā)”[3]366。以含蓄景語結(jié)束,羈旅艱辛、孤獨、送者牽掛游子情意等,盡在不言中,情韻悠悠,回味不盡,堪稱短小雋永、回味極悠長、影響深遠的小詩?！吧接暧麃盹L滿樓”,“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等句中,可看到回響。

《從鎮(zhèn)江州與故游別》③:

歷稔共追隨,一旦辭群匹。復(fù)如東注水,未有西歸日。夜雨滴空階,曉燈暗離室。相悲各罷酒,何時同促膝。[2]170

大致詩意:過去多年我們共追隨,而今一下子我將離開大家。這一去就像東流水,再沒西歸時。昨夜雨下不停,滴落空階;天亮了,溫暖明亮燭光也慢慢黯淡下去,照著這離室。此刻大家都罷酒,以后何時才聚首。

時間依次為:過去歡聚,而今分離,以后像東流水一去不回,昨夜夜雨,此刻燈暗離室、相悲罷酒,將來何時再聚。詩在今、昔、將來間騰挪跳躍,緩緩展開,自然而然,言淺情深,臻于謝朓主張的“好詩圓美流轉(zhuǎn)如彈丸”。美國漢學家孫康宜說:“這彈丸之喻給我們以一種圓滿自足的印象。它的圓滿依賴于聲律的和諧與結(jié)構(gòu)的完美——的確,有賴于一切皆無瑕疵?！盵4]147-148

夜雨滴空階,曉燈暗離室:一夜的雨,漫長又短暫,歡聚時光慢慢消逝,分離在即,“空”指階空、離別雙方心之空,雨的滴答聲卻實實在在,雨聲枯燥、單調(diào)乏味;好不容易天亮,燈在天光映襯下也黯淡下來,“暗”兼指昏暗與離別雙方內(nèi)心的“暗”,“離”指最后歡聚之地,也指別后空寂、了無生氣的空屋。

這兩句詩極富生活化、日?；?親切可感,畫面場景、情感、語言都是普通平凡的。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稱中國文學是“日常文學”,說《詩經(jīng)》“都是以我們現(xiàn)實凡俗之人的日常生活和其中的悲歡離合為題材的歌詩”[5]6。(中國人)“將平凡人日常生活中所表現(xiàn)的事作為素材的文學,并以此作為其文學傳統(tǒng)?！盵5]7龔鵬程提出“人生具體的、細微的、個別的經(jīng)驗,以及由此帶來的感情,卻是此時(太康、元康)才開始細細抒詠”,“詩人長于纖細末微的技巧,其感情則極為感傷”[6]124。潘岳《悼亡詩三首》其一,前寫憑吊亡妻,流連哀思,后以“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曠達解脫回到現(xiàn)實,二者中間用“春風緣隙來,晨霤承檐滴”來過渡,極富日常化、生活化,堪稱細致入微。初春的風可能還寒徹,而屋外透過縫隙吹進來的寒風更加刺骨,觸覺讓潘岳回到現(xiàn)實;清晨屋頂霜露化水,滴答聲最是單調(diào)枯燥,聽覺上也喚醒詩人回到現(xiàn)實。夜雨兩句真是婉轉(zhuǎn)、細膩、妥帖,王國瓔說:“齊梁詩人對耳目所及之景物、人物,狀貌聲色觀察之入微,體物之精細,是驚人的?！盵7]489誠哉斯言!

全詩情意、意象、語言,都平淡真切,樸素動人,深厚誠篤;詩的展開如風行水上,自然而然;言外意豐盈,回味悠長,情意似“延伸”主畫面外、詩外,與讀者之心碰撞,形成共鳴。這樣,古詩就走出了中古,走向今天、明天,走進讀者的心,讓人感同身受,詩就有了“生命”。

這里插一下,看看何遜稍后的陳朝詩人陰鏗的《江津送劉光祿不及》,因古人常合稱二人為“陰、何”:

依然臨江渚,長望倚河津。鼓聲隨聽絕,帆勢與云鄰。泊處空余鳥,離亭已散人。林寒正下葉,釣晚欲收綸。如何相背遠,江漢與城闉。[8]213

船已遠去,我還站在水邊,久望遠方,船的鼓聲還在回響,慢慢就聽不見了,那帆漸與云天相連。剛停船(朋友曾盼我到來)的岸邊只剩下鳥兒,水邊亭子已空無一人,秋天了,寒林正落葉,釣者也快收竿回家了,朋友去江漢,我困在這江城,好友就這樣各自東西了。含蓄雋永,情深意長,除尾聯(lián)外全是對仗,運用大量虛詞——隨、與、空、已、正、欲(也是如何遜詩一樣,寫要收又未收富于包孕性的瞬間,回味不盡),既傳達微妙豐富情意,又讓詩的展開自然妥帖,娓娓道來,親切如閑話。

何遜是魏晉南北朝聯(lián)句篇章最多的詩人,與沈約、范云、丘遲、王僧孺、劉孝綽、柳惲、吳均、劉孺等酬答唱和,有18首聯(lián)句詩。孫康宜說永明體詩人們“選擇四句相續(xù)亦即所謂‘聯(lián)句’的形式,一個輪一個地各寫四句詩,相接若環(huán),連成一篇。這有點像后來發(fā)展起來的日本連歌”[4]147-148。

《相送聯(lián)句》是韋黯、王江乘、何遜三人的水邊“聯(lián)句”[2]102-103:

寸陰常可惜,別至倍傷神。子瞻天際水,予望路中塵(韋)。憫憫歧路側(cè),去去平生親。一朝事千里,流涕向三春(何)。

昔共入門笑,今成送別悲。君還舊聚處,為我一嚬眉(王)。于今還促膝,自此客江湄。愿子俱停駕,看我獨解維(何)。

高軒雖駐軫,余日久無輝。以我辭鄉(xiāng)淚,沾君送別衣(何)。

第一回,韋唱:珍惜短暫相聚光陰,離別讓人神傷,你看天邊水,我望路中塵。何和:歧路口傷悲,平生親近的人步步遠去,一下子要去往千里外,晚春中我們流淚。讓人想到梁簡文帝的《與蕭臨川書》:“白云在天,蒼波無極。瞻之歧路,眷慨良深!”第二回,王唱:過去我們一同入門歡笑,而今悲傷送別,請回我們的故居,為我憂愁。何和:此刻我們促膝長談,馬上我將漂泊江上,請你倆停車,看我獨自解纜開船。最后,何結(jié):高車停下,朋友分離夕陽就再無光輝,我們都淚濕衣襟。

可看出,送者是韋、王,被送者何遜,韋、王唱何答,最后何遜作結(jié)。用對仗、疊言唱和,將心比心,以對話方式頌友情,抒別傷,渲染感傷氛圍,實踐了“詩可以群”。吳承學在《中國古代文體學研究》列“詩可以群——唱和、公宴、探題賦韻、賦得、聯(lián)句”專章[9]65-86。聯(lián)句非常有現(xiàn)場感,記錄了中古文人交往、文學創(chuàng)作實況,在同樣的時間地點共同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詩的“公共性”。中國文學中,“詩可以群”命題十分重要,意蘊豐富,最重要的是以詩傳情,進而以詩溝通交流、交際。

法國埃爾維—圣—德尼說:“抒發(fā)自己的情感,溝通情愫,表明友情在中國民俗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的詩歌不勝枚舉,在任何一個文學時期里都可以找到。這些詩或歌詠童年伙伴、同窗好友,或表現(xiàn)知恩圖報的眷戀之情,或頌揚由音樂的溝通彼此油然而生的神秘好感?！盵8]15-16何遜篤于友情,曾代同僚孔導寫辭職信,即《為孔導辭建安王箋》,中有“瞻階下拜,屑涕無從,永言僚故,載懷罔已”,要離開王府、同僚,淚流不止,懷念未已。寫《夜夢故人》“客心驚夜魂,言與故人同。開簾覺水動,映竹見床空。浦口望斜月,洲外聞長風。九秋時未晚,千里路難窮。已如臃腫木,復(fù)似飄飖蓬。相思不可寄,直在寸心中”。開篇驚警,寫客心驚魂,夢憶故人,夢醒開簾覺月華如水,似微微流動,透過掩映竹叢見床空,月照風嘯,深秋了,回家路千里,總走不到頭,連用一靜一動兩喻“臃腫木、飄飖蓬”,身不由己,最后才發(fā)覺,原來故人“直在寸心中”。讓人想到世界名曲《友誼地久天長》:“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歡笑。舊日朋友豈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我們曾經(jīng)終日游蕩,在故鄉(xiāng)的青山上。我們也曾歷盡苦辛,到處奔波流浪……”

何遜離別詩寫景,往往虛、實對照,對舉寫旅途“實境”與憶念中的故園“虛境”,如《南還道中送贈劉諮議別》:

一官從府役,五稔去京華。遽逐春流返,歸帆得望家。天末靜波浪,日際斂煙霞。岸薺生寒葉,村梅落早花。游魚上急水,獨鳥赴行楂。目想平陵柏,心憶青門瓜。曲陌背通垣,長墟抵狹斜。善鄰談谷稼,故老述桑麻。寢興從閑逸,視聽絕喧嘩……[2]157

五年離京,歸帆望家,一路所見,寫羈旅實境:浪靜霞收,薺生梅落,魚游鳥飛。后為想象與一往情深憶念中的“家”,也是歷史典故與陶淵明詩文里的“家”,是虛境。青門典故出《史記·蕭相國世家》:“召平者,故秦東陵侯。秦破,為布衣,貧,種瓜于長安城東,瓜美,故世俗謂之東陵瓜?！盵11]2017我與善鄰故老話谷稼桑麻,為陶淵明詩文里的“家”,是何遜身未歸而心已歸的“家”,是虛境,一如《歸去來兮辭》“乃瞻衡宇,載欣載奔……泉涓涓而始流”。錢鍾書評價道“敘啟程之初至抵家以后諸況,心先歷歷想而如身正一一經(jīng)。”[12]1930

二、離別詩文學成就舉隅

下面依次從何詩用詞(聯(lián)綿詞、對仗中的數(shù)量詞與虛詞)、對仗句、層層加重寫法、意境營造等,分析其文學成就。

(一)聯(lián)綿詞的使用

聯(lián)綿詞指構(gòu)成詞的兩個音節(jié)連綴成義而不能拆開解釋。何詩中有很多聯(lián)綿詞,《望廨前水竹答崔錄事詩》“葉倒?jié)i漪文,水漾檀欒影”,聯(lián)綿詞:漣漪、檀欒。葉落秋水打亂了水的漣漪,而水波微微蕩漾,似正擁抱著秀美的竹影,從葉到水的光影,再回到竹葉,竹水相依,一片寧靜安詳,讓人想到謝靈運名句“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唐人王叡《竹》“媚漣凝淥更檀欒”。《寄江州褚諮議》“分手清江上,念別猶如昨。追憶邊城游,奚尋平生樂。俱登巃嵷嶺,共坐逶迤閣”,回憶與友親密漫游,一起登山坐閣,定語“巃嵷、逶迤”用兩音節(jié)緊密相連、不可分離的聯(lián)綿詞,詩人聰慧風趣形象躍然紙上?！杜c蘇九德別》“踟躇暫舉酒,倏忽不相見”,動作猶豫遲緩為踟躇,倏忽指一下子,慢慢舉酒杯,希望離別慢點再慢點,但故人一下子就再也不見,“倏忽”傳達了一種無常無奈、飄忽之感。要知道九德在今越南柴市,蘇氏去做九德縣令,于此一別就是各在天邊,很難再見,所寫真是至情至理。記得徐梵澄寫文《星花舊影——對魯迅先生的一些回憶》:“先生一直送到大門口,我便鞠躬下去,剛一伸身,先生突然目光輝射,執(zhí)著我的右手猛然一握,我感到那手力極強。這是以前未曾遇到過的,我吃了一驚,便分別了。那一握,是教示,是勉勵,使人精神振起,要努力,要爭氣,要在外國好好讀書……”魯迅“目光、執(zhí)手猛然一握”是信息輸出、傳達,而徐梵澄“那一握……讀書”是信息領(lǐng)會、接受,這就是雙向互動、有“響”有“應(yīng)”了,完成了交流溝通,“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二)對仗中的數(shù)量詞使用

何詩對仗中的數(shù)量一般有大數(shù)量并舉、大小數(shù)量對比、小數(shù)量并舉三種。

1.大數(shù)量并舉

《夜夢故人》“九秋時未晚,千里路難窮”,《相送聯(lián)句》“一朝事千里,流涕向三春”,三春九秋、千里分寫時空意象,古代三、九形容多、大,給人宏大之感;《渡連圻二首》其一“百年積死樹,千尺掛寒藤”,寫宏大的時間、空間,百年死樹,千尺寒藤,給人古老滄桑感;《相送》“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百念”“千里”,心里百感交集,流落千里外,感喟情深意長。

2.大小數(shù)量對比

何詩對比鮮明,有某種戲劇性、審美張力,令人印象深刻。《賦詠聯(lián)句》“憂懷乃千載,永歡常數(shù)刻”,《仰贈從兄興寧寘南》“一朝異言宴,萬里就暌違”,《從鎮(zhèn)江州與游故別》“歷稔共追隨,一旦辭群匹”,千載與數(shù)刻、歷稔與一旦為時間久暫對比,一朝與萬里、寸陰與千里為時間短暫、空間廣大對比?！赌呵锎鹬煊浭以姟贰按珀幾N鑠,千里長遼逈”,珍貴的寸寸光陰一天天流逝,我在離鄉(xiāng)千里外,回家路多漫長,一時間、一空間對比強烈,又合常情常理。《別沈助教》“一朝別笑語,萬事成疇昔”,歡聚時說說笑笑甚是短暫,別后萬事都成過去,只留下長久回憶。富有自傳色彩的《贈諸游舊》“一涂今未是,萬緒昨如非”,用反對更觸目驚心,較《歸去來兮辭》“覺今是而昨非”更沉痛無望。

3.小數(shù)量并舉

《與胡興安夜別》“念此一筵笑,分為兩地愁”,短暫的宴飲歡笑,長久、阻隔遙遠的兩地愁,近似于蒙太奇組合?！肚锵@白發(fā)》是何遜晚年嗟嘆平生的自傳性作品,飽含身世悲感,是了解他思想情感的重要作品?！胺陼r乃倏忽,失路亦斯須。郊郭勤二頃,形體憇一廡。涸蚌困魚目,籠禽觸四隅。宵長壁立靜,廓處謝歡愉。月色臨窗樹,蟲聲當戶樞。飛蛾拂夜火,墜葉舞秋株……故人倘未棄,求我谷之隅”,“倏忽”“斯須”都有短暫義,寫人生無常,安身立命僅靠“二頃”“一廡”,似涸蚌籠禽,宵長六句寫夜深闃靜,沒有歡笑生機,有的是月色、蟲聲、飛蛾撲火、墜葉飄舞,形成卑微凄苦意境,結(jié)尾“故人倘未棄,求我谷之隅”,不堪卒讀,似最后告白,后來何遜客死江州,建安王派人安葬并撫恤其妻兒。

(三)使用虛詞

宋人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中說:“作詩要健字撐拄,活字斡旋?！盵13]108清人劉大櫆在《論文偶記》中提出:“虛字詳備,作者神態(tài)畢出?！盵14]150清人劉淇在《助字辨略·自序》論述道:“構(gòu)文之道,不過實字虛字兩端,實字其體骨,而虛字其性情也?！盵15]5虛詞傳達微妙豐富的語氣、感受、情意,使文氣婉轉(zhuǎn)、妥帖、細膩,似娓娓道來?！堆鲑洀男峙d寧寘南》前寫家族興衰、身世滄桑,再寫與堂兄聚散,有“宗派已孤狹,財產(chǎn)又貧微……死灰終不然,長岑且未歸”,虛詞已、又、終不、且未,都傳達了已然如此、無從改變、絕望等意味,死灰句讓人想到李商隱“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死、盡、灰、淚始干等共同表達愛之沉痛無望。何詩感嘆家族再興、自己奮發(fā)、兄弟重聚等已不可能,極為沉郁,為結(jié)尾“脈脈淚沾衣”鋪墊蓄勢?！顿浿T游舊》前半部分沉痛回顧半生坎坷,后半部分“新知雖已樂,舊愛盡暌違。望鄉(xiāng)空引領(lǐng),極目淚沾衣。旅客長憔悴,春物自芳菲。岸花臨水發(fā),江燕遶檣飛。無由下征帆,獨與暮潮歸”,虛詞——雖已、盡、空、長、自、無由、獨與,寫身不由己、無可奈何,尤其是“自”,可指自然而然或自在,也可指空自、枉自,“春物”三句,總寫芳菲,再分寫“岸花臨水發(fā),江燕遶檣飛”,兩岸如花開的走廊,繁花似錦,江燕自由翻飛,花、燕不管人間失意、分離,人與物構(gòu)成反差、對比,極有張力,回味無窮。如此美景,引發(fā)的卻是哀情,我舍下春光、舊游無休止流浪。杜甫名句“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映是掩映,自、空指空自、枉自,寫武侯祠落寞、無人憑吊的畫面、情意?！镀呦Α穼懪＠煽椗凵梢酪?“來歡暫巧笑,還淚已沾裳”,并設(shè)置笑、淚兩個蒙太奇畫面,歡聚的笑動人卻短暫,離別的淚早已并將長久沾裳,虛詞用得極好。

(四)三類對仗

何詩主要用了三種對仗:正對、反對、流水對。

語義相同、相近的為正對,起肯定強調(diào)作用?！对伆t兼嘲別者》尾“東西從此別,影響絕無由”,承前白鷗“孤飛、獨宿”,寫離別雙方從此東西永別,音訊再無?！顿x詠聯(lián)句》前有“憂懷乃千載,永歡常數(shù)刻”,結(jié)尾“爾限大江南,余歸茂陵北”對比寫憂久歡暫、你南我北?！杜c崔錄西別兼敘攜手》“聞離常屑涕,是別盡凄清”聽聞離別就流淚,只要離別就盡是凄清?！冻攴队浭以啤贰傲置軕羯躁?草滋階欲暗。風光蕊上輕,日色花中亂”,酬答忘年交、老詩人范云,陰暗寫幽暗、深沉、抑郁之景,后寫春光明媚,繁花似錦,“亂”形容多——微風中,剛長出的花蕊輕柔閃著光,日光中各種花兒競相綻放,姿態(tài)、花色不一。

語義相反、相對的為反對,兩兩反差、對立,句意更豐富,有包容性與回味余地?！端婉叶疾堋贰熬S結(jié)客去,我乃倦游歸。本愿同棲息,今成相背飛”兩組反對:君去——我獨歸,本愿歡聚卻勞燕分飛。何遜詩結(jié)尾多次寫到希望與親友像飛鳥一樣結(jié)伴而飛,如《贈江長史別》“安得生羽毛,從君入宛許”,《日夕望江山贈魚司馬》“誰能一羽化,輕舉逐飛浮”。其實這也是漢唐詩的傳統(tǒng)寫法,樂府詩、《古詩十九首》、漢唐文人詩都有此寫法,宇文所安認為“音樂的主題一般都會導致‘愿’,尤其是敘述者化為飛鳥與知交好友一同高飛的愿望”[16]143。《道中贈桓司馬季珪》選:“本愿申覊旅,何言異翔集。君渡北江時,詎令南浦泣?！眱山M反對寫雙方:本愿——異翔集;一北一南,“各在天一涯”。

流水對指出句、對句在意義上和語法結(jié)構(gòu)上不相對,而是上下相承,且有一定前后秩序,有如流水。流水對因其一氣呵成,上下連貫自如,富有完整感、整體感。何詩流水對往往放在結(jié)尾,如《下方山》“誰能百里地,縈繞千端愁”,用情感、語氣強烈的反問句、流水對,有力結(jié)束,堪稱豹尾;其他如《登石頭城》“愿乘觳觫牛,還隱蒙籠室”,《相送聯(lián)句》“以我辭鄉(xiāng)淚,沾君送別衣”“愿子俱停駕,看我獨解維”,《與胡興安夜別》“方抱新離恨,獨守故園秋”,《從鎮(zhèn)江州與游故別》“復(fù)如東注水,未有西歸日”,如東流水,再加重點染一句——未有西歸日,用流水對語意連貫,厭倦喟嘆之意流諸筆下。

(五)層層加重的寫法

《相送》“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宦游他鄉(xiāng)原本就是百感交集的了,何況這次是獨游,漂泊在千里之外。重,又,加重一層,遞進一層,身世悲感就層層加重,感喟意味愈發(fā)濃厚。《敬酬王明府詩》尾云:“念別已零淚,況乃思故鄉(xiāng)”,念別已流淚,何況還思鄉(xiāng),念別又思鄉(xiāng),層層加重,畫里叫層層烘染、點染,經(jīng)濃墨重彩反復(fù)渲染,畫面就深厚有看頭,耐人回味?！兑跋Υ饘O郎折》“思君意不窮,長如流水注”,源自徐干《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詩人說“思君意不窮”還不夠,再加重一層,長如流水注?！锻掬钥谝箘e》“行人從此別,去去不淹留”,原本寫離別就夠了,但再加一句“去去不淹留”,加重一下,無休止流浪,寫雖早已厭倦漂泊卻不得不流浪?！杜c蘇九德別》開頭“宿昔夢顏色,咫尺思言宴。何況杳來期,各在天一面”。昨夜夢見你,哪怕相距咫尺也要歡聚,何況未來相聚杳不可期,你我各在天邊?！杜c崔錄西別兼敘攜手》“聞離常屑涕,是別盡凄清。況此忘懷地,相愛猶弟兄”,離別常流淚,總是凄清,何況這里是難以忘懷之地,我們相愛猶弟兄。加重寫法既強調(diào)了情意,又娓娓道來如訴家常般親切,情文相生。

(六)營造意境

何詩善于勾畫景物、場面,渲染氣氛,營造或幽遠、或朦朧、或疏朗、或哀傷的意境。《秋夕仰贈從兄寘南》“階蕙漸翻葉,池蓮稍罷花。高樹北風響,空庭秋月華。寸心懷是夜,寂寂漏方賒。撫弦乏歡娛,臨觴獨嘆嗟。凄愴戶涼入,徘徊櫩影斜……”階上蕙草慢慢翻卷葉片,池里蓮花慢慢開完、凋謝。蕙、蓮象征人格高潔,孤芳自賞。深秋,高樹北風響,空庭秋月華。長夜漫漫,凄愴涼寒入門,我徘徊的身影映在檐下走廊上,意境落寞、冷清、感傷。詩人似乎只在勾勒畫畫,呈現(xiàn)畫面,思念、祝愿、期盼等情意一字沒說,意在言外,“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可謂“大象無形”,這是贈堂兄的?！顿涀迦孙髁晷值堋芬彩沁@樣流露家族親情的好作品。再看寫友情的《夕望江橋示蕭諮議楊建康江主簿》,詩人將告別蕭洽、楊建康、江革三友,“夕鳥已西度,殘霞亦半消。風聲動密竹,水影漾長橋。旅人多憂思,寒江復(fù)寂寥”。夕鳥飛走了,余霞多半都沒了,風引竹葉發(fā)出窸窣聲,波光滉漾長橋投下影子,風聲竹聲,水影橋影,飄忽優(yōu)美朦朧,寒江也寂寞,情景交融,回味不盡,原來自然、友情都那么美好,那么讓人留戀。

三、余論

鐘嶸高度肯定詩的作用,認為詩的作用涵蓋社會、心靈撫慰等多個層面,在《詩品序》中說:“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 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17]604江淹更寫出抒情專題駢賦《別賦》,寫中古離別的普遍,揭示人類共同的離別悲傷,首尾呼應(yīng),開篇“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結(jié)尾感嘆“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

離別詩可溯源到富于政治色彩的抒情詩《詩經(jīng)·邶風·燕燕》: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18]38-39

共四章,前三章重章疊唱:頭二句寫景,用雙燕比興,“差池”“頡頏”“下上其音”寫其蹁躚飛舞、和美鳴唱,寫得空靈活潑,暗示離別雙方多么和美、依依不舍;中間敘事,寫那個人兒將歸,詩人相送一程又一程;千里相送,總有一別,最后抒情,寫人已遠逝,詩人泣涕如雨。三次重章疊唱,即層層點染、加重,景、事、情都寫得誠篤深厚、真摯感人,揚之水在《詩經(jīng)別裁》中評價“更喜愛《燕燕》實中有虛的深婉曲折、情思無限了”。前三章似懸念,細膩真切描畫離別情景,尾章揭開懸念,點明真相,實筆刻畫遠行人高尚完美的政治品質(zhì)、人格魅力——思慮切實而深長,性情溫和恭順,為人謹慎善良,確有讓人難忘的人格魅力,能深層次打動讀者。本詩豐富深沉的實詞虛詞、比興、白描、重章疊唱、懸念式的結(jié)構(gòu)等,都讓人“棖觸欲涕”,故其成為“萬古送別之祖”;而“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成為歷代離別詩的原型意象,成為人物、場景刻畫的經(jīng)典畫面。本詩終以情意深厚為中國古典離別母題播下種子。

水邊的離別詩,大量出現(xiàn)于魏晉南北朝,如謝朓《臨溪送別》《送江水曹還遠館》《新亭渚別范零陵云詩》、朱超《別席中兵》“數(shù)年共棲息,一旦各聯(lián)翩。莫論行近遠,終是隔山川。長波漫不極,高岫郁相連。急風亂還鳥,輕寒靜暮蟬。扁舟已入浪,孤帆漸逼天。停車對空渚,悵望轉(zhuǎn)依然”。何遜與稍后的陰鏗都致力于此,南朝水邊離別詩的主要特點有:寫水邊離別,常把親情、友情、羈旅、人生感懷交融,貼近生活,富有人情美、日常生活體驗,踐行了“詩可以群”理念,完成了從“為己寫詩”到兼顧“為人寫詩”的轉(zhuǎn)變,尤以寫友情見長;敘寫親切平易,細膩妥帖,多為文人五言詩、五絕,受山水詩、詠物詩影響,表現(xiàn)山水美。

水邊離別詩的千古名作是李白七絕《送孟浩然之廣陵》“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與“江暗雨欲來,浪白風初起”一樣,都以景語作結(jié),含蓄蘊藉,意在言外;“孤帆”句展現(xiàn)歷歷在目的動態(tài)過程,為時間性藝術(shù):起初孤帆,再是遠影,詩人一直都“盯”著,最后一切都逝于天邊,兩句為“2221”四節(jié)拍,充分突出“盡、流”,“盡”為去聲,語氣極重,讀來短促而決絕,平聲韻“流”聲調(diào)悠揚,情韻不盡?！短圃娺x勝直解》:“孤帆遠影,以目送也;長江天際,以心送也。極淺極深,極淡極濃。”

柳永《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王國瓔評價:“整首詞對羈旅愁思的一再陳述,離情相思的層層鋪敘,從離別之前的愁苦,到分手之際的凄哀,到懸想別離之后,羈旅途中的孤寂情景,均敘說綿密周詳,不留余地。”[7]997兩闕分寫離別、別后情景。通過比較,可看出柳永對何詩的“承革”。

“承”如寫眼前分離實景(時間秋、晚,地點長亭、都門)、實人(帳飲無緒、留戀、執(zhí)手二句),將來虛景(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楊柳岸、曉風殘月),時間、空間騰挪跳躍;今宵句、尾句用問句,使文氣、情感激越,引人注目。何遜《贈韋記室黯別》“促膝今何在?銜杯誰復(fù)同”,層層加重寫法,如原本就是多情自古傷離別,再加重寫“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點、染結(jié)合,深沉厚重,引起讀者共鳴。

“革”體現(xiàn)在:“留戀”二句寫矛盾糾結(jié),一方是兩人難舍難分,一方是蘭舟催發(fā);特寫式聚焦描寫,細節(jié)刻畫“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一如“瞻望弗及,泣涕如雨”,都是詩史上的千古名句,近似于關(guān)漢卿《雙調(diào)·沉醉東風》“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手執(zhí)著餞行杯,眼閣著別離淚。剛道得聲‘保重將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萌フ咄俺倘f里’”;有聚焦,也有廣角鏡頭——“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無限拉長,廣大無邊;最后來看看慢詞長調(diào)的“領(lǐng)字”——對、念、更那堪、便縱有,領(lǐng)字多為去聲,如對、念,古人認為“去聲字帶感情”,它們往往處結(jié)構(gòu)關(guān)鍵處,或開頭,或結(jié)尾,或承前啟后的過片,自身也有其感情色彩,可謂是聲情并茂。北宋婉約詞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演唱的,現(xiàn)場感染力、氣氛十分重要,要引人共鳴。詞學大家龍榆生認為,柳永慢詞長調(diào)“體會了唱曲換氣的精神,在許多轉(zhuǎn)折地方,安排一些強有力的單字,用來承上轉(zhuǎn)下,作成許多關(guān)紐,把整個作品,像珠子一般連貫起來,使人感覺它在‘潛氣內(nèi)轉(zhuǎn)’,‘搖曳生姿’。這一套法寶,該是從魏、晉間駢文得著啟示,把它運用到體勢開拓的長調(diào)慢詞上來,使這個特種詩歌形式,由于音樂的陶冶,賦予了生命力,而筋搖骨轉(zhuǎn),竟體空靈,曲折搖宕間,恰與人們起伏變化的情感相應(yīng)?！盵19]219“詞最后成為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對情感的探索,是在柳永的革新下才完全釋放出它自身的這一潛力?！盵20]347詞成為探索古人精神、心靈尤其是情感世界的絕佳載體。

總之,古老的《詩經(jīng)》四言詩源遠流長,提供了離別詩原型、母題,到南朝、唐代文人近體詩孕育、完型,再到北宋婉約詞形成完型,出現(xiàn)慢詞長調(diào),離別題材都貫穿其中,蔚為壯觀,離別詩與山水詩、抒情詠懷詩、辭賦同生共長,表明中國文學一直在演進變化中,演奏出一曲交織著“承革”的交響曲,生生不息。

何遜清麗詩風之形成,有其共時背景,當時出現(xiàn)了一些很好的文學思想:沈約主張“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21]253;謝朓提出“好詩圓美流轉(zhuǎn)如彈丸”[22]221;蕭綱推崇“吐語天拔,出于自然”[23]3011;蕭子顯《南齊書 文學傳后論》說“言尚易了,文憎過意;吐石含金,滋潤婉切。雜以風謠,輕唇利吻,不雅不俗,獨中胸懷”[24]479。 對此,葛曉音總結(jié)了詩史上的意義,“自覺地提倡流暢自然的詩風,促使詩歌完成了由難至易、由深至淺、由古至近的變革”[25]197。

古今對何遜多有贊賞,何遜健在時,范云就贊“頃觀文人,質(zhì)則過儒,麗則傷俗;其能含清濁,中今古,見之何生矣”;齊梁文壇盟主沈約對小他五十多歲的何遜親口說“吾每讀卿詩,一日三復(fù),猶不能已”;梁元帝稱“詩多而能者沈約,少而能者謝朓、何遜”。唐代日本僧人遍照金剛,最早用“齊梁調(diào)”稱謂,《文鏡秘府論·天卷·調(diào)聲·齊梁調(diào)詩》列四首典范之作,其中三首是何遜的;杜甫稱“陰何尚清省”,自述“頗學陰何苦用心”;李商隱在《漫成》贊何“清新”。明朝陸時雍說何詩“語語實際,了無滯色。其探景每入幽微,語氣悠柔,讀之殊不盡纏綿之致”。陳祚明說“清機自引,天懷獨流,狀景必幽,吐情能盡”。清代沈德潛說何“情詞宛轉(zhuǎn),淺語俱深”。張玉榖《古詩賞析》、王士禛《古詩箋》等都選了不少何詩,并有精彩鑒賞。

當代最新成果難免舉一漏萬,僅舉一例:刁文慧著《五世紀到七世紀風景詩審美范式研究》[26],討論南朝到初唐“風景的多方面內(nèi)涵與文學表現(xiàn)”,辟專章“何遜與陰鏗:羈役風景審美范式”,將何、陰與謝靈運、謝朓、沈佺期、宋之問并列,認為其都對中古風景詩審美范式做出了貢獻,這極大提升了何遜詩在情感教育、文學、美學上的價值意義,值得重視。

注釋：

① 曹道衡,沈玉成. 南北朝文學史 [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曹道衡. 中古文學史論文集 [M]. 北京:中華書局,1986.曹道衡,劉躍進. 南北朝文學編年史 [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② 本篇明張紘本題《相送絕句》,言明五言四句的詩體特征;清江昉本題《相送聯(lián)句》,似不妥,因見不出文人唱和的情形。清人張玉榖在《古詩賞析》中說“此非送人詩,乃別送者詩也,制題亦欠明白”,點出是詩人遠行,作詩別友,詩中景物為詩人切身所見所感,此說簡明,今人多從。又:今有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劉暢《何遜集注》、中華書局2010年版李伯齊《何遜集校注》(修訂本),均附何遜傳記、歷代評論等資料,拙文征引未注明出處者均出于此。

③ “追隨”言明多年交游,形影不離,言淺情深,中古文人篤于手足情、友情,如嵇康贈兄長有《五言贈秀才詩》“逍遙游太清,攜手長追隨”,曹植有《公宴詩》寫友情“清夜游西園,飛蓋相追隨”。本詩《藝文類聚》首句作“歷稔共追游”,多年相追隨、共漫游。“追隨”“追游”,都是篤于友情、言淺情深的好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