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樂昌
(陜西師范大學 哲學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宋代理學家善用短論創(chuàng)新思想,總結(jié)學說。張載(1020—1077),字子厚,學者尊稱橫渠先生,是北宋理學的共同創(chuàng)建者和關(guān)學宗師,他撰寫的《西銘》和《東銘》,正是這樣的短論?!段縻憽泛汀稏|銘》,是張載書寫并懸掛于學堂西窗和東窗的銘文,前者自題為《訂頑》,后者自題為《砭愚》。后來,張載接受了程頤宜緩和詞氣的建議,將《訂頑》改題為《西銘》,將《砭愚》改題為《東銘》。程顥、程頤兄弟尤其看重《西銘》,認為《西銘》之言,“擴前圣所未發(fā)”[1]609,“(《西銘》)純極無雜,秦漢以來學者所未到”[2]22,“孟子以后,未有人及此”[2]39。因此,《西銘》在程門取得了與《大學》并列的經(jīng)典地位。南宋陳亮以《西銘》《易傳序》《春秋傳序》同為“理學正源”[3]252—253。南宋朱熹的講友劉清之則評價說:“本朝只有四篇文字好:《太極圖(說)》《西銘》《易傳序》《春秋傳序》?!雹賉4]3430
古今學者對《西銘》《東銘》的主旨和此二《銘》關(guān)系的解釋,聚訟紛紜,尤其表現(xiàn)在《西銘》主旨的不同理解和表述方面。關(guān)于《西銘》的主旨,影響最大的說法有兩種。第一種,是程頤率先以“理一分殊”概括《西銘》的主旨[1]609。后來,朱熹承接了程頤所提出的“理一分殊”命題,花費了十數(shù)年心力,往復(fù)研探,對“理一分殊”說進行了系統(tǒng)的闡發(fā)。程朱將《西銘》的主旨歸結(jié)為“理一”,顯然是站在其“理學”立場上所做的概括。而且,朱熹所強調(diào)的“分殊”,也并不是《西銘》的重心[5]。第二種,是從宋明流行至今的“萬物一體”說。從思想淵源看,“萬物一體”說出自先秦名家和道家。采用這一說法概括《西銘》的主旨,雖然有強調(diào)打通人與萬物之間隔閡的優(yōu)點,但卻失之玄遠,從而使儒學的倫理原則掩而不彰②。近年,又有學者依據(jù)王夫之所撰《張子正蒙注》,用“天親合一”說明《西銘》的主旨[6]。這一新動向的是非得失,仍有待于通過《西銘》和《張子正蒙注》等相關(guān)文本的細致研究加以印證。對于此二《銘》,論者歷來對《西銘》的評價高于對《東銘》的評價。朱熹曾經(jīng)指出:
《東》《西銘》雖同出于一時之作,然其詞義之所指,氣象之所及,淺深廣狹,迥然不同。是以程門專以《西銘》開示學者,而于《東銘》則未之嘗言。蓋學者誠于《西銘》之言反復(fù)玩味,而有以自得之,則心廣理明,意味自別。若《東銘》則雖分別長傲遂非之失于毫厘之間,所以開警后學亦不為不切,然意味有窮,而于下學功夫蓋猶有未盡者,又安得與《西銘》徹上徹下、一以貫之之旨同日而語哉?[7]1307
歷史上褒揚《西銘》而貶抑《東銘》的傾向,至現(xiàn)代才有學者提出不同意見,認為這一傾向不利于深察張載思想之本意,主張將二《銘》聯(lián)系起來,才能夠更好地把握張載“天人合一”的哲學意蘊[8]。對于《東銘》與張載“天人合一”哲學意蘊之間的聯(lián)系,還需要做更嚴謹?shù)恼撟C。
為了有效地解決古今學者研究中出現(xiàn)的歧見或疑難,應(yīng)當不拘一格,汲取傳統(tǒng)學術(shù)與現(xiàn)代學術(shù)各自研究方法的優(yōu)長,以實現(xiàn)優(yōu)勢互補。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注釋方法始于西漢,成熟于東漢。爾后注體遂成為歷代通行的經(jīng)典注釋體例,與故、訓(xùn)、解、說等體例異名而同實[9]208。以注體方式為字、詞釋義的同時,往往也伴隨著對句意的串解[10]7。今天,運用傳統(tǒng)的注釋方法掃清解讀經(jīng)典的疑難字詞障礙,依舊是進行思想詮釋的先決條件。走好經(jīng)典詮釋這第一步,不僅可以避免望文生義,而且還有助于在經(jīng)典的觀念和思想理解方面實現(xiàn)融會貫通,得出可靠的研究結(jié)論。在文本注釋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深入解讀經(jīng)典則需要運用現(xiàn)代研究方法,包括歷史的與邏輯的相統(tǒng)一的方法(馬克思)、哲學詮釋學的方法(伽達默爾等)、問答邏輯的方法(柯林武德)等?,F(xiàn)代研究方法的優(yōu)勢表現(xiàn)在,通過對經(jīng)典所蘊涵的觀念和思想及其歷史脈絡(luò)的考察,對文本整體與文本局部的循環(huán)解釋,進而使文本與詮釋達到視界的融合,并使研究者的詮釋工作在問題意識、思想主旨和整體脈絡(luò)等多方面更具有思想穿透力,以便獲得在文本細讀中激發(fā)新思、在思想建構(gòu)中有所創(chuàng)新的效果。
基于傳統(tǒng)研究方法與現(xiàn)代研究方法結(jié)合的要求,本文詮釋《西銘》和《東銘》的體例結(jié)構(gòu)是,將此二《銘》各自分為原典、注釋和點評三個部分。1.原典,亦即《西銘》《東銘》原文,所用的版本是由我編校的《張子全書》增訂本[11];2.注釋,內(nèi)容包括疑難字詞的解釋、征引經(jīng)典的出處、完整句子的串解。古人詞句多有省略,故串解時凡屬于被省略的詞句,均置入方括號[ ]之內(nèi);3.點評,著重對原典《西銘》《東銘》分別進行思想詮釋和評論,在重新概括其主旨的同時,還將在古今中外的觀照中萃取其精華。
[原典]
乾稱父[1],坤稱母[2],余茲藐焉[3],乃混然中處[4]。故天地之塞[5],吾其體[6];天地之帥,吾其性[7]。民,吾同胞[8];物,吾與也[9]。大君[10],吾父母宗子也[11];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12]。尊高年[13],所以長其長[14];慈孤弱[15],所以幼其幼[16]。圣其合德[17],賢其秀也[18]。凡天下疲癃殘疾、惸獨鰥寡[19],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20]。“于時保之”[21],子之翼也[22];樂且不憂[23],純乎孝者也[24]。違曰悖德,害仁曰賊[25],濟惡者不才[26]。其踐形[27],惟肖者也[28]。知化,則善述其事;窮神,則善繼其志[29]。不愧屋漏為無忝[30],存心養(yǎng)性為匪懈[31]。惡旨酒[32],崇伯子之顧養(yǎng)[33]。育英才[34],潁封人之錫類[35]。不弛勞而厎豫[36],舜其功也[37]。無所逃而待烹[38],申生其恭也[39]。體其孝而歸全者,參乎[40]!勇于從而順令者,伯奇也[41]。富貴福澤,將厚吾之生也[42];貧賤憂戚[43],庸玉汝于成也[44]。存,吾順事[45];沒[46],吾寧也[47]。
[注釋]
[1]乾:《周易》六十四卦第一卦。
[2]坤:《周易》六十四卦第二卦?!扒Q父,坤稱母”:出自《周易·說卦》:“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p>
[3]余:人的自稱,“吾”或“我”。宋本作“余”,明清諸本多作“予”。茲:此。藐:微小的樣子。
[4]此四句意為,應(yīng)當把乾稱為宇宙萬物的父親,把坤稱為宇宙萬物的母親,我們以此藐然之身處于天、地中間?;欤夯旌?。
[5]塞:充塞;充滿?!睹献印す珜O丑上》:“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p>
[6]此兩句意為,因此,充塞于天地之間的氣,構(gòu)成了人的形體。
[7]此兩句意為,統(tǒng)帥天地萬物的主宰,賦予人以德性。參見《中庸》第一章:“天命之謂性?!?/p>
[8]此兩句意為,天下所有的民眾,都是我的同胞兄弟。
[9]此兩句意為,天下所有的生物,都是我的同類伙伴。與:同類。
[10]大君:指天子。《周易正義》孔穎達疏:“大君,謂天子也?!?/p>
[11]此兩句意為,天子是乾父坤母的嫡長子。宗子:古代宗法制度稱大宗的嫡長子?!对姟ご笱拧ぐ濉罚骸皯训戮S寧,宗子維城?!编嵭{:“宗子,謂王之嫡子?!?/p>
[12]此兩句意為,那位輔佐天子的大臣,是宗子的家務(wù)總管。家相:指公卿大夫的家務(wù)主管。
[13]高年:年長者。
[14]此兩句意為,尊敬天下年長的人,這推本于尊敬自己的長輩。所以:表示原因。
[15]孤弱:孤兒弱子。
[16]此兩句意為,慈愛天下的孤兒弱子,這推本于憐愛自己的幼小子弟。
[17]圣:儒家所稱道德智能極高超的人。
[18]此兩句意為,圣人符合天地的仁德準則,賢人是民眾中最優(yōu)秀的。賢:儒家所稱才德出眾的人。
[19]疲癃(lóng):衰老病弱之人。殘疾:殘廢之人。惸(qióng):沒有兄弟之人。獨:老而無子之人。鰥(guān):老而無妻之人。寡:老而無夫之人。
[20]此幾句意為,天下所有的老弱病殘、鰥寡孤獨之人,都是我的兄弟,他們是困苦不堪而又無處哭訴的人。顛連:困苦不堪。
[21]“于時保之”:語出《詩經(jīng)·周頌·我將》:“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時保之?!辟硪梗喝找?。時:通“是”。這句詩意為,我日夜敬畏天的威嚴,于是得到保佑。南宋黃榦:“‘于時保之’以下,即言人子盡孝之道,以明人之所以事天之道?!保ā段縻懻f》)
[22]此兩句意為,我日夜敬畏天的威嚴,于是得到保佑,這就好像人子孝敬父母。翼:敬。
[23]樂且不憂:參見《周易·系辭上》:“樂天知命,故不憂?!?/p>
[24]此兩句意為,樂于接受天命,雖遭遇患難也不畏懼,這才真正稱得上是天地的孝子。
[25]賊:此指傷害仁的惡人。語見《孟子·梁惠王下》:“賊仁者謂之賊?!?/p>
[26]此三句意為,違背天命的可稱作悖逆于德的人,傷害仁的可稱作惡人,作惡的是不講名譽的小人。濟:發(fā)揮。濟惡:作惡。不才:不名譽。
[27]其:若;如。踐形:孟子哲學術(shù)語,指通過擴充內(nèi)在的善性,以改變外在的形體、容色?!睹献印けM心上》:“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踐形?!?/p>
[28]此兩句意為,如果能夠擴充內(nèi)在善性以改變自己的樣貌和行為,就能夠成為天地的孝子。惟:是;為。肖:相貌相似?!墩f文》:“不似其先,故曰不肖也。”
[29]此幾句意為,只有通曉天地的變化之道,才能夠由衷地贊揚乾父坤母的事跡;只有窮究天地的微妙之理,才能夠忠實地繼承乾父坤母的志向。此幾句話是由《周易·系辭下》和《禮記·中庸》的兩段引文交互組合而成的?!吨芤住は缔o下》:“窮神知化,德之盛也?!薄抖Y記·中庸》:“子曰:‘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p>
[30]屋漏:指古代室內(nèi)西北角隱蔽處所設(shè)安藏神主之地?!对姟ご笱拧ひ帧罚骸跋嘣跔柺遥胁焕⒂谖萋??!泵鄠鳎骸拔鞅庇缰^之屋漏?!编嵭{:“屋,小帳也。漏,隱也。”無忝(tiǎn):不玷辱。
[31]此兩句意為,獨自居于內(nèi)室時無愧于心而又不玷辱神明,同時還要存心養(yǎng)性以事天而不懈怠。存心養(yǎng)性:語出《孟子·盡心上》:“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匪懈:不懈怠。匪,通非。
[32]旨酒:美酒?!睹献印るx婁下》:“禹惡旨酒,而好善言?!?/p>
[33]此兩句意為,夏禹拒絕美酒的誘惑,而專心于孝敬撫養(yǎng)父母。崇伯:夏禹之父鯀(gǔn),因封于崇,故稱。崇:鯀國。伯:爵號。崇伯子:指夏禹。顧養(yǎng):孝順贍養(yǎng)父母。
[34]育英才:語見《孟子·盡心上》:“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p>
[35]此兩句意為,為天下培育英才,就好像潁封人那樣以孝子之善施及眾人。潁(yǐng)封人:名考叔,鄭大夫。鄭伯克段之后,潁考叔勸孝,使鄭莊公與母親姜氏和好如初。事見《左傳》隱公元年。封人:掌管邊界的官員。錫:賜予。錫類:語出《詩·大雅·既醉》:“孝子不匱,永錫爾類?!泵鄠鳎骸邦悾埔??!?/p>
[36]厎(zhǐ)豫:語見《孟子·離婁上》:“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厎豫,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厎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此之謂大孝?!壁w歧注:“厎,致也。豫,樂也?!苯寡瑁骸爸聵氛?,由不樂而致于樂也?!鳖ぃ╣ǔ;sǒu):舜的父親,性情愚頑,多次謀害舜,但舜仍盡心侍奉,使之歡心。
[37]此兩句意為,舜勞而不怨,一直沒有放棄對父親瞽瞍的撫養(yǎng),并盡力使之歡心,從而感化天下的人,這是舜以孝治天下的功勞。
[38]待烹:甘于就死。
[39]此兩句意為,晉世子申生遭讒言而不避,甘于赴死,以恭順父命。申生:春秋時期晉獻公之子,謚恭世子。申生恭順父命,事見《左傳》隱公四年、《禮記·檀弓》。
[40]此兩句意為,能夠守身為孝,始終保全自己身體不受損傷的人,不正是曾參嗎!參:曾參(shēn),字子輿,春秋末魯國人,孔子弟子,以孝著稱。他認為,“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可謂孝矣;不虧其體,可謂全矣”(《大戴禮記·曾子大孝》)。
[41]此兩句意為,能夠勇于順從父命,至死不渝的人,惟有伯奇了。伯奇:周宣王時大臣尹吉甫之子,對后母至孝。吉甫聽信后妻不實之詞,把伯奇趕出家門。就在被趕出家門的這天早上,伯奇踏霜于野外,援琴而歌,曲終投河而死。
[42]此兩句意為,富足、顯貴、福祿和利澤,是天地對我們一生的厚待。厚:優(yōu)待。
[43]憂戚:憂愁煩惱。
[44]此兩句意為,貧困、卑下、憂愁和煩惱,則是天地用來玉成你的人格的。庸:用。玉:磨煉,培養(yǎng)?!对姟ご笱拧っ駝凇罚骸巴跤衽ㄈ辏?,是用大諫?!比辏╮ǔ):你。
[45]順事:順從事物之情理?!吨芤住ど罚骸傲模和跤煤嘤卺?,吉,無咎?!薄断蟆吩唬骸啊跤煤嘤卺健樖乱??!笨追f達疏:“‘順事’者,順物之情,而立功立事。”
[46]沒(mò):通“歿”,死。
[47]此兩句大意為,仁人孝子生存于世,就必須順應(yīng)性命之理和事物之情;面對死亡,則應(yīng)當保持寧靜的心態(tài)而無愧于天地。
【點評】
《西銘》全文雖然僅250 多字,卻堪稱千古名篇,代表了理學最高精神的追求,是張載的倫理學綱領(lǐng)。《西銘》的主要內(nèi)容包括:《西銘》的主旨、《西銘》的綱要、《西銘》的仁孝倫理和信仰訴求,以及《西銘》的生死觀。
第一,關(guān)于《西銘》的主旨。程朱把《西銘》的主旨歸結(jié)為“理一分殊”。然而《西銘》通篇未言及“理”字。所謂“理一”,是程朱站在“理學”立場所作的概括。朱熹則把本來應(yīng)當作為本體的“理一”,歸結(jié)為現(xiàn)實社會的等級關(guān)系。他說:“所謂天理復(fù)是何物?仁、義、禮、智、信,豈不是天理?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豈不是天理?”[12]2837可見,《西銘》所謂“乾坤”,比程朱所謂“理一”更具有超越性[5]。此外,所謂“分殊”,也并不是《西銘》的重心。南宋熊剛大指出:“此篇(指《西銘》——引者注)論乾坤一大父母,人物皆己之兄弟儕輩,人當盡事親之道以事天?!盵13]61這一評語最貼近《西銘》的本意。本文主張把《西銘》的主旨概括為:基于宇宙根源的仁孝倫理原則?!段縻憽肥拙洹扒Q父,坤稱母”,其經(jīng)典依據(jù)分別是《尚書·泰誓上》所謂“惟天地萬物父母”,《周易·說卦》所謂“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在張載的話語中,言說宇宙生成根源的稱謂有多種,其語境略有不同:“道”“性”是在哲學的意義上使用的,“乾坤”是在抽象的意義上使用的,“天地”是在具象的意義上使用的,而“父母”則是在喻象的意義上使用的?!段縻憽返娜市惱碓瓌t,正是以乾坤這一宇宙根源為根據(jù)的。
第二,關(guān)于《西銘》的綱要。朱熹以《西銘》前三句為全文的“綱要”[14]2527。這前三句是:“乾稱父,坤稱母,余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睂Υ耍斜匾约诱{(diào)整:以“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為第一句,以“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為第二句,增加下面特別重要的“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為第三句?!段縻憽肪V要是理解其結(jié)構(gòu)的鑰匙,涉及宇宙間多個層次、多重維度的關(guān)系。第一層次是以縱向的上下關(guān)系為特征的“父子”關(guān)聯(lián)結(jié)構(gòu)。在這一層次中,又可分為宇宙間人與乾坤父母的關(guān)系,以及家族中人與生身父母的關(guān)系。這部分內(nèi)容,主要蘊涵于《西銘》第一句和第二句。第二層次是以橫向的平行關(guān)系為特征的“民胞”“物與”關(guān)聯(lián)結(jié)構(gòu)?!段縻憽返谌洹懊裎嵬?,物吾與也”,反映的便是這部分內(nèi)容。在張載看來,乾父坤母與人之間這種宇宙論意義上的“父子”關(guān)系,遵循的是《周易正義》所謂“父子之道”。而“父子之道”所蘊涵的,就是仁孝倫理原則(詳下)。
第三,關(guān)于《西銘》的仁孝倫理和信仰訴求。早期儒家重視仁愛的血緣根據(jù),主張愛有差等;而張載則強調(diào)仁愛的宇宙根源,以謀求平等之愛?!段縻憽匪^“民胞物與”,與張載提出的“愛必兼愛”[15]18完全一致。程頤也意識到,以血緣為根據(jù)的仁愛易導(dǎo)致“私勝而失仁”[1]609。這就準確地揭示了《西銘》的立論支點。對“民胞物與”加以強調(diào),使人們有可能調(diào)動平等之愛這一理念的力量,糾正“私勝而失仁”的偏向,以擴大仁愛實踐的范圍,而不是屈從于差等之愛的現(xiàn)實?!段縻憽费浴靶ⅰ钡恼Z境,是上述宇宙間和家族中以縱向的上下關(guān)系為特征的“父子”關(guān)聯(lián)結(jié)構(gòu)。由于這一結(jié)構(gòu)有兩重維度,因而孝行便有兩類對象:一類是在家庭中對生身父母(包括祖先)行孝,另一類是把孝行擴大到宇宙范圍,對乾坤父母行孝,使人成為“天地孝子”[16]57。對天地父母的尊崇和敬畏,意味著為“孝”注入了神圣性,把“孝”提升為精神信仰。正是在此意義上,杜維明把《西銘》視為“儒家的信仰宣言”[16]56。
第四,關(guān)于《西銘》的生死觀。《西銘》的最后一句話是:“存,吾順事;沒,吾寧也?!焙髞?,這句話成為儒家生死觀的標志性表述。除了強調(diào)“順性命之理,則得性命之正”[15]24之外,張載還認為,人的死亡其實是返歸太虛這一終極歸宿,就好像回到天地的懷抱一樣。因而,他主張人們面對死亡時應(yīng)當保持寧靜的心態(tài)。有學者認為,張載“存順沒寧”的說法“已是《莊子·養(yǎng)生主》口氣,失孔門之心法矣”[17]236。說張載以氣之聚散解釋生死是受莊子影響,這比較中肯;若說他的生死觀“失孔門之心法”,則并非確評。其實,張載的生死觀并未喪失孔子儒學的立場。與道家有所不同,張載在以氣之聚散解釋生死的同時,特別強調(diào)的是“聚亦吾體,散亦吾體,知死之不亡者,可與言性矣”[15]7。所謂“死之不亡者”,指超越于氣之聚散變化之上的道德價值和性命根據(jù),并不是指氣而言的。
總之,《西銘》是要把生存于宇宙中的人和萬物視作一個由縱橫關(guān)系交織而成的大家庭,人和萬物都是這個宇宙大家庭的平等成員。
[原典]
戲言[1],出于思也[2];戲動[3],作于謀也[4]。發(fā)于聲,見乎四支[5],謂非己心,不明也[6];欲人無己疑[7],不能也[8]。過言[9],非心也[10];過動[11],非誠也[12]。失于聲[13],繆迷其四體[14],謂己當然,自誣也[15];欲他人己從[16],誣人也[17]。惑者以出于心者[18],歸咎為己戲[19];失于思者[20],自誣為己誠[21]。不知戒其出汝者[22],歸咎其不出汝者[23],長傲且遂非[24],不智孰甚焉[25]!
[注釋]
[1]戲言:開玩笑的言語。
[2]此兩句意為,開玩笑的言語,出于自己的意識。
[3]戲動:開玩笑的動作。
[4]此兩句意為,開玩笑的動作,開始于自己的謀慮。作:始?!稄V雅·釋詁一》:“作,始也?!敝\:預(yù)謀;謀慮。
[5]見(xiàn):表現(xiàn)。四支:四肢。
[6]此四句意為,開玩笑要發(fā)出聲音,又要表現(xiàn)于肢體,卻辯解說自己不是故意的,這是不明智的。
[7]己疑:懷疑自己。
[8]此兩句意為,想要別人對自己開玩笑的動機不加懷疑,這是不可能的。
[9]過言:說錯話。
[10]此兩句意為,說錯話,并不是出自心之本然。
[11]過動:做錯事?!斑^言”“過動”:出自《禮記·哀公問》:“公曰:‘敢問何謂敬身?’孔子對曰:‘君子過言則民作辭,過動則民作則?!?/p>
[12]此兩句意為,做錯事,并不是出自心之誠然。
[13]失于聲:說話失誤。
[14]繆(miù)迷:欺詐迷惑;錯亂。
[15]此四句意為,說話失誤,做事錯亂,[不愿改過]反而自以為是當然的,這是自我欺騙。誣:欺騙。
[16]己從:信從于自己。
[17]此兩句意為,想要他人聽信自己,這是欺騙他人。
[18]惑者:糊涂人。以:謂;以為(楊樹達《詞詮》卷七)。
[19]此兩句意為,頭腦糊涂的人以為那些有意識地開玩笑的人,只是由于自己一時不慎。咎(jiù):過錯;過失。己戲:因自己不慎而開的玩笑。
[20]失于思者:思考失誤的人。
[21]此兩句意為,那些因思考失誤而導(dǎo)致言行過錯的人,[不愿改過]卻自欺欺人地認為自己是真誠的。
[22]戒:警告;告誡。其:此處無義(楊樹達《詞詮》卷四)。下句同。出汝者:指“戲言”“戲動”出于有意。汝(rǔ):你。
[23]不出汝者:指“過言”“過動”不出自有心。
[24]長(zhǎng):增長。傲:驕傲;傲慢。遂非:掩飾過錯。
[25]以上四句意為,[頭腦糊涂的人]不知告誡那些“戲言”“戲動”出于自己有意的人,也不知問責于那些有過錯卻自以為不是出自有心的人,這只能使前者徒增傲慢,使后者掩飾過失發(fā)生的真正原因,又有誰能如此不明智呢!孰:誰。甚:深嘆之辭。
[點評]
《東銘》是張載基于心理分析,對言、動之“戲”“過”及其根源的剖析,說明身心言動之際正是學者著實用工夫處。對該銘文的解讀,還可參考張載所說:“戲謔直是大無益,出于無敬心。戲謔不已,不惟害事,志亦為氣所流。”[15]280“無敬心”,“志亦為氣所流”,是對“戲言”“戲動”實質(zhì)的揭示。據(jù)此,有理由把《東銘》的主旨概括為以戲言、戲動為戒,以避免納侮啟釁的工夫論。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把開玩笑分為過度、不及和中道三種情況?!稏|銘》所涉及的內(nèi)容,接近于亞里士多德所批評的“把玩笑開得太過分”[18]85。
晚明心學家劉宗周認為,《東銘》表明,“張子精言心學也”。此說并非毫無道理,但不很準確,因為《東銘》并不是在嚴格的“心學”意義上言“心”的,而只是在工夫論的意義上言“心”的。張載認為,在工夫?qū)嵺`中“心”必須發(fā)揮主導(dǎo)作用,這與他所謂“變化氣質(zhì)”工夫的實質(zhì)是一致的③。劉宗周還認為:“戲而不已,必長其傲;過而不已,必遂其非。適以自欺其本心之明,不智孰甚焉!夫?qū)W,因明致誠而已矣。然則《西銘》之道,天道也;《東銘》,其盡人者歟!”他把“心”分為“本乎人者”之“心”與“本乎天者”之“心”,認為支配“戲言”“戲動”之“心”與“過言”“過動”之“心”,都屬于前者,當“省察之”,“克治之”,從而使這種“心”返歸“本乎天者”之“心”,亦即“本心”[19]234—235。這與張載把人心分為“成心”[15]25與“本心”[15]282,是相通的。張載認為,“成心”即“意”或“私意”,是屬于個人意識層面的,有時也被他稱作“習俗之心”[15]284。
《東銘》所謂“戲言”“戲動”和“過言”“過動”,皆“出于思”或“出于心”。此處的“思”或“心”,指的是當事人的意識心?!稏|銘》所謂“過言,非心也;過動,非誠也”涉及的“心”和“誠”,指的是本心和誠心。“非心”“非誠”,是說“過言”“過動”并非出自當事人的本心或誠心,而是出自其意識心。
[注釋]
①按:劉清之其人,參閱黃宗羲原著、全祖望補修:《宋元學案》卷五十九《清江學案》,中華書局1986 年版,第三冊,第1940—1941頁。
② 朱熹曾經(jīng)批評“萬物一體說”,他指出:“抑泛言同體者,使人含胡昏緩而無警切之功,其弊或至于認物為己者有之矣?!保ā痘掴窒壬煳墓募肪砹摺度收f》,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二十三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3281 頁)
③張載論“變化氣質(zhì)”工夫時指出:“君子心和則氣和,心正則氣正。”(張載撰:《橫渠經(jīng)學理窟·氣質(zhì)》,《張載集》,第265 頁)